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米伦机器人漫不经心地穿梭在通道里检票。流线型的洲际火箭班船从头上飞过,锃亮的银色船体反射着仲夏火辣辣的阳光。低头看去,是一望无垠的太平洋。蔚蓝色的海洋永不褪色,在星球上恒久地闪烁着光芒。
“真的很美,”一个卷发年轻人对旁边座位上的漂亮女孩说“,我指的是海洋,海天相接。地球大概是整个星系中最美的星球。”
女孩放下便携式电视眼镜,突如其来的自然光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看向窗外。“是啊,很美。”她羞涩地承认。
她非常年轻,最多十八岁。她的胸部虽小却很挺拔;一头精心打理过的短卷发,长度刚好到她纤细的脖子,头发在阳光下透出深橙色的光,那是近期最流行的发色。女孩脸红了,匆匆转头看向她的电视眼镜。
她旁边,那个神情温和、浅色眼瞳的年轻人拿出一包烟,取出一根,礼貌地把镀金的烟盒递给她。
她用长长的深红色指甲夹住烟,紧张地说:“谢谢。”声音在喉咙里打战。他为她掏出黄金打火机时,她又说了一遍:“谢谢。”
“你去哪儿?”过了一会儿,年轻人问道。
“去北京。我想,我在宋氏财团找了个工作。我的意思是,我收到了那边的面试通知。”她不安地翻着自己的小钱包,“我把通知放包里了。说不定你能帮我看看,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用的法律术语有些我不太懂。”接着,她飞快地补充道,“当然,等我到了巴达维亚,沃特可以……”
“你有评级?”
女孩的脸更红了。“是的,11-76。不是很高,但聊胜于无。”她快速拂去刺绣丝绸围巾和右胸上的灰,“上个月,我刚拿到我的评级。”她犹豫了一下后问道,“你是不是也有评级了?我知道有些人很敏感,特别是那些没……”
年轻人指了指他的袖子,“56-3。”
“你听起来非常……愤世嫉俗。”
那个年轻人笑了,笑声干瘪而沉闷。“说不定呢。”他温和地注视着女孩,“你叫什么?”
“玛格丽特·劳埃德。”她害羞地低下了眼睛。
“我叫基思·佩里格。”年轻人说,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干更单薄。
女孩想了一下,“基思·佩里格?”一瞬间,她平滑的额头不自然地皱起,“我觉得我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是不是?”
“可能吧。”那没有起伏的声音里带着嘲弄的意味,“这不重要,不用担心。”
“忘事儿总是让我很困扰。”既然知道了年轻人的名字,现在她可以放心畅聊了,“要不是和一个大人物同居了,我也拿不到我的评级。我们要在巴达维亚见面。”女孩老实的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这之中还混着一丝谦逊,“沃特帮我搞定了好多事儿。不然,我肯定做不到。”
“他可真是个好人。”基思·佩里格说。
麦克米伦机器人滑到他们身边,张开抓斗。玛格丽特·劳埃德迅速把票递了过去,基思·佩里格也一样。
“哈罗,兄弟。”佩里格悄悄跟机器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接过机器人打完孔的船票。
机器人走后,玛格丽特·劳埃德问他:“你去哪儿?”
“巴达维亚。”
“出差?”
“我想应该是出差吧。”佩里格尴尬地笑了,“等我到了那儿,过段时间,说不定就把它当玩乐了。我的想法总在变。”
“你讲话奇奇怪怪的。”那个女孩说。她既困惑又害怕,这人只比她大一点儿,但高深莫测得吓到她了。
“我就是个奇怪的人。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陌生;有时候,我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惊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佩里格捻灭了手上的烟,点燃了另一根;他脸上讽刺的笑容褪去了,面色阴沉而苦恼。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到最后,他是咬牙切齿地痛苦地吐出每一个字的。“强者才能享受生活。”(1)
“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听过。”
“老漫画里的话。”佩里格的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的大海,“我们马上就到了。上楼来,我给你买杯酒。”
兴奋和恐惧让玛格丽特·劳埃德不住地颤抖。“没关系吗?”她受宠若惊,“我的意思是,我和沃特同居……”
“没关系。”佩里格说着站起来,闷闷不乐地走到过道上,双手插在口袋里,“我甚至能给你买两杯酒。如果我们上去后,我还知道你是谁的话。”
彼得·威克曼干了一杯西红柿汁,抖了两下,然后将分析结果推给早餐桌对面的卡特赖特,“真的是普雷斯顿,不是来自另一个星系的超自然生物。”
卡特赖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咖啡杯,手指发麻,“无法相信。”
丽塔·欧奈尔摸摸他的手臂,“他书里就是这个意思。他原本就计划在那里引导我们。就是用那样的声音。”
威克曼沉浸在思虑中。“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就在我们打电话到信息库的前几分钟,他们接到了另一个电话,要求做同样的分析。”
卡特赖特挺身坐了起来,“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们说对方发了一份音频影像资料让他们分析,和我们后来发送的材料基本上是一样的。但他们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你没看出点儿什么?”丽塔·欧奈尔不安地问道。
“首先,他们其实知道是谁发了第一份信息申请,但他们没说。从这点上看,我能推测出不少东西。我想着,要不要派几个探心军,去那些负责当面信息申请工作的人那儿刺探一番。”
卡特赖特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呢。佩里格有什么消息吗?”
