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被引进那位通过旅途中的谈话使我陷入无比激动的先生的家里;这幢住宅座落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区,我在下边的城里已经向着这里瞭望过多次,期望能够看到这幢房子;这时,由于我同这里的两位女主人——一母一女已经相识,所以它对我愈益有吸引力。乌尔塔多先生所提到的那条缆车把我们送到了这个地区,既迅速又舒适;原来,这条缆车就停在卢昂·德·卡斯蒂略斯街附近。我们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库库克的别墅门前——这是一幢白色的小楼,像附近其他房子一样。门前铺着一小块草地,草地中间是一个花坛;楼内完全是通常一位朴素学者家庭的装饰,无论从气魄还是从陈设来看,都同我在城里住处的豪华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因此,我虽然对这幢楼所处的居高临下的位置和房间的舒适表示了称赞,但还是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轻藐的情绪。

不过,我的这种情绪还是很快就减弱了,甚至变成了胆怯,这是因为另外一种对比制约了我:即女主人库库克-达·克鲁兹夫人的外貌。她站在那间装饰得极普通的市民式的客厅里接待我们——主要是我,而她却显得是那样威严庄重,仿佛置身于一间君主接待大厅里似的。当我再次见到这位夫人时,她昨天给我留下的印象变得更为强烈了。她很注意仪表,换了一身不同于昨天的服装:这是一件用上等白云纹丝绸料制成的连衣裙,裙子部分裁剪得非常可体,打了很多褶子,上衣的袖子尽管很紧但还是做上了很多绉褶,一条黑色天鹅绒腰带系得高高的,几乎挨到乳房。脖颈上系着一条带圆牌的旧式金首饰,脖子的皮肤虽然已经白皙得如同象牙一般,但是像她那张夹在两只晃晃荡荡的耳环之间的既大又严峻的脸一样,同这件衣服的雪白色相比,还是显得暗了几分。满头的黑发在两鬓上边梳成了几个小发卷,今天没有戴帽子,使人还是可以发现几丝银发的。不过,可以看得出,这位夫人是保养得非常好的,腰板儿挺得笔直,头抬得高高的,那副亭亭玉立的样子令人感到很吃力,眉毛下的两只眼睛在一直向下凝视着你!我不否认,这位夫人使我感到威慑,然而她的那些使她能够呈现出这样一副姿态的特征,同时又对我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吸引力。她的这副几乎令人望而生畏的庄严气质,同她作为一位肯定成就卓著的学者夫人的身份是根本不相称的。这使人感到,在她身上有某种纯粹血缘因素、某种种族自负感在起作用,而这种自负感又具有某种动物特性,从而也就充满诱人的魅力。

与此同时,我的注意力实际上是集中在佐佐身上,因为无论从年龄还是从兴趣上来看,佐佐都比玛丽亚·瑟阿夫人更接近于我——玛丽亚·瑟阿这个名字是我从教授嘴里听到的,他正在从一个摆在客厅里铺着天鹅绒桌布的桌上、周围有很多玻璃杯的大玻璃瓶里给我们倒红葡萄酒。我没等多久,还没等我们饮下这杯开胃酒,佐佐就进来了,首先问候了她的母亲,然后以同伴好友的方式同乌尔塔多先生打了招呼,最后才同我寒暄了一下——这也许是出于教育原因,为了不致使我想入非非。她是同一些名叫库尼亚·柯斯达和洛佩斯的青年朋友刚刚打完网球回来。她对这个人或那个人的球技给予了肯定的或者否定的评论,从而使人感到她本人自认为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能手。她转过头来越过肩膀问我是不是也爱打网球。尽管我过去只是有时在法兰克福站在球场边上看过(不过看得还是专心致志的)那些穿着时髦的青年人打球,有时为了能赚几个零用钱也到球场上充当过拾球员,拣起跑远的球,把它再抛给打球的人或者给他们放到球拍上,仅此而已,然而我还是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我当年在家里——在蒙勒富格宫的球场上不是一个差的对手,但是从那以后就再没有打过了。

