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鱼儿之外,只剩下大海茕茕孑立。树根将彗星掩埋于血性不再的广袤平原之中,彗星们变得精疲力竭而无睡意。突袭难以预料,无法避免。树叶凋零,鱼儿跳跃。植物呼吸的节奏放缓,浆液触到敏捷的不速之客的冰血后也凉了下来。

鸟儿如一条河汇入每一颗果实。天明了,鱼儿在闪亮枝叶的注视下醒来。地下的根清醒依旧。那些根,最老的根,最嫩的根,有时会在那片腐殖质的海洋中寻得一块星星的碎片或一座蜣螂城。老根解释道:蚂蚁随这块陨石从天而降。蠕虫会这样津津乐道,因为他们尚未失去对黑暗的感知。

胡安·波耶在树叶下找到了缺失的胳膊,那是别人刚从他身上夺去的,其举手投足都会转嫁到那只吹箭筒状的水晶臂,极痒矣!颤动将半埋于地的他惊醒,夜晚的气味令他惘然若失。他想用缺失的胳膊揉揉鼻子,呜哦!他喊道,这一举动转嫁到另一只手臂,那只吹箭筒状的水晶臂。他发出一股怪味,像水沸腾的味道,又如烧焦的兽角、燃着的头发、烧熟的鲜肉和燃烧的树木。丛林狼的嚎叫在耳畔萦绕。他想用缺失的胳膊(手)抓住砍刀。呜哦!他叫道,这一举动转嫁到另一只手臂。土地的黏液在丛林狼身后流淌,那是炽热天花构成的泥浆,不那么赏心悦目。他的妻子正酣睡,双乳贴在吊床的杆子上,呈葫芦状突起,胖胖的脸蛋儿压在作为枕头的稻草上。波耶夫人被丈夫推醒,她睁开那生于荆棘深处一掬清泉似的水汪汪的眼眸,当她能交谈时便说道:嚼柯巴脂,抖柯巴脂!影子渐渐变尖,宛若彗星。波耶在光前后退,他的妻子紧跟其后,宛若彗星。树木无声地燃烧,宛若彗星。

有事发生了。树木差一点儿从他们的手中倒下来。树根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是怎么回事。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骤然的颤动伴随着地下的声响。大海周围空洞的一切。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大海周围深邃的一切。

呜哦!胡安·波耶喊道。他无法移动那缺失的胳膊,一举一动都转移到了吹箭筒状的水晶臂上。大火包容了远山。他的动作移到那条胳膊,体内的水随之全速流向吹箭筒状的水晶臂。他的牙齿、那河里的石头惶恐地撞击着他脚边匍匐移动的沙子和他那用指甲折断山峰的倒影,嘎嘎作响。他的妻子胡安娜·波耶与他并无二样,她来自一汪温和的水,跟他一起前行。

有事发生了。树木差一点儿从他们的手中倒下来。树根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是怎么回事。纺织机从震颤树根的收缩中应运而生。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烈焰烧不到木棉的根部,它们浸漶于土地清冷的黑暗之中,膨胀成吊床的模样。纺织机由此诞生。大海舔啊舔,感觉不到鱼儿的味道。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树木化为烟雾。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春天的萌动教会树根用梭子通过纺织机上的线织出盛开的花朵。由于珍贵的柯巴脂、铂金、黄金和白银自由地行走,树根会咀嚼它们,为了用流星的唾液绣出大地的深色衬衣。

胡安·波耶取出他的枝叶汇入万流葳蕤之中。大海就是那万流枝叶。呜哦!他的妻子对他说,我们回去吧。胡安·波耶曾想回去过。回去湍流击石!他的妻子朝他喊道。胡安·波耶曾想回去湍流击石,而他正在澎湃汹涌之中淌着血。他那混合山味的水是这么个味道啊!他那片水域是这样的颜色啊,如同蓝色的糖!