这个问题出乎威克曼的意料,“只知道他应该已经离开法本财团了。”
卡特赖特脸都气抽搐了,“你没能和他连上吗?”
丽塔握住了卡特赖特的手,安慰他,“一旦他进入保护区,他们就能连上。佩里格还在外面呢。”
“我的天哪,你们就不能出去抓他吗?你们就那么干坐着等他来?”卡特赖特疲倦地摇摇头,“对不起,威克曼。我知道你们已经经历过几千遍这样的事了。”
威克曼感到尴尬,但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自己。他为里昂·卡特赖特感到尴尬。卡特赖特成为测评主持后,短短几天,他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卡特赖特坐在那儿,不住地颤抖。他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看上去就是个惊恐万分的驼背老头儿。因为疲惫,他脸色苍白,满脸皱纹。他淡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忧虑。他一次又一次地欲言又止,接着又改了主意,陷入沉默。
“卡特赖特,”威克曼轻轻地说,“你瘦了好多。”
卡特赖特瞪着他,“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要来这儿杀我,而且还得到整个星系全心全意的支持。世上所有人都兴致盎然,为他加油鼓劲。他们坐在电视机前,等待着结果。等待着这个……国家体育盛会的胜者。你说我该怎么想?”
“就一个人而已。”威克曼平静地说,“他敌不过你。你手握整个探心军团,还有总局的各种资源。”
“抓到他,还会有另一个杀手。源源不断,层出不穷。”
“这是每个测评主持都必须面对的。”威克曼扬起眉毛,“我以为现在你只想着,在你的飞船安全到达碟星前,自己别死就行。”
卡特赖特那张死气沉沉的疲惫面容就是对他最好的回应。“我想活下去。有什么不对吗?”卡特赖特打起精神,努力止住双手的颤抖,“当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他略带歉意地笑了,“试试从我的角度去看。你这一辈子都在和这些刺客打交道。而对我来说,这是头一回;我一直都是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从没进入过公众视野。而现在,我被困在这里,头上是百亿瓦特的探照灯。真是完美的刺杀目标……”他提高声音,“他们想杀死我!你们他妈的到底有什么策略!你们想怎么搞!”
他怕了,真可悲。威克曼心想。这个人正在崩溃。他不在乎他妈的什么狗屁飞船。而之前,那才是他来这里的首要原因。
威克曼脑海中响起了谢弗的回答。这时,谢弗坐在总局大楼另一边的办公桌前,他是威克曼和探心军之间的联络人。“该把他带过来了。虽然,我觉得佩里格离我们还挺远。但考虑到韦里克参与其中,我们得留出一定的转圜余地。”
“没错。”威克曼回应道,“真有趣:放在以前,卡特赖特要是知道约翰·普雷斯顿还活着,早就欣喜若狂了。可现在,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在他能推测出飞船已经安全抵达目的地的情况下,他都没法集中注意力。”
“你觉得火焰碟星存在吗?”
