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些时候,里昂·卡特赖特小心翼翼地开着他那辆老旧的“雪佛兰82”穿过狭窄蜿蜒的街道。他车技熟练,双手牢牢地抓住方向盘,双眼盯着前方的交通状况。像往常一样,他穿着一身过时但整洁的双排扣西装。一顶脱了形的帽子压在他的头上。他背心口袋里揣着一只怀表,正自顾自地嘀嘀嗒嗒响着。他的一切都透露着陈旧和岁月的痕迹。他大约六十岁,身材精干,肌肉发达,高大挺拔,骨架却很小,一双蓝眼睛透着温和的光。他的手腕上有红棕色斑点。他胳膊纤细,但结实有劲儿。他面容憔悴,却显出一种安静,近乎可以说是温柔的神情。他开得很小心,仿佛对自己和这辆年事已高的车都缺乏信任。
后座上成堆地放着准备发放的包装胶带。还没盖免税印的成捆金属沉甸甸的,把汽车底盘都压变了形。角落里有件揉成一团的旧雨衣,旁边放着一个陈旧的午餐盒,还有一些用过的鞋套。座位下面卡了一把上了膛的霍珀枪,已经卡了好几年了。
街道两边的老建筑都已经褪色,窗户蒙满灰尘,窗沿都起皮了。霓虹灯广告牌颜色黯淡。这些楼跟他还有他的车一样,都是上个世纪的遗物。那些穿着褪色裤子和工装夹克、显得死气沉沉的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两眼无神充满敌意,或是在门廊处游荡,或是靠在墙上。一名矮胖的中年妇人穿着走形的黑色外套,拖着一辆快散架的购物车进了黑黢黢的商店。她烦躁地在没有卖相的商品、不新鲜的食物中随便挑一些,再将其拖回通风不畅、尿迹斑斑的公寓楼,拖回到混乱的家中。
卡特赖特观察发现,近来人类的生活并没发生太大的改变。评级系统、精心制作的测评,对大多数人没有任何好处。那些非客(1)——未评级的人仍然存在。
20世纪初,生产问题已经解决,在那之后困扰社会的就是消费问题。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西方世界,消费品和农产品堆叠成了高耸的山脉。能送的都送了,不过那么做可能会颠覆自由市场。到了1980年,临时解决方案就是把产品堆起来烧掉,每周都有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商品被烧毁。
每个星期六,市民们聚集成阴郁愤怒的人群,看着部队往没人买的汽车、烤面包机、衣服、橘子、咖啡和香烟上喷汽油,用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其付之一炬。每个城镇都有一个焚烧场,四周被栅栏围起来,里面是一堆垃圾和灰烬。那些无人购买的美好事物在这里被有条不紊地摧毁。
测评也是有些好处的。人们虽买不起昂贵的商品,但仍怀有赢得它们的希望。数十年来,经济全靠精心设计的“赠送机”支撑着。这些机器送出了大量闪闪发光的商品。但是,每一个赢得汽车、冰箱或电视机的人的背后,都有数百万人与它们失之交臂。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测验中的奖品从物质商品发展为更实在的东西:权力和声望。在最顶端的是最崇高的职位:权力分配者——测评主持。一旦当选,意味着能完全操控测评本身。
社会经济体制的崩溃是缓慢的,渐进的,影响深远的。这种崩溃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导致人们对自然法则本身失去了信心。似乎没有什么是稳定的或固定的,整个宇宙是一个变幻莫测的通量。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人依靠。基于统计学的预测变得流行,因果关系的概念逐渐消失了。人们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够掌控身边的环境;所剩下的只有风水轮流转的信念:在随机偶然的宇宙中,好运是有可能降临的。
极大极小值算法(M博弈游戏)理论是一种“斯多葛式”(2)的逃避,是当别人挣扎在漫无目的的旋涡中时的遗世独立。M游戏的玩家从不真正承诺什么;他不去冒险,也得不到什么——也就不会被打垮。他不断地累积自己的运气,并努力比其他玩家存活得更久。M博弈游戏的玩家束手静等游戏结束,那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3)。
