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我们要简单地讲讲千利休的生活,他是当今日本茶道的祖师。其实,现在的每位茶师都从千利休这一系的弟子手中获得茶道的资格证书。如今,茶道传递的精神并不一定和当年的一样,也不会像利休时代的茶道那样富有禅意。这或许是无法避免的。

千利休出生于大阪府界市的一富商之家。界市位于大阪,是当时一个繁忙的对外贸易港口,似乎茶艺也最先就在这些富商当中传开。对他们而言,喝茶是种娱乐方式,因为他们有的是钱,拥有来自韩国、中国、南亚等国家的各种精致陶制品,他们把这些陶制品用在了茶艺上。很有可能,茶士们对稀有艺术品的偏爱是从界士的商人开始。在这方面,他们也体现了审美家幕府将军足利义政的审美观。后面我们会讲述几则茶道史上的轶事,从中可见,茶道与茶器具有不寻常的关系。这种现象不仅在茶士中可见,在当时大大小小的封建领主中也是如此:这些人时刻准备花大价钱收藏稀有的茶碗或茶叶罐,而此类茶具的拥有者则成了领主、商人和文化人士羡慕的对象。

利休从小开始学习茶艺,五十岁时名声鹊起,成了公认的成就最大的茶道大师之一。广为世人熟知的利休之名,是当时的正亲町天皇授予的。织田信长极其喜欢茶道,特别偏爱利休。织田信长逝后,千利休亲近丰臣秀吉。作为织田信长的追随者,丰臣秀吉最终获取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成了当时政治上、军事上力量最强的人。利休成为秀吉的茶侍者,报酬是三千石大米。无数次的战争中,秀吉总是带着利休。在那动乱的年代,喝茶是封建领主们最喜欢的消遣方式,即使是军事活动也离不开茶。“茶会”经常是一种政治伪装。从那些将军们所在的四个半榻榻米见方的茶屋中,人们可猜测正在进行的重要政治交易。利休那时肯定扮演了一名无言的角色——这方面他是很擅长的。

利休在大德寺学习禅法。他深知他茶艺中的“缺陷”理念出自禅宗,因此,没有禅修的经验,就无法抓住茶道的根本精神。然而,现实中的利休并不是一位生活有缺之人,他不贫穷,而是富裕,有相当的政治权力和极高的艺术天分。所以,他只能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清贫的生活。然而,环境总是出人意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世间杂事。不知什么原因,他惹怒了他那专制的主人丰臣秀吉,被命自杀。致其死罪的原因其实很微小,一般人都认为,在表面原因的背后,应该还有更严重的因素,比如政治因素。

利休那时已年过七十。他收到命令后,回到屋中,沏下了人生最后一道茶,静静地品尝,之后分别用日文和中文写下了辞世诗,中文诗如下:

人世七十,

只求命拙。

吾此宝剑,

祖佛共斫。

日文诗如下:

吾此剑兮,

一生未离。

寂灭现前,

扔向苍天。

利休惨死,一个全身心奉献给茶艺及“缺陷”理念的杰出生命,从此就这么消失了,他死于1591年2月28日。

以下有关利休的故事,不管真实还是虚构,都很有意思,从中可见其人之性格。

1

当秀吉听说利休家庭院里的牵牛花盛开了,非常美丽,就想去看看。第二天早上,秀吉来到了利休的院子里,却一朵花都没有见到,连影子都没有。他觉得奇怪,却一声不吭。他踏进茶室——啊,一枝牵牛花盛开其中!

