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1926年。我刚作为青年飞行员进入拉泰科艾尔公司,这家公司在邮政航空公司,然后又是法国航空公司之前飞图卢兹与达喀尔之间的航线。我在那里学习这门职业。这回轮到我像其他同志一样度过见习期,这是新手在有幸驾驶航机以前都要经历的。驾驶教练机,在图卢兹与佩皮尼昂之间来来回回,在寒气透骨的机库角落里听沉闷的气象课。我们在生活中,对我们还陌生的西班牙山岭感到畏惧,对老飞行员怀着敬意。

这些老飞行员,我们可以在餐厅里见到,脸带愠色,神情有点淡漠,倨傲地给我们提出忠告。当其中一位从阿利坎特或卡萨布兰卡返航归来,皮外套浸透雨水,迟迟才回到我们中间,有人怯生生地问他航途情况,他的回答三言两语,在那些暴风雨的日子里,给我们开拓了一个神异的世界,到处是陷阱和埋伏,突如其来的峭壁,以及会把松树连根拔起的涡流。乌龙挡住峡谷口,山顶上电光四射。老飞行员凭其精湛的技术使我们的敬意保持不衰。可是,时而再三地,敬意成了敬挽,他们中间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记得比里的一次归来,他后来是在科尔比埃尔山罹难的。这位前辈飞行员刚来我们中间坐下,沉闷地吃着东西,一句话不说,两肩还受到风力的摧压。在这么一个气候恶劣的日子,到了晚间,整条航线的上空一片混沌;在飞行员眼中,所有的大山仿佛在泥泞中翻了个个儿,像古战船上的大炮,崩断了缆绳在甲板上打滚。我朝比里瞅了一眼,咽下一口口水,终于壮着胆子问他这次飞行是不是艰苦。比里双眉紧锁,俯在盘子上,没有听见。逢上阴风晦雨的天气,坐在机舱盖敞开的飞机里,身子要伸出风挡外面才看得清楚,锐利的寒风长时间在耳边呼啸。终于比里抬起头,好像听到了我的话,凝神想了一想,突然洪亮地笑了起来。这声笑把我迷住了,因为比里平时很少言笑,这声短促的笑使他的倦容骤然灿烂。他对自己的凯旋归来一句别的话也没说,又低下头不声不响地咀嚼起来。但是在灰暗朦胧的餐厅里,在劳劳碌碌忙了一整天此刻到这里消除疲劳的小公务员中间,这位肩膀宽厚的同志在我眼中显得出奇的高贵。在他坚实的躯壳下,隐隐显出这是一个曾经降龙伏魔的天神。

终于这一个晚上来临了。轮到我被召进经理的办公室。他简单地对我说:

“明天你上飞机。”

我依然站立不动,等着他让我走。但是,静默片刻后,他又说:

“那些规章你知道吧?”

在那个时期,飞机发动机的性能不像今天那样可靠。经常一点预兆也没有,机器像打碎了坛坛罐罐似的哗啦啦一阵响,一下子抛下我们不顾了。我们朝着山石嶙峋,几乎找不到备降场的西班牙滑下去。我们经常说:“这时候,发动机出了毛病,飞机,也不会长久啦!”但是一架飞机是可以替换的。头等重要的是不要盲目地靠近岩石。所以,公司禁止我们在山区上空的云海中飞行,违者要受到最严厉的处分。遇上故障的飞行员陷入白色的乱云,会看不见峰巅而猛撞上去。

因而,那一个晚上,一个缓慢的声音又把那条规章最后重申一遍:

“在西班牙云海上空,凭着指南针飞行确是挺美的事,也很优游自在,但是……”

声音更缓慢了:

“……但是你切切记住:在云海底下……这是千古。”

