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把农场卖掉的那一年,基纳恩朱酋长去世了。一天,夜已深了,基纳恩朱酋长的一个儿子跑到农场说他父亲快要死了,请我和他一起去酋长居住的村落。这位年轻的土著说:“纳塔卡库法(Nataka kufa)。”意思是,他父亲自己想要死了。
基纳恩朱年事已高。最近,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政府废除了马赛保留区的隔离措施。听到消息后,这位老酋长第一时间带着随从赶到南部的保留区,和那里的马赛人清算以前的账目,带回自己的母牛和它们在“流亡”期间生下的小牛犊。但他到了那儿之后就病倒了。我所了解到的是,有一头母牛撞了他的大腿,然后伤口溃烂了。这应该是他后来逝世的主要原因。基纳恩朱回家之前,在马赛保留区住了很长时间,或许是因为病得太厉害,无法走太远的路,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他的母牛,想把它们找齐了再回去,又或许是因为有一位已婚的女儿在照顾他,但到了后来,他开始怀疑,不管她多么精心地照顾他,他都不可能好,所以他最后还是启程回去了。他的随从尽心尽力,费尽周折地抬着担架,走了很远的路程,把这位病重的老人抬了回去。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棚屋里之后,就派他的儿子来找我了。
他的儿子是在晚饭之后来到我家的。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和法拉开着车,载着他儿子一起朝他的村子飞驰而去。在路上,法拉谈起了酋长继承人的问题。老酋长有很多儿子,基库尤世界有很多因素会影响继承人的选择问题。法拉告诉我,老酋长有两个儿子是基督徒,其中一个信仰的是罗马天主教,另外一个则是苏格兰教会的信徒。这两个教会团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自己的教民成为酋长。但基库尤人好像更倾向于另外一个更小的儿子,他没有任何信仰。
最后一英里路程简直就是草地上的一条小牛道。草地一片灰白,草叶上挂着露水。进入村子之前,我们要驶过一条河床,河床中央是一条蜿蜒的银色溪流,周围已经起了白色的浓雾。老酋长的村子安静地坐落在月光下,村里错落地散布着棚屋、尖顶仓库和牛棚。车子驶入村子之后,在车灯的照耀下,我看到老酋长从美国领事馆买下的那辆车就停在他的屋檐下。在处理万扬格里的案子时,他就是开着这辆车去农场的。它现在已经浑身生锈,破破烂烂的,看来已经完全被抛弃了。此时的老酋长肯定没有心思理会它,而是像他的父辈一样,要求他的牲口和女人围在身边。
村子一片漆黑,但人们还都没有睡着。听到汽车的声音后,他们都起床来到了酋长的家里,围在我们周围。村子已经和原来的样子不一样了。以前,村子里总是很热闹,显得生机勃勃,就像从地上冒出来的一股井水,流向四面八方。从各处汇集而来的各种计划、各个项目都会经老酋长这位浮夸但仁慈的中心人物过目。现在,死神的翅膀覆盖了这个村落,它就像一块磁力极强的磁铁一样,改变了这片村落的存在模式,好像形成了新的星系和星群。部落里的每个家族,家族里的每个成员的幸福和安宁都似乎命悬一线。皇室里经常上演的类似场景和阴谋诡计,在浓重的牲畜味道中,在朦胧的月光下,真实地展示在我的面前。我们走出汽车,一个提灯的仆人走过来,带着我们朝老酋长的棚屋走去。我们身后跟着一群人,他们站在酋长的棚屋外面。
我从来没有进过基纳恩朱的房间。这座“宫殿”要比普通的基库尤棚屋大一些,但里面并没有什么奢华的家具或装饰,只有一张用木棍和绳子搭起来的床和几个木凳。地板是踩得实实的黏土地,上面有两三个火堆在燃烧,棚屋里很热,让人感觉窒息。还有很浓的烟,虽然地上放着一盏防风灯,但刚进入屋子时,我还是看不清楚屋子里面有哪些人在。逐渐适应了屋里的环境之后,我终于看到里面的人。除了我之外,屋里还有三个秃顶老男人,是老酋长的叔伯或顾问。还有一位老妇人,她身体靠在一根拐杖上,站在老酋长的床边。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和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也站在屋里。在酋长的这间死亡之屋内,在那块磁铁的作用下,这是怎样的一种“星象组合”?