“显而易见。但这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事。”威克曼干脆地传回思想,“显然,现在也不是卡特赖特要担心的事儿。他已经成功成为测评主持,能帮助飞船前往火焰碟星。而现在,他真正要面对的是被他视为死亡陷阱的情况。”
威克曼转向卡特赖特,大声对他说:“好了,里昂。收拾一下,我们要把你带走了。时间还很充裕。目前也没收到关于佩里格的消息。”
卡特赖特眨眨眼,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去哪儿?我以为韦里克建造的安全屋……”
“韦里克猜到你会用那个安全屋;他会先攻击那里。我们要把你带离地球。探心军团安排了我们撤退到月球。那儿有家看起来很普通的心理健康度假村,但实际上,那里的设施比韦里克在巴达维亚的更加复杂。军团在外面和佩里格酣战时,而你在239000英里(2)之外。”
卡特赖特无助地凝视着丽塔·欧奈尔,“我该怎么办?要去吗?”
“在巴达维亚,”威克曼说,“每小时有一百艘飞船落地,成千上万人进出这个岛屿;这里是全宇宙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天啊,这是九星系统的行政中心。但在月球,每一个人都十分醒目。我们的度假区地处偏远;替我们打前站的机构在一片鸟不拉屎的地方买了地。到时候你的周围是绵延数千公里的荒地,连空气都没有。就算基思·佩里格跟踪你到了月球,他也得穿着笨重的法利服(3),带着盖革计数器、雷达罩、雷达锥、枪和头盔,我们肯定能发现他。”
威克曼本想开玩笑,但卡特赖特并不觉得有趣,“换句话说,你们没法在这里保护我。”
威克曼叹了口气,“你去了月球,我们可以更好地保护你。那边挺好的。我们把那儿装得特别好看。你可以在那儿游泳、玩游戏、晒太阳,放松下来,甚至睡大觉。我们能让你进入假死状态,直到事情结束。”
“我可能永远都醒不了。”卡特赖特若有所指地说。
跟他就像在跟孩子说话。这个老头吓坏了,他茫然无助,没法思考。他大脑逐渐退化得跟婴儿一样,他变得越来越冥顽不化,古板幼稚。威克曼真他妈希望现在已经到了晚上,那样就能喝上一杯。他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欧奈尔小姐会和你一起走。”他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坚定而又有耐心,“我也一起。只要你想回地球,随时都能回来。但是我建议你先看看我们的布置,看完再做决定。”
卡特赖特陷入怀疑的痛苦中,他犹豫了,“你说韦里克不知道,你确定吗?”
“最好告诉他我们确信。”谢弗的想法传到威克曼这里,“他需要确定的消息。一次性告诉他一大堆消息,他根本消化不了。”
“我们确定。”威克曼大声说。但这是个冷血的谎言。他默默地对谢弗说,“希望我们做的是对的。韦里克可能已经知道了。但没关系,如果一切顺利,佩里格永远没法离开巴达维亚。”
“如果他离开了呢?”一个苦涩的想法传来。
“他不能。你的工作就是阻止他。我对你很放心。如果韦里克的财团没有占领我们度假村其余三面的土地,就更好了。”
洲际班船的休息室富丽堂皇,铬合金的墙面闪闪发光。劳埃德小姐笨拙地坐在一把豪华长绒毛椅子上,双手紧张地交叠在一起,放在悬空的塑料桌面上。基思·佩里格站在她身旁,接着坐到了她的对面。
“怎么了?”女孩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佩里格烦躁地翻着菜单,“你想喝点儿什么?别磨叽,我们马上就到了。”
劳埃德小姐缩了一下,脸颊也烧了起来。英俊的男人脸色阴沉严肃;她突然想要跳起来逃回楼下的座位,但克制住了自己。他表现得很糟,粗鲁无礼,惹人厌……但她也曾对别人做过这样的事,这种心情消除了她的怨恨。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恐惧,恐惧使她如芒在背。“你在哪个财团工作?”她怯生生地问道。
没有回答。
麦克米伦服务员滑了过来,“您想喝点儿什么,先生或女士?”