这时,从云层中钻出来,发现这个那么平坦、那么单纯的宁静世界,一刹那对我具有一种还不认识的价值。这种平静,竟成为一个陷阱。我想象展延在我脚下的白色大陷阱。在这下界,就像人们会深信不疑的,不存在人间的骚乱,不存在动荡,不存在城市的熙熙攘攘;有的只是一片更为绝对的静谧,一种更为确定的和平。这大片乳白色的云絮对我来说,成为真实与虚幻、已知与不知之间的疆界。我也认识到,任何景物不通过一种文化、一种文明、一种职业来观察是毫无意义的。山区的人当然也见过云海,可是他们却发现不了这块神奇的屏障。

当我走出这间办公室,像孩子似的洋洋得意。天一破晓,轮到我来负责一机的乘客,负责非洲的航空邮件。但是我也感到惶恐不安,觉得自己准备不足。西班牙境内备降场很少;我怕遇上故障的威胁,不知道到哪儿去寻找栖身之地。我俯身审视过那些空空荡荡的航空图,没能发现我所需要的情况。因而,带着又胆怯又骄傲的复杂心理,去找我的同志吉约梅,在他家里度过我初上疆场的前夕。吉约梅在我之前飞过这条航线。他熟悉这些诀窍,可以提供我打开西班牙的钥匙。我应该由吉约梅开导一番。

当我走进他的房间,他微微一笑:

“我已听说了。你满意吗?”

他走到壁柜前找出波尔多酒和杯子,回到我的身边,始终面带笑容:

“让咱们干一杯。你看着吧,一切都会顺利的。”

灯散布光明,他灌输信心;这位同志后来创造了横越安第斯山脉和南大西洋邮政航空的飞行纪录。几年前的这个晚上,他身穿衬衣,在灯光下两臂交叉,笑容可掬,跟我简单地说:“风暴、浓雾、大雪,这些东西有时会给你带来困难。那时你要想到那些在你以前碰上这些东西的人,你只要对自己说:其他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我总也能够做到的。”可是我还是摊开地图,要求他带着我一起温习这个航程。于是,伏在灯光前,扶着老飞行员的肩膀,我又找到了大学时代的宁静。

但是,我听到的地理课竟是那么怪!吉约梅不给我谈西班牙是什么样的,而把西班牙作为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他不跟我谈水文学,不谈居民,也不谈当地的动物。他不跟我谈瓜迪什,而谈瓜迪什附近一块农田旁边的三棵桔子树:“要提防它们,把它们标在你的地图上……”从此,这三棵桔子树在我的地图上要比内华达山脉占据更大的位子。他不跟我谈洛尔卡,而谈洛尔卡附近的一个普通农庄,一个生气勃勃的农庄。谈农庄主人。谈农庄主妇。这对夫妇,远在天外,跟我们相隔一千五百公里,顿时变得无比重要。他们栖居在他们那座山的山坡上,像导航塔的看守人,在星光照耀下,随时准备救死扶伤。

这些不为世界上任何地理学家知道的细枝末节,又被我们从遗忘中,从不可思议的远方召回来了。因为只有哺育那些大城市的埃布罗河,才使地理学家津津乐道。但是这条在莫特里尔西部、隐伏在乱草丛下的小溪,这位只是三十来朵花的养育者,则引不起人们的兴趣。“提防那条小溪,它把场地都破坏了,……也把它标在你的地图上。”啊!我怎么能忘了莫特里尔的蛇呢!这种蛇外表若无其事,似乎只会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去迷惑几只青蛙;但是这种蛇睡觉时也是眯缝着眼睛。在天堂似的紧急降落场上,挺着身子躲在草丛里,隔着两千公里窥伺着我。只要遇上机会,张口就可以把我变成一束火花……

我也毫无惧色地等待着那三十头气势汹汹的绵羊,它们在山坡上排开阵势,随时准备冲锋。“你以为那块草地上空无一物,突然哗啦一声,你那三十头羊卷到你的轮子底下……”我对这么一个出其不意的袭击,不由发出惊讶的微笑。

我这张地图上的西班牙,在灯光下逐渐幻变成一个迷人的仙境。我把那些备降场和陷阱划上一个个十字标记。我把这位农庄主人、这三十头绵羊、这条小溪也划上标记。我把地理学家不加注意的这位牧羊女,也标在她准确的位置上。

