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本特利站在厨房门口,呼吸着食物散发出的温暖香气。戴维斯家的房子舒适又明亮。艾尔·戴维斯脱掉了鞋子,正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的电视前,认真地看着广告。他漂亮的棕发妻子劳拉正在准备晚餐。
“如果这是变异藻(1),”本特利对她说,“那这是闻起来最棒的冒牌货了。”
“我们从来不吃变异藻。”劳拉轻快地回答,“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吃过。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加工,你还是能吃出来。当然了,天然食品贵得离谱,但这是值得的。变异藻是给非客们吃的。”
“要是没有了变异藻,”听到她说的话,艾尔接嘴道,“早在20世纪,非客就都饿死了。你总是说些典型的外行人才会有的错误论调。我给你说说真相吧。”
“讲吧。”劳拉说。
“变异藻不是天然的藻类,是突变体。它最早出现在中东某地的培养基中,后来慢慢出现在了不同地方的淡水表面。”
“这个我知道。早上上洗手间的时候,我不就发现整个洗手盆、管子、浴缸和各种卫具上都堆满了那讨厌的玩意儿吗?”
“五大湖上也有。”艾尔一板一眼地说。
“好啦。这可不是变异藻。”劳拉对泰德说,“这是真正的烤牛肉,货真价实的春土豆、青豆、白卷。”
“比起上次见你们那会儿,你们过得好多了。”本特利说,“怎么回事儿?”
劳拉美丽的面庞上闪过复杂的神情,“你没听说吗?艾尔跳了整整一个评级。他通过了政府测验;每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我都和他一块儿学习。”
“我从来没听说有人通过测验,电视里提到过吗?”
“是的,电视上提了。”劳拉不满地皱起了眉头,“那个讨人厌的山姆·奥斯特用了一整期节目讲这件事。他太能煽动了,所以才在非客中有那么多追随者。”
“很遗憾,我没听说过他。”本特利承认。
电视上,绚丽的广告画面像燃烧着的液态弹,它们来回播放着,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每一个都停留一会儿,然后消失。广告是最高级的艺术形式;广告的背后聚集着最优秀的创意人才。广告是结合了色彩、画面的平衡以及节奏的艺术,其中还蕴含着躁动的活力,这些元素从屏幕溢出,冲进戴维斯的舒适客厅。安装在墙壁里的隐形高保真扬声器传出了随机选取的广告伴奏乐,音乐在房间中流淌着。
“挑战大会,”戴维斯指着屏幕说,“他们打广告吸引申请者,奖金可是相当丰厚。”
屏幕上不断地出现泡沫般的光和质感十足的色彩,形成一股旋涡,这象征着挑战大会。滚滚的人潮散开又聚拢,通过新的方式再度组合起来。一个团体异常兴奋,他们组合成半圆形,跳着舞横穿画面,而背景音乐则把气氛推向高潮。
“这是什么意思?”本特利问道。
“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换到1频道。那样你就明白了。”
劳拉匆匆忙忙地拿着银器和瓷器来摆桌子。“不要放1频道;所有非客都在看这个。广告有两种模式,这是给我们看的,他们看的是文字版。”
“你错了,亲爱的。”艾尔严肃地说,“1频道是新闻和千真万确的消息。S频道才是娱乐频道。我喜欢这么理解,但是——”他挥挥手,电路突然转换了,生动的颜色和声音眨眼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威斯汀豪斯新闻播音员波澜不惊的模样,“这是一样的。”
劳拉摆好了桌子,急匆匆地回到了厨房。客厅温馨舒适,其中一面墙是透明的;房子下面的柏林市向远方延伸开来,城市聚落将法本财团包裹在中央。法本财团是个位于中心地带的高耸入云的巨大圆锥体,在夜空下看上去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的清冷灯光在浓郁的夜色中涌出又消散:地面上的车辆像是黄色的火花,在寒冷夜晚投下的阴影中舞蹈。汽车最终驶入圆锥体,消失了,仿佛扑火的飞蛾扑向巨大的台灯灯罩。
“你发誓效忠韦里克多久了?”本特利问戴维斯。
艾尔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电视上这会儿正在讲C+反应堆的新实验,“你到底想问什么,泰德?我想三四年了吧。”
“你挺满意的?”
“当然,有啥不满的?”艾尔指着精心布置的舒适客厅,“谁会不满意?”
“我不是说这个。我在‘飞鸟-弦琴’也有同样的待遇;大多数评了级的人都是这样的。我指的是韦里克他这个人。”
艾尔·戴维斯费了好大劲才明白本特利的意思,“我从没见过韦里克,今天以前,他一直在巴达维亚。”
“你知道我发誓效忠韦里克了吧?”