2

一日,秀吉想智胜利休,就取出一个装满水的金盆,上面漂着一株梅花,花儿盛开,他要利休重新整理这些梅花。利休二话没说,双手捧起树枝,摘下梅花,让花瓣从指间纷纷落入盆里。只见一片金色中,花苞和花瓣呈现出极美的图画。

3

一个春日,利休给秀吉侍茶。利休请秀吉进入不足六平方英尺的小屋。秀吉进门时,注意到天花板上垂挂着一只瓶子,几枝盛开的樱花从里伸出,遍布整个屋子,一直延伸到入口处。这让秀吉很高兴,因为,尽管他喜欢喝清茶,但心中更向往奢华。于是,他就在屋外停留一会,欣赏屋中樱花盛开的壮丽之景。

4

当利休还在学习茶道时,他的师父让他打扫茶室的院子。其实,师父之前已把院子打扫干净。利休出来后,发现地上一尘不染,但利休读懂了师父的心。他摇动树干,让叶子掉落地上,这让师父很高兴。

5

利休对缺陷之美有着极其敏锐之觉。再小的事,只要与缺陷理念不符,他就能立即觉察。利休第一次受邀参加某地的冬季茶会,与其女婿一同前往。他们踏进院子时,注意到大门前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门。女婿说它具有很浓的韵味,而利休则有点讽刺地说:“孩子,这根本称不上是‘贫’;相反,这样的工艺很昂贵。仔细看看:这附近肯定找不到做这种门的店。此门一定是来自某个远离人烟的山上寺院。想想将此物运到此地的人工费用,主人一定花了不少钱呢。若主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贫,他就会寻找一个已做好的合适的门,或是在附近的商户那订做,或是从其屋子附近找一块旧木板拼贴而成。这样的门才会有贫的味道。我们眼前之物不是真正的贫。”通过这样的方法,女婿在实践中获知了茶道的清贫艺术。

6

利休参加大儿子举办的一个茶会。当他站在茶室前的院子时,他对与他一起前来的朋友说:“这些垫脚石,有一块比其他的稍高了一点。我儿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话偶然被儿子听到了,儿子心想:我本来也一直在想这事,没料到父亲的感觉这么敏锐!喝完第一遍茶后,客人们稍做休息,利休的儿子迅速溜出门到院子去。他搬开有问题的石头,把下面的土挖深,再把石头放回原位,使它与其他石子高度一样。为掩盖搬动过的痕迹,他又在四周洒了点水。过后,利休出门准备回家,又踏上了那些垫脚石。他注意到这一小小的变化,因为他说:“哎,道安(他儿子的名字)一定是听到我的批评了。不过,他倒是有心,能在我们离开前纠错。”

7

有一次,有人请利休喝茶,他就与一些朋友前往。他们发现院子里种有许多柏树,过道上布满厚厚的落叶,走在上面有走在山道上的感觉。利休说:“真不错啊!”然而,他想了想,又说:“恐怕主人会将这些落叶打扫干净,因为他不知道何为自然之美。”果然,喝完第一遍茶出来后,他们发现通道上的落叶已被扫得一干二净了。利休于是向朋友解释在这种场合里该如何布置环境。后来,在指导一位弟子整理茶室院子时,他引用西行法师的两行诗来表达他的思想,如下:

山中夏叶未及红,

寺前路上已凋零。

(日本花园里,特别是茶屋附近之处,经常能看到石头、青苔和地衣,这些东西很值得注意,因为它们使人想起禅僧在山中的生活和自然之理念,后者支配着茶道的一切。茶室前的院子,到处都会用上石头。这些石头来自山里、峡谷、河床及其他地方,给院子增加了一些深沉、孤独和古旧之气氛。石头上和地上都长满了苔藓,一种远离城市生活的山中气氛就此而生,这对茶室而言是必要的,因为客人喝茶的主要目的在于忘掉商业社会和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

8

利休是“缺陷理念”的权威,还可从下面一则故事看出。

在界市这个地方,有一茶士拥有一个名为“云山肩冲”的茶罐,形状特别。由于此物在茶人中很有名,因而深获大家的青睐。主人自然以此为豪。一日,他邀请利休来喝茶,用上了这个茶罐。然而,利休对它似乎并未特别关注,离开时也没有说什么。这位茶士非常难过,叹息道:“继续留着利休不看重的东西,有什么用?”就把它摔在三角架上,茶罐裂成碎片。

后来,这位茶士的一位朋友把碎片收集了起来,仔细粘好,使它们恢复了原来的形状。这项工作需要很高的技巧,这位朋友也认为修补好的茶罐怎么也算得上是一件良品。他突然想到要请利休喝茶,看看利休对此物会发表什么高见。