我辞别吉约梅出来,感到需要在这个寒冽的夜晚散散步。我翻起大衣领子,逞着年轻人血气方刚,在这些一无所知的路人中间走着。我心中藏着秘密,与这些陌生人擦肩而过时,不免感到骄傲。这些野蛮人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但是他们的忧虑、他们的激情都已经托付给我,由我第二天拂晓随着邮包一起带走。他们也可能在我手里要抛却心头的希望。我就是这样,裹在大衣里,在他们中间像保护者似的高视阔步;但是他们对我的操心木然不知。

我从黑夜那里得到的信息,他们也同样感觉不到。因为这场可能已在酝酿,并会给我初航带来困难的暴风雪,跟我是息息相关的。星星先后一颗颗隐灭了,这些路人又怎么会明白呢?只有我才知道其中的秘密。战斗前夕,有人把敌人的阵势泄露给我了……

可是,这些激励我去战斗的庄重号召,我是在明亮的橱窗旁边得到的,那里面陈列着璀璨夺目的圣诞礼物。在夜色中,似乎世上所有的财宝都在那里展示,而我为自己的克己献身感到自豪和陶醉。我是一个身历险境的战士;这些用于节日之夜、光可鉴人的水晶器皿,这些灯罩,这些书籍,已对我无关紧要。我已经在满天云雾中浮沉,我已经作为民航飞行员咬上了夜航的苦果。

我被人唤醒时,是凌晨三点钟。我“咔”的一声打开百叶窗,看到天空淅淅沥沥在下雨,我神情严肃地穿上衣服。

半小时后,轮到我坐在小旅行包上,在雨水下晶晶闪光的人行道旁,等待着公司的班车把我接走。在这个授予圣职的日子,有多少同志在我之前,也曾有点忧心忡忡地作过同样的等待。终于,这辆一路上丁零当啷的老式车子,在路角出现了;轮到我像其他同志一样,有权坐到长板椅上,挤在一位睡意蒙眬的海关职员和几位公务人员之间。这辆车散发出霉臭,是灰扑扑的机关和陈旧的办公室的气味;人的生命陷入这样的办公室就难以自拔。车子每次开五百米停下,让另一位秘书,另一位海关职员,一位督察员上车。那些已经堕入睡乡的人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声,算是回答刚上车的人的招呼;后者尽量往车里挤,立刻也睡着了。在图卢兹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这是一辆阴郁的大车;飞行员与公务人员混在一起,起初难以区别……然而,随着路灯杆一根根后移,随着机场逐渐接近,随着这辆颠簸的旧班车变成了一只灰色的茧子,人从中蜕化而出,就另有一副新的模样。

每一位同志都曾这样,在一个相似的早晨,从一个地位不稳、还受督察员申斥的低级工作人员,一下子成了西班牙和非洲航线班机的机长;他再过三个小时,就要在闪电中迎战奥斯皮塔莱特的巨龙……他再过四个小时,降伏了巨龙以后,有至高的权力,任意决定绕行海边还是直取阿尔科伊的崇山峻岭,他将与之周旋的是风暴、高山和海洋。

每一位同志都曾这样,在图卢兹冬日暗淡的天空下,混在默默无闻的人群中,然后在一个相似的早晨,觉得自己成长为一个主宰,过了五个小时,把北方的雨雪抛在身后,驱散了冬寒,减低机速,在仲夏灿烂的阳光下降落在阿利坎特。

这辆破旧的班车已经消失了,但是它的坚硬和不舒服感依然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这辆车象征了我们这个既艰辛又欢乐的职业所必需的准备工作。这个职业的一切都是干脆利落,一丝不苟。我至今记得三年后有一天,还没有说上十句话,便听到飞行员勒克里万的死讯。他是航线上几百个同志中的一个,他们在一个雾蒙蒙的白天或黑夜,永远退出了我们的队伍。

那也是在凌晨三点钟,四周笼罩着同样的沉默,忽然我们听到隐没在黑暗中的经理,提高嗓子向督察员说:

“勒克里万昨夜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

“啊!——啊?”督察员回答说。

这时他在睡梦中受到了惊动,竭力醒一醒,为了表示他的热忱,他补充一句说:

“啊!是吗?他没有闯过去?他往回飞了吗?”