她耸了耸肩。对我说来,能再次看到她耳朵前的那些好看的发束、往外翻着的上嘴唇、洁白的牙齿、下颚和喉咙的迷人的线条、匀称的眉毛下边的那双乌黑的眼睛发出的令人感到不舒适的炯炯目光,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她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白亚麻布衣服,系着皮腰带,衣服的袖子很短,将她那双可爱的手臂几乎全部暴露在外——这双手臂,当她举起打弯的手臂,用双手去紧一紧那个蛇形的金头饰时,就更增强了对我的诱惑力。诚然,玛丽亚·瑟阿夫人身上的那种种族的威严气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产生了慑服之感,不过,我的心还是倾向她的那个令人迷恋的女儿的。这个佐佐就是或者应该成为正在旅行的路路·威诺斯塔的莎莎——这种念头在我头脑里愈来愈牢固,尽管我也充分意识到,把事情做这样的安排,将会遇到巨大的困难。要想在目前她这样极端冷酷的情况下,能够开始在她的嘴唇上和那双呈现出原始形状骨骼的可爱的手臂上吻一下,从现在起到我从这里登船启程所余下的这六七天时间怎么够用呢?这时,我就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延长在这里的过于短暂的逗留期限,改变旅行计划,改乘下一班船走,从而使我同佐佐的关系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发展。

我脑子里产生的这些想法是多么异想天开啊!那个留在家里的“我”追求结婚的念头,这时也出现在我的头脑中。我似乎感到只有违背我的居住在卢森堡的双亲的愿望,放弃这次按他们规定的路线周游世界以达到散心目的的旅行,向库库克教授的迷人的女儿求婚,留在里斯本作她的丈夫。但是,由于我十分清醒而又痛苦地意识到,我目前的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这种微妙棘手的双重身份,使得我根本没有可能使这种想法付诸实施,所以,我再说一遍,我感到很痛苦。不过,能够在这样的社会阶层中结识这么多新朋友,这又使我感到十分愉快,因为这同我的存在的高尚的一面是相吻合的!

这时,大家来到了餐厅,这里摆着一个刻有很多花纹的胡桃木餐具柜,既大又重,同房间的大小很不相称。教授坐在主人位置上,我挨着女主人坐下,在佐佐和乌尔塔多先生的对面。他们俩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再加上我的那些可惜只能压在心头的求婚的梦想,促使我以一种不安的心情注视着他们之间的接触。这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和这个令人着迷的姑娘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我很自然就想到这里,因而感到心烦意乱。不过,当我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平常,没有什么值得令人紧张之处时,我的疑虑也就消失了。

一个上了点年纪、满头鬈发的女佣人正在往餐桌上端菜。这顿饭是相当可口的:有当地出产的十分好吃的沙丁鱼冷盘、煎羊肉、奶油甜饼,此后还有水果和奶酪点心。每一道菜都配有一种相当浓烈的红葡萄酒,女士们只好掺水喝,而教授却一点不喝。教授感到有必要解释说,他家所能奉献给客人吃的东西,当然同“萨沃伊宫”的饭菜无法相比,对此,尚未等我答话,佐佐就立即抢先说道,我由于是自愿选择了这顿午餐,自然也就不应期待人们为我而煞费苦心。他们确实下了一番功夫,但是我没有强调这一点,而是只表示我根本没有理由留恋“萨沃伊宫”饭店的饭菜,对能够有机会到一个这样杰出的、在各个方面都受益非浅的家庭里来进餐感到十分高兴,而且将永远记住,我能受到这般优待应该感谢谁。这时,我亲了一下夫人的手,但是眼睛却在盯着佐佐。

她紧锁眉头,扯开上下嘴唇,张大鼻孔,用锋利的目光在注视着我。而我高兴地注意到,值得庆幸的是,她在同堂米格尔打交道时的那种无动于衷的神情,并没有在对待我的态度中表现出来。她几乎是用眼睛紧盯着我不放,毫不掩饰地注视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同样毫不隐秘地注意听我讲的每一句话,仿佛事先就预感到不满意似的,不过她的面部从没有显露任何表情,如微笑一下,只是有时通过鼻孔出一口短气,以示鄙夷。总之,一句话:她的这种易激怒的、特别好斗的神经质,显而易见,是由于我的出现而引起的。而我认为,这种对我个人的、即使带有敌意的兴趣,总比无动于衷要好,更充满希望,我的这种看法难道不对吗?