佩里格的身体里,泰德·本特利深陷混乱的思绪。他给自己点了一杯兑水波本(4),给玛格丽特·劳埃德点了一杯汤姆·科林斯(5)。麦克米伦在他们面前放上两个杯子时,他几乎没有察觉;他自顾自地付了钱,喝起酒来。
劳埃德小姐喋喋不休地说着年轻人的胡话。她满怀期待,非常兴奋,双眼炯炯有神,白牙闪闪发亮,橙色的头发如蜡烛的火焰般闪耀。不过,她对面的男人对此视若无睹。本特利指挥佩里格的手指把兑水波本放回桌子;然后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继续思考。
正当他沉浸在思索中时,转换机制启动了。悄无声息地,他马上就回到了法本的实验室。
太震惊了。他闭上眼睛,紧紧地贴在绑住他身体的环形金属带上。这个金属带兼具固定和调节的作用。他的伊普维克影像屏上,闪烁着他离开时的影像。画面中,微波投射在他的身体上,紧靠着身体出现了一道微波信号组成的重影,不停地跳动着。接着,伊普维克通过受控渠道将微波重影以视觉画面的形式传送给法本。在法本能看到如下微缩场景:休息室里,玛格丽特·劳埃德坐在基思·佩里格对面。劳埃德小姐说话时,系统的音频端会传出经过处理后的微弱声音。
“谁在里面?”本特利的声音是颤抖的。他想要爬出金属保护环,赫伯特·摩尔一把将他按回去。“别动!除非你想留下半条魂儿在里面!”
“我刚出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轮到我的。”
“下一个可能就是你了。好好坐着,等调试系统断开,你才能走。”
这时,第三排右边第四个按钮亮起了红灯。屏幕上显示,另一个操作员已经接入了,一点工夫都没耽误。本特利注意到,他一进入就惊慌失措,打翻了波本酒。
劳埃德小姐突然停住了喋喋不休。“你没事儿吧?”她问“佩里格”,“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我没事。”“佩里格”喃喃地说。
“他做得很好。”摩尔对本特利说,“那是你的朋友艾尔·戴维斯。”
本特利牢牢记下那颗发光按钮的位置,“哪个按钮代表你?”
摩尔无视了这个问题,“当你的思想在转移的一瞬间,切换开关会点亮你的指示灯。如果你一直睁着眼,会收到警告。说不定你一转身,会发现自己正站在棕榈树下,面对全副武装的探心军团。”
“又或者死了。”本特利说,“这个抢椅子的游戏里,谁会笑到最后?”
“放心,这具身体不会被炸飞。它会找到卡特赖特,然后干掉他。”
“你的实验室正在建造第二个仿生人。”本特利反驳说,“一旦这个被摧毁,挑战大会就会任命那个仿生人。”
“就算出了问题,在身体毁灭前,我们也会把操作员拉回来。通过计算,可以得出特定时刻你有多大概率在那个身体里。你是二十四个人中的一个,再乘以身体被摧毁的概率——也就是百分之四十。”
“你真的会亲自接入这台设备吗?”
“当然,跟你一模一样。”
摩尔不安地朝着房间的出口走去,本特利问道:“当我接入后,自己的身体会怎么样?”
“一旦你的思想被抽走,这个机器就会开始工作。”摩尔指着塞满金属舱室的那套机器,“这些东西能保持身体正常运转:供应氧气、监测血压、心率、排泄、进食、供水——所有你需要的。”
出口猛地锁上。本特利独自一人留在了装满机器的房间里。
屏幕上,基思·佩里格又给女孩买了杯饮料。他和劳埃德小姐都没什么可说的:音频端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杯子碰撞的声音。本特利透过微缩模型中的班轮窗户向外瞥了一眼,心里一紧。这艘航空船正在慢慢地降落,印度尼西亚帝国在视野中蔓延开来——那是九星系统中人类最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不难想象,为了确保有效拦截信息,探心军团会反复检查他们的情报网。他想象中的第一次接触是这样的:一名探心官在交通站点假意闲逛,或者在售票厅里假装成打字员之类的低级职员。要么,是一名女探心官混在常见的陪床女队伍里,等着进港的船只。或者,一名儿童探心官扮作正被父母拉扯的孩子。又或者,一名老探心官扮作参加过某场战争的老兵——年迈的老人虚弱地坐在树荫下,膝盖上搭着毯子。
他们可以是任何人。他们无处不在。现代高精尖的武器有各式各样的形态,看上去可能是口红、一堆糖果、镜子、报纸、硬币或是手帕。
屏幕上,船舱中的乘客正忙着站起来,为着陆做准备。光滑的班轮缓缓降落,每到此刻,人们总会焦虑又紧张;直到反应堆关闭,着陆锁轰隆隆地打开,大家才能松口气。
基思·佩里格笨拙地站起来,心不在焉地跟上玛格丽特·劳埃德。两人融入了缓慢移动的人群,人群顺着斜坡一直延伸到了乘客层。戴维斯做得相当好。他绊倒了一次,不过就那么一次。本特利紧张地瞥了一眼巴达维亚总局大楼的详图。着陆场和总局主楼的地面直接相连;详图上,一个移动的有色圆点标示出了佩里格的位置。
虽然没有圆点表示探心军的位置,但他们就在那儿。本特利毫不费力地就能知道仿生人佩里格和探心军团马上就会发生第一次接触。只用几分钟,他就会被探个透彻。
威克曼安排人从仓库中把C-plus火箭取出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匆匆一口干了,和谢弗商量道:“半个小时后,巴达维亚就是佩里格的绝路。这里只有诱饵,没有猎物。”
谢弗匆忙回复,他说:“我们现在有一份关于佩里格位置的推断报告。他在不莱梅(6)登上了一艘常规直达班轮。班轮驶向爪哇岛。他准备去巴达维亚和欧洲之间的某个地方。”
“你不知道是哪艘船?”