基纳恩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死亡的世界,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刚开始我都不敢开口说话,怕自己会恶心呕吐。他全身一丝不挂,躺在我送给他的一条格子呢地毯上。那条腐烂的腿看起来相当可怕,肿得厉害,看不清楚膝盖在哪里,应该已经承受不了任何重量了。在灯光下,我看到,他从臀部到脚都布满了黑色或黄色的条纹。腿下面的地毯黑乎乎的,还湿了一大片,就好像水从那里流了出来似的。
他那个到农场去接我的儿子拿来一把欧式椅子,椅子的一条腿比别的要短,然后把它放在床边,让我坐。
基纳恩朱的头和身体非常瘦小,身体里的每根大骨头根根分明,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用小刀刻出来的一块黑色大木雕,而且雕刻得非常粗糙。他的面容黝黑,眼睛黯淡无光、模糊不清,牙齿和舌头在嘴唇中间隐约可见。但他还是能看见东西的。当我走到床边时,他就把眼睛转向我,在我离开棚屋前一直紧紧地盯着我的脸。
他非常慢地拖动右手,越过身体,碰了碰我的手。他虽然浑身赤裸,虽然身上疼痛无比,但却一直保持着往日尊贵的仪态。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好像刚刚凯旋,因为他在女婿们的百般阻挠下带回了所有的牲口。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想到他的一个弱点。他很害怕打雷。有一次,他在我家住着,天上突然响起了炸雷,他吓得像只老鼠,到处找藏身的地方。此时此刻,他不再害怕闪电,也不再害怕任何吓人的雷声。在我心里,他已经完全完成了自己在世俗人世间的任务,可以带着从某种意义上所说的“收入”回家了。如果他现在脑子清醒,那么在回首自己的一生时,他就会发现,他这一辈子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打败了命运。一个鲜活的生命体,一种愉悦和满足的力量,一个个体的各种各样的活动,都在这里结束了,在基纳恩朱躺着的地方结束了。“基纳恩朱,您安眠吧。”我心里想着。
站在屋子里的老人们都沉默着,好像变成了哑巴。我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个男孩——基纳恩朱的小儿子走到父亲床边,开始和我说话。所说的内容应该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男孩告诉我,教会里的医生知道父亲生病之后,就来给老人看病。医生告诉村里的基库尤人,他会再回来把这位奄奄一息的酋长送到教会医院去。村里人正在等教会的卡车来把酋长拉走。但酋长本人不想去医院,所以才派儿子去找我。他希望我把他带到我家,而且为了赶在教会的人之前,他要立刻跟我走。男孩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基纳恩朱定定地看着我。
我坐在椅子上听着,心里非常沉重。
如果是以前,比如一年前,甚至三个月前,基纳恩朱奄奄一息时提出这个要求,我一定会带着他回去。但现在不一样了。最近,我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糟糕,我还一直在担心,事情还会继续变糟。我天天在内罗毕的各种办公室里往来,和农场的债权人开会,听各种商人和律师讲话。
而基纳恩朱马上就要死了,我们是救不活他的。他很可能会死在我们回去的路上,或是刚刚到我家,他就死去了。这样一来,教会的人肯定会把他死的责任归咎于我,他们会跑过来责备我,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会如此。
坐在棚屋里的这张破椅子上,我觉得所有的这一切太沉重了,我实在是无法负担起来。但我已经失去了对抗全世界权威的勇气,我无法勇敢地对抗他们中的任何人,更别提所有的人了。
我挣扎着,有那么两三次都已经决定了要带酋长回去。但每次,勇气都背叛了我。我想,必须要丢下他了。
男孩跟我说话的时候,法拉就站在门前,他听到了一切。看到我一直坐在凳子上沉默,他走过来,热心地低声计划着如何把老酋长抬进车里。我站起身,和他一起走到房间里稍微隐蔽的地方,避开了所有人,也避开了老人的臭味。我告诉法拉,我不准备带老酋长和我一起回去。对于这种转变,法拉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的眼睛和整张脸,都因为吃惊变黑了。
我其实还想在老酋长身边多坐一会儿,但又不愿意看到教会的人来把他拉走,所以决定直接离开。
我走到老酋长的床前,直接告诉他,我不想把他带回到我的农场。我没有告诉他理由,就这么直接说了。房间里的老人们在听懂我的拒绝之后,都围在了我的身边,很震惊很不安。男孩往后退了退,然后就站定了,他也是无能为力了。基纳恩朱倒是没有显出任何震惊的表情,身体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像之前一样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他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种事确实是会发生的。
