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特利有点儿头疼。嘈杂喧嚣的声音持续不断,鲜亮耀眼的服饰和晃动的身躯交错。地板上扔满了踩扁的烟头和纸屑;整个房间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仿佛正在向下坍圮。头顶上的灯发出刺眼的光,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和亮度,刺得他眼睛生疼。一名男子被推搡过来,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肋骨。一名年轻女子靠在墙上,双唇间叼着一根烟;她脱下凉鞋,如释重负地揉着泛红的脚趾。

“你在想什么?”埃莉诺问他。“我想走。”

埃莉诺熟练地领着他穿过流动的人群,走向其中一个出口。她边走边啜饮着饮料,说道:“这一切看似毫无意义,但实际上是有作用的,韦里克能……”

赫伯特·摩尔挡住他们的去路。他脸色沉郁,透出诡异的红色。他身边是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基思·佩里格。“你在这儿呢!”摩尔模糊不清地咕哝着。他走路摇摇晃晃,杯子里的液体跟着不停地晃动。他盯着本特利,厉声宣布道:“你得参与进来。”他猛地推了佩里格的背一把,“这是世上最大的盛事。而这位,是世界上活着的人中最重要的。本特利,睁大双眼,看清楚!”

佩里格什么也没说。他冷冷地凝视着本特利和埃莉诺,瘦削的身体因放松而显得柔软。他身上几乎没有颜色。他的眼睛、头发、皮肤,甚至是指甲,都漂白了,近乎透明。他外表一尘不染,干净卫生。他无色、无味、无臭,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本特利伸出了手,“你好,佩里格。握个手吧。”

佩里格和他握了握手。佩里格的手很凉,有些湿润,毫无生气,也没有力量。

“你觉得他怎么样?”摩尔迫切地问,“他是不是个人物?是不是转盘出现后最伟大的发现?”

“韦里克呢?”埃莉诺说,“佩里格不该在他的视线之外。”

摩尔的脸色更难看了,“笑话!谁……”“你喝多了。”埃莉诺眼神犀利地四处张望,“该死的里斯,他可能还在和别人争论。”

本特利呆滞而痴迷地看着佩里格。他那一脸冷漠的样子,瘦削的身形,无精打采的性冷淡神情和雌雄难辨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膈应人。佩里格手里居然连玻璃杯都没拿。他什么都没喝。

“你没喝酒?”本特利脱口而出。

佩里格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喝?尝尝甲烷风。”麦克米伦机器人带着托盘经过,本特利在托盘上摸索玻璃杯;三个杯子落在地上,打碎在机器人的滑行踏板下,液体飞溅出来。机器人立刻停了下来,开始细致地清理和打扫。

“给。”本特利把杯子推给佩里格,“吃吃喝喝,快快活活。明天就有人要死了,不过肯定不是你。”

“够了。”埃莉诺凑到他耳边打断他。

“佩里格,”本特利说,“成为职业杀手的感觉怎么样?你看起来不像职业杀手。你什么都不像,甚至连人都不像。你肯定不是人吧。”

剩下的人开始聚拢。埃莉诺愤怒地拽着他的手臂,“泰德,算我求你!韦里克过来了!”

“放手!”本特利甩开她,“我的袖子!”他用麻木的手指掸了掸袖子,“我就剩这么一件了;只给我留了这么点儿东西。”他盯着基思·佩里格茫然的脸。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咆哮;鼻子和喉咙感到阵阵刺痛。“佩里格,谋杀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人是什么感觉?一个从没害过你的人?一个无害的疯子。他只是不小心挡住了好些大人物的路。只不过是个暂时的瓶颈……”

“你什么意思?”摩尔嘟哝着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充满威胁和令人费解的愤怒,“你是暗示佩里格有什么问题吗?”他阴恻恻地笑着,“佩里格可是我的兄弟。”

韦里克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摩尔,把他带走。我叫你上楼。”他粗暴地挥开人群,走向对开门,“派对结束了。走吧。需要的时候会联系你们的。”

人们分散开来,不情愿地走向出口。机器人为他们找出外套和披肩。他们三五成群地四处徘徊、聊天,好奇地看着韦里克和佩里格。

韦里克抓住佩里格。“走吧,上楼去。哎呀,这么晚了。”他踏上宽阔的楼梯,佝偻着背,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头转向一边,“欸,就算这样,我们今天也算完成了很多事。我要睡了。”

本特利努力稳住身形,在他背后大声说道:“瞧,韦里克,我有个主意。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卡特赖特呢?不需要中间人。这样更科学。”

韦里克出乎意料地嗤笑了一声。他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放慢速度。“我明天再跟你谈,”他回头说,“回家睡觉吧。”

“我不回家。”本特利固执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了解所谓的策略。我要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我搞清楚。”

韦里克在第一级台阶前停下了,他转过身,棱角分明的大脸盘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什么?”

