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讲讲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一个不寻常的人。从仪表来说,他是个矮胖子,头发过早花白稀疏了,发缝是在紧靠近一只耳朵边分的,可以说头发是向一边倒的。脸刮得净光,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双唇半张半闭着,戴着一副配有圆形赛璐珞镜片的特大眼镜,此外,他的面庞还别具一格,眼睛上边光秃秃的,没长眉毛。总的说来,他的面部显示出他是一个具有敏锐和严格思维的人,比如他对自己的姓名常常赋予一种特别的、具有疑病症的解释。“大自然,”他说,“无非是腐朽与霉菌,而我的使命是做它们的牧师,所以我姓席梅尔普雷斯特尔[11]。至于我为什么叫菲利克斯,只有上帝知道。”他出生在科隆,同那里的最上层人物有过交往,并且作为狂欢节的组织者发挥过重大作用。但是,后来由于一些始终未能得到澄清的情况或事件,他不得不退出这块阵地,隐居到我们这个小城里来。来到这里后不久,在我出生前好几年,他就是我家的密友了。由于他是我家晚宴的经常的不可缺少的参加者,他还赢得了来我家的所有客人的极大尊敬。每当他像人们检验物品那样,咧着嘴透过他那猫头鹰状的眼镜,聚精会神地、然而却无动于衷地观察那些夫人时,她们总要尖叫几声,并伸出手臂来保护自己。“嘿,画家!”她们喊叫着说,“他在怎样看人!现在,他能看穿一切,一直看到人的心里。请您留情,教授,请别再这样盯着我们啦!”尽管人们对他是很敬佩的,但是他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的职业有那么高尚,对艺术家的特性常常发表一些极为模棱两可的见解。“菲狄亚斯[12],”他说,“又称费狄亚斯,曾是一位具有超出一般才能的人,他被指控犯了盗窃罪并投入雅典监狱这一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曾因侵吞委托给他用来雕刻雅典娜像的黄金和象牙材料而犯了罪。而发现了他的才能的伯里克利[13]却让他从监狱逃走(这位鉴赏家从而表明自己不仅理解艺术,而且更重要的是关心艺术家),菲狄亚斯,即费狄亚斯来到奥林匹亚,接受了用黄金和象牙雕刻伟大的宙斯的重托。他干了些什么?他继续偷盗。最后,他死在奥林匹亚的监狱里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混合体。可是,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虽然喜欢天才,而天才本身就具有某种特殊之处,但是对那些与天才结合在一起的——也许是必然结合在一起的特殊性,他们并不喜欢,甚至根本不愿加以理解。”这是我的教父当年讲的话,我可以说是逐字逐句把这段话记住了,因为他用同样的语言重复讲过多次。

前面已经提到,我与教父的关系亲密无间,相互倾慕,我甚至可以说,得到了他的特别青睐。长大以后,我经常为他当绘画的模特儿。尤其使我感到高兴的是,他让我穿上他所搜集的大量各式各样的服装。他的画室是一间有大窗户的、类似于旧货贮藏室的房间,是一幢坐落在莱茵河岸边的单独的小房子上的阁楼,这幢小房子是他租的,同一位老女佣人住在这里。我就在那里“坐”(他这样说)在一条刨得很粗糙的长凳上,为他一坐就是几小时,让他在画布上画着、涂抹着和创作。我还要提到的是,我还为他做过几次裸体模特儿,画的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场面,是为美因茨一位葡萄酒商人装饰餐厅而画的。在这方面,我得到了这位艺术家许多称赞,因为我的体形长得十分匀称,酷似神体:身材修长,外表轻柔、四肢却刚健有力,皮肤金黄,从各种角度来看均可称得上完美无疵。这样坐着当模特儿,尽管是值得特别回忆的,但是我感到更有趣的,是当他让我化装时,而且不仅在他的工作间里。常常是每当他想到我家来吃晚饭时,就事前让人送来一包东西,内有五颜六色的服装,假发和武器,以便饭后让我试穿上逗大家开心,他有时还把他最喜欢的形象画到一块厚纸板上。“他有化装的天才,”他常常这样说,指的是我穿什么都合体,化装成什么人都像、都自然。因为,我曾经装扮过:罗马的吹笛人,身穿短衫,鬈曲的头发上插着玫瑰花;英国的宫廷小侍从,身穿有花边领的短绸缎服,头戴羽翎帽;西班牙的斗牛士,身穿金光闪闪的上衣,头戴阔边毡帽;正值青春期的年轻神甫,头戴小帽,颈上系着带子,身穿小长袍,脚上穿着带子鞋;奥地利军官,身穿白军服,披挂着绶带和佩剑,或是德国山区农民,脚穿长统袜和钉子鞋,绿帽子上插着一束羚羊胡子毛。总之,每一次镜子都肯定地告诉我,仿佛我恰恰注定和生来就是要穿这套服装似的;根据大家的判断,每一次我都能够提供一个我所要代表的那一类人的最出色的典型;我的教父甚至指出,我的面部在服装和假发的修饰下不仅符合该人物的身份和所居住的地域,而且也同各个历史时期相吻合——他告诉我们说,每个时期都会给那时的人留下普遍的相貌特征。确实,如果我们这位朋友的话是可信的话,那么,我不论是装扮成中世纪末佛罗伦萨的花花公子,还是配戴着标志着下一个世纪的上层社会的豪华鬈发,都仿佛是从当时的油画中跳出来的人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可是,在结束了这种消遣之后,当我重新穿上平日那身素淡的服装时,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悲伤忧郁的情绪,一种不可名状的无止境的无聊感向我袭来,使我从此时起整个晚上都怀着一种凄怆的心情陷入低沉的、默默无语的悲伤之中。

关于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就此搁笔。后来,在我坎坷生涯的末尾,这位不同凡响的人又对我的命运进行了干预,起过决定性的和拯救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