在车厢深处,只传出一声简略的回答:“没有。”我们等着下文,但是一句话也没有接上来。随着秒针滴滴答答过去,愈来愈清楚,这声“没有”是不会有其他的话接上来了,这声“没有”是终审判决,勒克里万不但没有降落在卡萨布兰卡,也不会再在任何地方降落了。

因而,这个早晨,在我初航的黎明,轮到我俯首领受神圣的就职典礼;我透过班车的玻璃窗,望着发亮的碎石路映着灯杆的倒影,愈来愈感到缺乏信心。一阵阵蒲叶大风掠过一摊摊水潭。我不由想:“我初次飞行……说实在的……我运气不好。”我抬头看着督察员说:“这天气不好吧?”督察员迟钝的目光朝玻璃窗外望,最后喃喃地说:“还说不准。”我思忖如何才算是天气坏的标志呢:前一天晚上,吉约梅仅仅一笑,就把老飞行员重压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不吉利的谶言一扫而光;此刻这些谶言又涌上我的心头:“哪个人对航程中的一草一木不了解得清清楚楚,要是遇上一场暴风雪,我为他惋惜……啊!不错!我为他惋惜……”他们当然应该维护自己的威望,他们摇摇头,两眼打量我们,带着令人难堪的怜悯,仿佛在惋惜我们居然还是这么天真和幼稚。

事实也是,这辆车曾为我们中间多少人作过最后的藏身处?六十个?八十个?也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由同一个沉默寡言的司机驾驶着。我环顾身旁,黑暗中香烟的点点火光,表示人们在沉思默想。这是垂老的职员在考虑生活琐事;这些伙伴又给我们中间多少人当过最后一批送殡的客人?

我无意中也听到低声交换的内心话。谈到疾病、金钱、家庭的烦恼。这些话暴露了禁锢着这些人的暗牢的围墙。蓦然在我眼前揭开了命运的真面目。

老公务员——在座的我的同志——从来没有人来搭救过你,你对此也无能为力。像白蚁所做的一样,你封死了所有透进光明的缝隙,才创造了内心的和平。布尔乔亚的安分守己,刻板的工作,外省生活中令人窒息的繁文缛节,你都不以为意;你筑起一道谦卑的高墙,挡风挡雨又挡星星;你不愿为重大的问题忧虑焦急,你一片苦心是为了忘却你作为人的地位。你已经不是一颗行星上的居民,你也不徒然提出得不到解答的问题,你是图卢兹的一个小布尔乔亚。在还不太晚的时候,没有人来唤你回头。现在,你的躯壳像黏土一样又干又硬,已没有什么可以把那位沉睡的音乐家,或是原来你天禀中的那位诗人或天文学家唤醒了。

对着这场凄风苦雨,我也不再抱怨。这个职业的魔力给我开辟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将在两小时内迎战乌龙,飞越笼罩在雷光闪电中的蓝色峰巅;在那里,夜色来临,突出重围,我将在星斗之间阅读自己的道路。

经过这一番职业洗礼,我们开始了航行。大多数时候,这些航行是平安无事的。我们像专业潜水员,安然无恙地潜入到我们工作领域的深处。今天这个领域经过了详尽的勘测。飞行员、机械师、报务员不再是在探奇涉险,而是深锁在一间实验室内。他们听从指针的旋转,而不用注视田野的移动。窗外的群山隐没在黑影中,但已称不上是山了。这是一些无形的力量,但是必须计算它们逼近的距离。报务员在灯光下顺从地记录这些数据,机械师在航空图上作标记,如果这些山漂移了,如果这些他想从左边越过的山峰,像军事袭击似的悄悄扑到他面前的话,飞行员就改正飞行路线。