极大极小值算法是在生活这场大游戏中求生存的重要方法,由冯·诺依曼和摩根斯坦这两位20世纪的数学家发明。这个算法曾被运用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和终极之战(4)中。军事战略家和当时的金融家曾充分利用了这个理论。20世纪中叶,冯·诺依曼曾被派遣至美国原子能委员会:说明这个理论日渐重要,获得认可。而在其后的二百五十年内,这个理论成了政府的基础。
这就是为什么里昂·卡特赖特,一个电子修理工,一个有良知的人,成为了普雷斯顿教徒。
信号灯亮了,卡特赖特把他的破车停在了路边。在他面前,社团大厦污迹斑斑的白色表面反射着五月的阳光。这是一栋细长的三层木结构建筑,大楼唯一的标志醒目地挂在隔壁洗衣房的上方:后方是普雷斯顿社团大厦主办公室。
这里是后门,是船只的装卸平台。卡特赖特打开汽车的后门,把成箱的邮政文件拖到人行道上。来往的人群对他视而不见,几码外一个鱼贩正在用类似的方式卸他卡车上的货。街对面,有一家昏暗的酒店,其中隐藏着一批鱼龙混杂的店铺,有小型杂货铺,也有凋敝的商业机构:借贷铺子、雪茄铺子、窑子、酒吧。
卡特赖特用膝盖顶着纸箱,将它推到狭窄的走道上,推进大楼里阴暗的储藏室。阴冷的黑暗中,只有一个阿充尼克灯泡(5)发着微弱的光;补给品堆放在四周,到处都是高耸的板条箱和接线盒。他找了一片空地,安置好沉重的货物,然后穿过大厅,进入狭窄的小前厅。
和往常一样,办公室和门可罗雀的接待室都空荡荡的。大楼的前门敞开着。卡特赖特抱起一大堆邮件,坐在塌陷的沙发上,把邮件摊在桌子上,开始快速浏览。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打印费、运费、租金、电费、垃圾清理费、逾期缴纳的罚单、水费和原材料费。
他打开一封信,拿出一张五美元的账单和一张长长的留言条,上面是一位老女人歪七扭八的笔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捐款。加起来,他发现社团收到了三十美元。
“他们开始焦躁不安。”丽塔·欧奈尔出现在他身后的门口,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开始行动了。”
卡特赖特叹了口气,是时候了。他站了起来,清空了烟灰缸,把一堆卷了角的普雷斯顿的书《火焰碟星》复印件捋平,然后不情愿地跟着那个女孩走到狭窄的大厅里。墙上约翰·普雷斯顿的照片沾满污渍,照片左下方有一排挂钩。他向前走去,穿过暗藏的窄缝,进入平行于普通走廊的那条昏暗的内部通道。
一看到他,屋子里的人立即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人们的迫切渴望混杂着恐惧,震颤了整个房间。一些人缓过神朝他走来。嗡嗡的说话声再次响起,房间里重新变得嘈杂。现在人们都在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走向正中心,一群神情激动、比比画画的男女在他周围围成一个圈。
“我们出发吧。”比尔·康克林松了一口气。
他旁边,玛丽·乌齐奇热切地说:“我们等了这么久,再也等不下去了!”
卡特赖特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他的清单。各种各样的人焦急地挤在他的周围,看得人眼花缭乱:几个墨西哥工人沉默寡言,惊恐万分,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东西;还有一对面无表情的城里夫妇、喷气机司炉师傅、日本配镜师傅、红唇妓女、破产零售干杂店的中年老板、农学学生、专利药推销员、厨师、护士还有木匠。他们汗流浃背,互相推搡,聚精会神地听着,专心致志地看着。
这些人掌握的技能来源于双手而非头脑。他们的能力来自多年来的实践和工作,来自与器物的相处。他们可以种植植物、挖掘地基、修理漏水管道、维护机器、纺织衣物、做饭。但根据评级系统的评估,他们都是失败的。
“我觉得人都到齐了。”杰雷迪紧张地说。
卡特赖特像做祈祷那样,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在你们离开前,我想说几句。船已经准备好了,那边的朋友也已经检查过了。”
“没错。”格罗夫斯船长证实道。他是位神色严肃的黑人,穿着皮夹克和靴子,戴着手套,令人印象深刻。
卡特赖特揉了揉手上那点儿皱巴巴的金属箔,“那么,就这样吧。还有人有疑问吗?有人想退出吗?”
