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岛守军虽然打得不是最漂亮,但十分英勇。这个环礁现在要转入进攻了,可是他们抱多大希望,有什么顾虑,这些都不得而知。在沙岛的机场跑道上,A.K.欧内斯特少尉正在TBF(单引擎鱼雷轰炸机)45旁待命出击。他比岛上的草海桐属灌木丛显得还娇嫩。6月1日他随“大黄蜂号”VT-8的一个分队从珍珠港调往中途岛,那时他离开飞行训练队才6个月,飞行范围还没有超出过陆地。这些新的鱼雷机装备良好,内载一枚速度为200节的鱼雷,而原来那种挂在机身下的老式鱼雷速度只有135节。他知道在飞机处于200英尺高度、速度200节时是投放鱼雷的最佳时机。可是,在进行以鱼雷攻击日本帝国海军中最老练、最狡猾的舰长指挥的快速航空母舰的训练中,欧内斯特只在本土匡塞特靶场投过一枚鱼雷。

欧内斯特的分队长兰登·K.费伯林海军上尉曾向队员们简要介绍过如何使用鱼雷。如果只遇上一艘敌航母,分队的6架TBF就一分为二,分别由费伯林和奥斯瓦德·J.盖尼尔海军少尉率领,一个小分队攻击目标舰首左舷,另一个则攻其右舷。这样,无论这艘航母怎样巧妙地避让,也免不了撞上鱼雷。如果日本舰队的航母不止一艘,各机驾驶员就相机选择最有把握的目标,随时注意无线电信号或手势,时机不成熟不投雷。

这些鱼雷机的驾驶员不能指望有战斗机的掩护,因为尼米兹曾指示赛马德集中对付日本航空母舰,中途岛则靠它的地面部队来防守。可惜赛马德没有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一命令,他派出全部战斗机为该岛提供空中保护。这些鱼雷机机组人员也不能指望他们的海军弟兄能给什么支援。他们在岛上听到的简要介绍说,美国在这一海域有航空母舰,但任务是保卫夏威夷。因此岛上的飞机就是该岛仅有的空中保障。

此外,这些准备攻击南云部队的陆基飞机是一支空中杂牌“贝克街非正规部队”。46它包括费伯林的6架TBF、4架B-26、一批“报复者式”以及几架B-17。它们的速度和飞行高度各异,实际上根本无法协同进攻。他们必须把各自攻击日舰的时间安排得尽量接近,但又要摆出相互之间相隔很远的样子。这些陆基航空兵的前景少说也是暗淡的。因为他们没有战斗机护航,也没有进攻章法。他们的对手却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航母部队之一,统帅这支部队的又是一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海军将领,每艘航空母舰上都有一批为该舰的历史增添光彩、富有传奇色彩的零式飞机。

前一天晚上,欧内斯特在沿跑道散步时曾发现一张两美元的钞票。这种面值的美钞发行量甚少,因而略带有异样的不祥色彩,而且也就不可避免地招惹一些迷信。美国公众对这种钞票的看法大体上与人们遇上黑猫的看法差不多:大多数认为是不祥之兆,少数笃信者则认为是大吉大利。是凶是吉,欧内斯特很快就能得出自己的看法。

在空战指挥掩蔽所里,费伯林、凯姆斯和麦考尔正在进行战前会商。这时蔡斯报警说,敌机多架正向中途岛方向飞来。费伯林迅速集合起6架TBF的乘员,飞快地跑向飞机。发动机隆隆启动后,一名陆战队传令兵跳上费伯林的机翼大声喊道:“攻击目标,敌航母,方位320°,距离180海里,航向135°,航速25节!”

06:00刚过几分,这支鱼雷机分队升空后即向海上飞去。欧内斯特的炮塔射手,三等航空兵J.D.曼宁发现敌机飞过来。一架零式机从侧方飞过,准备向他射击,但由于两架飞机一掠而过,双方都没有机会开火。费伯林小队在7000英尺高度恢复了水平飞行。云层条件甚为理想:厚薄程度足能借以隐蔽,但又能透过云层间隙朝下方观察,水平能见度无限。

费伯林小队起飞时扬起的尘土还没有消散,第六十九轰炸机中队的4架陆军B-26就在小詹姆斯·F.科林斯上尉的率领下先后升空了。科林斯也许在想,不管怎么说吧,是一次历史性的使命,这是陆军飞机首次使用鱼雷攻击目标。每架飞机机身下挂载一枚鱼雷——这样的载弹杀伤力不算太厉害。