“他拿的是通票,没有指定下船地点。但我们能推断他已经起飞了。”
威克曼急忙上楼,来到卡特赖特的私人住处。卡特赖特在两台麦克米伦机器人和丽塔·欧奈尔的帮助下,无精打采地收拾着东西。丽塔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但很镇定。她正在用快进扫描仪检查录影带,整理出值得保留的部分。威克曼带着微笑,出神地看着她苗条而又高效的身影。工作时,她双胸间还有一只幸运的猫爪在摇晃。
“好好留着。”威克曼指着那只猫爪对丽塔说。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有消息吗?”
“佩里格随时会出现。每时每刻都有运输机降落。我们派了人检查那些飞船。我们自己的船也差不多准备好了。”他指着卡特赖特还没打包好的东西问,“需要我帮你打包吗?”
卡特赖特站了起来,“听着,我不想困在太空里。我,不,想。”
威克曼听到这些话,探到这些话背后的想法,万分惊讶。从这位老人的内心深处,正可悲地生出一种赤裸裸的恐惧。“我们不会困在太空的。”威克曼迅速说道,没时间扭扭捏捏了,“这艘船是新型实验飞船C-plus,从流水线上刚下来的第一艘。我们很快就能到那儿。C-plus一旦启动,没人能拦得住。”
卡特赖特的灰色嘴唇抽搐着,“拆分军团真的好吗?你之前说,一部分人会留在这里,一部分人会跟我们走。而且,我知道你们没办法扫描那么大的范围。会不会……”
“天啊。”丽塔·欧奈尔突然爆发了,她扔下那堆录像带,“够了!别再这样了!这不像你!”
卡特赖特悲伤地咕哝了一声,开始在堆积如山的衬衫里扒拉起来。“我会按你说的做,威克曼。我相信你。”他继续笨拙地打包,但是一种自洪荒而来的深刻的恐惧如同有形的触角,从他惊慌失措的心中生长出来。每一刻,恐惧都在变得越来越强:那股强烈的冲动逼得他想要躲进韦里克建造的被加固了的内部办公室里,把自己锁在里面。在这种原生的恐惧面前,威克曼也畏缩了。他甚至感受到一股疯狂的欲望,想要爬回母亲的子宫。他只好刻意地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卡特赖特转向丽塔·欧奈尔。
然而他更加震惊。女孩的心里散发出冰冷尖锐的仇恨,是冲着他来的。他马上试着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突如其来的仇恨令他感到惊讶:以前明明没有的。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丽塔的想法改变了。她老练而灵敏,很快就感受到了他在窥探她;她操作着扫描器,用传进她耳朵里的录影带嗡鸣声塞满脑子。她把这声音传给了他;愤怒的狂吼、对话、演讲、普雷斯顿的书的某些章节、争执、评论……各种声音混在一起,震得他差点儿耳聋。
“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对她说,“你怎么了?”
丽塔什么都没说,紧紧地咬着嘴唇,嘴唇逐渐失去血色。她突然转过身,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了。”卡特赖特嘶哑地说。他“砰”的一声关上破旧不堪的手提箱,锁上锁,“她在怪你。”
“为什么?”