“你下午告诉我了。”戴维斯亲切地看着本特利,神情放松,没有压力,“我希望这意味着你会搬过来。”
“为什么?”
戴维斯眨了眨眼,“欸……因为那样一来,我就能常常见到你和茱莉了。”
“我半年前就没和茱莉一块儿住了。”本特利不耐烦地说,“我俩分开了。她现在在木星上担任什么劳工营官员。”
“呃,我不知道,我好几年没见你了。那天在伊普维克上看到你,我惊讶得跟见了鬼似的。”
“我跟着韦里克还有他的手下一起过来的。”本特利语带讽刺,“‘飞鸟-弦琴’放我走以后,我直接去了巴达维亚。我打算从此跟财团系统分道扬镳。我直奔里斯·韦里克去了。”
“你做了件对的事。”
“韦里克骗了我!他下台了,彻底被总局赶出来了。我知道那些钱用不完的人在不断哄抬财团的价值。我不想和这事儿有任何瓜葛——结果你看我现在。”本特利更加不满了,“我非但没有摆脱它,还来到了最肮脏的核心。这是地球上我最不愿意待的地方。”
戴维斯的神色从谅解转为了愤怒,“我认识的人里,最优秀的人都是韦里克的仆役。”
“然而他们都是生财无道的人。”
“你是因为他成功才指责他吗?是他让财团系统顺利运行。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这是他的错吗?这是自然选择和进化的过程。适者生存。”
“韦里克解散了我们的研究实验室。”
“我们?我说,你现在可是跟韦里克一伙儿的。”戴维斯更加气愤了,“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韦里克是你的保护者,你站在这里——”
“好了,伙计们!”劳拉喊道,脸颊通红,很有一家之主的架势,“晚餐已经放在桌上了,麻烦你们拿几张椅子过来。艾尔,吃饭前先洗手。记得穿上鞋子。”
“当然,亲爱的。”戴维斯乖乖地站了起来。
“要我帮忙吗?”本特利问道。
“你只要找张椅子坐下就行了。我们有真正的咖啡。你要加奶吗?我不记得你的习惯了。”
“要,”本特利说,“谢谢。”他拉开一把椅子,心情低落地坐下。
“别那么沮丧嘛,”劳拉对他说,“看看你马上要吃的东西。你现在不和茱莉一起住了吗?我打赌你肯定都是在外面餐馆里吃饭。他们只卖那种可怕的变异藻合成食物。”
本特利把玩着手上的刀叉。“你们这儿挺不错的。”他说道,“上一次见你,你还住在财团的宿舍里。你们那时还没结婚。”
“记得你和我住一起的时候吗?”劳拉开始切捆着烤肉卷的麻线,“我记得,我们一起住了不到一个月。”
“将近一个月。”本特利附和道,回忆起了过往。他稍稍放松了一些。热乎的食物传来阵阵香气,客厅灯光明亮,对面坐着一位美丽的夫人。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温馨。
“那时你还效忠‘飞鸟-弦琴’呢。你的评级也还没丢。”
艾尔出现了。他坐下来,展开餐巾,满心期待地搓着手。“闻起来太香了,”他大声说道,“我们开动吧。我饿死了。”
他们吃饭时,旁边的电视一直絮絮叨叨地播放着。屏幕闪烁的光涌进客厅。本特利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劳拉和艾尔的聊天。
“……测评主持卡特赖特宣布解雇两百名总局员工,”广播员说,“给出的理由是b.s.r.(2)”
“恶性危险分子,”劳拉啜饮着咖啡,低声说道,“他们总是这么说。”
播音员继续说:“……大会筹备如火如荼。已经有数以十万计的申请正涌向大会董事会和威斯汀豪斯财团的办公室。前任测评主持里斯·韦里克已同意处理繁复的技术细节,以便开启十年来最激动人心、最壮观的挑战赛……”
“你说得对,”艾尔说,“韦里克死死地霸着财团系统。他会推动这整件事。”
“老法官沃灵还在董事会吗?”劳拉问他,“现在他肯定已经有一百岁了。”
“他现在还在董事会里。他不会辞职,除非他死了。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他该让路了,让年轻人接手。”
“但他清楚挑战的方方面面,”劳拉说,“他把这一切都抬上了道德高地。我还记得我还在上学、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测评主持下台了。就是特别搞笑、讲话结结巴巴的那个。接替他的是个好看的年轻人——挑战他的刺客。那个黑头发刺客成为了优秀的测评主持。就在那时,老法官沃灵成立了董事会管理大会,像基督教神话里的耶和华一样。”
“而且他有胡子。”本特利说。
“长长的白胡子。”
电视机里的播音员换了。画面里出现的大礼堂吸引了大家的视线。礼堂里大会正准备开始。座位已经摆好,董事会成员坐在巨大平台上的审议席上。人们来回穿行;礼堂里人声鼎沸,充斥着愤怒和喧哗。
“想想,”劳拉说,“我们坐在这儿静静地吃晚饭,而与此同时,这些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些事跟我们可差着十万八千里。”艾尔漠不关心地说。
……里斯·韦里克悬赏一百万金币,这推动了大会的筹备进程。统计学家表示申请数量已创下历史新高,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人人都渴望尝试整个星系中最英勇的角色。这一角色要承担最大的风险,也能赢得最丰厚的奖赏。今晚,九大行星,六十亿人的目光都盯着威斯汀豪斯财团。谁会是第一个刺客?这里有这么多优秀的申请者,他们代表了不同评级和不同财团,谁将率先尝试获得百万金币,赢得整个文明的掌声?