大约07:10,科林斯和费伯林同时到达目标海区上空。欧内斯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舰队,洋面上“展开的”壮观场面使他看得着了迷。日本人已发现这批不速之客。“赤城号”在07:05最先报告“敌机9架,方位150°,距离25千米……”它随即以战斗速度迎着这些飞机驶去,尽量避免把两侧暴露给敌人。日本人显然是对空中这一奇特的编队摸不着头脑,因为“利根号”报告说是“10架敌重型轰炸机”,而“筑摩号”报告说“正前方36千米处约有10架PBY”。07:08,“赤城号”和“利根号”对空射击。1分钟后,南云派出10架战斗机去迎战美机。07:10,日本人观察到美机“分成了两个小组”。

其实,费伯林和科林斯正在各自为战。为防止液压装置失灵而无法投雷,TBF打开了弹舱门,但飞机的速度因此受到影响,对零式机来说,这些飞机本来都是活靶子,可是当时日机蜂拥而上,反而妨碍了他们自己的相互动作,所以这些不堪一击的TBF才能奇迹般地冲向航母。曼宁用机枪进行了几次扫射。

几秒钟后,机腹射手兼报务员、三等航空兵哈罗德·H.费里尔发现,炮塔里已毫无声息。他回头一看就明白为什么曼宁不开枪了。他的朋友扑在机枪上,已被零式机的子弹夺去了生命。费里尔才18岁,可他现在一下子变得成熟了。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死亡只是一种理论上的现象,只发生在居于这个世界边缘的人们身上,可是如今,死亡就发生在自己的飞机上。

接着,一架零式机俯冲下来,一阵扫射打烂了TBF的液压系统,还打伤了费里尔的手腕。另一架零式机射出的一颗子弹穿透了费里尔的帽子,他昏死过去。这样,欧内斯特就同时担当起驾驶员和机组乘员的角色。另一个小组的一架TBF飞到他的侧面,机上的驾驶员朝他打手势。可他没有明白那人的意思。这时他的飞机再次受伤,升降舵失灵。一块弹片击伤了他的脖子,他几乎失去自控能力。伤势倒不重,但脖子负伤也像头部其他部位负伤一样,血直往外冒。他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脖子往下淌。

由于升降舵失灵,一名机枪手死亡,另一名昏迷不醒,自己也像被戳了一刀的猪,血流如注,欧内斯特知道现在已不可能去攻击敌航母了。他向左侧一艘巡洋舰飞去,投下仅有的那枚鱼雷。他投雷位置太高,当时南云的巡洋舰没有报告说附近发现鱼雷。欧内斯特的手本能地落在着陆用的配平片上,把它向后拉。这一拉居然产生了奇迹,他感到机头开始上翘,于是小心翼翼地把飞机拉起。这时,2架零式机缠住了他,从不同位置不断向他射击。他要像橄榄球运动员那样,既要不断躲闪,带球突破对方防守区,同时又要千方百计地破坏对方球员的带球进攻。使他感到惊讶并松了一口气的是,这2架零式机竟然飞走了,也许是被航母召回,也许是因为弹药用完。

欧内斯特不断机动,飞离日舰队上空。此刻整个敌舰队挡在他和中途岛之间,他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他能以迂回路线连人带机一起返回中途岛。他机上的电器系统全部毁坏,液压系统整个失灵,弹舱门无法关闭。罗盘在飞机尾部,他看不到,空速计和油压表也都完蛋了。事实上,飞机上还能运转的除发动机就只有欧内斯特了。他采取古时候航海家“靠猜测、靠上帝”的办法,先朝南飞,而后再折向东。及至他看见云层中一柱黑烟时,他穿出云层,发现下方是库雷岛。这时他知道了自己的方位。更幸运的是,费里尔恢复知觉后,回到自己的位置。9:40,他们全然不理会地面上让他们离开的信号,在中途岛着陆。飞机在地上打了个转,在滚滚扬起的尘土中戛然停住。

派往中途岛的VT-8分队,在这次攻击后生还的只有欧内斯特和费里尔两人。对TBF来说,首战失利乃不祥之兆。但尼米兹仍像往常一样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不在于飞机。他在报告中说:“尽管TBF装备精良,但没有战斗机掩护显然无法突破敌战斗机群的拦截。”

