现在让我们把日历倒翻20年左右,翻到普兰奇采访当年中途岛海战中的三位美国胜利者的时候,看看他们这些年过得怎样,听听他们对这场关键战役有什么要说的。

弗兰克·弗莱彻海军上将和他的夫人住在马里兰州南部奇特的古城拉普拉塔附近丘陵地区一个叫“阿拉贝”的别墅里,过着平静的退休生活。将军对来访的普兰奇表示热烈的欢迎,随后领着他的客人穿过几间陈列着丰富的东方艺术品的房间,来到他一楼的书房。

弗莱彻穿着宽松的休闲裤和衬衫,看上去不像一个战争中的英雄,倒很像他的故乡艾奥瓦州一个退休农场主。他谦逊和蔼,平易近人,像乡下人那样热情好客。他从一个不显眼的壁龛里拿出波旁酒和矿泉水,然后举杯为舰队的官兵干杯。他坦率而毫无惋惜地承认自己记忆力衰退了。由于天长日久他对一些背景情况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对战斗本身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当他谈到1942年6月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时,他的两眼闪闪发光,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所作的评估很精辟,对这次战役的意义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他承认美军在中途岛海战中有运气的因素,但他说:“主要不是靠运气,主要是因为我们巧妙地运用了所获得的情报。”他把掺了姜汁啤酒的威士忌放在一边后继续说,“我们的情报比日本人灵,我们的海军比他们的好,但日本人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要顽强得多。”

弗莱彻回忆说,战役结束后,当他走进尼米兹的办公室时,司令官也像他一样如释重负——战役结束了,而且打赢了。弗莱彻强调说:“他有理由松口气了,因为如果不是那么个结局,太平洋真的会陷入一片极度混乱之中。”

岁月对雷蒙德·A.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还是仁慈的。他那本来就很单薄的身躯显得更加瘦削,头发已变得灰白,但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温和恬静、炯炯有神。他坐在加利福尼亚州石子滩一个宽敞的起居室里,室内的波斯地毯和古色古香的家具色调柔和宜人。显而易见,他在家闲居,日子过得非常舒适。他的领带和身上那件柔软的法兰绒衬衣十分相配,他那褐色外套,那天是第一次穿,微微散发出哈里斯花呢料子特有的香气。

谈到中途岛海战时,他真像个大学教授,既乐意传授知识,又认为他的学生应该透彻、确切地了解事实。他对人名、日期、地点、当时的想法和反应都进行了准确的回忆,仿佛他正用那细长的手指从一个无形的、整齐编目的记忆库中把档案卷宗调出来。

他幽默地说:“所有的军事行动都像妇女上街买东西一样,有两个问题必须考虑:它要花多大代价?它对你来说值不值?”他对自己在中途岛的买卖很满意。因为,正如他所指出的,如果美国打败了,日本舰队向美国西海岸前进就畅通无阻了。山本和他的帝国海军就可能再接再厉、取得更大胜利。这位海军上将很尊重日本人的战斗素质。他言简意赅地说:“日本人的仗打得很好。”

窗外,花坛上鲜花盛开,争妍斗艳;天鹅绒般的绿草坪与蒙特雷松的树荫相映成趣。这时时钟正好到了某一时刻,斯普鲁恩斯说了声“对不起”,就走出去把喷水管打开。回来之后,他在一张纸上仔细记下了他打开喷水管的时间。

他坦率地、十分平静地谈到中途岛海战后不久人们对他的某些批评,说他6月4日晚上前几个小时里没有继续向西追击日本人,而是向东航行。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那些马后炮能手。他说:“我认为我当时的预见比有些人的马后炮要好。”但谈到尼米兹时,他满怀深情。他坚持认为中途岛的胜利归功于尼米兹。他强调指出:“荣誉必须归于尼米兹。他不仅相信他所接到的情报,而且立即采取了相应的行动。”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去蒙特雷一家餐厅赴宴时,彬彬有礼地谢绝了别人敬他的一杯鸡尾酒。不过,他为人处世的原则是“自己活,也让人活”。他的太太就呷着一杯香槟鸡尾酒。她性格活泼,人品就像酒一样晶莹闪亮。她静静地听着海浪拍打蒙特雷湾的声音,突然说:“大海使我心神不定,我觉得群山显得平静安宁。”不难想象,她这一辈子一直在与海神争夺自己丈夫的生命,她不会觉得大海是个平静安宁的地方。斯普鲁恩斯只是安详地笑了笑。如果说有谁能主宰自己的环境,这个人就是斯普鲁恩斯。