一大片绿色的斑块向他围拢过来。那是远方咸水文明的赘疣,那是平原上的马尾藻浆液,平原之大,以至于那浆液仿佛未曾淌过这一马平川。另一片斑块开始形成于迢迢千里外,大海那柔软玉石般忧伤的地平线。波耶等也没等。他气喘吁吁地在更远处绘出第三块水斑,珍珠母轻轻炸开,星星点点挂上枝桠,遍布在那片水斑之中。此时,他向后退去,回去湍流击石。然而,在长时间慵懒、僵硬地漂浮于水面之后,他无法逆自己的水流而上,鬣蜥的唾液令他窒息。

没有胡安·波耶,也没有胡安娜·波耶。但倘若明日山中落雨,烈火熄灭,烟雾平息,平静得如在炭中一般,石头独有的那份深沉的爱将汇聚浓情蜜意的水珠,吹箭筒状的水晶臂会重新出现。只有树根、那些深埋的树根留了下来。空气将一切燃烧殆尽,与纤尘不染的树阴和谐一致。天蓝色的火焰向南方蔓延。没有一只绿苍蝇,没有一条眼袋上落有鸟粪的鳄鱼,没有一丝回声,也没有一点儿声音。那是一场晶莹剔透的梦境,缺少困意,像石英,像比水还轻的泡沫岩,像土层下不眠的大理石。只有深埋的根继续粘在纺织机上。落下的飞禽在被沼泽的猎人——烈火的双眼——吞噬之前,已被红树根肢解得支离破碎。玉米地里的根散发出巧克力的香味,吸引了热出疱疹的爬行动物。生命在植被地里获得救赎,这是由吹箭筒状水晶臂浇灌的树根织成的作品。但现如今,胡安·波耶——胡安娜·波耶——连冬天都不来了。如此年年岁岁,千秋万载。

一万九千种风的语言掠过海面。形如游动鳞片的板岩,繁星闪烁的香椽树下绿色的斑岩,乳凝脂滤过的花岗岩瓷器,蠕动沙滩上鳞片状的水银镜,橙色与黄褚色条纹的土地上蚀刻画的阴影,所有一切构成完美无瑕的几何图形。一阵令人绝望的静穆,一具薄雾浓云的残骸,恰如其分地生长着。干燥的空气与火中干渴的树枝令植被贫瘠,两个王国的生命在这样的土地中渐渐消亡。

四周空荡荡的沉寂之下,耀眼的衣装分外响亮。月光之灾降临到盐分围困下纹丝不动的羊群身上。波浪冰冷、锋利而凛冽,齿间像是摩擦着过气的名牌刹车,时而向外,时而向内。

直到矿石摇动他那柔和而晦暗的身躯,其流动的形态又重扰大地的清梦。湿气笼罩着昏暗的牧场。万物清亮,光彩夺目。如在粉苹果般的墙壁间做的一场梦,与鱼儿的肚肠近在咫尺。如空气的一种排泄欲望,洁净如洗的空中,没有发霉的气味,也没有夜幕降临时土豆皮的寒凉,但一切已付之一炬,包括那些矿石。为了纺织机里的生命,树根继续劳作着,一条独臂河正秘密地滋养他们。

呜哦!胡安·波耶叫道。一座山向他倒来。他把时间浪费在用缺失的胳膊防卫上面了。为幸免于难,他不得不在山坡上移动另一只手臂。这里混合着碎尸万段的蛇,镜子般的水晶石和海里雨水的味道。他并非本能地待在那儿,躺在用一摞摞会说话的石头袭击他的山丘之间。只有他的头,现在也只有头在河水的长发泡沫中滚动,仅仅是头。树根为枝叶花果充溢浆液。到处都能呼吸到一种活力而单纯的植物气息,少量唾液与嫩苔藓的茎叶一起进出那些深隐于焦渴乱石滩中的密洞。

胡安·波耶在孙辈们的身上重生。胡安娜·波耶腹中巨河的一滴水孕育出雨水,雨水又生出可通航的河流。那就是他们的孙儿。

胡安·波耶和胡安娜·波耶的消息似乎到此为止。

2

可通航的河流,那些雨水的儿女们,与大海肉体交易的河流,在地表行走,在地下与峰峦、火山和极具蒙蔽性的平原针锋相对,这里的平原漫步在被深渊侵蚀的地面,仿佛漂流的木筏。河流们总有重要的约会,在与泥土接触的肌肤上,在绿玛瑙微弱目光注视的天空深处,在软沙组成的隐形河床上流水平静的凌乱里,在由闪电激起的燧石的怒火中。