正在喝茶时,利休那敏锐双眼一下看到了那件粘好的旧茶罐,就说:“这不就是我之前在某地看到过的茶罐?如今修补成这个样子,当真成了一件朴素之物了。”朋友听了很高兴,就把它物归原主。

在多次易主后,这个曾被摔碎又修好的茶罐落入了一领主手中。当时,京都一位很有名的茶士京极安知对此茶罐非常向往。他的一位医生朋友听说了,就前往拜访这位领主,然后故意漫不经心地转达了他朋友的愿望。领主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就随口开玩笑道:“如果他愿拿出两块黄金来买,我可以给他。”

医生当真了,就把这事说给安知听,后者说道:“如果是这样,我给你两块黄金,请帮忙把茶罐换过来。”

领主得知安知愿意出金购买,大吃一惊,说:“不管价钱多大,我从未有过出售此物的想法啊。”这就让事情复杂了。原先自愿充当中间人的医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不断地往返于安知和领主之家中;而双方都以捍卫自家荣誉为由,以越来越强硬的态度对待此事。慢慢地,所有茶士都对此事感兴趣,他们纷纷表达良好愿望,愿意尽力缓解事情的复杂性。尝试了种种方法后,他们最后决定如下:由第三方付给领主两块黄金,但不作为支付茶罐的价格,而是把它用作救济当地穷人的基金。同时,领主则把茶罐当成一件免费的礼物送给安知。”两块黄金的价值相当于那时的现金一万二千两,按现在来看应该是十万日元。

尽管这无疑意味着其金库丢了一大笔金币,安知对解决事情的方式却很满意。不过,拿到茶罐后,他并不满意,认为茶罐的粘合之处还有可改进的地方,就与另一位茶道权威小堀远州商榷,想换掉其中一些碎片。然而,小堀远州很有智慧,说:“正是这些缺陷吸引了利休,使它在在茶士中名声极高。所以,你最好保持原状,不要动它。”

9

在日本建筑里,壁龛有许多重要的用途。壁龛源于禅宗:禅寺的出家人在寺院大殿的墙上凿出一个凹处,用来摆放圣人的画像或雕像。如今各式壁龛随处可见。然而,壁龛里的花瓶和香炉还是能让人想起历史。在所有的物件中,摆放花瓶是壁龛不可或缺的一个用处:没有它,茶屋就不完整了。秀吉在攻打北条统帅的小田原城时,遇到后者的顽强抵抗,几个月过去了,进展还是不大。秀吉于是就为他的将军们举行茶会,来娱乐和放松。但茶屋缺少花瓶,他叫利休寻找一个。利休就想到了竹子——这样的想法肯定是独一无二的,因为那时还没有人用竹子做花瓶,茶屋更是从未摆放竹制花瓶。他到附近的竹林里寻找合适的材料,找到后,就亲自动手制作。但竹子干后,瓶身裂开了个缝,这个缝隙就成了花瓶独有的特色,从此被称为“三井瓶”:三井寺是琵琶湖边一个历史上有名的佛教寺院,寺院中的大钟因上面有一缝隙而出名。由于这个巧合,利休的那个竹花瓶就被为“三井瓶”。

利休那其貌不扬的花瓶在茶士中成了一件圣物,不仅仅因为其艺术价值,更在于它的历史意义,而拥有此瓶者也成了茶士们羡慕的对像。后来花瓶辗转传到了一位名为家原自仙的人手里。他的朋友野村宗二得知后,特地来到京都,要亲眼看看花瓶。然而,自仙婉拒了,让朋友一年后再来。与此同时,自仙赶紧建造新茶室。建造茶室的材料没有任何竹料,壁龛的花瓶是唯一可见的竹制品。而后自仙邀请宗二前来,在最恰当的时候向朋友展示了这件花瓶。一年前当宗二的请求被拒绝时,他很懊恼。现在他明白了自仙心中所想,也十分感恩,十分欣赏朋友对利休及其花瓶的敬畏的艺术态度。

