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伦西玻小姐、迈尔斯和阿奇·舒瓦特一起坐阿奇·舒瓦特的汽车去看汽车赛。这是一次漫长而又遥远的旅程。伦西玻小姐穿着长裤(1),迈尔斯在他们停下来吃午饭的那家旅馆的餐厅里修饰了一下自己的睫毛,就因为这两件事情,旅馆方要求他们离开。在下一家旅馆,他们让伦西玻小姐等在外面,然后把冷羊肉和泡菜给她送到了汽车里。阿奇觉得来点香槟会很不错,还跟管酒的侍者就酒的年份纠缠了半天(这一直是令后者感到厌恶的一个话题)。他们在午餐上花了很长时间,因为那儿很暖和,他们在炉火边喝着甜露酒,直到伦西玻小姐气冲冲地走进来,把他们给叫走了。

这时阿奇说他太瞌睡了,不能再开车了,于是亚当和他换了位子开车,结果迷路了。他们沿着错误的方向,在一条杳无尽头的支路上开了好几英里。

这时,天也开始黑了,雨也下得大了起来。他们又来到一家旅馆吃晚饭。这里的餐厅里挂着长柄铜暖炉,餐厅里的人都对伦西玻小姐的长裤咯咯窃笑。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汽车赛举行的小镇。他们开车到了那位泥地车手下榻的旅馆。旅馆是建于1860年的一栋哥特式建筑,又大又暗,名字叫做帝国饭店。

他们事先给他拍过电报,叫他帮他们订房间,可是,“愿上帝保佑你们,”坐在标有“接待处”字样的柜台后面的女人说,“我们所有的房间在过去六个月里全都订出去了。我实在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安排你们,哪怕你们就是那些号称‘速度之王’的参赛选手我也没办法。你们不妨到车站旅馆去试试,那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了。”

在车站旅馆,他们让伦西玻小姐等在外面,可是也没有取得更好的结果。

“我或许可以把你们之中的一个安排在酒吧厅的沙发上,那儿现在只有一对夫妇和两个小男孩,或者如果你们不介意坐着过夜的话,棕榈酒廊里一直都有位子的。”至于床的话,那是想都不要想了。他们或许可以到皇家乔治饭店去试试,不过她很怀疑他们会喜欢那地方,就算那里还有房间,而其实她是相当肯定那里不会有房间的。

这时,伦西玻小姐忽然想到,她记得有几个她父亲的朋友就住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于是她找出他们的电话号码,给他们打了电话,可他们说不,他们很抱歉,他们的房子全都住满了,而且几乎没有仆人,此外就他们所知,他们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凯泽姆勋爵的名字。于是这条路也走不通。

接着他们又纡尊降贵,去了几家别的档次不一的旅馆,既有老牌的家庭与商务旅馆,普通的商务旅馆,也有高档的退休人员食宿旅馆,打工妹客栈和仅限男士住宿的普通酒馆小客栈。所有的都客满了。最后,在一条运河边,他们找到了皇家乔治饭店。女店主站在门口,刚跟一位戴礼帽的小个子老头儿吵完一架。

“首先是他在雅座酒吧脱了靴子。”看见有新的听众加入,她又来了劲头儿,“这可不是一个绅士该有的行为。”

“靴子湿了。”小个子男人说,“湿透了。”

“哼,可我倒想知道,谁会要你把湿靴子放在柜台上。接着,大家伙儿听好啦,他说我是一个阴险的女人,就因为我叫他站住,让他在回家前把靴子给穿上。”

“我要回家,”小个子男人说,“回到我老婆孩子身边去。她想要阻止一个男人回去见老婆。”

“没人要不让你见老婆,你这个老蠢货。我说的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在回家前穿上你的靴子。要是你老婆看见你没穿靴子回到家里,她会怎么想?”

“她才不会在乎我怎么回到家里呢。哼,托你的福,我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回过家了。被一个拼命要让你穿上靴子的歹毒女人拦着,见不到自己的老婆孩子,这日子可真叫苦啊。”

“亲爱的,她说的没错,你知道,”伦西玻小姐开口了,“你最好还是把靴子给穿上吧。”

“哈,听见小姐说的了吧,小姐说你得把靴子穿上。”

小个子男人从女店主手中拿过靴子,用锐利的眼光狠狠瞥了伦西玻小姐一眼,然后把靴子扔到了运河里。“小姐,”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穿长裤,”说完他穿着湿答答的袜子吧唧吧唧地走进黑夜中去了。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女店主说,“只是喝了点酒之后就有点管不住自己。可惜了那双好靴子了……我估计他今儿晚上得在牢房里度过了。”

“他回不到自己的老婆那儿去了吗,可怜的人?”