谈话是用法语进行的,有时在教授和我之间也讲几句德语,中心话题是我在博物馆的参观和那些令我特别感兴趣的展品——我感谢教授使我有机会看到了这一切;大家还谈到即将去植物园的参观,提到城市附近那些我不应该错过的名胜古迹。我再次强调了我的兴趣,并且始终记着我的尊敬的旅伴的劝告:在里斯本不能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而是应该用足够的时间作一番研究。但是,恰恰时间使我感到很难办,我的旅行计划允许我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太少了。这时,我确实已经在开始动脑筋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改变旅行计划,以延长在此逗留的时间。

佐佐总是喜欢用第三人称来谈论我,这时又讲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她说,把侯爵先生留下来进行深入的参观,这肯定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她看来这等于忽略了我的习惯——说我无疑像一只蝴蝶,习惯于从一朵花蕊飞到另一朵花蕊,只是为了到处采集一点甜蜜的东西而已。我仿效着她的讲话方式回答说,小姐说的虽然并不完全对,但是她这样来揣摩我的性格,尤其是用了如此富有诗意的形象比喻,这太令人高兴了。这时,她讲话的口气就更加带刺儿了,说由于我这个人如此容光焕发、风度翩翩,她很难不使用富有诗意的形象比喻。她从前就认为,讲话应该是直截了当,“沉默对人的健康没有益处”,所以在她的话语中充溢着一种怒气。两位先生只是微笑不语,而她的母亲却不禁摇摇头,向自己的这位不驯服的女儿发出了警告。至于我嘛,只是谦恭地向着佐佐举起了酒杯,而她由于气急败坏,有点不知所措,本来也想去抓自己的酒杯,但是脸红了一下,把手又抽回来了,只好再一次用那种从鼻孔里出一口短促的气的办法为自己解了围。

大家还谈到我的下一步旅行计划——正是因为这一计划,我才不得不违愿把在里斯本的逗留时间压缩得这么短促。大家特别对一个阿根廷农村家庭感兴趣——这家人是我的父母在图维勒[79]结识的,他们正在殷勤好客地期待着我的到来。我依据留在家里的那个路路向我提供的情况,对这个家庭做了介绍。他们姓迈耶,不过也可以说姓诺瓦罗,这是他们的孩子的姓,他们有一儿一女,是迈耶夫人同第一个丈夫生的。我向他们介绍说,这位迈耶夫人出生在委内瑞拉,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同一位在政府部门任公职的阿根廷人结了婚,这个人后来在一八九〇年的革命中被杀害了。在孀居一年之后,她又同这位富有的迈耶参议结成了姻缘,带着她的两个姓诺瓦罗的孩子跟随着他有时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市内住所里,有时又住到离城市相当远的山区大庄园埃雷蒂罗去,这个家族几乎是一直生活在那里。这位迈耶夫人在第二次结婚时将自己的大笔寡妇津贴全部转给了她的孩子,这样一来这一对青年人不仅将来可以成为富有的迈耶的财产继承人,而且现在就很富有。他们中姐姐是十八岁,弟弟是十七岁。

“迈耶夫人一定是一位美人了?”佐佐问道。

“我不知道,小姐。不过,她能这么快就再找到求婚者,我想,她一定是不丑的。”

“对她的孩子,那两个诺瓦罗肯定也可以作这样的猜测啰。您已经知道他们的前名叫什么吗?”

“我想不起来我的父母是不是提到过他们的名字。”

“不过,我可以打赌,您一定是急不可待地想知道他们的名字。”

“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可您在谈到这一对儿时,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这我还没有注意到,”我虽然口头上这样说,实际上还是感到被她说中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不过我承认,和谐的兄妹形象对我始终有某种魅力。”

“看到您这样孑然一身,我只能表示遗憾喽。”

“第一,”我欠了欠身说,“孑然一身也可能产生足够的魅力。”

“第二呢?”

“第二吗?”我只是未假思索地讲了个“第一”,根本没有想说“第二”。“第二,最多还可以说,除了兄妹这样的结合外,还有另外一些富有魅力的结合。”

“废话!”

