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多评论珍珠港事件的美国人一样,大多数中途岛战役的日本分析家都错误地认为问题出在自己国家:有些该做的事没做,有些不该做的倒做了。珍珠港事件后的美国和中途岛战役后的日本,都未能承认自己当时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认为美国人在中途岛战役中只是被动地从敌人的错误中取得了好处的看法,与认为日本人在珍珠港的胜利完全在于美国人的过失的看法一样,都是错误的。美国人确实在中途岛战役中取得了胜利,而不只是避免了失败。

对美国来说,破译JN25密码是非常值得称赞的。源田和他的同僚已经估计到海军密码总有一天会被破译,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美国人已经将其破译,并能像他们一样完整地译读。源田认为美国人“认真努力,尽量获取有关日本的情报”,这是美国获胜的原因之一。宇垣则怀疑美国人在发现攻略部队之前,可能就获悉了日本的作战计划,但他从未想到密码会被破译,至少他在日记中没有提到这一点。倒是一些低级军官比较敏感,他们私下里认为美国人一定是破译了他们的海军密码,“否则他们绝不可能使用3艘航母从侧翼向我们的舰队发起集中攻击”。

“海波”的成就要归功于罗奇福特及其同僚的熟练技术和献身精神。尽管罗奇福特似乎把诱使日本人证实“AF”就是中途岛的手法视为圈套而已,80然而我们认为,他想出了这么巧妙的主意应当受到高度赞赏。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尼米兹向金海军上将介绍罗奇福特的卓越贡献,建议给他授勋时,金竟一口拒绝。他的理由是,不应该因为中途岛战役中情报工作做得好而突出哪一个人。若按这个逻辑推论下去,那么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立功受奖了,因为人类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集体努力的产物。如此看来,在金的眼里,情报工作对赢得战斗的胜利来说很重要,但不那么体面。

当然,如果尼米兹没有接受罗奇福特对形势的估计并据此采取行动,“海波”所提供的情报就毫无用处。这也是一个真正的领导者的标志——相信和信赖自己的参谋人员,有效地使用专家。尼米兹早已摆脱了陈旧的“博物馆情结”的束缚。这种心理状态曾使许多情报专家钻进了死胡同。他们纯粹为了贮存数据资料,而不是将其付诸实际应用。尼米兹对情报的观念是动态的:事实是高品位的矿石,有待于仔细筛选,然后用提炼出的高纯度金属(准确的情报)锻造出克敌制胜的武器。

由于这一突破,才有了美国后来那些成功的战略。尼米兹获悉日本以南云的航母舰队为前导向中途岛进发后,他不仅知道了自己作战的地点及大致时间,而且知道仗该怎么打。这将是一场空战,因此他把战列舰留在西海岸,不让它们成为战斗中的点缀。他必须让每一艘可用的航母都发挥作用,因此他才要求竭尽全力抢修“约克城号”,使其能够参战。迅速修复“约克城号”是一项巨大的成就,是一个带戏剧性的初步胜利。相比之下,日本人在修理“翔鹤号”和对“瑞鹤号”进行补充的问题上拖拖拉拉,满以为没有这两艘参加过袭击珍珠港的战舰,他们也能把美太平洋舰队吃掉。

但是知道敌人会在何时、何地及怎样发动进攻并不等于已经胜券在握。预警本身不可能带来军舰或训练有素的飞行员和飞机。这些都不会像《圣经》里的面包和鱼那样奇迹般地出现。中途岛的胜利离不开军队和地方的情报工作以及对所获情报的巧妙运用。

尼米兹没有被朝他驶来的庞大敌舰队吓倒。如果他看到气势汹汹的日本舰队和自己手上的实际力量,把双方的实力进行一番对比,暗自认为这个仗没法打,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可以决定暂时放弃中途岛,把宝贵的航空母舰和巡洋舰驶往西海岸,或让它们收缩到珍珠港或其周围。