“愿上帝保佑你,不,他老婆住在伦敦。”

到了这会儿,人道主义关怀不如伦西玻小姐那么宽广的阿奇·舒瓦特已然对这场讨论失去了兴趣。

“我们想知道的是,你晚上能不能给我们几张床?”

女店主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张还是几张?”

“几张。”

“也许行吧。”她的目光从汽车移到伦西玻小姐的长裤,又移回到汽车上,把他们相互比对着打量了一番。“每人得付一个英镑。”她最后说道。

“你能给我们都找到房间?”

“嗯哼,”她答道,“你们谁跟这位年轻小姐住一块儿?”

“恐怕我得一个人住了。”伦西玻小姐说,“这是不是很丢人啊?”

“别放在心上,亲爱的,有朝一日会时来运转的。好,现在,咱们怎么能都住下呢?只有一个空房间。我可以跟我们的萨拉睡一块儿,这样就给男士们腾出一张床来——然后,要是年轻小姐不介意跟我和萨拉睡一起的话……”

“如果你不觉得我失礼的话,我倒宁愿睡空床。”伦西玻小姐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道,“知道吗,”她机敏地补充道,“我打呼打得可厉害了。”

“上帝保佑你,我们的萨拉也打呼,我们不介意……不过,如果你更愿意……”

“是的,我想我应该睡空床。”伦西玻小姐说。

“这样的话,我可以让蒂奇考克先生睡到地板上,可以吧?”

“对,”迈尔斯说,“请你让蒂奇考克先生睡到地板上去。”

“如果其他的男士们不介意睡在楼梯的平台上……那我们总能安排的,安排不了才怪呢。”

于是他们所有人在后厅一起喝了点金酒,然后他们把蒂奇考克先生叫醒,让他帮着搬行李。他们给他也喝了点金酒,他说对他而言,睡地板还是睡床都是一样的,他对自己能为任何人效劳而感到非常高兴。他说他不介意临睡前再喝上一小口,就是他们所说的“睡前饮料”。最后他们全都上了床,虽然疲惫不堪,但感觉相当满意,哦,对了,那晚上他们全都被臭虫一顿好咬。

亚当搞到了一间卧室。他醒得很早,发现雨水正敲打着窗棂。他朝外望去,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一家工厂似的建筑和一条运河,河水很浅,上面如小岛般漂浮着废铁皮和瓶子,对岸边的水中半没着一辆废弃的童车。他的房间里立着一只五斗橱,里面全是七零八碎的可怕玩意儿,一个脸盆架上放着一只颜色俗艳的脸盆、一只空水罐和一把旧牙刷。房间里还有一座罩着鲜红布料的圆滚滚的半身女人像,如同原始时期的牺牲那样,颈部、腰部和双肘都被砍去了。这东西是裁缝用的“人体模型”。(亚当家里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他们曾管它叫“杰米玛”——有一天他用凿子戳了“杰米玛”,把里面的填料撒了婴儿室一地,还为此受到了惩罚。如果换了一个更开明的时代,人们会在这一举动中看到某种情结并相应地感到担忧,可他当时只不过被要求自己把所有的填料都扫干净。)

亚当感到十分口渴,但水瓶的底上长了一层绿藓,叫他见了恶心。他重新回到床上,还在枕头底下找到了某人的手绢(估计是蒂奇考克先生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醒来,发现伦西玻小姐穿着睡衣和一件毛皮外套坐在他的床上。

“亲爱的,”她开口道,“我的房间里没有穿衣镜,哪儿都没有浴缸,我在走廊上踩到了一个睡着的人,冷冰冰、软乎乎的,而且我整晚上都没睡着,一直不停地用涂脸的乳液杀臭虫。所有的东西都臭烘烘的,我沮丧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咱们快走吧。”亚当说。

于是他们唤醒了迈尔斯和阿奇·舒瓦特,十分钟以后他们全都拎着手提箱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皇家乔治”饭店。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留下一点钱,你们觉得呢?”亚当问道,但其他人都说不。

“嗯,也许我们该付金酒的钱。”伦西玻小姐说。

于是他们在酒吧里留下了五先令,然后开车去了帝国饭店。

此时的天色依然很早,但大家似乎都已经醒了,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在电梯里跑进跑出的。他们得知,迈尔斯的朋友天不亮就已经出去了,估计是在他的汽车间里。亚当遇到了几个以前曾经在《每日超越》办公室附近见到过的记者,他们告诉他,这是一个人人都能参加的赛事,而最有热闹可看的地方就是急速角,在前一年的赛事中,那里发生了三起死亡事故。今年的情况更糟糕,因为那儿铺了湿沥青。那些记者们说,这样一来,那儿成了货真价实的死亡陷阱。然后他们跑开去采访别的车手了。据他们说,所有的车队都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与此同时,伦西玻小姐发现了一间空着的浴室,等半个小时后她下楼来时已经妆扮停当,穿上了裙子,重新恢复了良好的感觉,为一切做好了准备。于是他们一起进去吃早餐。

