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卡特赖特正在和丽塔·欧奈尔、彼得·威克曼共进早餐。这时,伊普维克接线员突然通知他,飞船的闭路通信系统已接通。

“对不起。”格罗夫斯船长说。他们虽然面对面,却相隔了数十亿英里,“啊,那边还是早上。你还穿着那件老旧的蓝色睡衣。”

卡特赖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画面效果也不太好;距离太远导致画面抖动,颜色暗淡。“你到底在哪儿?”他犹豫着慢条斯理地问道。

“四十个天文单位以外。”格罗夫斯回答道。卡特赖特的形象让他十分震惊,但他不知道这是否要归咎于长距离传输造成的画面失真,“我们马上要进入未经测绘的宇宙空间了。我已经放弃了官方的导航图,换成了普雷斯顿留下的材料。”

飞船可能差不多走了一半了。如果火焰碟星真的存在,它的运行轨道向径(1)会是冥王星的两倍。第九颗行星的轨道已经是现有导航图所标注的极限。在那之外,是一片荒芜,人们对这里知之甚少,却抱有无限猜想。不久之后,这艘飞船将会通过最后的太空信号浮标,将我们所熟知的有限的宇宙抛在身后。

格罗夫斯说:“有些人想返航。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在离开已知的星系。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跳船逃脱的机会;如果他们现在不跑,就得一直跟到最后了。”

“有可能的话,多少人会跳船?”

“大概十个,可能更多。”

“少了他们,你还能继续航行吗?”

“那样的话,食物和供给会更加充足。康克林和他的女孩玛丽会留下来。还有老木匠杰雷迪、日本的配镜师傅、我们的喷气机司炉师傅……我觉得没问题。”

“对船没有影响的话,他们想跳就跳吧。”

“之前咱俩聊天的时候,”格罗夫斯说,“我没来得及恭喜你。”

屏幕上,卡特赖特扭曲的身体坐直了,略显疲惫,“恭喜我?好吧,谢谢。”

“真希望能跟你握手,里昂。”格罗夫斯把他的大黑手举到了伊普维克屏幕前。卡特赖特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的手指仿佛碰到了一起,“不过,到了现在,地球上的人应该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卡特赖特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实际上连我自己都很难接受。一切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噩梦!你是指刺杀?”

“可不是嘛。”卡特赖特皱起眉头,“他应该在路上了。我就坐在这儿,等着他出现。”

通讯完成后,格罗夫斯把康克林和玛丽叫到控制舱,平静而简要地描述了当下的情况。“卡特赖特同意让他们跳船,真是照顾他们。晚餐时我会公布消息。”

他指着一个闪闪发光的表盘,“看到了吗?那个生锈的针尖开始移动了。从这艘船建好以来,这还是它第一次有反应。”

“我看不明白。”康克林说。

“这个不规律的运动模式其实是机器信号。我能把它转化成音频,这样你们就能认出来了。它是个标记,标出了导航图的边界。除了做深奥研究的科学远征船队,没有别的船走出过这个范围。”

“等我们确定碟星真的存在,”玛丽睁大眼睛说,“标记就失效了。”

“89年的远征船队一无所获。”康克林不安地指出,“他们拥有普雷斯顿的所有数据,知道他所做过的一切。”

“说不定普雷斯顿看到的是一条巨型太空蛇。”玛丽半开玩笑,半不安地揣测,“也许它会吞了我们,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

格罗夫斯坚定地看着她,“我会搞定导航。你们两个去监督救生艇的装载情况。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甩掉那些想跳船的人。你们现在睡在货舱里,是吧?”

“是,和其他人睡在一起。”康克林说。

“等救生艇出发了,你说不定能占个船舱睡觉。到时候大部分船舱都空了,任你挑。”格罗夫斯又酸酸地补充道,“恐怕到时候这艘船大部分都空了。”

货舱原本是医务室。他们俩仔细地清扫了每一寸地面。玛丽冲洗了墙壁和天花板,擦了地板,费劲地掸掉通风格栅上的灰尘。“这里金属沙砾不多。”她满怀期望地对康克林说,说话间她把垃圾扔到处理槽。

“这本来是给船员用的。”

“如果这艘船顺利着陆,说不定我们能把这里当作我们的永久住处。这比我地球上的家好多了。”她太累了,倒在了小铁皮床上,踢掉凉鞋,“你有烟吗?我的抽完了。”

