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结束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卫斯理和怀特菲尔德,菲尔波茨主教和拉图什小姐,艾萨克斯先生和所有他那些来自国家电影艺术学院的学生们。公园被白雪深深覆盖,一片白茫茫没有影子和斑点的大地,只除了饥饿的鸟儿踩出来的一行行扁平小箭头。敲钟人正在敲着一天里的最后一遍钟,空气因为嗡嗡的钟声而具有了活力。

餐厅里,弗洛林先生和太太,以及十五岁的女仆艾达正在家族肖像的画框上摆放着冬青树枝。弗洛林提着篮子,弗洛林太太扶着活动梯子,艾达则负责把装饰品放到位。布朗特上校在楼上睡他的下午觉。

弗洛林有一个秘密,那是一面很有些年头儿的白棉布旗帜,那上面用红丝线绣着“欢迎回家”的字样。他一直都知道这面旗帜放在哪儿,就在高处的阁楼里,两个坐浴盆和大提琴盒后面那口黑箱子的顶上,手一放上去就能摸到的地方。

“那是上校的母亲做的,”他解释道,“那时他刚出门去上学,每次他和埃里克先生从学校放假回来时,这面旗帜都会拿出来挂到厅里。那曾经是他进屋之后首先会找的东西——即便在长大成人后休假回家时还是如此。‘我的旗帜在哪儿?’他会问。我们现在把它为了尼娜小姐而挂起来吧——我应该叫她利特尔约翰太太了。”

艾达问,他们该不该放一点冬青树枝在利特尔约翰上尉和太太的卧房里。

弗洛林太太说,有谁听说过把冬青放在卧房里的,她对此不敢肯定,但把冬青拿上楼是不吉利的。

艾达说,“好吧,也许只在他们俩床头放一点槲寄生枝就行了。”

弗洛林太太说艾达太年轻,不该去想这种事情,她应该为此而感到羞耻。

弗洛林问艾达能不能别再争论和犟嘴了,请她到厅里去把那面旗帜挂上。把绳子的一头挂在犀牛的鼻子上,他指导道,另一头缠在长颈鹿身上。

没过多久,布朗特上校下楼来了。

“需要我把大起居室的炉火生起来吗?”弗洛林太太问。

“大起居室的炉火?不,你怎么会想要做这种事的,弗洛林太太?”

“因为上尉和利特尔约翰太太呀——您该不会忘了吧,先生,他们要来住,今儿下午就到?”

“上尉和菲德尔斯蒂克太太,从来没听说过。我倒想知道是谁请他们来住的?我可没有。不知道他们是谁。不需要他们来……而且,我也想起来了,尼娜小姐和她丈夫说过他们要来的。我可不能把整所房子变成一家旅馆。要是这些人来了,弗洛林,不管他们是谁,请叫他们离开。明白吗?我不会接待他们的,而且我觉得谁请他们来的真是太自说自话了。这儿可不是他们的地方,想邀请客人怎么能不问问我呢。”

“我可以为了尼娜小姐和她的先生而生大起居室的炉火吗,先生?”

“可以,可以,当然……他们的卧室也得生火,这是当然的。还有,弗洛林,我要你和我一起到地窖去走一趟,找点波特酒……钥匙在我这儿……我有一种感觉,我会喜欢尼娜小姐的丈夫的。”在去地窖的路上他对弗洛林悄悄说道,“我听说他这人很不错——是一个体面、稳重的年轻人,手头也相当宽裕。尼娜在信里说,他小的时候曾经到我们家来过。你还记得他吗,弗洛林?我要是还记得就好了……再跟我说一遍,他叫什么来着?”

“利特尔约翰,先生。”

“对,利特尔约翰,就是这个名儿。一分钟前我还能叫得上来这名字呢。利特尔约翰。我一定得把它记住了。”

“他父亲过去就住在奥克肖特,先生,是一位非常富有的绅士。我想他们是船东吧。小利特尔约翰先生当年曾跟尼娜小姐一块儿骑过马,先生。他那会儿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捣蛋,先生,一头红发……所有的猫见了他都要逃。”

“行了,行了,我敢说他长大以后一定都改掉了。小心台阶,弗洛林,全都朽烂了。把灯举得高点不行吗,伙计?哎,咱们是干什么来的?波特酒,对,波特酒。应该还有一些96年的,只剩几瓶了。这个箱子上写的什么?我看不见。把灯拿到这儿来。”