餐厅真的可以说是人头攒动。那儿聚集了来自各国的速度之王,都是些毫不起眼的人,大多留着小胡子,眼神忧虑。他们读着早报上的天气预报,吃着也许(在某些人身上真的)事后看来是他们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顿饭。许多记者在充分享受着这份“出城”的工作;还有一大群难以形容的“车迷”,都是些有知识的年轻人,颜色亮丽的针织套衫束在裤子皮带里,戴着老式的公学领带,裤子是方格粗花呢的,言语不羁,很少能听出伦敦方言的口音;还有一些来自皇家艺术学院和汽车协会的官员,以及石油公司和轮胎制造商的代表。在这堆人里还有一个很郁闷的家庭,他们进城来参加一个外甥的洗礼。(没有人事先告诫他们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汽车赛事,他们的旅馆账单令他们瞠目结舌。)

“总算是好多了。”伦西玻小姐一边吃着鳕鱼,一边心满意足地说道。

在他们身边,到处飘来零零落落的、技术含量很高的交谈。

“……比赛监督检查完以后他们把整个引擎都给换掉了。要是换了别人准会被剥夺比赛资格……”

“……只要用五十的速度巡航就行了……”

“……就在他来到转弯角的时候,被一只蜜蜂给蜇了一下,只差了几英寸从树边上擦了过去,最后停在了市政厅门口。跟在它后面的是一辆莱利,连打了两个转,冲上了堤岸,完全翻了过来,着了火……”

“……排气阀门头局部过热。在那个引擎上装增压器根本毫无道理……”

“……急速角全给堵上了。你所能干的只是在白色小屋那里踩下刹车,把速度降到四十或五十,然后到了酒吧对面再把速度加上去,再顺着道路的里侧赶紧开走。连一个小孩都能做到。只有铁路桥后面的那个Z形弯还算有点刺激。”

“……从修理站开始就不停向他摇旗示意他停车。告诉你吧,那帮家伙根本就不想叫他赢。”

“……她不肯告诉我名字,可她说今晚她会在同一个地方等我,还给了我一枝白色的欧石南让我插在车上。我把它给弄丢了,真像个傻瓜。她说她也会帮我一路找找的……”

“……今年只给二十镑的奖金……”

“……以七十五的速度套圈……”

“……垫圈崩掉,汽缸头也爆裂了……”

“……两条胳膊都断了,头骨都有两处开裂……”

“……飘移……”

“……速颤……”

“……外援……”

“……麦格焊接……”

“……撞车……”

吃完早饭后,伦西玻小姐、亚当、阿奇·舒瓦特和迈尔斯一起去汽车间寻找他们的速度之王。他们发现他正忙活着听自己的汽车引擎发出的声音。汽车间的一角用绳索拦了起来,地面上撒了沙子,就好像准备要举行拳击比赛一样。

绳圈外面聚集了一群疯狂的小男孩,手里拿着签名簿和漏水的钢笔,绳圈里面为车队人员所包围的是一辆汽车的主要部件。引擎正在运行,整部机器毫无效能地振动着。一团团的黑烟从引擎里冒了出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水泥地面和波纹铁皮屋顶之间回响,传到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使得言语和思想都无法进行,所有的感觉也都变得麻木了。在这高亢而又撼人心魄的音符的间隙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尖利的爆炸声,而显然正是这些爆炸声令人产生了不安,因为每次听到爆炸声,迈尔斯的朋友,他应该对噪声不会太过敏感的,却还是微微拧着眉,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首席机械师。

除了声音明显难称完美之外,这辆汽车在没有接受过专业指导的旁观者看来,会有一种尚未完工的奇怪感觉。而事实上,它也明显仍在组装之中。它只有三个轮子,第四个轮子正在一个穿工作服的年轻人手中,这个小伙子正用锤子对着轮胎敲敲打打,时不时地把一蓬挡住眼睛的黄发撩到后面去。车上的位子也还没安好,另一位技师正在把一块块铅制压载板用螺钉钉到它们该在的地方。车子也没有引擎盖,它这会儿正在一位画招牌工的手上,他正在白色的圆圈中画着黑色的数字13。车子的后部也有同样的数字,一位技师正忙着把另一块号码牌装到一只车头灯的上方。还有一位技师正在制作金属细纱网的风挡,一位技师平躺在地上,拿着一罐格栅光亮剂和一块破布在擦后轮轴。又有两位技师在帮着迈尔斯的朋友一起听引擎的砰砰声。“就好像我们在伯克利广场听不到这种声音似的。”伦西玻小姐说。