虽然五星上将切斯特·尼米兹从来没布设过更诱人的陷阱,可是在他的有生之年,寻访他的人却从来没有断过。普兰奇也是访问者之一。尼米兹家里的来宾簿上有大人物的姓名,也有小人物的姓名。他们中有来谒见的,有来采访的,也有来拜访的。在众多的日本人签名中,有珍珠港事件时期日本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有1941年12月7日率机空袭珍珠港的飞行队长渊田美津雄。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自从尼米兹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之后,他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建立一座桥梁,借以沟通美国和日本——一个被他倾力打败的国家。他说:“日本是个劲敌,很顽强,我们狠狠地打了它之后,就没有理由在它的旧伤口上再抹盐了。”

自中途岛海战以来,岁月给这位将军的容貌增添了老年人、善良人所特有的慈祥温和的美。这种美像他用以款待客人的陈年雪利酒一样暖人心田。他那蓝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的头发白得连来访者都不敢相信,白得没有丝毫杂色,白得就像阳光下的船帆那么生气勃勃。

尼米兹回忆说,在中途岛战役的准备阶段,他曾经非常担心、非常紧张。在战斗打响之后,他才稍微放松了一点。他解释说:“中途岛战役开始后,我们觉得松快了一点,因为日本人的行动和我们原先预料的一样。至少我们当时知道,事情正按计划进行。对于我们在那里作战的官兵,我是十二分地信任,我认为事情的发展会顺利的。”

尼米兹的夫人拄着两根手杖走进书房问丈夫:“亲爱的,这封航空信上的邮票贴足了吗?”尼米兹深情地笑着说:“亲爱的,够了!你多贴了两三张!”

像许许多多白头偕老的夫妻一样,尼米兹夫妇性格相似。将军的热情、尊严和魅力也反映在妻子富有吸引力的脸上。从他们那令人愉快的住所可以看出,她也像丈夫一样是个闲不住的人。挂在墙上的许多画都出自她的手笔。放在宽阔阴凉的走廊上的盆景证明,她已熟练地掌握了这一复杂困难的园艺技术。

尼米兹一直不肯写回忆录,虽然美国任何一家出版社都会给他写的自传支付一笔相当可观的稿酬。普兰奇在和尼米兹谈话时得到的印象是:尼米兹确实太谦虚、太幽默了,他不会去写一本以自己为主人公的书;他也太温和、太仁慈了,不愿写书来尖锐批评、甚至客观地谈论那些犯了错误的人。如果无法赞扬什么人,他宁愿什么也不说。多年之后,尼米兹夫人的话证实了普兰奇的这一印象。她对来采访的人说:“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在战争期间,他不得已解除了几个军官的职务,他们很不满意。如果他写回忆录,实事求是地写,就会伤害他们。切斯特从来不伤害别人。”

可以赞扬的,他就不遗余力地大加赞扬。他最喜欢赞扬的是斯普鲁恩斯。他说:“中途岛海战的胜利全靠斯普鲁恩斯将军。”当别人试探性地提出,也许切斯特·尼米兹也有点功劳时,他漠然置之。他把话题又转向斯普鲁恩斯,脸上洋溢着为朋友而自豪的表情。他强调说:“正是因为他的判断和智慧,我们才打胜了这一仗。我对斯普鲁恩斯的评价,在后来太平洋上的历次海战中都反复得到了证实。他懂得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他最大的优点是善于判断——根据情报和他的专业知识作出判断。”尼米兹还热情赞扬了罗奇福特在情报工作中的突破,说这种突破带来了“任何指挥机关都需要的准确情报”。他归纳说:“中途岛战役是太平洋战争中最关键的一仗,这一战役使后来的一切都成为可能。”

将近20年又过去了,上述论断仍然十分正确。中途岛战役确实如人们所经常说的,是一个转折点。然而,只有从长远来看,这一点才看得清楚。当时,只有极少数日本人真正认识到它的重要性。三代就是极少数之一,他甚至痛哭流涕地反对过这次行动,他看到自己的判断果然得到了可怕的验证。他知道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已成泡影,作为飞行员,他懂得损失那么多航母、飞机、飞行员和技术人员意味着什么。海军军令部的其他人仍然从海战的角度考虑问题,所以他们不可能、也不愿意了解发生了什么。