“你听到了。”本特利说。他感到房间正在倾斜移动,于是闭上眼睛,双脚分立,保持平衡。他再抬起头时,韦里克已经上了楼,埃莉诺·史蒂文斯正疯狂地拽他的手臂。

“你这个傻瓜!”她尖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是个讨厌鬼。”摩尔也有些步履不稳。他把佩里格推向楼梯,“最好让他滚,埃莉诺。再不走,他怕是要把地毯都吃了!”

本特利感到困惑不已。他麻木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走了。”最后,他终于说道,“他们都走了,韦里克和摩尔,还有那个苍白得像蜡一样的家伙。”埃莉诺把他领到旁边的房间中,关上门。房间很小,一半都在阴影里,房间的边缘隐匿在朦胧的黑暗里。她颤抖着点燃一根烟,气急败坏地吸了一口,烟从张大的鼻孔里冒出来,“本特利,你这个疯子。”

“我喝醉了,都怪这杯卡里斯坦甲虫汁。听说得有一千个奴隶在甲烷大气中出力出汗,甚至死亡,韦里克才喝得到这杯威士忌,这是真的吗?”

“坐下。”她把他推倒在椅子上,就在他面前绕着圈踱步,动作僵硬紧绷,仿佛提线木偶,“一切都分崩离析。摩尔为佩里格感到非常自豪,忍不住拉他出来炫耀。韦里克无法适应自己下台了;他以为自己身边还有探心军能帮他把控一切。天哪!”她转过身,痛苦地把脸埋在手中。

本特利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只好看着她。她再次抱紧自己,悲伤地揉着肿胀的双眼。“我能做点儿什么吗?”他带着希望问道。

阴影中有一张矮桌,埃莉诺在桌上找到一个装满冷水的醒酒器。她在椅子上找到一个陶瓷浅盘,里面装满小巧的硬糖。埃莉诺倒空了盘子,往盘子里倒满水。她快速地泼湿了脸、手和胳膊,然后从窗框上扯下一块绣花布擦干。

“来吧,本特利。”她喃喃道,“我们离开这里吧。”她摸黑走出了房间,本特利挣扎着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房间里都是韦里克的东西,笨重的大型雕像、玻璃箱。在铺着黑色地毯的楼梯上,还有在墙角,几个机器人仆人正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指示。埃莉诺袒胸露乳的小巧身形,像幽灵一样穿梭在这些朦胧的事物间。

他们来到一片空旷的地方,这里被笼罩在阴影中,一片漆黑,布满灰尘。埃莉诺等他追上自己。“我要去睡觉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起。你也可以回家。”

“我的家散了,我没有家了。”他跟在她后面穿过走廊,期间经过了一连串半开着的门。灯光时隐时现。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自认辨认出了其中一些。男人的声音中混杂着昏昏欲睡、模糊不清的女人的咕哝声。埃莉诺突然消失了,只剩他独自一人。

朦胧中,他看到远处有摇摇晃晃的影子在动,他只能摸索着前行。突然,他猛地撞上了什么。那东西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碎在他脚边。他惊呆了,又闯祸了,他傻傻地站在那儿。

“你在这儿干吗?”一个声音严厉地问道。那是赫伯特·摩尔,他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他的脸忽然闪现,忽明忽暗像个幽灵,悄无声息,还看不见他的身子。“你不属于这里!”声音突然冒出来,那张发红浮肿的脸占满了本特利的视野,“从这儿滚出去!去你该去的地方!你这个三流废物。8-8级?别搞笑了,谁说你……”

本特利狠狠地揍了摩尔。摩尔的脸被他打扁了,鲜血四溅,骨头破碎,彻底毁了。有什么东西撞到本特利身上,他被打倒了。他被一个滚动的、流着口水的大个子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他奋力起身,挣扎着想要抓住结实的东西。

“放手,”埃莉诺焦急地低声说,“你们两个,求求你们了!给我安静点儿!”

本特利不动了。在他旁边,摩尔喘着粗气,擦了擦自己挂彩的脸。“我会杀了你,你这个讨厌鬼,混蛋。”他痛得直抽气,怒吼道,“你会后悔打我!”