然而,他采取了迅速果敢的行动,又谨慎地把自己较少的兵力投入与强敌的博弈之中。他知道自己无力与敌正面交锋,就命令弗莱彻和斯普鲁恩斯把特混舰队部署在南云第一航空舰队的侧翼。他意识到要救中途岛,他的部队就必须从有利的战略位置出发,尽早与敌空中打击力量进行搏杀。在中途岛海战中,美方能有弗莱彻和斯普鲁恩斯这样两位有意志、有胆略、全力以赴先发制敌的指挥官,这既是美国人的运气,也是尼米兹知人善任的结果。

南云在自己的作战报告中,一直哀叹中途岛作战的准备时间太少。然而日本海军中的精英们对这一战役事先策划了好几个月。即便如此,他们也几乎都懊悔准备得太仓促了。但是弗莱彻和斯普鲁恩斯又怎样呢?他们准备对付敌人这次咄咄逼人的挑战却只有几天时间。5月27日下午弗莱彻带着损坏严重的“约克城号”进入珍珠港后,才开始全力投入中途岛战役的准备工作。斯普鲁恩斯也只比弗莱彻早一天到珍珠港,抵港后才出乎意料地知道日本人准备攻击中途岛,而且他自己已被新任命为第十六特混舰队司令。与尼米兹和弗莱彻几次匆匆会晤后,斯普鲁恩斯就于5月28日上午出海了。两天后,弗莱彻也已整装待发;他的航母已能作战,战略也已与斯普鲁恩斯商定。

弗莱彻在与斯普鲁恩斯会合后,决定把特混舰队一分为二,这实在是灵感的闪耀。一个优秀的战术指挥官不仅要深谙作战原则,而且要熟知在何时及如何运用这些原则。弗莱彻面对强敌,却把数量上处于劣势的舰队一分为二,就是这种天赋的典型例子。如果这3艘美航母仍然抱成一团,“约克城号”的悲剧很可能还会降临到另外2艘航母上。没有人怀疑南云的飞行员的技术和胆量;一旦他们飞临某个目标上空,那个目标就必死无疑。由于第一航空舰队的航母相互靠得很近,这种连锁反应式的毁灭就降临到了它们头上。

后来,弗莱彻又一次作出了重大决定。他当时心里清楚得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领导美舰队取得首次海战大捷的将领将会成为众望所归的英雄,将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但是,当他意识到他已不再可能最有效地指挥空中打击力量时,就把指挥权交给了斯普鲁恩斯。这是一种无私的、真诚的、爱国主义的行为。现在,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的声誉都超过了弗莱彻,然而弗莱彻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纽带,是一个有头脑、有个性的人才,他让一个天才的才干得到了充分发挥。

在尼米兹指挥中途岛战役时所作的诸多决策中,最重要、最有深远影响的是选择斯普鲁恩斯担任第十六特混舰队司令。在美海军高级军官这个小范围之外,斯普鲁恩斯鲜为人知。而且,他也没当过飞行员。但是哈尔西推荐了他,尼米兹欣然同意。尼米兹说:“这是一个我从不感到后悔的选择。斯普鲁恩斯有卓越的判断力。他总是先对各种情况进行彻底的调查了解,然后进行细致周密的考虑,一旦决定要打,就狠狠地打。斯普鲁恩斯与格兰特将军一样,善于把战争打到敌人那里。”他强调说,“这样的指挥官我非常需要。此外,斯普鲁恩斯还非常大胆,但从不鲁莽,他也比较谨慎,有打仗的天赋。”

尼米兹对斯普鲁恩斯的看法是恩师对其门徒的评价,是一个美海军将领对另一个美海军将领的评价,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的长处的衡量。俗话说,最好的赞扬是来自敌人的赞扬。渡边对他的评价是:“斯普鲁恩斯具有优秀的品质,具有一个海军航空母舰舰队司令所需的最佳品格——意志坚强,考虑问题条理分明,脑子从不忽冷忽热,情绪从不忽高忽低。他认准主要目标后就勇往直前,绝不半途而废。优秀的海军将领就应该这样。”