大地再次的震动,流水被剧烈振颤驱逐的惊呼,密集嘈杂的云翳。柔韧悬崖的尘缕。地动山摇,翻天覆地。草木的生命附着而现,那是雨水可通航的孩子们从天上带下来的。一块块泥土相互撕扯,将岩石固定得愈来愈深;抑或在群星璀璨的山巅闪耀,那里,混合着植物汗水的风匆忙将必需的腐殖土层安置在柔云的种子上。

然而,每一株植物,每一次植物诞生的尝试,都会出现新的灾难,沸腾的黏土冷却、流淌。金属的腐蚀令太阳窒息,弥散在有毒而干燥的大气中。

仙人掌与金子斗争的时刻来临了。一晚,金子袭击了那棵带有巨刺的结痂植物。仙人掌旋转成多头蛇的形骸,却逃不了金黄雨的沐浴,细雨空濛。

矿石欣喜的轰鸣熄灭了植物的哀叹,后者化为绿色的灰烬,如留在石上的记忆。其他树木也同病相怜。山丘深深灼烧,染黑了果实。仙人掌如炭火一般燃烧。

河流慢慢习惯于这场毁灭的争斗,或山后匍匐生存,或跳崖求生,或逃入泥土,因一片漆黑的触觉王国和纺织的树根而消亡。

渐渐的,雨深处开始听得到矿石的幽静,现在似乎依然谛听着这份寂静,他们沉默于心,牙齿裸露在裂缝中,时刻准备着打破植物的土层,那是可通航的河流滋养的一弯水影,是利于吹箭筒水晶臂再次到来的梦境。

吹箭筒水晶臂来了。他那气泡与根须样的头发漂在梦游的水中,眼睛肿胀起来。他安抚片刻大地春天的躁动,为了稍后以一种公告天下的幸福提醒大地,一点点传递出他那海绵状的身躯,牛奶般的微笑,仿佛在橡胶树干中受了伤,以及他那在空气中失去支撑的生殖器。热带狼藉的蜜汁流淌着。不理会春分时节的那份最初的爱意荡漾在脊椎动物的欢腾中,贪嘴鲦鱼的刺依旧。

吹箭筒水晶臂终结了炽热矿石与通航河流之争;却又引发了新的战争,新的大火,烈日的热情,燃烧成绿、红、黑、蓝、黄的浆液,混合着爬行动物的梦幻,与松节油硫化物的气味和冷艳的闪光。

第一只盲目、石状、浓毛湿漉漉的动物一边编织、一边拆除那无人解的苦痛。午睡的燠热之下,红黏的齿龈带着些许瘙痒。仙人掌果下和玉米棒里的谷物嚼得痒痒的。魔鬼的卷须满目疮痍。攀援植物一点点移动。精准而锐利的食肉动物快速飞行。苔藓,那吹箭筒水晶臂燃起的火湖的雾瘴,填满了匹夫匹妇的咯吱窝。男男女女皆是那流言蜚语,长着蚕豆的指甲,心全由明月操控。月光洒在海滨,使海面波起波散,让猪笼草开开合合,令蜘蛛蒸馏而净,叫羚羊瑟瑟发抖。

3

他那釉亮小罐般的肌肤上,每一个毛孔里都含有一片视野,吹箭筒水晶臂带他来的时候,他叫地平流,现在已不那么称呼了。海藻用触角标记他的玉米足,令足迹独一无二。每只脚、脚后跟与触角上有五瓣嫩芽。所到之处留下的足印仿佛是刚从海里出来一般。

地平流并不能长时间直立,但总能站着。他的手悬挂于躯体两条支流的末端。两只叶脉手与手上的叶子一起,活像那玉米粽子,玉米是他植物身的印证。

当他触到一棵藤蔓时,为了道出先前未道之语,他咧开了嘴。一声轻微的吼叫传来。藤蔓从他的指尖滑走,尽管他为了体表细微的循环上下摆动着手。他用那棵藤蔓,那魔幻的现实,表达出普世的孤寂,以及体味千疮百孔的痛苦。

第一座城市名为地平流之蛇,在粉色苍鹭的河畔,在苍翠小山的天幕之下,爱情法则依然保存着掌管百花的隐秘魔力。

地平流脱去了他战争的外衣,披上性的衣衫。在月亮增大前的九天里,他日日品尝九只白母鸡汤,直到感觉精力充沛。继而上弦月时,他的胸口出现了女人的呼吸。接着,他一整天未开口,头顶绿叶,背覆向日葵花,只能像乞丐一样面朝大地,直到受孕的女人向他的双脚投来玉米花。他的胸口从未在下弦月时出现过女人的呼吸,即便全身如漩涡般吞噬他。