下一件他记得的事,就是他坐在低矮的地方,弯腰摸索着自己的鞋子。他的外套扔在面前的地板上。而他的鞋子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两只鞋子之间有一大片奢华的地毯。没有声音;整个房间寂静无声,冰冷刺骨。一盏昏暗的灯在遥远的角落闪烁。

“锁上门。”埃莉诺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觉得摩尔肯定精神错乱了,或者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他在外面的大厅里,像个狂暴战士一样拖着脚四处走动。”

本特利找到门,锁上了老式的手动螺栓。埃莉诺正站在房间中央,向后抬起脚,小心地松开了她的凉鞋绑带。本特利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敬畏又惊讶地看着她踢掉了凉鞋,拉开了裤子拉链,脱下裤子。有那么一瞬间,她赤裸的脚踝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小腿白得发光;眼前的画面令他目眩,不受控制,他只好紧紧地闭上眼睛。她苗条的身体线条,小巧的骨架,视线随着她细腻光滑的双腿到她的膝盖,然后就是她的内衣……

接着他绊倒了,她伸出手拉他。湿漉漉的手臂,晃动的乳房,坚实挺立的深红色ru头,都近在他眼前。她喘着气,颤抖着,双臂紧紧地锁住他。他脑中翻腾起咆哮声;他闭上眼睛,顺从地放任自己沉醉在这股洪流中。

过了很久,他醒了。房间里异常冰冷,什么动静都没有。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命的气息。他僵硬地挣扎着起来,困惑不解,脑海中只剩下模糊的片段。透过敞开的窗户,灰蒙蒙的晨光透进来,一股寒冷的阴风吹进来,鞭打着他,感觉冷飕飕的。他退了几步,又停住,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人,到处都是散乱堆着的衣服和被子。他在地上伸展开的四肢、半遮半掩的手臂、洁白的大腿间摇摇晃晃地走着,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认出了埃莉诺,她侧靠在墙上,一只手臂伸出,纤细的手指弯曲着,双腿在身下蜷起,微张的嘴不安地呼吸着。他继续徘徊,突然愣住了。

灰暗的晨光照出了另一个人的脸庞和身躯。那是他的老朋友艾尔·戴维斯。他正平静而又满足地躺在他熟睡的妻子的怀抱中。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对身边的一切全无察觉。

再向前走一点儿,还有更多的人。有些人打着鼾,鼾声陆陆续续吵醒了一些人。有一个人在哼哼,无力地摸索着被子。他的脚踩碎了玻璃杯;深色的液体混着碎片流了一地。前面的另一张脸看上去很熟悉。是谁呢?男性,深色头发,长得挺英俊……

这是他自己的脸!

他被一扇门框绊了一下,发现自己正站在灯光昏黄的大厅里。恐惧袭来,他不假思索地跑起来。他悄无声息地赤脚穿过了铺着地毯的走廊。那走廊看不到尽头,空荡荡的。他走过了灰色的石窗,走过几段似乎永无止境的台阶,没发出半点儿声响。他又跌跌撞撞地来到房子的角落,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凹室,一面高大的镜子堵住了他的路。

镜子里有一个身影晃来晃去。泛黄的如水般的镜子里瞬间映出一个空虚乏味的卑微形象。他静静地凝视着,看着自己蜡黄的头发、干巴巴的嘴唇和无神的双眼。他双臂无力地搭在两侧;一个怯懦苍白的家伙正恍惚地眨着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他尖叫起来,镜子里的人消失了。他冲进灯光昏暗的走廊,赤裸的双脚飞快地掠过布满灰尘的地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巨大的恐惧侵袭了他,引领着他。这恐惧像个尖叫着的横冲直撞的怪物,猛地冲上了房屋高大的穹顶。

他伸着胳膊,无声无息地穿过墙壁和嵌板,进进出出空荡荡的房间,穿过空无一人的通道。这个鲁莽恐惧的人绝望地穿梭着、奔跑着,敲打着铅封的窗户,徒劳地想要逃跑。

他猛地撞上了砖砌壁炉。他筋疲力尽,精神崩溃。他无助地扑向布满灰尘的柔软地毯。他困惑地躺了一会儿,接着磕磕绊绊地站起来,又疯狂地奔跑起来,漫无目的,左冲右突,他将双手挡在脸前,双眼紧闭,嘴巴大张。

前面有声音。一道灼热的黄色灯光从半开的门透过来。房间里几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边,桌上放着录音带和报告。一盏阿充尼克灯在中间燃烧。这灯像一个稳定的微型太阳,发出温暖的光,让他昏昏欲睡。这些作家身边摆满了咖啡,他们低声讨论着作品。这里还有一个身形高大,有着宽大溜肩的男人。

“韦里克!”他对那人大喊,他的声音微弱、单薄,因虚弱而颤抖,“韦里克,帮帮我!”

里斯·韦里克愤怒地抬起头,“你想要什么?我很忙。这必须在我们开始行动前完成。”

“韦里克!”他尖叫起来,惊恐万分,心惊胆战,“我是谁?”“你是基思·佩里格。”韦里克烦躁地回答,用一只巨大的手

擦了擦额头,把磁带推开,“你是大会挑出来的刺客。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你就要工作了,你得准备好。你有工作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