“96年的都喝完了,先生,拍电影的先生们在这儿的时候喝完的。”

“有吗,弗洛林,有吗?真不该喝完的,你知道。”

“艾萨克斯先生对他喝的酒特别挑剔。我得到的吩咐是他们想喝什么酒,就给他们拿什么酒。”

“对,不过96年的波特酒……算了,算了,拿两瓶04年的吧。好了,还有别的要拿吗?红葡萄酒——对,红葡萄酒。红葡萄酒,红葡萄酒,红葡萄酒,红葡萄酒。我把红葡萄酒放哪儿啦,弗洛林?”

布朗特上校正在喝茶——他刚刚吃完一个水煮的红壳鸡蛋,此刻正在往小圆烤饼上抹蜂蜜——这时弗洛林推开了图书室的门,向他通报:“利特尔约翰上尉和太太来了,先生。”

亚当和尼娜走了进来。

布朗特上校放下了烤饼,站起身来迎接他们。

“啊,尼娜,你可是有好久没来看你的老父亲了。这位就是我的女婿啰,嗯?你好啊,我的孩子。来来来,你们俩都坐下吧。弗洛林马上就会再拿几个杯子过来的……啊,”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亚当,“我不敢说我还能认出你来。我以前一度和你父亲非常熟,他以前是我的邻居,就住在什么地方来着。我想你大概也把那些日子给忘了吧。你以前还到我们家里来和尼娜一起骑马来着,那会儿你也就十岁或十一岁……真有意思,我怎么会有个想法,觉得你是红头发的呢……”

“我想你听到过别人管他叫‘金杰’(1),”尼娜说,“所以你会有那样的想法。”

“差不多是那样吧,我相信……真奇怪,怎么会叫他‘金杰’呢,他的头发明明是普通的金黄色……不管它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很高兴。恐怕这将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周末。我们这儿现在看不到很多人了。弗洛林说他邀请了一个上尉和什么什么太太到这儿来住,他可真是够放肆的,不过我说了,我不会见他们的。我为什么要款待弗洛林的朋友呢?仆人们似乎觉得,在他们和你共度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我们这儿有个可怜的老太太叫格雷布里奇的——人们在她死后才发现,她的仆人一直都在把她宅子的北翼租给别人住。她一直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餐厅里一点儿水果也见不着——原来是叫管家和他的房客们在仆人们那边的厅里给吃掉了。后来,等她生病离不开房间以后,他还在花园里布置了一个高尔夫球场……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啊。我不相信弗洛林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过,谁知道呢。从他请人来度周末应该也能见微知著了吧。”

弗洛林在厨房里说道:“那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利特尔约翰先生。”

弗洛林太太说,“那是上个月到这儿来吃午餐的那位年轻先生。”

艾达说,“他长得挺帅的。”

弗洛林和弗洛林太太说,“你闭嘴吧,艾达。你有没有把热水拿到他们的卧室里去?他们的行李箱拿上去了吗?有没有打开整理?上校的晚礼服有没有刷过?难道你指望我们俩来干所有这些活儿吗?看看你的围裙,你这个可恶的丫头,这已经是你今天弄脏的第二条了。”

弗洛林又加了一句,“不过好歹尼娜小姐注意到那面旗帜了。”

布朗特上校在图书室里说道,“不管怎样,今晚我要好好款待你们。我那部电影的最后两盒胶片刚刚冲印好拿回来了,今儿晚上我们就来看吧。我们得去教区长那里,因为他家里有电灯,真是个幸运的家伙。我跟他说过,叫他等着我们。他对此好像不太高兴,说他明天还有三场布道,有个早场得六点就起来。这可不符合圣诞精神啊。他也不想开车来把我们接走。其实也就四分之一英里的路,对他根本算不上麻烦,而我们怎么能带着所有的设备在雪地里走过去呢?我对他说,‘你要是能多践行一点圣诞精神,我们说不定会为你的海外传教、童子军和慈善基金多捐一点款。’非得叫他去。该死的,我亲自来逼他就范——我要是没权用他的汽车,谁有?”

