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呢?这是我以一种特殊的极其巧妙的方式弄到手的。下边,在小城里的一条相对说来最繁华的商业街的街角,有一家装饰得十分可爱和吸引人的美味食品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是威斯巴登一家公司的分店,是为较高级社会阶层的人服务的。我天天上下课都要经过这个令人垂涎欲滴的地方,我已经有好几次手里握着一块硬镍币,进入到这家商店,想根据自己的爱好买点便宜的甜食、水果糖或麦芽糖吃。可是,有一天中午我发现店里没人,既无顾客,也没有售货员。商店在入口的门上安装了一个铃铛,这是一个普通的响铃装置,在门一开一关时受一个短金属棒棒尖的撞击,振动发出声响。我进去时铃铛虽然响了,但是这响声要么没有被玻璃门(玻璃是用折叠的绿布遮掩住的)后边的小屋里的人听到,要么就是此时此刻那里根本没有人:我进来时是一个人,以后还是一个人。这种孤身一人和四周寂静的环境,使我感到意外、惊异,如临梦境,我怀着这种心情向四周环顾着。我还从来没有机会能这样自由和不受限制地观察这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店铺不算大,相当狭小,但是各种美味珍馐摞得相当高,直到屋顶都堆得满满的。陈列在那里的一排排火腿和香肠,使得屋顶都显得有些灰暗了,尤其是香肠,五颜六色,形状各异:有白色的、褐黄色的、红色和黑色的;有短粗状的、圆球状的,也有长长的、一节节的、似粗麻绳状的。在那些直通屋顶的靠墙货架上,摆满了白铁桶和罐头、可可和茶叶、五光十色的果酱瓶、蜂蜜瓶和蜜饯瓶、盛着利口酒和混合酒香精的细长的和短粗的瓶子。在柜台的玻璃柜里,盘子和钵子里盛着熏鱼、青花鱼、八目鳗、比目鱼和鳗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在这里,还陈列着装有意大利式色拉的大盘子。在冰块上摆着一条张开了触角的龙虾;被紧紧挤压在一起的小鳗鱼,在敞开的小盒子里放射着金黄色的油亮的光泽;在沙丁鱼罐头和装有美味鱼子或鹅肝酱的白色平底罐堆成的小山之间,摆着经过精选的水果、草莓和葡萄,人们见了就会不由地想到天国。填鸡填鸭的颈部的毛都已拔除,悬在高处的板上。各种肉堆在那里,供零切出售,旁边放着各种形状的刀:长的、窄的和厚的;除此之外,那上边还陈列着烤肉、火腿、猪舌、熏鲑鱼和鹅胸脯。在大玻璃罩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奶酪,应有尽有:有红砖色的、乳白色的;有大理石花纹的和那种银白色外壳下面闪烁着诱人的金黄色的。在这里,还摊放着大量的蓟菜、成捆的绿芦笋、成把的松露菜,以及用锡纸包的昂贵的小肝肠,在侧面的柜台上,摆着装满高级饼干的敞口白铁桶,掺有蜂蜜的棕褐色点心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盛着饭后甜食和加糖水果块的钵子状的玻璃器皿显得格外突出。

我站在这里,犹如被一种魔力所吸引,用迟缓地呼吸着的胸腔吸吮着店铺里的这种令人感到舒适的气味——这气味中既有巧克力和熏肉的芬芳,也有松露散发出的青菜的好闻的味道。我的脑海里充满了神话般的想象,想到了安乐国,想到了地下宝库,幸运儿在那里可以无所畏惧地把自己的口袋和靴子都塞满宝石。是啊,这确实是一个神话仙境或者一个梦境!我仿佛看到平时的那些严格的法规与秩序都被废除了,那些在日常生活中阻止人们的欲望得到满足的障碍与麻烦都被轻而易举地推到一边去了。突然,有一种要让这个丰盈富裕的地上天堂完全为我所支配的欲望向我袭来,而且十分强烈,使我仿佛感到全身都在蠢蠢欲动。为了不致因见到这么多的新东西和享有这么多的自由而欣喜若狂地叫喊起来,我不得不竭力控制住自己。我对空中说了句“日安”,我甚至听到了我的声音所发出的这个压低了的不自然的声响是怎样渐渐消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没有人回答。就在这同时,可以说口水在我的嘴里确实像潮涌一样流出。于是,我向装有糖果的侧面柜台迅速而又没出一点声响地迈了一步,伸手从一个挨得最近的大玻璃钵子里抓了一大把带馅巧克力,装到了大衣口袋里,走出了店门,过了一秒钟就绕过了街角。