冬木是江户深川的一位富商。他想在自己的茶室里摆放那件竹瓶,但自仙却不愿意将它给人。后来,自仙处境困难,他想起了冬木:那时冬木愿出五百两购买此瓶。于是,自仙派人去伊豆,告诉冬木愿以四百五十两的价格将花瓶卖给他。冬木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一面把自仙派来的人打发回去,一面让人带上五百两,跟其身后。最后,冬木的人恭恭敬敬地拿着竹瓶回到了伊豆。这其中的意义是:这样的宝物,无论何时都不应有丝毫的轻视,除了给予其等量的商业价值外,还应给予其应有的艺术敬意。

后来,竹瓶易主,新主人不昧(1751—1819)是德川区的封建领主,平常喜欢茶艺,对缺陷理念也有甚深的理解。当他用此瓶招待朋友时,侍者发现,瓶中的水从缝隙中流出来,弄湿了瓶下的垫子,就问主人要不要在瓶里放一个圆柱形的容器。然而,不昧说:“竹瓶的缺陷正是在此滴漏之中。”

10

喜欢日本艺术的人对狩野探幽(1602—1674)这位画家的名字都不会陌生。因此,我在这里介绍一下这位画家也不会不适合,毕竟,画家本人也十分喜欢茶艺。探幽的茶艺师承于利休的孙子宗旦。宗旦也是缺陷美的积极提倡者,在这方面他或许还胜过了利休。探幽开始学习茶艺时年纪尚小,不超过二十岁。他看到宗旦新建茶屋里的屏风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就忍不住想在上面画点东西。但老师没有同意,因为他认为这位学生经验不足,无法承担这样的工作。探幽就没有继续请求。

不久后,探幽偶然进入了这个新茶室。主人不在,屏风依然空白如故。他又生起做画的想法,认为机会难得——其实,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思考着画点什么才能展示他的画技——就立即拿出画笔,开始画一幅“八位茶圣图”。他越画越投入,快画完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知道这是主人回来了,若当场被抓住那一定很尴尬,就想赶快画完。脚步声越来越近,可画上还少了一位茶圣的手。不管怎样,他总算在主人进屋前把手画完了。宗旦看到如此精美的画竟然出自一位如此年轻画家之手——他从未想到这位学员的绘画水平会有这么高。然而,仔细看过后,宗旦发现其中一人的手画错了——左手画成右手,右手则成左手了。但他没有多说。这幅画就一直放在那里,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纠正。

后来,探幽的绘画变得很有名,被认为是当时最优秀的画家。德川家康将军也喜欢,其名声在国内越传越广,艺术爱好者们又开始讨论起他那幅“错手之画”。

探幽自己拥有一个名为“种村肩冲”的茶罐,在茶士中有着很高的声誉。他自己也非常珍惜,当成是生命的全部。然而,明历年间(1657)的一场大火将探幽的房子烧成废墟。火烧起来时,他让一位仆人从火中抢出茶罐。可是火越烧越大,危及生命。仆人尽管忠厚老实,但为了活命,把宝物一扔,转身逃走了。大火过后,一位送货员在路边偶然撞见了这件宝物。他捡了起来,回到京都时,把它卖给一位艺商。市长牧野亲成听说此事,就从艺商那里把茶罐买回来,查看后,证实这就是“种村肩冲”。

不久后,亲成邀请探幽到家中喝茶,其间不经意地说起这件茶罐。探幽告诉市长他已失去了茶罐,懊恼之情难以言表,希望市长不要再提及此事。市长就让仆人拿出茶罐,放在探幽前,一脸无辜的样子,说:“这不过是件复制品。”探幽高兴坏了,一时口拙,不知如何表达谢意。市长就很豪爽地以购入价转让给探幽,但同时又说,为报答他的好意,探幽必须亲自画出十二幅不一样的富士山图。探幽当然答应。不过,这个任务着实不易,他耗费了不少心思,用了不少绘画技巧才得以完成。这些费尽心思的画作后来也成了其代表作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