在他们上楼换晚餐的衣服时,尼娜对亚当说,“我就知道爸爸不会认出你来的。”

亚当说,“瞧啊,有人把槲寄生放在我们的床头上了。”

“我想你让弗洛林两口子大吃了一惊啊。”

“亲爱的,教区长会怎么说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他开车送我去车站的,他当时以为我疯了。”

“……可怜的金杰。我在想,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对他太恶劣了?……就在这当口,他居然会应召归队,这似乎真是命运的安排哪。”

“我给他留了张支票,把你买回来了。”

“亲爱的,你清楚这是张空头支票。”

“是不是空头支票要等银行打了回票才能知道。明天是圣诞节,接着是节礼日,然后又是礼拜天。他得到礼拜一才能兑支票,等那时一切都有可能会发生。醉鬼少校也许会出现。即便是最坏的情况,我也总还能把你送还给他。”

“我估计就是那样的结局了……亲爱的,蜜月真是糟透了……冷得要命,金杰还坚持要在晚饭后绕着一个大阳台散步,说要看地中海的月亮——他整天都在打高尔夫,和旅馆里的其他英国人交朋友。真没办法跟你说那是怎样一幅情景……用可怜的阿加莎的话来说,真是太令人丧气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去了阿加莎的葬礼?那儿除了凯泽姆一家和一些阿姨婶婶什么的,几乎就没别人了。我是和范伯格一起去的,有点喝多了,大家都瞪着我们。我想他们觉得我要对那起事故负部分的责任……”

“那迈尔斯呢?”

“他被迫出国去了,你不知道吗?”

“亲爱的,我可是今天才从我的蜜月里回来的,我什么都没有听说……知道吗,现在似乎除了你和我,我们这一伙儿谁都不剩了。”

“还有金杰呢。”

“是啊,还有金杰。”

那天晚上的电影展示并不能算是成功。

他们快要吃完晚餐的时候教区长到了,他被引进餐厅,从外套的肩膀上抖着雪花。

“进来,教区长,进来。我们要不了几分钟了,来杯波特酒,坐下吧。你见过我的女儿了,是吧?这位是我的新女婿。”

“我想我之前也已经很荣幸地见过他了。”

“胡扯,他长这么高以后还是头回上这儿来呢——那还是小时候,你那会儿还没来呢。”

教区长啜饮着波特酒,一边一直从杯沿上边打量着亚当,那眼神让尼娜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接着亚当也笑了起来,教区长的怀疑便得到了证实。这么一来,他们还没到教区长家,彼此间的关系便已经不自在了起来。然而上校一心只顾着运送他的放映设备,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这是您的第一次来访吗?”教区长一边冒着风雪开着车一边问道。

“我小的时候住在这附近,你知道。”亚当回答。

“啊……可您前几天到这儿来过,是吧?上校经常忘事儿……”

“不,没有,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到这儿来过了。”

“明白了,”教区长不怀好意地加强语气说道,接着又轻声地咕哝道,“太绝了……很令人悲哀,但实在是太绝了。”

教区长的妻子很乐意将聚会变成一场派对,所以已经在起居室里摆好了咖啡和巧克力饼干,但上校很快就为这种赏心乐事画上了句号,因为他将大家都投入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拿出了教区长家的电灯泡,插到了自己带来的灯座上。一束明亮的灯光如同探照灯般越过起居室,落在了教区长的身上,他正在跟妻子耳语,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年轻人,”他正在起劲地说着,“有点傻了,可怜的孩子,他连自己到这儿来过都不记得了。一般这种事情要等到了上校的年纪才会发生,可像他那样的小伙子居然也……下一代人真是值得警惕了……”

上校从准备工作中停了下来。

“我说,教区长,我刚想到点事情,我希望老弗洛林能在这儿。他们拍电影那会儿,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我肯定他会很想看这部电影的。你能好人做到底,再开趟车去把他也接来吗?”

“不,老实说,上校,我没觉得有这个必要。我已经把车给停放好了。”

“我会等你回来再开始放的,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我还得花一点时间才能把所有东西都装好。我们会等你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亲爱的上校,外面正在下着大雪呢——几乎是暴风雪。在这样的夜晚,把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拖出门,来看一部我敢肯定不久以后会在全国上映的电影,这难道不是好心办坏事吗?”