康克林郁闷地给了她一包,“就这些了。”

玛丽惬意地点燃烟,靠在床上,闭上眼,“这里很安静,没有人站在走廊里大喊大叫。”

“太安静了。我一直在想,外面是什么。位于星系之间的无人之境。天,好冷!寒冷、寂静、死亡……说不定还有更糟的东西。这些就在外面,在我们周围。”

“别想了。我们应该保持忙碌,忘了这些。”

“说到底,我们毕竟不是那么狂热。找到人人都能移居的第十颗行星,看起来是个好主意。但当我们真的到了这儿……”

玛丽感到烦躁不安,问道:“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气我们所有人。一半人已经跳船了。我生气,因为格罗夫斯坐在控制舱,试图依靠一个疯子的神秘猜想,而不是准确的科学数据来定位航线。我生气,因为这是一艘老旧的矿砂船,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他接着说,“我生气,因为我们已经经过了最后一个标记点,而除了空想主义者和疯子,没有人来过这儿。”

“我们是哪种?”玛丽小声问道。

“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的。”

玛丽羞涩地握住他的手,“即使我们没能到达目的地,我觉得这儿也已经超级棒了!”

“这儿?这个隔间?跟修道士的方室似的?”

“这点我同意。”她认真地看着他,“但这就是我以前想要的。我曾经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到处寻找。游走于各色人等之间。我不想做陪床女……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现在,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你肯定又会生气。为了让你喜欢我,我做过一个护身符。珍妮特·西布利帮了我,她特别擅长做这些。我想要你爱我,特别特别想。”

康克林笑了,倾身吻她。

突然,悄无声息地,女孩便不见了。他四周的空间,充斥着耀眼的白色火焰;什么都没有,只有翻滚着的炽热火焰。闪闪发光的白炽仿佛吞噬了宇宙中的所有形状和存在,所剩的只有它自己。

他退回去,跌倒在地,落入光线的海洋中。他哭了,哭得可怜巴巴。他想溜走,他挣扎,紧攥拳头,不住呻吟。他徒劳地摸索,寻找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里只有无尽的耀眼的光芒。

接着,有声音传来。

这声音发自他体内,然后迅速响彻耳周。这声音蕴含着一股纯粹的力量,令他震惊。他瘫软在地,胡言乱语,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他困惑无助,四肢无力,被打回原形。那声音在他体内和周围轰鸣。这个充斥着声音和火焰的世界将他消灭殆尽。他看起来像是枯萎的残骸、烧焦的废墟,在充满了生命能量的地狱业火中被摧毁。

“地球飞船。”那个声音说,“你要去哪?你为什么在这里?”

康克林原本无助地躺在地上,四肢摊开躺在火光汇成的河流之中,这声音震得他浑身一激灵。声音同涌动的火焰一样,是流淌的,然后像潮水似的渐渐退去。不管是身周还是体内,他都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原始能量在冲撞他。

“这里已经在你们的星系之外了。”那声音在他一片混沌的大脑中不停地回荡,“你们跑出界了,懂吗?这里是居中空间,是你我两个星系之间的虚空地带。为什么你们走了这么远?你们在寻找什么?”

在控制舱中,格罗夫斯的身心也被一股股怒火焚烧着,他拼命挣扎。他胡乱撞向导航台;仪器和航行图纷纷落下,在他周围像炽热的火花般不停地跳动。那声音说个不停,语气严厉至极。咆哮声中饱含傲慢,毫不掩饰自己对对话者的轻蔑。

“脆弱的地球人,竟然到这里来冒险。滚回你们自己的星系!滚回你们那个秩序井然的小小宇宙,滚回那个严格的文明社会。离你们不熟的地方远点儿!离黑暗和怪物远点儿!”

格罗夫斯无意中碰到了舱门。他无力地摸索着,从控制舱走向走廊。那声音再度响起,一股惊人的纯粹力量撞上他,把他推到了船舱壁上。

“我知道了,你在找星系的第十颗行星,那个传说中的火焰碟星。为什么找它,你想要什么呢?”