这些发生在地平流之蛇城里,男人们随风而去,只留下河流与无重量的石庙、无重量的石垒和无重量的石屋,城市在水中的倒影便是地平流之蛇城。

男人开始遗忘山间的爱情法则。下弦月时分,胸口出现女人的呼吸。他们并未在九天里每日服用九只白母鸡汤,此后也没有头顶绿叶,背覆向日葵花,缄口不语,面朝大地。如此出生的儿子,不再是每个毛孔中有一片视野,而是体弱多病,胆小如鼠,能将他们的腿拧成辫子。

冬天腐蚀了下弦月男子于山中建城的木头。浆液的生灵为了扮相惊悚,学着用惊艳的发型将头部打理得蓬松,用金棍壳将皮肤涂成黄色,用青草将眼睑描成绿色,用胭脂树[1]将嘴唇染成红色,用乌漆[2]将指甲抹成黑色,用木蓝[3]将牙齿画成蓝色。那是一个孩童般、带着刺与面具的残忍民族。巫术以纯色为象征代替祭祀中失去颔骨、不断呻吟的野兽之痛。蜘蛛斗士们首次侵略的时刻逼近了。这些蜘蛛眼睛突出,毛茸茸的后肢乃至全身都因愤怒而颤抖不止。化妆的男人出来与之交锋,但他们红、黄、绿、黑、白与蓝的面具和衣衫在前进的蜘蛛面前无济于事,蜘蛛们形如苍鹰,遍布于山川、洞穴、森林、溪涧和峡谷。

化妆为下弦月的男人就在那里撒手人寰。如今在瓮底的人就不得而见了,装饰小罐外观的人尚能看见,他们不曾留下更多的后嗣,只有一些病人,附着在衬裙背面或是艳丽的癣上,因为色彩是他们残酷的象征。

只有粉鹭之河留在地平流之蛇城里。据说,那是一座飞鸟网下的倒影城;还有人说,那是一座跪着的浮石城,黄金战胜了仙人掌。只有河流在行走,倒影城没被卷走,但差点儿被流水的睫毛撼动。不过,河流若某天想知道迷失于山中男人的消息,则会离开河床,用桀骜不驯的洪流寻觅他们。连他们的后代都灰飞烟灭了。人们对他与蜘蛛斗士的交锋知之甚少。蜘蛛斗士的队列从树上、从石间、从巉岩以及四周小山环绕的平原上攻击他。流水潺潺,经过滤网,震耳欲聋,他闻到了蜘蛛足肢间长久散发出的人味儿,这些蜘蛛早已吮吸完葬于山间的人血。

4

无形的离鸽女神是海滨另一座城市的建立者,那里有所谓地平流之蛇城的消息,她知晓一位河流信使从崇山峻岭来到海岸,命令田野们事先在其所到的十二处地方百花齐放,让他能身披花瓣、芳香袅袅地入城,迅速讲述爱情王国的男人们所忘却的事。

该城也是由无重量的宫庙与堡垒组成,温和地坐落于舒适的海湾深处,犹如窝在一块贝壳中。城门口,五彩的羽毛将一丝丝风包裹起来,风中传来悦耳的言语,向他致意。

你,粉鹭的丈夫,蓝影和金莓骨骼的肉体,胡安·波耶和胡安娜·波耶的孙子,雨水可通航的儿子,欢迎你来到无形的离鸽女神城!

河流流了进来,与海滩的白沙逗趣。那天上午的海鸟为他铺陈开来,如氍毹一般。

睡吧!无顶庙的柱子说道,无形的离鸽女神像在流水中跳动。

睡吧!一群群神父排成两列守护他吧!明日的鸟儿不要唤醒他!明日的鸟儿不要啄食他!