“好,教区长,就照你的想法来吧。我只想着这毕竟是圣诞节……该死的,我刚给电了一下。”

亚当、尼娜、教区长和他妻子都在黑暗中耐心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上校展开了一卷银幕。

“谁来帮我把这些东西都从壁炉架上拿走。”他说。

教区长的妻子连忙把她的装饰品都给收走了。

“你觉得这个够结实吗?”上校问道,只见他晃晃悠悠地爬到了钢琴上,在他那兴奋的劲头中展现出了令人吃惊的潜在活力,“现在请把银幕递给我,太棒了。你不介意我在你家墙上钉几个螺丝吧,教区长?都是些小螺丝。”

银幕没多久就装好了,镜头也调好了焦距,在银幕上投下一小块四方形的光亮。

观众们满怀期待地坐着。

“来啦。”上校说完便开动了放映机。

一阵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银幕上突然出现了四个穿着制服的骑兵沿着车道倒退着骑去的画面。

“哦哦,”上校说,“出了点问题……真是滑稽,我肯定是忘了把片子倒回去了。”

骑兵消失了,胶片转到了另一个卷盘上,又是一阵嗡嗡声。

“好了,请看。”上校话音声落,银幕上果然出现了一行清晰的小字,“大不列颠奇影公司出品”。这行文字虽然抖得厉害,却没有其他的变化,一直占据着整个银幕(“当然,在拿去做商业放映之前,我会把标题部分剪掉一点的。”上校解释道。)——直到被“埃菲·拉图什领衔主演”所取代。这行宣告几乎没有展示多久,事实上,还没等他们看清就已经从银幕上斜着一掠而过了。(“妈的,打滑了。”上校说。)接下来又是一段长长的停顿,然后出现的是:

“劫后余生

(本片根据约翰·卫斯理的生平而拍摄)”

(“看哪。”上校说。)

“十八世纪的英国”

画面中,四个头戴假发,身穿华丽服饰的男人相继进入,围坐在了一张牌桌前。桌上有玻璃杯、一堆堆钱,还点着蜡烛。显然,他们正沉醉于赌博,而且喝了不少。(“这儿其实有一首歌的,”上校介绍道,“不过我恐怕还没有有声电影的设备。”)这时,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拦住了亚当曾经见到过的那辆马车;然后是一些面露饥色的乞丐散布在道庭教堂外,接着是几位穿着华美服饰的女士在跳小步舞。有时候跳舞者的脑袋会消失到画面的上方之外,有时候他们又只露了半截身子,仿佛陷入了流沙。艾萨克斯先生还一度出现在了画面的旁边,穿着衬衣,正在挥手发号施令。(“我会把他剪掉的。”上校说。)

“埃普沃斯教区长宅邸,林肯郡(英国)”

(“那是针对影片万一到美国上映而加的,”上校说,“我不认为那儿也会有一个林肯郡,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加了也显得有礼貌嘛。”)

道庭大宅的一角出现了,从各个窗口中冒出了滚滚的浓烟。只见一位教士用焦急而又迅速的动作把好几个孩子从窗口中救了出来。(“着火了,你们知道,”上校解说道,“这个拍起来其实挺简单的,艾萨克斯随便找了点东西烧烧,那味儿可真不好闻。”)

于是电影又命运多舛地进行了大约半个小时。这其中有件怪事情,那就是每当故事进展到某个戏剧性的地方,或是某个紧要关头,胶片就似乎越走越快起来。村民们小跑着去教堂,好像有人在后面赶着似的;情人们从窗户里倏地蹿进又倏地蹿出;马儿像汽车一样飞驰而过;骚乱发生之迅速令他们几乎还没来得及注意。而在另一方面,任何宁静的或缺乏动作的场面,比如花园中两位教士的谈话、卫斯理太太在祈祷、亨廷顿夫人在睡梦中等等,都似乎被延长到了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即便是布朗特上校也对这种瑕疵产生了疑窦。

“我想,我也许得在这里剪掉一点。”这话是他在看了卫斯理写小册子的镜头后说的,画面中卫斯理整整坐了四分半钟而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这卷胶片终于放完的时候,所有人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啊,真是不错,”教区长的妻子说,“很好看,很有教育意义。”

“我必须向您致以衷心的祝贺,上校。非常引人入胜的一部作品。真没想到卫斯理的生平竟然如此跌宕起伏,看来我得再去读一读莱基(2)的书。”

“太棒了,爸爸。”