在中途岛之战中,斯普鲁恩斯的这些品质自始至终都得到了展示。他知道目标的位置之后,立即派出所有能够调动的飞机去实施攻击。他很有把握地率领自己的舰队,并善于巧妙地捕捉战机。他6月4日夜率部向东,避免遭到日本人的夜间攻击。此举完全正确。同样,他6月5日的西进也是正确的决策,此举使日本人大为恐惧。斯普鲁恩斯显示了对敌人心理的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洞察力。在整个战斗中,他让敌人捉摸不透,让他们晕头转向。

斯普鲁恩斯不仅知道何时该进攻,而且知道何时该停止。处在他那种地位的舰队司令,很少能顶得住诱惑,不去穷追逃敌。可是他很清楚,勇敢超过一定程度便成了十足的愚蠢。此外,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保护中途岛,所以尽管西边有诱人的“鬼影”,他还是坚守自己的岗位。他也知道自己第二位的任务是必须把航母保存下来以便再战。因此,他没有上敌人的当,没有驶进威克岛岸基轰炸机的攻击距离之内,也没有越出自己的通联范围之外。

海军史学家塞缪尔·埃利奥特·莫里森对斯普鲁恩斯作了恰如其分的赞扬:

弗莱彻打得好,但斯普鲁恩斯打得妙。他镇静自若、决策果断,并善于听取意见。他始终不忘双方力量的悬殊,但又大胆地抓住每一个可利用的机会。雷蒙德·A.斯普鲁恩斯在这次战役中脱颖而出,成了美国海军史上最伟大的将领之一。

美军的基层战斗人员很了不起。在太平洋战争中,美军下级军官一次又一次地展示了他们的英勇和机智。里德决定越出搜索范围进行侦察,结果先于日本人计划的时间发现了日攻略部队。81这一发现本身并没有为两支特混舰队赢得进入战区的时间,但使守岛部队得以严阵以待。瓦胡岛上的情报机构虽已提供了情报,但里德的观察结果可喜地证实了罗奇福特情报的正确。艾迪发现南云部队,虽说并未明显地影响日本对中途岛的空袭,但确实为弗莱彻和斯普鲁恩斯指明了敌人的确切位置。82此后,沃尔德伦研究日本人的战术收益不浅,他发挥主动性,发现了敌航空母舰,而其他人的思路刻板僵硬,完全错过了战机。83最重要的是,麦克拉斯基用独具一格的搜索方法发现了第一航空舰队,使俯冲轰炸机得以发动攻击,从而转败为胜。84

美军战斗人员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攻击敌航母时,他们面对零式机和高射炮,眼看同伴的飞机起火坠落,仍然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后来,源田对其美国对手表示了一个勇士对其他勇士由衷的敬意。他说:“美方的胜利也应该归功于他们不怕牺牲、前赴后继的战斗精神。”有两位日本分析家也慷慨地说:“谁也没有预见到他们这种勇敢攻击的威力。他们的顽强精神使日军在中途岛海战中惨遭失败。”

奥宫说:“自古以来一直有一种说法,认为战斗的过程就是不断犯错误的过程,而犯错误少的一方最终获得胜利。”这个多少带嘲讽的评论确实很有些道理。否认美方在中途岛战役中犯过错误是毫无根据的。美方犯的错误非常严重,差一点把胜利拱手让给了日本人。斯普鲁恩斯直言不讳地说:“我们交上了好运。”这话看来并非过谦。

源田认为美国人最严重的弱点是“糟糕的鱼雷投放技术”。草鹿公正地批评“这些攻击不是集中的,而是分散的”。

美国人以其先进的工艺而自豪。但是许多事例表明,他们的装备质量差得很。500磅和1000磅的炸弹都没有摧毁敌方有装甲的舰艇,只能“用大大超出需要量的炸弹把目标砸成碎片”。美国航母的飞行甲板极易着火,因为它上面还没有装甲。如果说美国人在这次战役中一定会损失航空母舰,那他们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日本人集中攻击的是已被打得百孔千疮的“约克城号”。