成对的水晶梦幻帆船渐渐靠近;然而,他乘着其中一艘帆船到的时候已然入睡。当他流入混有下弦月男人血液的河水中时,他那女性肉体的映像旋即化为女人的身形。璀璨的光辉和清香牙齿的吱吱声,像冰雹一样,分布在蜜里的胸、陡坡上的胯和性腺周围,入海口形成粉色土地的岛屿。

这就是下弦月诞生的男女,在无形的离鸽女神城居住下来。蜘蛛离开了黑暗的河流。

5

黄雀火山般喷发预示着镜子唾液——金刚鹦鹉——的出现。逆流男子的生命彼时伊始,这是由入海口迁至山岭民族的真实写照。他们被蓝天吸引,从蓝海中迁徙而来。燧石靠着女人胸口的黑点擦出火光。这只是一个象征,就像用手抚摸女性生殖器的象征之意,是黑暗中发现火的快乐。

他们是迁徙的民族,是逆流男子的民族,是将海滨气候带上山的民族,是用身躯降温的民族,如此,热带式微,阳光和煦,蓬松得如镜前的母鸡。

树根从未消歇。编织构成了他们的生活。矿石早已战败,曝露山间。鸟儿滚圆的视野中绿流涌动。

爱情法则重新发号施令。在第一座名为地平流之蛇的城市里,爱情法则得到遵循,而在山里却被男人们遗忘,这些男人尽管满脸妆容,有着孩童般的残忍,戴上仙人掌刺的面具,还是全军覆没。

爱情法则重新由那些从无形的离鸽女神之城全身而退的男人守护,他们是:面向天空、以银骨望月的老天文学家;为灵感的火花而疯狂、像原始的地平流一样感受到每个毛孔里含有视野的艺术家;用鸟儿般柔舌说话的商贾;参与那突袭陆地时迅速、争夺大海时猛烈的流星内部之争的战士。在炎炎仲夏的星空里,在冬日狂风暴雨的鞭笞下,风哺育了这些毫无庇佑的天空之战。

硫从蛇的口鼻中喷涌而出,地底之物无穷无尽,通过张开的咽喉流出,形成大地之精华。那些守在蛇洞入口的男人叫做祭司。火烧了他们的头发、眉毛、胡须、睫毛、腋毛与阴mao。他们仿佛燃烧绿叶间滑动的红星,衣冠楚楚前来与人们交流。头发烧成灰的味道让他们孕育出有浓浓怪味儿的神灵。毛发的灰烬与祭司的唾液糅合成原始的宗教,那是初始魔力的静谧外壳与苦涩果实。

没人知道那一切流浪、易逝而被祭司技艺所固定的生命奇迹从何而来。根据传说,在那里,不敌黄金的仙人掌盘旋而上,还有一座名为地平流之蛇的倒影城。

蚂蚁一粒沙一粒沙地从水中取出一座新城——第一座倒影城。完成这项工作耗费了千千万万只蚂蚁的鲜血,它们劳累过度昏睡而死。真实的城墙拔地而起,直冲大树树冠;庙宇平地而起,庙里沉睡飞禽的羽翼石化了神祇的衣裳。那是真实的城墙、真实的庙宇与宅邸,以实现真实的生与死,不再是海市蜃楼与倒影幻像。

男人们跳着守卫舞,如是说道:这就是每日的生活。然而,野兽爪上长出指甲,战争遂又起。杀戮接踵而至。城里的战士脱去生命柔弱的外衣,拿起矿石般坚硬的武器。他们战斗归来,筋疲力尽,心惊胆战,寻找能与大海抗衡的祭司圣物。那座建起的曾让仙人掌兵败的城市将再次毁灭于野兽的撕咬,地平流之蛇城沦为废城。

女人们出来战斗。没了男人爱意的呼吸,男人与男人糅合于山道之下、小丘之上的树林的寂静中;没了男人爱意的呼吸,女人早已变得坚强,矿石色泽的阴影映在她们的脸庞,揭示出男儿本色。在面对面交锋之际,男人们试图摆脱野兽的指甲和牙齿,许多男人愉悦而死,只因感受到背部的爪印、后颈的齿痕以及弥留之际割断血管的仙人掌刺;他们奋力战斗,希冀受到城市周围唯一强者的虐待:美洲狮、美洲豹、麋鹿与丛林狼;在面对面交锋之际,女人们打响了隐藏战,周旋于陷阱之间。只听见受暗影毒素所伤的野兽藏起了致命的爪牙,牙齿粉碎,只看见金色的美洲狮渴望苏醒,重回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命途、他们的科学、他们的血液、他们丝绸般的毛发、他们白色犬牙间滴落的甜甜唾液的味道,那一颗颗犬牙在充血齿龈间越显白亮。只听见整片空气、大地上所有的气息变得通透空明,大群负伤的美洲豹将目光聚集于雄性动物神圣的部分上;山间马车怨恨的呻吟声嘶吼着,一些只剩独眼,另一些缺了耳朵;伴着猴子哀怨的尖叫声,森林痛不欲生。