格罗夫斯惊恐地尖叫起来。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什么。这个声音——普雷斯顿曾在书中提到过。格罗夫斯在绝望中获得了一线希望。引路的声音……他张嘴想说话,但轰隆隆的咆哮声野蛮地打断了他。

“火焰碟星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穿越太空把它带到了这个星系,是我们将它安置在这里,永远绕着你们的太阳运转。你们没有权利动它。你们想干什么?我们很好奇。”

格罗夫斯尝试直接袒露自己的想法。他试着在一瞬间,将自己的期望和计划、种族的全部需求、全人类的渴望等等通通表达出来。

“也许,”那个声音回答道,“我们会研究分析你们口头表达出来的想法……以及你们潜在的冲动。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只要我们愿意,完全可以烧了你们的飞船。”声音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不是现在。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格罗夫斯摸到了伊普维克通讯室。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通讯机;通讯机被一圈白色的火焰包围着,形状模糊,看不真切。他的手指摸上电源:闭路通信设备自动锁定了频道。

“卡特赖特。”他气喘吁吁地说。深空中,无线电信号传到了冥王星上的总部监管器中,接着又传到了天王星。从一个行星到另一个行星,微弱的信号断断续续,不一会儿便传送到了巴达维亚的办公室。

“把火焰碟星放在你们星系是有原因的,”那个洪亮威严的声音继续说,它顿了一下,仿佛在和无形的同伴商量,“我们两个种族之间的交流,或许会使文化融合达到新的水平。”过了一会儿,它又接着说,“但我们必须……”

格罗夫斯弯腰趴在通信设备上。画面太模糊了;闪光刺瞎了他的眼,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热切地祈祷信号传输成功,祈祷远在巴达维亚的卡特赖特能看到他所看到的画面,听到他所听到的隆隆轰鸣,理解那些可怕却又让人满怀憧憬的话。

“我们必须研究你们,”这个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必须更了解你们。我们不能很快决定。你们向火焰碟星行驶的途中,我们会做出决定,摧毁你们——还是引导你们安全到达火焰碟星,为你们的远征画上一个成功的句号。”

里斯·韦里克接到了伊普维克技术人员的紧急电话。“过来,”他怒气冲冲地对赫伯特·摩尔说,“是卡特赖特船上的窃听器。有条信息正传送回巴达维亚,肯定是重要信息。”

韦里克和摩尔坐在伊普维克技术人员为法本财团安装的视频记录仪前,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格罗夫斯小小的身影迷失在滚滚火焰中,他被汹涌的纯粹力量包裹着,渺小无助得如同一条小虫。从屏幕上方的音频播放器中,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此起彼伏,不过数十亿英里的空间间隔扭曲减弱了这声音。

“……我们的警告,如果你忽视我们引领飞船的友好行为,试图自己导航,那么我们不敢保证……”

“那是什么?”韦里克声音嘶哑,面色苍白,一脸茫然,“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捣乱?他们是不是发现了这个窃听器,想设局来扰乱我们的视线?”他开始发抖,“还是这真的是……”

“闭嘴。”摩尔咬牙切齿地说,他匆匆环顾周围,“机器里有录音带吗?”

韦里克点点头,目瞪口呆,“我的天啊,我们到底听到了什么?传说和神话说外面有神奇的生物,但我从来都不信。我从没想过这居然是真的!”

摩尔检查了视频和音频记录仪,迅速转向韦里克,“你觉得这是超自然现象,是吗?”

“这是来自另一个文明的。”韦里克感到震惊和恐惧,声音都在发抖,“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和另一个种族有了联系。”

“你不敢相信就对了。”摩尔挖苦道。信号传输一停止,屏幕立刻暗下去,只剩一片沉默的黑色。他抓起录像带,赶紧离开法本大楼,来到公共信息库。

不到一个小时,日内瓦测验研究机构的分析报告来了。摩尔一把抢过报告,带给了韦里克。

“看!”他把报告摔在韦里克办公桌上,“收到了信号,但我不确定是谁。”

韦里克疑惑地眨眨眼睛,“这是什么?什么意思?这个声音是……”

“是约翰·普雷斯顿。”摩尔露出诡异的神情,“他录过《独角兽》的一部分,信息库把它全部记录下来了,还有可供比对的视频镜头。绝对不会错的。”

韦里克愣住了,“我不懂。解释一下。”

“约翰·普雷斯顿在那儿。他一直在等那艘飞船,现在他已经和船取得了联系。妈的,他会带他们去碟星。”

“但是普雷斯顿一百五十年前就死了!”

摩尔大笑起来,“别自欺欺人了。赶紧把地下墓室打开,你就懂了。约翰·普雷斯顿还活着。”

(1)空间中点在坐标系中的矢量表示,即原点到某一点的矢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