B-17的飞行员们上呈的“接敌”报告多次提到机械故障影响了作战,有时无法发挥它们应有的威力,“起飞后……我的一号发动机排气管开裂……”;“炸弹架失灵,只投了3颗炸弹”;“对讲机失灵,没有投下炸弹”。

各参战部队之间的通信也远非理想。“企业号”舰长在评价这个问题时毫不客气地指出:

中途岛部队发来的许多接触报告作出的是负面评估。初次接触报告后没有补充报告……这对我们的部队也许是一场灾难。6月4日和5日,由于没有补充接触报告,而且中途岛的陆基飞机没有继续提供战术侦察报告,也许是我们未能全歼敌人的原因。

“大黄蜂号”的空战报告说得更加尖锐:“我们未能从陆基部队那里收到足够的情报。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我们是否还能完全信赖别的部队。”该报告的结论是:“虽然战术形势对我们有利,但是由于我方的错误,我们未能取得更令人难忘的胜利。”

凯姆斯的抱怨也代表了他的岸基部队:“我们根本不知道友邻部队的情况,也不知道我们的水面部队在干什么。看来通信计划方面有问题。”

有些类型的飞机性能不好或用非所长,尤其是B-17轰炸机。美国也许会造出比“飞行堡垒”更大、更快、更有毁灭性的飞机,但是没有哪一种比它更惹人喜爱。这种飞机外形优美,结构牢固,反应灵敏,可称得上是航空兵时代美国最理想的飞机。然而这种传奇式的飞机并不是万能的,这似乎不可思议。

中途岛战役提供了一个好机会来一劳永逸地证明:高空岸基轰炸机可以炸沉或重创机动中的水面舰艇。但是B-17和B-26都没有建树。后来,有些推崇航空兵的人坚持认为,由于每个目标上空的飞机数量太少,因此不能把这次作战看作是公平的检验。当然,如果埃蒙斯能派出B-17,达到铺天盖地的程度,其中可能会有一两架击中目标,但是这就严重违反了“节省兵力”的原则。然而,3架“无畏式”俯冲轰炸机,由于用其所长,就摧毁了“赤城号”,以至于日本人不得不将其凿沉。

有一件事至今仍没弄清楚:尼米兹曾指示将中途岛的防务留给岛上的高炮部队,把岛上的战斗机集中起来对付敌航空母舰,85但是为什么中途岛守军没有照办。诚然,这些战斗机是航母移交给海军陆战队的旧机型,而且事实证明,它们并不是零式机的对手。但是如果它们能随岛上的轰炸机和鱼雷机一起去对付第一航空舰队,这些战斗机也许能有效地分散护航的日本战斗机的注意力,从而拯救一些美国飞行员的生命,甚或能命中一两架敌机。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在中途岛附近,这些战斗机损失惨重,也没有取得什么实际战果。

许多战斗机飞行员都极为蔑视高射炮,这也许能解开上述疑团。在平时,战斗机把主要战术重点放在如何避开敌高炮火力上。但是在战斗中,他们很快就发现敌人的战斗机危险得多。在一次正式采访中,萨奇说:

……我的战斗大体上有2/3是冒着我们自己的高射炮火、1/3是冒着敌人的高射炮火进行的。我认为对空火力在阻挡坚决进攻之敌方面没啥用处。它也许能打下几架飞机,但日方和我方实施攻击的飞行员对它根本不予理睬。

尽管美方有很多严重的错误与混乱现象,但日方的错误和混乱更多、更严重。结果,尼米兹、弗莱彻和斯普鲁恩斯成了胜利者,而且军事史学家们已经把中途岛战役列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决定性战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