战胜野兽的女人们从一片漆黑中归来。城里燃起了篝火,迎接她们凯旋。棕黄色火光里老虎的脑袋和被她们割喉的其他动物的皮毛如首饰般熠熠闪光。

那时,女人统治男人,差遣他们制造泥玩具、收拾家务、烹制出不同口味的复杂食物和清洗衣物。除此之外,另一些男人唱唱歌,迷醉于候购谍[4]酒,营造伊甸园般温暖的氛围;有的在河水的唾液中占卜运气;还有的为休息中的女战士扯去脚边、肚上或ru头周围的草木。

年鉴慢慢形成,那是随石块颤动的天翻地覆的砂砾,碑文的天花渐渐腐蚀石块,如冬季的唾液侵蚀那些保留化妆男人年表的木头。这让居住者们遗忘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活在虚幻的创造与神灵的消遣之中,只觉长生不老。

清晨,神灵们蹲在曙光之上,所有人都化了妆。当这座新城的人们如此审视这些神灵之时,他们已然忘了自己在河镜里的思绪,用黄、红、绿和五颜六色的羽毛将脸蛋涂成彩虹色,那般五彩缤纷混合成镜子唾液的白色唾液。

真实的城墙、真实的庙宇与真实的宅邸业已存在,一切皆由泥土与蚂蚁之梦组成,河流开始轻舔这些建筑,直至将它们带走,不留一丝痕迹,包括他们富饶的土地、粮仓、金字塔、塔楼、纵横交错的街道与向日葵广场。

多少河之舌舔过这座城市,直至将它冲走?久而久之,城市逐渐失去了意识,变得柔软如梦,瓦解在水中,与其他原始的倒影城一样。这就是大镜子唾液城——金刚鹦鹉城。

6

植物们在前行。丝毫察觉不到菜豆、葫芦、匍匐植物、金色臭虫、赶路的蚂蚁、水翅膀的蚱蜢移动时的声响与行走间的热烈。植物们在前行。浓密的植物让动物们透不过气来,纷纷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却无法在地平线上看到一块被那浓翠、溽热、黏稠的黑暗所融化的土地。大雨滂沱。树木液状的头发飘洒在空中。茫然若失,不知多少生灵依然存活,大块的云朵飘在木棉上头,木棉浓阴匝地,睡得正香。

鱼儿喂肥了大海。雨滴的光泽照得鱼儿凸出眼睛。它们有的身负冰与热的鱼须;有的在那儿疯狂地打转;有的一动不动,犹如水底深处软体动物的血渍;还有许许多多。水母与纤毛虫奋力搏斗。沉重的植物沉入水中的泥土,陷入晦暗的精泥,落入乳白色怪兽冰冷的呼吸,半个身躯是丰富的矿藏,头是植物形成的煤炭,攀援的四肢蒸馏出花蜜。

这就是原始之城模糊的消息。植物遮蔽废墟,看上去像树叶下的悬崖,似乎一切都是腐烂的树干,如山涧与水塘,如黄金地带栖居着生机勃勃、窃窃私语的生灵的悬崖,缠绕的千年藤蔓包裹神灵,缩短了魔力的范围,就像植物包裹大地,衣服包裹女人。传说这些村镇就是这样失去了与神灵、土地和女人的亲密接触。

* * *

[1] 热带地区最有名的染料植物,其红色外种皮为良好的制胭脂材料。印第安人取其种子,拌合唾液,再用手掌搓揉,涂抹脸部、皮肤,作为身体的装饰,看起来就像涂上胭脂一般,由此得名。

[2] 一种黑色油漆,印第安人将其涂在杯子、罐子等容器的表面,以增加光泽度。

[3] 又名蓝靛、小蓝青,叶供制蓝靛,又供药用。

[4] 漆树科槟榔青属水果,原产于美洲热带地区,又名红酸枣。果实能生食,也可搭配盐、醋或莱姆汁等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