“太感谢您了,先生,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

“不过,愿上帝保佑你们,电影还没完呢。”上校说,“还有四卷胶片呢。”

“哦,太好了。”“真太令人高兴了。”“棒极了。”“哦。”

但整部电影到了儿也没能放完。就在第二部分开始的时候——演到卫斯理在美国被假扮成牛仔的亨廷顿夫人从印第安红蕃手中解救出来——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故,而这样的事故就连最大的超级大戏院也是难以绝对幸免的。随着突如其来的喀嚓一声,一道长长的蓝光闪过,接着灯就灭了。

“哦,天哪,”上校喊了一声,“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们正要看到精彩的地方呢。”他集中起全部的精力检查设备,一不小心还把手指给烫了,而他的观众则坐在黑暗中等待。没过多久门开了,一位女仆拿着蜡烛走了进来。

“您相信吗,太太,”她说,“整幢房子的灯都不亮了。”

教区长赶紧穿过房间来到门口,试了试走廊上的开关。他啪嗒啪嗒地上下开关了几次,然后又把它像气压计那样拍了拍,还轻轻晃了晃。

“好像是保险丝烧断了。”他说。

“真是的,教区长,这下麻烦了。”上校气恼地说道,“没有电的话我是没法放电影的。你多少能有些办法的吧?”

“恐怕只有电工才能应付了,不到礼拜一是不大可能找到电工的。”教区长说这话时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基督徒的平静了,“事实上对我来说非常明显的是,我妻子、我和我的整个房子都只能在一片黑暗中度过整个圣诞周末了。”

“这可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上校说,“当然啦,我知道对此你是和我同样失望的。尽管如此……”

女仆拿来了几根蜡烛和一盏自行车灯。

“房子里只有这些了,先生。”她说,“商店要到礼拜一才会开门。”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款待已经对你们没有什么用了,是吗,上校?也许您会乐意我替您打电话从埃尔斯伯里叫一辆出租车来。”

“什么?出租车?大老远从埃尔斯伯里叫一辆出租车来跑上四分之一英里?真是荒唐之极!”

“我想利特尔约翰太太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夜里一路走回去吧?”

“也许叫辆出租车是个不错的主意,爸爸。”

“当然啦,如果你们愿意在此避一避的话……天气也许会稍微好一点的。不过我想,黑咕隆咚地坐在这里,你们难道不觉得非常凄惨吗?”

“不,不,不必了,当然,叫辆出租车。”上校说。

在回家的路上他说,“我有点想要借他几盏灯,让他过周末。我当然不是指现在。从七英里之外雇辆出租车来,把我们拉上区区几百码,亏他想得出来。而且还是在圣诞夜。难怪他们的教会总是募不到东西,就凭他们这种基督友谊。还亏我拿了我的电影,一路跑来放给他们看……”

第二天早上,亚当和尼娜在艾达挂的槲寄生树枝下醒来,听见了从雪原上飘来的圣诞钟声。“都上教堂去啊,善良的人们;善良的人们,上教堂去啊。”他们俩在头天晚上都挂了一只袜子,亚当往尼娜的袜子里放了一瓶香水和一个香水喷雾器,而尼娜往亚当的袜子里放的则是两根领带和一把新型的安全剃刀。艾达给他们送来了茶,祝他们圣诞快乐。尼娜记得给弗洛林夫妇各准备了一份礼物,但把艾达给忘了,所以她把那瓶香水给了艾达。

“亲爱的,”亚当说,“那瓶香水要二十五先令呢——在阿斯普雷买的,用的阿奇·舒瓦特的钱。”

后来他们把一些面包屑和奶油放在了窗台上,一只知更鸟跑来把它们吃掉了。整整一天都是像那样度过的。

亚当和尼娜独自在餐厅里吃早饭。一排银盘子用酒精灯保着温,里面盛着煎蛋卷、芥末鹌鹑、鱼蛋烩饭、腰花、鳎鱼和面包卷;还有火腿、猪舌、腌猪肉和一盘腌鲱鱼。尼娜吃了一只苹果,亚当吃了几片烤面包。

十一点钟的时候,布朗特上校穿着一件灰色的燕尾服下楼了。他祝了他们早上好,和他们互换了礼物。亚当给了他一盒雪茄,尼娜给了他一本关于现代电影制作的带插图的大书。他给了尼娜嵌珠胸针,这原是她母亲的,而他给亚当的则是一本年历,年历上有一幅彩色图画,画着一位学监助理模样的人抽着黏土烟斗,每一天还附着一条美国诗人朗费罗的隽语。