“你呢?”劳拉突然对本特利说,“你为什么不提交申请?你现在又没有任务。”
“这不是我的风格。”
劳拉笑了,“那就让它变成你的风格。艾尔,我们不是有他们推出的大尺寸录影带吗?记录了过去所有成功的刺客,讲他们的生平事迹,放给泰德看看。”
“我已经看过了。”本特利直截了当地回答。
“你小时候难道没梦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刺客吗?”
劳拉陷入回忆,棕色眼睛变得迷离,“我记得当时特别恨自己是个女孩儿,因为那意味着我长大后无法成为刺客。我买了很多护身符,但它们都没能把我变成男孩。”
艾尔·戴维斯把空盘子推开,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我能把皮带解开吗?”
“当然。”劳拉说。
艾尔松开了皮带,“真是一顿美餐,亲爱的。我不介意每天都这样吃。”
“实际上,你介意。”劳拉喝完咖啡,优雅地用餐巾轻拭嘴唇,“还要咖啡吗,泰德?”
……专家预测第一位刺客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杀死测评主持卡特赖特并赢得前任测评主持里斯·韦里克给出的百万金币奖金。不到二十四小时前,瓶子出人意料地转动了,导致这位前任测评主持下台。如果第一位刺客失败,那么预测家认为第二位刺客赢得奖金的概率是百分之六十。根据演算,卡特赖特两天后将会更好地控制军队和探心军团。对于刺客来说,速度比方法更重要,尤其是在开始阶段。而在后期,情况会因为……
“有很多人开了私人赌盘。”劳拉说。她满意地向后仰倒,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对本特利微笑,“再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你会把你的东西搬到法本来吗?你可以和我们住一段时间,直到找到一个像样的地方。”
艾尔说:“以前有不少好地方,现在都被非客占了。”
“他们到处游荡。”劳拉赞同道,“泰德,你还记得合成研究实验室附近那些好地方吧?那些新的住宅单元楼,那些粉色和绿色的楼?现在非客住在那儿。想也知道,那儿变得破烂不堪,又脏又臭。简直就是耻辱。他们怎么不报名去集中营?那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闲晃。”
艾尔打了个呵欠。“我困了。”他从桌子中央的碗里挑了一个椰枣,“椰枣。这是什么鬼椰枣?”他细嚼慢咽,“太甜了,哪颗行星来的?金星?这东西吃起来跟金星的浆果差不多。”
“小亚细亚的。”劳拉说。
“居然是地球上的。谁做的?”
“没人,这是天然的果子。棕榈树上的。”
艾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神创造了无限多样性。”
劳拉很震惊,“想象你的同事听到你这么说,会怎么样。”
“让他们听。”艾尔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我不在乎。”
“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是个基督徒。”
本特利缓缓地站了起来,“劳拉,我得走了。”
艾尔吃惊地站起来,“为什么?”