至于地面控制站的报务员,也顺从地在同一秒钟,把他们同志的话记录在他们的工作本上:“零时四十分。航向二百三十度。机上一切平安。”

今天的机组就是这样航行的。他们一点感觉不到自己在行动。如同海上夜航一样,他们远离一切航标。然而,这间明亮的小舱充满了发动机的震颤声,这种震颤声改变了小舱的实质。然而星移斗转。在这些仪表盘,这些无线电灯,这些指针的背后,正在进行着一整套肉眼看不见的炼金术。随着时间一秒钟一秒钟过去,这些神秘的手势,这些低沉的语声,这样的凝神贯注在创造着奇迹。当预定时间来临时,飞行员必然把脸凑到玻璃窗前,茫茫空中出现金子,在中途站的灯光中发亮。

可是,我们大家也都经历过这样的航行,离中途站还有两小时路程,突然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来看,我们感觉自己飘逸而去,即使在印度也感觉不到这么遥远,我们再也不存重返大地的希望了。

当梅尔莫兹初次驾驶水上飞机横越南大西洋,在薄暮时分抵达波托努瓦尔区域[1]时,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他迎面看到几条龙卷尾,一分钟比一分钟逼近,仿佛四周筑起了一道围墙,后来黑夜降临了,把这些酝酿的风暴遮得丝毫不露。一小时后,他钻到云层底下,豁然进入一个神奇的王国。

水龙卷蹿立而起,水滴密集,表面上纹丝不动,犹如庙堂里的黑色大柱子。水龙卷顶端突兀,支撑着暴风雨组成的暗淡低沉的拱顶,但是从拱顶的豁口,垂落下一道道光流。一轮圆月在大柱之间,把光芒投射在冰冷的石板似的海水上。梅尔莫兹在这片阒无一人的废墟上,继续走他的道路;从一道光流斜飞至另一道光流,绕着这些巨柱盘旋穿插,巨柱中间无疑震荡着海水翻腾的澎湃声;他沿着月亮的光流飞行了四个小时,找寻庙堂的出口。这种情景如此凶险,以致梅尔莫兹闯出波托努瓦尔后,才发现自己竟然顾不上害怕。

我也忘不了超过现实世界边缘的这么一个时刻:整个夜里,从撒哈拉中途站发来的无线电定向数据都是不准确的,使报务员内里和我受害不浅。当我看到海水在浓雾的缝隙下闪闪发亮,马上掉转机头往海岸方向飞去;也不知道朝着外海方向扎进去已有多长时间了。

我们也没有飞抵海岸的把握,因为汽油可能不够。而且,即使到了海岸,我们也还要搜寻中途站。这时已是月落时刻。再不掌握角度数据,我们这些已经聋了的人,又会慢慢变成瞎子。在雪原似的一长溜浓雾中,月亮终于隐熄了,像一块苍白的炭结。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乌云密布。从那以后,我们夹在这堆乌云与这团浓雾之间,在这个漆黑一团、空无一物的世界上飞翔。

原来向我们拍发信号的中途站,已放弃向我们提供情况:“方位不明……方位不明……”因为我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到他们那里,反而哪儿都不是。

我们已经灰心丧气的时候,突然在左前方的地平线上,冒出一点亮光。我内心又感到一阵骚乱的喜悦,内里也向我俯身过来,我还听到他在哼歌呢!这只能是中途站,这只能是中途站的导航灯,因为撒哈拉到了夜晚,漆黑无光,成为一片死亡的土地。亮光还闪耀了一下,然后又熄灭了。我们已经转身朝着一颗星飞去,这颗星消失在地平线前是可以看到的,但是也仅仅几分钟,当它夹在浓雾和乌云之间的时候。

可是,我们又看到其他亮光也闪耀起来。我们暗中抱着希望,轮流朝着每一颗星光飞去。当星光历久不衰时,我们冀求着生的机会。内里向锡兹内罗斯中途站发出命令:“前面的火光,熄灭你的导航灯,然后再亮三下。”锡兹内罗斯把导航灯熄灭了,又亮了起来,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但是这颗狠心的火光没有再眨一下——公正不阿的星星呵!