空气中充斥着被压抑的兴奋和紧张。玛丽·乌齐奇对卡特赖特微笑了一下,然后又抬起头对着身旁的年轻人笑了。康克林伸手搂紧她。
“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奋斗的目标。”卡特赖特继续说,“我们投入了时间和金钱,就是为了这一刻。我希望约翰·普雷斯顿能在这里;看到这一切,他一定会很高兴。他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他知道一定会有一艘船驶过那些殖民地行星,驶离总局的控制范围。在他心中,他确信人类会寻求新的边界和自由。”他看了看手表,“再见,祝你们好运。上路吧,抓好你们的护身符,让格罗夫斯掌舵。”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收好各自的微薄财物,拖着脚步缓缓离开房间。卡特赖特和他们一一握手,小声地说着祝好和安慰的话。等这些人中的最后一个离开房间,他在人去楼空的房间里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
“我非常高兴一切都结束了。”丽塔松了口气,“我怕有人会退缩。”
“未知之地是个可怕的地方,那里有怪物。普雷斯顿还在一本书中写到了怪异的叫声。”卡特赖特用玻璃壶倒了一杯黑咖啡,“呃,留下来的我们也有活儿要干。我都不知道去和留哪一个更糟。”
“我从没有怀疑过,”丽塔无意识地用她纤细灵巧的手指梳理着黑发,“你可以改变宇宙……你无所不能。”
“很多事我都做不了。”卡特赖特冷淡地反驳道,“我会尝试些新东西,四处开展些活动,结束几个项目。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找到我。”
丽塔感到震惊,“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正视现实。”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生硬,甚至凶巴巴的,“刺客干掉了每一个被瓶子选中的非客。你觉得他们准备好召开挑战大会需要多久?这个制衡系统制的是我们,衡的是他们。只要他们还在,我想掺和一脚就是坏了规矩。从现在开始,一旦有不测发生,就都是我自己的错了。”
“他们知道飞船的事儿吗?”
“说不清楚。”他病恹恹地补充道,“我希望他们不知道。”
“你可以撑到那时候,撑到这艘船安全抵达,这是不是……”丽塔停下来,惊恐地转过身。
建筑物外面传来喷气机的声音。一艘飞船正在屋顶上降落,一阵金属发出的嗡鸣声骤然响起,就像一只钢铁昆虫。接着是碰撞声,吓了人一跳。楼上传来快速移动的声音,仿佛屋顶的陷阱被打开了。
丽塔看了看叔叔,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脸上尽是恐惧的神色。接着,某种安然的疲倦和沉静盖过了恐惧,他犹豫着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他们来了。”他用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陈述道。
重型军靴出现在走廊上。会议室周围散布着穿着绿色制服的总局卫兵。在他们之后,一名面无表情的总局官员拿着一个锁好的公文包走了进来。
“你就是里昂·卡特赖特?”官员询问道。他翻阅着笔记本,接着说,“把你的文件给我,你带着的吧?”
卡特赖特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塑料管,解开封条,展开了薄薄的金属箔。他把金属箔一个个地放在桌子上。“出生证明、学习记录和受训记录、心理评估、医疗证明、犯罪记录、地位许可证、效忠史说明、最终效忠解除文件。都在这儿了。”他把这一堆东西推向官员,然后脱下外套,卷起袖子。
官员随意看了看这些文件,对比了识别标签和植入在卡特赖特前臂深处的标记。“待会儿我们还会检查指纹和大脑模式。不过,这其实是多余的,我知道你是里昂·卡特赖特。”他又把文件推了回来,“我是总局探心军团的谢弗少校,附近还有其他的探心军。今天早上九点过一点儿,发生了权力转移。”
“我知道了。”卡特赖特说着,把袖子放了下来,穿上外套。
谢弗少校摩挲着卡特赖特的地位许可证光滑的边缘,“你没有评级,是吗?”
“没有。”
“我想你的权力卡被你的保护人财团收着,那是通常的做法,对吧?”
“通常是的。”卡特赖特说,“但我不属于任何财团。你们在我的文件上都看到了,今年早些时候我已经被开除了。”
谢弗耸耸肩,“在那之后,你自然而然地把你的权力卡挂在黑市上卖。”他“唰”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现在瓶子大多数时候挑出的都是未评级的人,因为这些人的数量远远超过有评级的人。但不管怎么说,有评级的人才能保有权力卡。”
卡特赖特把他的权力卡放在桌上,“我也有。”
谢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他迅速扫描了卡特赖特的头脑,脸上出现了怀疑困惑的表情,“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这要发生。”
“是。”
“不可能。刚出结果,我们马上就赶了过来。韦里克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你是军团以外第一个知道这事的人。”他靠近卡特赖特,“有点儿不太对劲,你怎么知道要发生了?”