与此同时,科林斯的B-26小队径直扑向机动部队的中心。他们先稍向左舷,而后一个急转直取右舷,以避开对空火力。他们对“几艘巡洋舰”不屑一顾,直逼“位于舰队中央的一艘大型航空母舰”,显然是“赤城号”。科林斯看见TBF发起了攻击,可接着他就不得不尽力保护自己了。所有敌舰都在对空射击,6架零式机从700英尺高处朝他俯冲。科林斯俯冲到200英尺,敌机的大部分子弹都从他上方飞过,他的二号、三号机的乘员遭遇了厄运,此后科林斯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赤城号”使出浑身解数左避右闪:先是一个左满舵,接着一个右满舵,但仍处于科林斯攻击范围内。科林斯认为只要鱼雷方位准确,他就能击中敌舰。他在800码高处投下鱼雷。这时他看见了在自己左下方还活着的队友詹姆斯·P.穆里中尉。

穆里在450码高度、“赤城号”的近前处把鱼雷投下后转身飞向“赤城号”,从它上方飞过,从而避开了舰上大部分对空火力。但他的B-26仍然受到了重创。他报告说:“飞机上中了几百发子弹,油箱也被许多子弹打穿了。”他感到很遗憾的是,飞机上没有固定机枪。他惋惜地说:“要是有固定机枪,我好几次都能把敌战斗机揍下来。”他仅有的自卫武器就是一挺机尾机枪,“而且老是卡壳”。

从穆里出了故障的机尾机枪枪口下侥幸逃脱的日本战斗机驾驶员中,有一名可能就是“苍龙号”的藤田海军大尉,藤田参加过袭击珍珠港和印度洋海战。他本想参加攻击中途岛的战斗,对分配他去护卫航母的任务怏怏不乐。“苍龙号”给他发了份摩尔斯电报,提醒他说敌轰炸机正从西北方向逼近。他顿时精神大振,迅速率领自己9架零式机中的2架朝西北飞去。由于没有发现敌机,他又飞回机动部队上空。这时,他又接到通知说,美机正从东北方向飞来。藤田认出来者是B-26,向它们发动了几次冲击,但均未奏效。他也和欧内斯特一样,认为零式机密度太大,结果互相妨碍,无法瞄准。天下事真乃无奇不有,战后藤田和穆里两人居然一起在日本航空公司共事多年,而且成了知交。

科林斯亲眼看见一枚鱼雷入水,似乎直接冲向航空母舰。不过,“赤城号”受到的唯一损失是三号高炮被打坏,两名炮手被敌机机枪火力打伤,致使该炮有半个小时无法转动。航空母舰上的观察哨发现,一枚鱼雷向右舷破浪冲来,另两枚鱼雷落在左舷,其中一枚从航母尾侧飞驶而过,另一枚自行爆炸。

“赤城号”上第二波鱼雷机的飞行员们聚集在甲板上兴致勃勃地观战。舰上的所有高炮都在对空射击,可是有架美机还是呼啸着冲过来。有人惊呼:“要撞到舰桥上了!”可它在离舰桥仅几码的地方一掠而过,深蓝色机身上的五角星熠熠闪光;渊田倚在舰桥边的一只降落伞上,一下就识别出这是架B-26,只见它从舰上方一掠而过,冲向“飞龙号”,接着在左舷骤然下跌,一头栽进海里。

“赤城号”上的人乐得手舞足蹈,但村田这一回没说什么得意洋洋的俏皮话。他那和善的面孔显得很严肃,两眼注视着轰炸机坠落处的水柱高高升起,又跌落下去。也许他在这一瞬间替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敌人作了祈祷,因为这人也像他一样,是个英勇的、愿为国捐躯的鱼雷机驾驶员。也许他想到这大概也是他自己的归宿。一阵肃穆之后,他又兴奋地大笑起来。危险似乎已经过去,舰上一阵欢闹。渊田说了声:“这还真有点儿好笑!”

大约09:15,科林斯和默里的两架飞机摇摇晃晃地返回中途岛。这两架B-26不经大修是无法再飞了。科林斯对机上的火力配备特别恼火。他的两挺炮塔机枪故障频出。有一挺机尾机枪刚打出一个点射就哑了,而且两挺机尾机枪的子弹带都动不了,必须用手托着送弹。实际上没有一挺机枪令人满意。科林斯的话不无道理:“……碰上战斗机机群,什么轰炸机也不是对手,更何况有限的几挺机枪还打不响,机枪手又缺乏足够的射击训练。”默里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他机上三名机枪手都负了伤,液压装置被击毁,螺旋桨叶片全被打坏,左轮胎被打落,动力炮塔也失了灵。不过他俩对B-26的防漏油箱及其防护挡板都大大地夸了一通。