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一起动身去做晨祷。

“得叫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基督教宽恕精神。”上校说。(可在整个布道期间,他都在惹人注目地看他的《圣经》。)上完教堂后,他们走访了两三家村舍。在前一天,弗洛林已经四下里派发过装有日用品的小包裹了。周围的村民对于见到尼娜小姐的丈夫个个兴高采烈,许多人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说他长大以后变得一点都认不出来了。他们还兴致勃勃地向他提起了金杰孩提时的许多糗事,主要是他的种种破坏行为和虐猫行径。

午饭后他们下楼去看仆人间的装饰。这是一项一年一度的古老习俗,弗洛林夫妇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在煤气灯架之间悬挂了彩色纸带。艾达正和她父母一起吃午饭,他们住在道庭村的那些加油站那里,所以弗洛林夫妇正独自在吃火鸡和葡萄干布丁。

“我看见过最多有二十五个人坐在这张桌子边吃圣诞大餐。”弗洛林说,“在上校和埃里克先生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家里经常举行派对。还在家里演戏,把整个房子都闹翻了天,每个先生都有自己的贴身男仆。”

“啊——”弗洛林太太也感慨地轻叹道。

“时代不同了。”弗洛林一边说一边剔着牙。

“唉——”弗洛林太太依然只是叹息。

这时一家人从餐厅那边走了进来。

上校敲了敲门问道,“可以进来吗,弗洛林太太?”

“当然可以,先生,欢迎。”弗洛林太太说。

接着,亚当、尼娜和上校赞赏了这里的装饰,并把包在薄绵纸里的礼物给了他们。上校说,“我想我们应该一起喝一杯吧。”

弗洛林开了一瓶当天上午才从酒窖里拿上来的雪利酒,斟满了杯,第一杯给了尼娜,然后是弗洛林太太,然后是上校,然后是亚当,最后自己也拿了一杯。

“向你致以我最美好的祝愿,弗洛林太太。”上校举起酒杯说道,“也祝你,弗洛林。时光流逝,我们谁也不能变得年轻,但我希望,也相信,还有很多个圣诞节在等着我们哪。弗洛林太太和她刚到这儿时相比,当然是一点儿也没有变老。我衷心地祝愿你们两个来年健康幸福。”

弗洛林太太回答道,“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先生,也谢谢您,先生,也同样谢谢你们俩。”

弗洛林说,“尼娜小姐——我该说利特尔约翰太太了——能再次回到老家,还带来了丈夫,和我们重聚,我们真是太高兴了,我肯定我太太会和我一起祝福他们在今后的婚姻生活中幸福美满,兴旺发达。我想说的是,希望他们能像我和我太太一直以来那样幸福,啊,这就是我能给他们的最好的祝福了。”

随后一家人离开,宅子安静下来,进入了午后的小睡时间。

晚餐后,亚当和上校斟满了波特酒杯,将椅子朝向炉火坐着,尼娜则到起居室里去吸烟了。

“知道吗,”上校一边说,一边用脚把一根柴火捅回到壁炉里,“我很高兴尼娜跟你结婚了,孩子。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她是一个很任性的姑娘——一直都是——不过我知道她最终还是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我可以预见到,你们两个年轻人未来的日子会十分美满的。”

“我希望如此,先生。”

“对此我十分肯定,孩子。她好几次都差点要嫁错人。前些天,有个蠢蛋跑到这里来,说要娶她。一个干记者的。是个蠢得要命的家伙。他跟我说我的老朋友卡农·华劳正在他那家报社工作。哼,我是懒得反驳他——可他再怎么也应该知道——不过我当时觉得这事儿有点滑稽,后来,你知道吧,在他走之后我上楼查了点旧报纸,结果找到了一份描述他葬礼的剪报,是《伍斯特先驱报》。他是1912年死的。哼,居然搞出这种错来,肯定是脑子糊涂得不行了,你说呢?……再来点波特酒吗?”