“不该这样讲话,佐佐,”她的母亲插话说。“侯爵会对你的教养有看法的。”

于是,我保证说,我对佐佐小姐的看法不会如此轻易脱离尊敬的轨道。接着,大家离开了餐桌,再回到客厅里去喝咖啡。教授解释说,他不能陪同我们去植物园散步,要回办公室去了。于是,他同我们一起乘车来到城里,在自由大街同我们分手告别,对我尤其客气、亲热,以此来表达他对我对他的博物馆所表现出的兴趣的感激。他说,我是受到他本人及其家人非常欢迎与尊敬的客人,今后,只要我还留在里斯本,欢迎我随时来做客;如果我有兴趣并且有时间重操网球旧业,他的女儿一定会很高兴把我领到她的俱乐部去的。

佐佐说,她非常愿意做这件事。

他一边向着佐佐一侧摇摇头,以微笑表示希望她对我要多加关照,一边伸手来同我握手告别。

从他同大家分手的地方起,确实很容易找到通向那光线柔和、四周湖泊环抱的高地,大家越过山丘,穿过山洞,经过一段斜坡来到我们的目的地——著名的植物园。大家不时变换着走路的位置:有时,堂米格尔和我走在库库克夫人的两侧,而佐佐独自跑到前边;有时是我一个人走在这位自负的夫人的旁边,看着佐佐同乌尔塔多一起走在我们的前面;有时是我同这位小姐形成一对,走在夫人和这位动物外形复制家之前或之后。不过,他是经常凑上来找我,对这里的风光和奇妙的植物世界作些讲解。我承认,我最喜欢这样,不仅因为这样身边可以有这位“标本剥制匠”和得到他的讲解,而且还可以使那个被我否认的“第二”得以出现:看着母与女构成可爱的一对走在我的前面。

这里,看来有必要指出这样一点:大自然,即便是再精致美好,可以提供再多的供人欣赏的东西,但是,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我们关心备至、从而无暇他顾时,它也很少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大自然尽管富有各种诱人的魅力,但是它永远不可能有超越作为布景、人的感受的背景和纯装饰的作用。当然,大自然的这种作用也是值得大加称赞的。巨大的针叶树,估计有五十米高,令人望而生畏。来自世界各大洲的各种各样的扇形和羽毛状的棕榈树遍布整个植物园。某些地段的植物繁茂得令人有犹入原始森林之感;当地特有品种芦苇、竹子和纸莎草,点缀着人工水池;五颜六色的野鸭和鸳鸯在池中游荡着。尤其令人赞赏的是丝兰,在它那些暗绿色的枝头盛开着一束束铃铛状的白花,向上高高耸立着。在这里,还可以看到地球古生代的植物——灰白水龙骨,在好几个地方形成了杂乱无章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小森林,这种植物的根部非常繁茂,但是枝干却很细长,在枝头最后又扩展成为巨大的皇冠状的叶片,正像乌尔塔多向我们讲解的那样,这些叶片又支撑着孢子囊。他还告诉我们,除了在这里,在地球上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还有这种灰白水龙骨存在。但是,他又补充了一句,由于这种灰白水龙骨既不开花,实际上又不结子,所以未开化的人自古以来就以为,这种植物具有各种神奇的力量,尤其是适宜于用来制造爱的魔力。

“呸!”佐佐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小姐?”我接着问她。有人使用了像“爱的魔力”这样一个科学上非常有根有据的说法,还根本说明不了任何具体问题,竟能招致这样一种激动的反应,确实令人感到出乎意料。“您不赞成的是这个词的哪一部分?”我想弄清楚,“是爱还是魔力?”[80]

她不但没有回答,反而对我怒目而视,甚至威胁地向我点点头。

尽管如此,还是我同她走在一起,跟在这位动物标本制作师和这位具有种族自负感的母亲的后边,比较适宜。

我说,爱本身就是一种魔力。处于未开化状态的人,也就是灰白水龙骨那个时期的人,今天也还是存在的,因为在地球上,万物都是同时并存的,至于说这种人感到可以尝试着从这种植物中汲取魔力,这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这是一个不规矩的话题,”她企图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开。

“您指的是爱吗?这多么残酷啊!人人都爱美好的东西。人的感官与灵魂追求美好的东西,如同花儿向着太阳一样。我想,您大概不会试图用刚才这样一个单字节的‘呸’来怀疑美吧?”