“那头双头小牛。”卡特赖特含糊其词。
这位探心官陷入了沉思,继续在卡特赖特的脑海中探索。突然,他抽离出来。“无所谓。我猜你应该有些内部渠道。我可以找出来;它就在你的脑海深处,被你小心地掩藏起来。”他伸出了手,“恭喜你。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我们会在这里驻守。几分钟后,韦里克就会得到消息。我们要做好准备。”他把卡特赖特的权力卡塞回他的手中,“好好保管,这是新职位对你的唯一要求。”
“我想,”卡特赖特重新找回了呼吸,“我可以信任你。”他小心翼翼地把权力卡插进口袋里。
“我觉得你可以。”谢弗反射性地舔了舔嘴唇,“感觉真怪……你现在是我们的顶头上司,而韦里克啥也不是。我们可能需要点儿时间才能在心理上适应。有些年轻的军团成员根本不记得任何其他的测评主持……”他耸耸肩,“我建议你在军团里待一阵子。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巴达维亚很多人都对韦里克个人宣誓效忠,而不是他的职位。我们必须仔细筛查每一个人,系统地将他们除掉。韦里克一直利用这些人来控制财团。”
“我并不意外。”
“韦里克很精明。”谢弗挑剔地衡量着卡特赖特,“他任测评主持期间,一再受到挑战。总是有人溜进来想刺杀他,搞得我们一直很忙。不过这或许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吧。”
“我很高兴是你来了。”卡特赖特承认,“听到声音,我还以为是韦里克。”
“如果我们先通知他的话,很有可能。”谢弗的眼中带着冷酷的笑意,“如果不是老一辈的探心官提醒,我们可能会先通知他,耽误过来的时间。彼得·威克曼做出了很大贡献,提醒我们的责任和义务,诸如此类的事情。”
卡特赖特默默地记下。他应该去找一下这个彼得·威克曼。
“靠近这里时,”谢弗缓慢地继续说道,“我们的第一批人收集到了一大群人的想法。他们显然刚离开这里,你的名字,还有这个地方都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卡特赖特立即变得警惕起来,“哦?”
“他们正在远离我们,所以我们没法收集到更多信息。大概是些关于船和长途飞行的事情。”
“你听起来像是政府的预言家。”
“他们身边充满了兴奋和恐惧的强烈磁场。”
“我无话可说,”卡特赖特强调道,“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接着,他语带讽刺地补充道:“可能是讨债的吧。”
在社团大厦外的院子里,丽塔·欧奈尔漫无目的地绕着小小的圈子,突然感觉怅然若失。关键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成为了历史。
社团大厦对面有简陋的小墓室——就是一个污迹斑斑的黄色塑料立方体,里面躺着约翰·普雷斯顿的遗骸。她看得到他畸形的黑色尸骨悬在其中,双手交叠在小鸟般的胸膛上,双眼紧闭,还戴着那副再也没有用处的眼镜。他的手很小,关节炎害他跛了脚。他驼背,还近视。墓室尘土飞扬,周围散落着垃圾和废弃物。风把陈旧的垃圾刮到这里,再也没带走。没有人来瞻仰普雷斯顿的遗体。这个墓室是座被世人遗忘的、孤独的纪念碑,里面藏着无人问津的遗骸,毫无用处、为世所遗。
但是在半英里之外,一队老旧的车队正在下客。破旧的通用公司运矿飞船紧紧地卡在发射台上;刚从车上下来的乘客笨拙地沿着狭窄的金属坡道爬进陌生的飞船船体。
狂热分子上路了。他们前往深空寻找太阳系中谜一般的第十颗行星,向世人宣布它的存在。那是传说中的火焰碟星,在人们所知的宇宙之外,属于约翰·普雷斯顿的神话般的世界。
(1)作者生造的词语,Unk,unclassification,意指没有评级的边缘人。
(2)斯多葛哲学学派(或称斯多亚学派,也被译为斯多阿学派),是塞浦路斯岛人芝诺(约前336~约前264年)于公元前300年左右在雅典创立的学派。在社会生活中,斯多葛派强调顺从天命,要安于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要恬淡寡欲,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幸福。
(3)极大极小值算法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博弈策略,降低风险为第一优先,于是无视冒险可能带来的收益。
(4)作者杜撰的战争。
(5)作者杜撰的一种新能源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