卡特赖特抓起了两个磨损严重的行李箱,慢慢走向大厅门口。“你知道,我是她叔叔。她眼中的我总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是下达指令、制订计划的人。而现在,我卷进了我搞不明白的事情里。”他的声音越放越小,最终成为不安的低语,“情况超出了我的控制,我必须依靠你。”他没精打采地走到一边,方便威克曼开门,“自打来到这儿,我已经变了很多。她很失望……她觉得是你的错。”
“哦。”威克曼说。他跟在卡特赖特的后面,明白了两件事: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别人;卡特赖特最终下定了决心按照军团的建议去做。
C-plus船倒挂在位于主楼中心的紧急出发平台上。卡特赖特、他的侄女和一队军官走进飞船,船身上的安全锁扣便顺畅地滑动到位,把他们紧紧地捆住。大楼的屋顶打开,正午的明媚阳光洒下来。
“这艘船挺小啊。”卡特赖特说。他病恹恹的,脸色苍白;他把自己绑在座位上,手在颤抖,“有趣的设计。”
威克曼迅速帮丽塔系上安全带,然后才绑上自己的。她什么都没对他说,但恨意消融了一些。“在飞行中我们可能会失去知觉。这艘船是机器人在操控。”威克曼在座位上坐下来,脑中想着“继续”,信号便传给了他们身下错综复杂的操作系统。敏感的继电器迅速回应,机械转动,而旁边的某处,高功率的反应堆轰鸣着启动。
随着这艘船回应他的想法,威克曼展开了夸张奢侈的想象——自己瘦小的身躯变得魁梧庞大,覆盖着钢和塑料。驱动机越来越热,发出清脆有规律的颤动声。伴随着这声音,他放松下来。这艘船很漂亮,完全是按照初始的设计模型制作的。
“你知道我的感受。”丽塔·欧奈尔突然对他说,打断了他短暂的享受,“你在扫描我。”
“我知道你的感受。我觉得你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
“也许吧。我不知道。责备你是不理性的。你只是尽力做好你的工作罢了。”
威克曼说:“我想,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我应该已经掌握了局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准备好了吗?船要起飞了。”
卡特赖特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
威克曼思考了两秒。他连上谢弗,“有什么迹象吗?”
“又来了一艘客船。”想法很快传了回来,“它马上就会进入扫描范围。”
有两件事情毋庸置疑,佩里格会抵达巴达维亚,并寻找卡特赖特。不确定的则是探心军会怎么发现佩里格,他会怎么死。假设,他逃离了探心网,找到月球度假村。一旦他找到了度假村……
“月球上没有保护措施。”威克曼对谢弗“说”,“一旦我们把他带到那里,就算是放弃了防御的主动权。”
“对,”谢弗同意,“但我觉得,我们在巴达维亚就能抓住佩里格。只要我们能连上他的思想。”
威克曼做出最后决定。“好。我们能抓住机会,胜算足够大。”他发出脑波信号,船就位起飞。自动抓斗调试着飞船的位置,对准目的地月球——能看到那颗沉闷苍白的死亡之眼挂在正午的天空中。威克曼闭上眼睛,强迫身体肌肉放松。
船移动了。首先,常规涡轮旋转产生推力,接着C-plus驱动器启动,释放出能量,点燃燃料,产生出巨大的动力。
瞬间,飞船便盘旋在了总局大楼顶上,船体闪闪发光。C-plus驱动器轰鸣着,飞船以惊人的速度从屋顶飞离,卷起的气流掠过大楼,但无人察觉。
黑暗无情地吞没了彼得·威克曼,他逐渐丧失了意识,并模糊地获得了一种满足感。基思·佩里格在巴达维亚除了找死,什么都找不到。军团的战略正在起作用。
威克曼用脑波信号把发光的C-plus飞船送离巴达维亚时,常规洲际班轮轰隆隆地缓缓落在航空港,停稳上锁。
基思·佩里格和一群商人及上班族一起急切地通过金属坡道,走进阳光中。他被兴奋的目光包围着。他第一次见到了总局大楼、见到了穿梭不息的人群和交通车辆,还有前方等待着的探心军团。
(1)加拿大漫画家塞斯的漫画作品中的名句。
(2)约为384633.216公里。
(3)一种作者杜撰的笨重的太空服。
(4)威士忌的一种。
(5)鸡尾酒的一种。
(6)德国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