一些年轻的飞行员对近期的前景抱悲观的看法。他们知道日本暂时只好转而采取守势。然而,他们已用自己的“鲜血向全世界表明:在海战的新时期,进攻是最好的防御,空中力量已取代了以战列舰为中心的火炮力量,在海战中起着主要作用”。

战役的结局对源田的震动确实很大,但他仍然没有认识到日本已丧失了打败美国的能力。只是在以后回顾这段历史时,他才认识到中途岛海战及日本从瓜达卡纳尔岛的撤退是个转折点。草鹿也没有认识到中途岛战役是个分水岭,虽然他认为它“对日本海军是个可怕的打击”。因为他们仍有像“瑞鹤号”和“翔鹤号”这样强大的航空母舰,还有更多的航空母舰正在建造之中。

当时的美国人也没有想到,从那以后,他们可以在海上通行无阻了。斯普鲁恩斯说,当时在珍珠港的人谁也没想到中途岛一仗就决定了这场战争的命运。他解释说:“在当时情况下,我们只是想到自己没有受到挫折。我们没有被占优势的日本舰队打败。当时中途岛之战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起点,是我们在艰苦激烈的对日作战中的真正转入进攻的起点。”

尼米兹强调指出:“中途岛战役虽打胜了,但事情才刚刚开始。跨越太平洋的进军还没有开始。中途岛海战之后,我们并没有觉得我们已赢得了这场战争。这毫无疑问是个最重要的转折点,但我们仍要面对一个顽强的敌人,仍然要作出艰巨的努力。”三年多艰苦卓绝的战争证明,这两位海军将领说得很正确。

那么,中途岛战役意味着什么呢?最直接的事实当然就是有形的东西——人员的伤亡和装备的损失。统计数字不容置疑地告诉我们谁赢得了这次战役:

美国日本

人员伤亡

损失航空母舰

损失重巡洋舰

损失驱逐舰

损失飞机

此外,日方还有1艘巡洋舰遭重创,2艘驱逐舰遭中等程度的损坏(不包括2艘相撞的在内),1艘战列舰、1艘驱逐舰和1艘油船受轻伤。美方的中途岛遭大规模破坏,荷兰港受中等程度破坏,基斯卡岛和阿图岛失守。

但是,无形的东西——那些可能发生而没有发生的情况——也应当考虑。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根据就不太坚实了,这也像所有的揣测必然会引起争议一样。不过,如果山本实现了关于攻占中途岛、消灭尼米兹航空母舰的计划,他的下一步就是进行澳大利亚战役。太平洋舰队的空中打击力量一旦丧失,美国就没有什么抵挡山本的力量了。如果山本切断了澳大利亚的生命线,麦克阿瑟部队就会变得孤立无援,而且一旦日本完全控制了南太平洋和印度洋,它就能堂而皇之地长期侵占东南亚。同时,如果日本占领了中途岛,它至少能骚扰夏威夷,甚至能威胁到美国西海岸。不难想象,保卫美国的呼声可能会使美国的首要战略——首先对付希特勒——严重受挫。战争的最终结局也许是相同的,付出的代价却远非人们所愿意设想的。

不过这一切毕竟没有发生。莱顿说:“在中途岛海战中,日本人损失、或者说丢弃了一支曾经威震太平洋的海军航空兵部队——一支精锐的、所向披靡的部队。它已经永远不可能卷土重来,永远不可能再像在战争头6个月里那样横扫一切、令人闻风丧胆了。这就是中途岛战役的伟大意义……”

从战术的观点来看也确实如此。美国海战学院有一篇有价值的研究文章能使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

……它鼓舞了美国战斗部队的士气……它遏制了日本向东的扩张;它结束了日本人在战争头6个月中所向无敌的攻势;它恢复了太平洋上双方海军实力的均势,此后实力对比就逐步变得有利于美国了;它消除了对夏威夷和美国西海岸的威胁。

……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希望能尽早与美国舰队进行决战,最好在美国人建造出的舰艇数量还没有占优势之前进行决战。现在他不得不放弃尽早地在遥远的海上进行这场舰队较量的想法。相反,他只能坐等美国人的进攻。由于损失了航母,他的活动范围已被限制在离本土较近的水域。这样,日本人被迫转入了守势。

这就是最终的意义。在中途岛海战中,美国人放下了盾拿起了剑,在以后的交战中再也没有放弃战略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