“谢谢。”

“还有另一个家伙。跑到这里来卖吸尘器,你能相信吗,还要我给他一千镑!真是个不要脸的愣小子。我三两下就把他给打发了……不过你跟他们可不一样,利特尔约翰。我要是自己挑女婿的话就挑你这种人。你能跟尼娜结婚我真是非常高兴,孩子。”

这时尼娜走了进来,说起居室的窗口下来了几个唱圣诞颂歌的。

“带他们进来,”上校说,“带他们进来。他们每年都来的。告诉弗洛林把潘趣酒拿上来。”

弗洛林拿来了盛在巨大银碗里的潘趣酒,尼娜把等在门外的人带了进来。他们靠着餐具柜站好,手里攥着帽子,在煤气灯下眨巴着眼睛,突然而来的温暖把他们的鼻子和脸颊变得红扑扑的。

“哦,令人欣慰的好消息,”他们唱了起来,“令人欣慰,”

“哦,令人欣慰的好消息。”

他们唱了《好国王文萨斯雷》、《第一个圣诞节》、《忠实的阿代斯特》和《当牧羊人看顾着羊群》。唱罢,弗洛林用勺子从大碗中舀出一杯杯潘趣酒,他监看着不让小孩子去拿给大孩子喝的那几杯,但每个人,视其酒量,都可以稍微再添一点,却也不会多到对他们身体有害的地步。

上校尝了尝潘趣酒,对酒的品质连声称道。他问了唱圣诞颂歌的孩子们的名字,从哪儿来的,最后给了他们领头儿的五个先令,将他们送出到门外的皑皑白雪里。

“从我能记事儿开始,每年都是这样。”上校说,“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圣诞开个派对……还猜一些很搞笑的哑剧字谜……总是在午餐后到仆人间里喝一杯雪利酒然后晚上听圣诞颂歌……跟我说说,”他非常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你们真的喜欢昨天看到的电影吗?”

“这是我看过的最棒的电影,爸爸。”

“我非常欣赏这部电影,先生,真的很欣赏。”

“是吗?是吗?哦,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我不相信教区长会欣赏——就算欣赏也欣赏不到点子上。当然啦,你只看了一小点,真令人失望。我当时不想那么说,可我认为教区长最疏忽大意的,就是没把电灯保养好,居然连一个晚上都撑不了。真是太不体谅想放电影的人了。不过电影真的很棒,是吧?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从来没有如此欣赏过哪一部电影,一点不骗人。”

“这堪称英国电影工业发展中一个重要的台阶。”上校用梦幻般的语调说道,“这是一部最重要的全有声超级宗教电影,影片由英国的艺术家和管理人员全部在英国制作,使用的全是英国资本。尽管有种种困难和费用上的问题,但它完全是由历史专家和神学家组成的团队执导和监制的。为了确保每个细节的准确,它可说是做到了一丝不苟,毫无偷工减料。伟大的社会宗教改革家约翰·卫斯理的一生第一次以充满人性的悲剧的形式向英国的观众们展现了出来……我很高兴你能理解这一切,孩子,因为事实上,关于这部电影我有一个提议。我已经老了,不能什么事情都干了,我觉得我的精力将来要放在做演员和制片人上面,而不是电影的商业开发。这种事情需要有年轻人来打理。我心里想的是,也许你愿意来成为我的商业伙伴。我从艾萨克斯那儿把所有东西都买下来了,既然你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不会介意把一半的股份以,比方说,两千镑的价钱卖给你。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多,只要稍作努力,你准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把你的钱翻上一倍。你怎么看?”

“这个……”亚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他再也没有被逼着作答,因为就在此时,餐厅的门开了,教区长走了进来。

“你好,教区长,快进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来拜访,真是太感谢了。祝你圣诞快乐。”

“布朗特上校,我得到了非常糟糕的消息,所以必须赶来告诉你……”

“哦,真遗憾。该不是教区长宅第出了什么事吧?”

“比这严重,远远比这严重。我和我妻子吃完晚饭后坐在炉火边,因为我们没法看什么东西——家里一点灯都没有——所以我们就打开了收音机。那里面正在播放一档演唱圣诞颂歌的节目,突然,节目中断了,插播了一条特别新闻公报……上校,实在是最可怕、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宣战了。”

* * *

(1)Ginger在英语中有“姜黄色”的意思。

(2)威廉·爱德华·哈特普尔·莱基(1838—1903),爱尔兰历史学家,主要著作有《理性主义史》、《欧洲道德史》和《十八世纪英国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