“我认为,如果有人正在炫耀自己的美,而又要把话题引导到美上,那是极其无聊的。”

对她的这种直言不讳,我给了以下的回答:

“您是真够刻薄的了,小姐。难道说一个人的外貌长得俊秀一点,就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被剥夺赞赏美的权利?难道说丑不应该更受到惩罚吗?我始终认为,丑是个人不修边幅造成的,而我由于天生对这个期待着我的世界就很体谅,所以我在成长过程中始终注意不使自己的外貌让人见了讨厌。仅此而已。我想把这称做自我约束。另外,当人们坐在一所玻璃房里时,就不应该乱抛石块了。佐佐,您是多么美啊!您的小耳朵前的那两绺青丝是多么迷人,这是别人所没有的!我真是怎么看都看不腻,甚至还把它给画下来了。”

这是真话。今天早晨,我在自己客厅的餐厅部吃过早饭后,一边吸烟一边在路路为莎莎作的画像上在两耳旁加上了两绺沿太阳穴垂下的发束。

“什么!您竟敢画我?”她咬紧着牙齿喊叫道。

“是的,不过是经您允许的——或者,也可以说未经允许。美是心扉的自由财产。美既不能阻止她所激起的感情,也不能禁止有人尝试着将她画下来。”

“我要看看这张画。”

“不过,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我的意思是:我的画是否能经受得住您的检验。”

“这我管不着,反正我要求您把这张画拿出来给我看。”

“有好几幅。我可以考虑一下:是否、何时以及在何处将这些画拿来给您看。”

“何时与何处,是可以商量的,至于是否,那是不应该成问题的。您背着我搞出来的任何东西,都是属于我的财产,而您刚才说什么‘自由财产’,真是,真是不知羞耻!”

“我可以肯定,没有这个意思。假如我因此使您有理由来怀疑我的教养的话,那我肯定会感到不安的。‘心扉的自由财产’,我是说过,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美对我们的感觉是没有抵御能力的。美可以完全不受感觉的触动和影响,可以同感,毫不相干。但是,美却是对感觉没有抵御能力的。”

“您就不能改一个话题吗?”

“改变话题?好,很高兴!或者,即使不高兴,这也很容易。比如说……”我抬高了嗓门儿用一种带讽刺的口吻说:“我可以问问您或者您的双亲,是否认识卢森堡的公使冯·许昂先生及其夫人?”

“不认识,卢森堡同我们有何相干?”

“这您说得又很正确。对我说来,到他那里去拜会一下,却是很有必要的。我这样做是符合我父亲的意图的。现在,我正在期待他给我发来一张请我吃午饭或赴晚宴的请帖。”

“祝您过得愉快!”

“我心里还有一个想法,这就是希望通过冯·许昂先生能被引见给国王陛下。”

“是这样?这么说,您还是一个宫廷侍臣?”

“假如您愿意这样叫……我曾长期生活在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里,但是当我的旅行把我带到一个王国里,我在内心就产生了向国王亲自致意的念头。能够像人们那样在国王面前深深鞠个躬,在讲话中多次使用‘陛下’这样的尊称,说句‘陛下,请接受臣对您的最恭顺的谢意,感谢陛下恩见……’,等等,这您一定会觉得幼稚可笑,但是这符合我的要求,也会使我感到快慰。我更希望能得以觐见教皇,我一定要做到这一点。到了那里,甚至要跪下,说句‘Votre Sainteté’[81]——不过,这一定会使我感到是一种极大的享乐。”

“侯爵,您好像是在向我讲述您对虔诚信仰的渴望……”

“不是对虔诚,而是对美的形式的渴望。”

“废话!实际上,您是企图向我夸耀您的交际广泛、同公使馆的约会,显示您到处都有门路,来往于人类社会的上层。”

“您的母亲曾经禁止您对我说‘废话’这个词儿。另外……”

“妈妈!”她喊了一声,于是玛丽亚·瑟阿回过头来。“我得报告你,我刚才又对侯爵说了句‘废话’。”

“你要是同我们的年轻客人吵嘴,”这位伊比利亚女人以她那柔和好听、却有点沙哑的女低音说道,“那你就别再陪他走了。过来,让堂米格尔陪你走。让我来陪陪侯爵。”

“我可以向您保证,夫人,”在她完成了改组之后,我对她说,“根本没有发生任何类似于吵嘴的事。您想,对佐佐小姐有时表现出的那种讨人喜欢的直率劲儿。有谁能不感到高兴呢?”