欧内斯特没有报告说自己命中过目标。科林斯报告说肯定有两次命中,一次是他自己,一次是“四号机”。默里说他估计自己击伤了一艘航母。后来,陆军方面声称B-26实施了3次鱼雷攻击,而海军则比较谦虚,只说有1次。南云也毫不示弱,他声称在战斗中击落敌机约19架。仅“飞龙号”就报告说它击落了9架来犯敌机中的8架。山口多闻这个人是从来不讲什么谦虚的。

南云刚收到友永建议再度攻击中途岛的电报,美陆基TBF和B-26的进攻就开始了。这似乎更加说明友永建议的重要性。07:07,小川用无线报告说“轰炸沙岛取得重大战果(当地时间03:40)”,但他的报告几乎没引起什么反应。无论取得多么“重大的战果”,敌人的陆基飞机依旧十分活跃,但从它们此刻实施攻击的表现来看,它们实在太不中用了。

源田仰起头、眯着眼睛观察这批B-26。他说:“他们实施鱼雷攻击的水平太差,这次进攻简直是一败涂地。”源田不愧为真正的飞行员。他认为首要任务是在这批敌机以及其他仍在飞行的敌机返回中途岛降落时,将它们摧毁。

当然南云也不会忘记,当天的主要目的是削弱中途岛上应对两栖攻击的能力。这些讨厌的美机如果对付的不是速度快、机动性强的航空母舰、巡洋舰和驱逐舰,而是笨拙的运兵船,运气可能要好得多。南云还要考虑岛上“猛烈的对空火力”,要想办法打掉岛上的高炮。他不知道友永的空袭究竟杀伤了多少守军,不过当然是越多越好。

这时候南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一支美国水面舰艇部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不是远在夏威夷水域。派出的侦察机估计现在也该到达搜索扇面的尽头了,而它们并没有报告说发现敌人的水面舰艇。当然它们在返航途中也许还能发现一点敌情,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侦察机驾驶员的任务毕竟是观察前进方向的情况,而不是注意已经飞过的海域。

因此,南云决定采纳友永的建议。但这意味着在匆忙之中要同时顾及许多问题。我们知道,“赤城号”和“加贺号”的第二波攻击飞机装备的是鱼雷,为的是对付可能发现的敌舰队。“飞龙号”和“苍龙号”却不同,它们将为第二波攻击提供俯冲轰炸机。它们的鱼雷机已参加友永的水平轰炸机编组,这就是先例。“赤城号”上村田的人和“加贺号”上小川的人都在飞行甲板上,鱼雷也都已就位,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出击。南云的决定意味着要把这些飞机送进甲板下的机库,卸下鱼雷,改装炸弹,然后再起吊到飞行甲板上来。这样一折腾就需要近一个小时时间。这样就没有足够的准备时间,无法完成南云想在返航美机降落后把它们端掉的任务。

源田匆匆草拟出一项电令:“第二攻击波飞机准备今天出击,换上炸弹。”07:15,南云以第一航空母舰战队司令长官的身份向各舰下达了这项命令。

这项决定使黑岛和渡边两人难过得捶胸顿足,因为在给机动部队的命令中没有明确写上在任何情况下装备鱼雷的飞机不得少于一半的规定47。但源田对这种“僵化的思想”提出了质疑:“如果那样办,那么没有发现合适的目标,有一半攻击飞机将闲置无用。应当相机行事。”草鹿也指出:

……南云及其幕僚对山本的意图一清二楚:第一航空母舰战队至少要保持半数飞机以攻击随时可能遇上的敌航母舰队。事实上,它们一直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战备状态。在敌陆基飞机已向我发起攻击,而且在未发现预期的敌航母舰队的情况下,要求把一半部队处于无限期的战备状态,以等待也许根本不在这一海域活动的敌舰队,这是第一线的指挥官所难以容忍的。

因此草鹿认为,即使事后可以对南云的决定提出质疑,但在当时的实际情况下,南云采取这一决策还是正确的。

南云因此受到严厉的指责。事后全面地来看,读者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是南云的重大失误。但本书的作者们和草鹿与源田持相同的看法:南云所采取的步骤是合乎逻辑的,是有理智的。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处于作战现场的友永建议要实施第二次攻击,以中途岛为基地的美机的进攻说明岛上基地仍在发挥作用,深得南云信任、而且也值得他信任的源田同意他的决定,南云自己良好的判断力也促成他下了这样的决心。促成他下决心的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前一天他收到东京来电说,“丝毫未发现敌人有怀疑我企图之迹象。”

我们在看待南云所作的这项重要决定时,不能脱离他当时在“赤城号”舰桥上的各种具体情况。作出这项决定至少有部分原因是他对敌舰队的部署和实力一无所知。因此这不是指挥不当,而是情报不明。南云因情况不明而吃了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