“卡瓦赫里,基纳恩朱。”我说。意思是,再见。
他滚烫的手指在我的手掌里微微动了动。我起身离开,快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暗淡无光,烟雾缭绕,基库尤酋长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完全被它吞没了。走出房间的时候,外面非常冷。月亮低低地悬在地平线上,那时应该是刚过午夜。村子里的一只公鸡叫了两声。
就在那晚,基纳恩朱死在了教会医院里。第二天下午,他的两个儿子跑过来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并邀请我参加他第二天的葬礼。葬礼预备在他们的邻村达戈雷蒂举行。
如果没有外族人的干涉,基库尤人通常不会选择土葬,他们习惯把死人的尸体留在地上,让土狼和秃鹰吃掉。我很喜欢这种葬礼形式。尸体暴露在太阳和星辰下,被迅速、熟练、公开地处理掉,然后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变成大自然的一分子。我从心里觉得这样做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农场上有西班牙流感蔓延的那段日子里,我整夜整夜地能听到土狼在香巴地里的声音。流感过去后,我总是能在森林的长草里找到棕色的光滑头骨,看起来像是从树上掉到草地上的,或是草原上的坚果一样。但这种习俗与文明世界是冲突的,所以政府煞费工夫地劝说他们改掉这种习俗,教他们把死者埋进土里,他们始终是不喜欢这个建议的。
但现在,他们却告诉我,要把自己的酋长土葬。我以为,基纳恩朱毕竟是部落的酋长,基库尤人或许会破例借这个机会举办一场大规模的土著表演和集会。第二天下午,我开车去了达戈雷蒂,希望能看到这个国家所有的老酋长们,也期待这一场规模盛大的基库尤庆典。
但基纳恩朱的葬礼却完全是一场欧洲式的教会葬礼。到场的人有政府的代表,有地区委员,还有两个从内罗毕来的官员。这一天和这个地方毕竟还是属于神职人员的,所以,在午后的日光里,大草原就变成了一片黑。法国教会、英格兰教会和苏格兰教会的神职人员都来了。如果他们希望在这里告诉基库尤人,他们已经掌控了酋长的遗体,它现在是属于他们的,那么他们做到了。很明显,他们现在已经掌控了一切,人人都感觉到,基纳恩朱是不可能再从他们的手掌心逃脱了。这是教会常用的伎俩。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大批“教会男孩”。他们都是皈依基督教的土著男孩,穿着半僧半侣的衣服,不知道在教会做什么工作。他们胖胖的,戴着眼镜,双手交叠地站着,看起来像是一群阴阳怪气的太监。基纳恩朱的两个儿子很可能暂时放下了二者的宗教分歧,站在了他们中间,但我辨认不出他们。也有几个老酋长参加了葬礼,但他们完全成了葬礼的背景人群。基奥伊酋长也来了,我和他还聊了一会儿基纳恩朱。
墓穴选在两棵高大的桉树下,四周围了一圈绳子。我来得比较早,因此就站在绳子边上,看着人群越来越多,就像苍蝇一样,围在了墓穴周围。
他们用卡车把基纳恩朱从教会医院运过来,然后把他搬下来,放到墓穴附近。看到他躺着的棺材后,我吓了一跳,感到非常惊骇,我想这辈子我都没有如此震惊过。老酋长个子很高,我还记得当年他带着随从来到农场时的样子,甚至两天前他躺在床上的时候,看起来也还是很高大的。但现在,他躺着的棺材几乎就是个正方形的盒子,肯定不到五英尺长。刚看到它,我都没有感觉到这是口棺材,还一直在想,这应该是用来放葬礼工具的盒子。但它竟然是基纳恩朱的棺材。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选了这样一副棺材,或许苏格兰教会的棺材就是这样。但现在的逝者是基纳恩朱呀,他们究竟是怎么把他放进去,让他躺在里面的?他们把棺材放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棺材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银色金属牌,上面刻着铭文。葬礼过后我才听说,这是教会为老酋长制作的,上面刻的是《圣经》经文。葬礼仪式持续了很久。教会的神职人员一个一个地走上前讲话,我猜他们讲的应该都是一些宗教誓言和箴言。但我都没有听,只是紧紧抓着围绕着墓穴的绳子。也有一些土著基督徒走上前去,像驴子一样朝着大草原嘶叫。
最后,基纳恩朱沉入了他自己国家的地下,被它的土地所覆盖。
来参加葬礼的时候,我带了几个仆人一起,想让他们观看这场葬礼。他们一直和朋友亲戚聊天,会自己走回农场。所以,最后只有我和法拉开车回了农场。一路上,法拉像老酋长的墓穴一样沉默。他很难接受那晚我拒绝把酋长带回农场的事实,所以两天来一直失魂落魄,陷在一堆疑问和失望的情绪中。
直到我们开车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开口说:“我没事儿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