“我得去收拾我的东西,从‘飞鸟-弦琴’那儿把东西拿过来。”
艾尔在他肩上重重地打了一拳,“法本会把东西送过来的。你现在是韦里克的仆役了——记得吗?给财团交通部门打个电话,他们会安排的。不要钱。”
“我宁愿自己做。”本特利说。
“为什么?”劳拉惊讶地问道。
“摔碎的东西会少一点儿。”本特利拐弯抹角地回答道“,周末我会租辆出租车,把东西装上。我觉得他周一前都不会找我的。”
“这我可说不好,”艾尔深表怀疑,“你最好尽快把东西拿过来。有时候韦里克会突然想找一个人,一旦他要找你……”
“去他的韦里克。”本特利说,“我偏要慢慢来。”
他离开桌子,留下旁人茫然、震惊的表情。他的胃里装着精心烹饪的温暖食物,但头脑中却是一片虚无缥缈,像是被坚硬又酸涩的果皮包裹着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你不能那么说。”艾尔说。
“我就是那么想的。”
“你知道吗?”艾尔说,“我觉得你太不现实了。”
“也许吧。”本特利找到自己的外套,“谢谢你的晚餐,劳拉。真的非常美味。”
“你听起来可不怎么真心。”
“我没有。”本特利回答,“你在这儿有个温馨的小地方,很舒适,很方便。我希望你们都过得开心。我希望不管我是怎么想的,你的烹饪都能让你拥有这样的感觉。”
“会的。”劳拉说。
播音员说:“……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来了一万多人。沃灵法官宣布第一位刺客将在本次会议上选出……”
“就在今晚!”艾尔喊道,他满怀欣赏地吹着口哨,“韦里克不会浪费任何时间。”他摇了摇头,深感敬佩,“这个男人真是雷厉风行,泰德。你必须得佩服他这点。”
本特利蹲下来,关掉了电视机。流淌的声音和飞速闪现的图像都消失了,他站了起来。“你不介意吧?”他说。
“发生什么了?”劳拉支支吾吾地说道,“它怎么关了!”
“我把它关掉了。我厌倦了听到这个该死的声音。我不想听到大会还有和大会相关的消息。”
众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艾尔犹豫地咧嘴一笑,“走之前喝一杯怎么样?它会让你放松点儿。”
“我很放松。”本特利说。他穿过房间来到透明的墙壁前,背
对着劳拉和艾尔,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的沉沉黑夜和闪烁在法本财团周围的万家灯火。在他的脑海中,形状和意象互相交织,形成变化万千却又同窗外景色相似的幻象;他可以关掉电视,可以让墙壁不透明,但不能叫停飞速运转的大脑。
“好吧。”劳拉最后对大家道,“我想我们不会看挑战大会了。”
“在你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中,你可以看回顾视频。”艾尔说道。
“可我现在就想看!”
“不过,离开始还有段时间。”艾尔习惯性地想平息矛盾,“他们还在测试设备。”
劳拉急急地呼了口气,绕过餐桌回到厨房。
水咆哮着跃入水槽;盘子像是发疯了一样互相撞击剐蹭。
“她生气了。”艾尔瞧出来了。
“是我的错。”本特利犹豫地说。
“她会缓过来的。你大概还记得以前的情况吧。说吧,如果你想告诉我哪儿出错了,我会全神贯注地听的。”
我应该说什么?本特利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到。“我去了巴达维亚,想参与大项目。”他说,“除了争权夺利、费尽千辛万苦踏着别人的尸体登上顶峰之外的事情。然而,我却又回到了这里——我发自肺腑地想要尖叫。”他指着电视屏幕,“那些广告就像下水道里亮闪闪的臭虫。”
艾尔·戴维斯郑重地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一周之内,里斯·韦里克就会回到一号位置上。他的钱会帮他选出好刺客。这个刺客宣誓效忠于他。一旦他杀死卡特赖特,那个位置就回到韦里克手上了。你丫就是太没耐心了。等一周,伙计。一切都会恢复成原来那样——说不定还会更好。”
劳拉出现在门口,她不再愤怒了。现在她的脸上充满了暴躁和焦虑,“艾尔,我们能不能调到大会的频道?我能听到邻居电视的声音,他们现在正在选刺客!”
“我会打开电视的。”本特利疲惫地说,“不管怎么说,我真得走了。”他蹲下来,按了电源开关。电视机迅速升温;他踏出前门时,从他背后传来狂躁的尖叫声。成千上万人的铿锵欢呼声自他身后碾过,接着融入寒冷的黑夜。
“刺客!”电视机里的人尖叫着。此刻他正沿着黑暗的小道往下走,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们正在上交他的名字——我马上就向你们公布。”欢呼声在狂喜中越来越高;像大海的滚滚波涛,瞬间盖过了播音员的声音。“佩里格,”播音员的声音传来,在骚乱中他提高了嗓门,“众望所归——这是整个星球的愿望。刺客是基思·佩里格!”
(1)某种经过突变、可以被加工成不同的食物的植物。
(2)Badsecurityrisk的缩写,意思是恶性危险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