尽管汽油逐渐耗尽,我们还是每次要去咬那只金色钓饵。每次它都是导航塔的真正信号,每次它都是中途站和绝处逢生,然而每次,我们不得不转向另一颗星光。

从那时开始,我们感到自己迷失在太空中,在成百颗远不可及的星球中间,搜寻着那颗真正的星球,我们的那一颗,唯有这一颗星上有我们熟悉的田野,我们亲切的房舍,我们的温情。

唯有这一颗星上有……我将向你们叙述那时出现在我眼前、可能在你看来是幼稚可笑的景象。但是身处险境时,人还是有人的烦恼,我感到口渴,我感到饥饿。如果我们找到了锡兹内罗斯,加油以后,立即可以继续我们的航程,在清晨凉爽的空气中降落在卡萨布兰卡。工作完啦!内里和我可以走到城里,在黎明时,找一家已经开门营业的小饭店……内里和我将坐在餐桌旁,前面摆着热的羊角面包和牛奶咖啡,万无一失,笑谈前一夜的经历。内里和我将接受生命赐予的清晨礼物。年老的农妇也是通过一幅图像,一枚朴实的圣章,一串念珠才接触到她的上帝。要我们了解,也应该讲一种简单的语言。因而,生的喜悦对我来说,就集中在这一口芬芳、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和小麦的混合物里,从而接触到宁静的牧场、异国植物和庄稼,从而接触到整个大地。在这些纷纭众多的星球中,唯有一颗能在黎明时,做成一碗香喷喷的早点,献到我们面前。

但是在我们的航机和这个有生命的地球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世界上所有的宝藏都积聚在迷失于群星之间的这一粒灰尘中。星相学家内里为了辨认出这粒灰尘,总是不停地在祈求星星。

突然,他一拳打得我肩膀一晃。顺手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切平安。我收到了一条了不起的电讯……”我等待着,心怦怦地在跳,他终于给我带来了可把我们救出险地的五六个字。终于,我收到了这份天赐的礼物。

这份电报是在前天傍晚,从我们离开的卡萨布兰卡发出的。转发时耽误了,突然当我们飞出两千公里以外,夹在乌云与浓雾之间,迷失在海洋上空的时候,这份电报找上了我们。这份电报是国家代表在卡萨布兰卡机场拍来的。我看到:“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我有责任向巴黎提出给你处分,从卡萨布兰卡起飞,你盘旋转弯时离机库太近。”我盘旋转弯时离机库太近,这是事实。这个人生气完全出于恪尽职守,这也是事实。如果在机场办公室内,我挨这顿训斥一定会负疚抱惭。但是,如今它在不该找到我们的地方找到了我们。在这几颗稀落的星星,这一片浓雾,这凶险逼人的大海之间迸了出来。我们肩负着自己的命运,邮件的命运,我们航机的命运。我们费尽心力进行操纵才活了下来,这个人却对着我们发泄他那小小的怨气。但是内里和我,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感到极大的欢悦。在这里我们才是主人,还是亏了他的提醒我们才发现这一点。这个二等兵难道没有朝我们的袖章看一眼,我们已经是上尉啦!我们从大熊座庄重地踱步走向人马座时,唯一值得我们操心的是月亮的变幻无常,这时他居然来打断我们的沉思……

在出现这个人的地球上,唯一刻不容缓的义务是向我们提供确切的数据,好让我们在星辰之间计算位置。现在数据都是错的。至于其他一切,目前来说,这个星球还是免开尊口。内里给我写道:“他们不把我们领到一个地方,却在这些蠢事上闹……”对他来说,“他们”是指地球上所有的人类,以及他们的议会,他们的参议院,他们的海军,他们的军队和他们的皇帝。这个不明事理的人还要跟我们纠缠不清;我们一边读着他的电报,一边朝着水星侧飞而去。