毫无疑问,人们会对我说,我所干的这种事儿是一种卑劣的盗窃行为。对此,我只能保持沉默,不表态;因为,我当然不能也不想阻止任何人使用这个不幸的字眼,如果他认为这个字眼可以令他满意的话。但是,一个廉价的、被用得破烂不堪的、只能大体上说明实际的字眼,是一回事,而一个充满活力和青春朝气的纯朴的行为,一个永远闪烁着新奇的、独创的和无可比拟的精神光辉的行为,则是另一回事。只有屈从于习惯势力和惰性的人才把这两者混为一谈,而用这样的字眼来说明行为,无异于使用一个永远打不到苍蝇的板子。况且,讲到行为时,人们首先注意的永远既不是什么样的行为,也不是怎样完成的行为(尽管后者更为重要),而唯一重视的是谁干的。因此,我所干的事情,主要是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某个其他人的行为,尽管我也只好忍受资产阶级法制观念把用来称呼成千上万的其他行为的名称强加到我的行为上,但是,我由于在内心最深处坚定不移地感到自己是具有创造性力量的宠儿,而且是优质材料制成的,所以内心竭力反对人们把我同其他做这样不合情理的事的人相提并论。请有些读者原谅我这种偏离到纯抽象议论的作法,我因缺乏训练,从而根本没有资格进行这种正规的思维,所以,这样做也许是不适宜的,但是我认为,我有义务尽可能使读者理解我一生的特点,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只好请读者及早放下这本书,不必再读下去。

回到家里,我没有脱外套径直来到自己的房间,把带回来的东西摊在桌子上,察看了一番。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些东西都确确实实存在着,并保留下来了;因为有多少次在梦境中都有好吃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可是醒来后却两手空空。一个美好的梦境所赠予的东西,在第二天清晨醒来还能在自己的被子上确确实实找到,仿佛就是梦境留下来的,——只有能够做这样想象的人,才能稍微分享到我的这种炽烈的喜悦。这些糖都是高级商品,用带色的锡纸包的,芯子是甜利口酒和极香的奶油;不过,使我感到如痴似醉的不是它们的精美,而是这样一点: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梦境之物,然而我却能把它们转化为现实之物。我的这一欢乐太令人陶醉了,以致我不能不考虑有时使它再现出来。人们愿意做怎样的解释都可以,反正我本人认为,动脑筋去思考这些,不是我的任务。情况就是这样:这家美味佳品商店在中午的时候有时是空的,无人监视——不很经常,也没有规律,但是隔一个或长或短的时间就出现这种情况,每当我背着书包经过商店的玻璃门时,就可以看出来。然后,我就进去,由于我懂得极其小心翼翼地开和关这个门,所以铃铛从来没有响过,杵棍只是无声地从铃铛旁一擦而过,未使它摇晃起来。进去后,我总是要说句“日安”,迅速抓起可以拿到的东西,但是我从不贪得无厌,而是有节制地选择一些:一把糖果、一条蜂蜜点心,一板巧克力,总之每次各样东西都有点儿。这就是我向甜蜜的东西所进行的不受限制的和梦幻般的捕捉,与此同时,我的本性也得到了无可比拟的施展,我认为从中可以清楚地再见到我的那种无名的感受——这种感受作为某些思考过程和内心探索所产生的结果,很久以来一直在伴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