“亲爱的侯爵,我们让这个孩子来陪同您,也许时间过长了点,”这位威严庄重的南国女人摇晃着两个耳环,回答我说。“年轻人同年轻人呆在一起,在多数情况下是没有好处的。对青年人说,能同成年人在一起,即使不太受欢迎,对他们也是更有益处的。”

“不管怎么说,这会使青年人感到成年人更加可敬,”我这样回答了她,并且设法使自己的话里充满一点审慎的热情。

“这样,大家就在这里,”她继续说,“结束这次散步吧。您觉得有意思吗?”

“极其有趣。我感到这次散步给我带来的愉快是无法描述的。有一点是完全肯定的:我在这里所享受到的愉快,其深度恐怕连现在这样一半也达不到,我对里斯本给我看到的一切以及物与人——不,应该说:人与物给我留下的印象的感受,在亲切程度上恐怕连现在这样一半也不可能有,假如不是幸运的巧遇使我在旅途中就有了准备,夫人,也就是同您的尊敬的丈夫进行了那次谈话的话——如果说还可以称得上是一次谈话,因为一方只是扮演了一个聚精会神聆听的角色,假如我的情绪不是由于受到这些古生物学方面的启蒙而变得轻松愉快,从而变成既乐于又易于接受这些印象的土壤的话,比如各个种族给人的印象、对原始人种的了解——这种原始人种接受了各个时期的极为有趣的影响,今天还可以使人看到和感受到其血统的威严……”

我吸了一口气,而我的这位女陪同却大声地嗽了嗽嗓子,并且将自己笔直的腰板挺得更直。

“这是改变不了的,”我继续说下去,“这个‘Ur’前缀,即le primordial[82]已经深入我的思想和语言。这也是我刚才提到的在古生物学方面所得到的准备带来的后果。假如没有这种精神上的准备,这些灰白水龙骨,即使我看到了它们,甚至通过有关的讲解也了解到,根据原始人的信念,可以用它们来制造爱的魔力,这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有了这种精神准备,一切:物与人——不,我是说:人与物,对我说来都变得如此富有意义……”

“亲爱的侯爵,您所以如此易于接受外界事物,其真正原因在于您还很年轻。”

“啊,夫人,‘年轻’这个字眼在您的嘴里说得是多么动听!您是怀着成人的善良说出这个字眼的。看来,佐佐小姐所讨厌的正是年轻的东西,完全像您所指出的那样,年轻人同年轻人在一起,在多数情况下是没有益处的。这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对我也是适用的。不过,仅仅是年轻本身还不足以引起我目前所陷入的这种激动。我的一个有利条件是,我可以亲眼看到美的双重形象:既是一种含苞待放的美,又是一种具有威严成熟的美……”

简而言之,我的讲话是非常精彩的,而且我的这种能说善辩的口才也确实受到了欢迎。大家来到缆车脚下,陪同我的人就要上车,再回到库库克家去,当我向他们告别要回饭店时,夫人表示希望在我启程之前能有机会再见到我一次。她还说,堂安托尼奥刚才还建议说,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同佐佐体育方面的朋友们一起重新拣起被荒疏了的网球技术。这也许不是一个坏主意。

的确,这个主意即使有点过于大胆,但不是一个坏主意!我用眼神试探了一下佐佐的态度,由于她以面部表情和耸肩表示了一种无所谓的中立态度,从而不可能不同意我来,所以大家立即商定,让我在此后的某一天,即从当天起第三天早晨来打球,然后再到她们家共进午餐,为我“饯行”。我在握着玛丽亚·瑟阿的手向她点点头鞠躬,并同佐佐和堂米格尔既亲切又随便地握手告别之后,走上了自己的归途,思索着如何安排下一步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