是一件离奇不过的巧事救了我们。终于到了这么一个时刻,我们已经放弃一切抵达锡兹内罗斯的希望,朝着海岸方向斜插过去,决定保持这个方向不变,直到汽油耗尽为止。这样我还可能碰上运气,不至于沉落在海里。不幸的是,我的那些扑朔迷离的导航灯,早把我们引导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还有不幸的是,茫茫黑夜迫使我们闯入了弥天大雾,要想着陆而不机毁身亡,这样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时的情境十分明显,所以当内里塞给我一条早到一小时或许可救我们出险的信息,我只是凄然地耸耸肩膀,信息说:“锡兹内罗斯决定向我们提供方位。锡兹内罗斯指出:疑为二百一十六度……”锡兹内罗斯不再埋在云雾中,锡兹内罗斯在那里,在我们的左方,不是虚无缥缈的。不错,但是多少距离呢?内里和我简略地交换了几句。太晚了。我们两人意见一致。若往锡兹内罗斯飞去,更增加我们失去海岸的危险。内里的回答是:“油只够用一小时,继续九十三度航向。”

然而,中途站一个接着一个苏醒了。我们的对话中也夹杂了从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达喀尔传来的声音。每个城市的无线电站向各个机场告警,机场场长又向各个飞行员告警。慢慢地他们聚集在我们周围,像聚集在病人的床边。这份热情无济于事,但终是一份热情。毫无作用的指点,但是那么亲切!

霎时间,图卢兹出现了,图卢兹这个远在四千公里外的起飞站。图卢兹一下子闯入我们中间,开门见山地说:“你驾驶的飞机不就是F……”(我已经忘了编号。)

“是的。”

“那你们还有两小时的油量。这架飞机的油箱不是标准油箱。往锡兹内罗斯飞。”

就是这样,随着一个职业而来的种种需要,可以改变世界的面貌,丰富世界的内容。并不一定总要有这么一个夜晚,才使航班飞行员发现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象还有一层新的含义。单调的田野令旅客生厌,但在飞行员眼中却不一样。这片浮云挡住了视线,对他来说,决不是一种景致而已,它牵动他的肌肉,向他摆出问题。他已经在思索对策,周密审度,一种真正的语言把他俩联结在一起。这里一座山峰,还在远处,然而会露出什么样的面目?逢上月明之夜,这是一个容易辨认的标志。但是飞行员盲目驾驶,抑不住飞机的漂移,又怀疑山峰的位置,山峰顿时会变成一堆炸药,整个夜空充满了杀机,犹如在水面下的一颗炸弹,随波逐流,使整个海洋令人望而生畏。

大海也是这样变幻莫测。对于普通旅客,风浪是看不见的。从这样的高处俯视,波涛显不出起伏,一簇簇浪花也似乎凝聚不动,唯有巨大的白色海涛向前展伸,浪沫水纹也像封在冰层之中。但是根据机组人员的判断,这个海面无论如何是不能降落的。这些波涛对他们来说,好比巨大的毒花。

即使这次航行是一次幸运的航行,飞行员在他的某一段航程上驾驶,阅历到的也不是一种单纯的景色。绚丽多彩的土地和天空,风吹粼粼的海面,金黄色的晚霞晨曦,他们一点也欣赏不到,而只会引起他们的深思。就像农民到田头巡视,从蛛丝马迹预见到春光的流转,霜冻的威胁,雨水的来临。职业飞行员也是这样,要辨认雪的迹象、雾的迹象、幸福之夜的迹象。这架飞机初看似乎是把他们拉开,实际是更为严格地要他们顺从这些重大的自然现象。满天乱云犹如一座广大无垠的法庭,这位飞行员孤悬在中央,为了维护他的飞机,要与三个原始神道进行角逐,那是高山、海洋和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