(事实上,汽车对于“存在”与“形成”在形而上层面的区别给予了非常巧妙的说明。有些汽车只是移动的工具,是一种机械的苦力,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更高的目的了,比如梅特罗兰夫人的希斯巴诺–苏莎,或茅斯太太的劳斯莱斯,或瑟科姆费伦斯夫人的1912年款戴姆勒,或“普通读者”的奥斯汀7型,这些车就如同它们的车主一样有着明确的“存在”。它们在组装好,标上数字,喷好漆之后被人买走,其后或许几易其主,时不时地会因为一点油漆而变得光亮如新,又或者因为增加了某些小的配件而暂时返老还童,但是却早晚免不了要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不过真正的汽车不是这样的,它们会成为人类的主人。这些生机勃勃的金属造物纯然只为了它们自己在空间中的推进而存在,对于它们来说,那些战战兢兢地握着方向盘的驾驶者,其重要性只不过相当于速记员之于股票经纪人。真正的汽车是处于不断变动中的,各种部件在这里组成一体又分崩离析,就像某个几条道路汇聚的交通枢纽,各种机械装置如涓涓溪流般汇拢来,混为一体,又各自分开。)

即便在轰鸣中有这样的可能,迈尔斯的朋友似乎也一点不想讲话。他心不在焉地挥着手,继续聆听着引擎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对着他们喊道:

“抱歉,我一点空都抽不出来。一会儿咱们在修理站见。我给你们弄了些臂章。”

“亲爱的,那是什么东西啊?”

他给了他们每人一条两头有胶带的白色亚麻布。

“缠在手臂上。”他喊道,“没有这玩意儿你们进不了修理站。”

“天哪,这简直太棒了!他们居然还有修理站。”

他们把臂章戴上。伦西玻小姐的臂章上写的是“替补车手”;亚当的写的是“车库工作人员”;迈尔斯的写的是“候补技师”,阿奇的写的是“车队老板代表”。

到目前为止,围在绳圈外边的小男孩们已经开始对伦西玻小姐和她的朋友们的重要性产生了怀疑,可当他们看见这些代表职位的标志后,又拿着签名簿拥了上来。阿奇无比殷勤地为他们都签上了名,还在其中一本上画了一幅略有点不适宜的图画。随后他们便驾着阿奇的车离开了。

按照预先的安排,赛事要到中午才开始,但还不容他们对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该如何打发费一点踌躇,当地警方便已经为他们做出了安排。他们不管路上开着的车辆原先想要干什么,便把它们一股脑儿全都指引着驶向了赛车场。在赛事组织的这一点上,警方真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了。几天前,郡警察局长发布了一张小小的线路图,要求所有的值勤警察都牢记在心。结果警察们充分领会了局长的精神,从一大早直到傍晚,无论从哪个方向靠近小镇的车辆,全都无一例外地循着由箭头和虚线构成的“从A地到B地”的指示牌,被引入了那条事先计划好的路线,来到了大看台背后的临时停车场。(许多医生被警察这么一指挥,偏离了他们原本要去的目的地,结果反倒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而且似乎并未对他们的病人造成什么明显的伤害。)

观众们向前行进着,业已形成了一道缓慢却又是连续的长河。有些人是从火车站徒步走来的,手上拿着三明治和露营用的小凳子;有些是骑着双人自行车来的;有些是乘轻便汽车或有跨斗的摩托车来的,但最大多数还是坐着廉价汽车来的。从他们的着装和举止来看,应该属于中产阶级;一小部分人带着便携式的无线电收音机和其他能表明他们是来寻乐子的东西,但整个人流队伍占主流的气氛依然是严肃而带有明确目的的。这不是德比赛马节的度假,他们并不是来把从办公室生活中好不容易抢来的一天浪费到吉卜赛人、旋转木马和升斗小民之上的。他们到这儿是来看比赛的。他们一边在汽车废气的烟雾中用最低挡爬行,一边谈论着汽车设计的各种技术细节和赛事中会否有流血事故发生,然后研究着手中的赛道地图,想要挑选出最危险的弯角。

郡警察局长计划的绕道线路很长,两边都是经过改装的火车车厢。旗帜在电线杆之间飘扬,大多数是关于《晨早快报》的广告,该报是此次赛事的组织方,还负责提供冠军奖杯——一座设计得令人作呕的镀银人像,象征声名拥抱速度。(此刻它正被严密地保管在管理室内,因为前一年它曾在赛事举行的前夜被官方计时员偷走。该计时员随后以极其荒唐的低价在曼彻斯特将其当掉,后来他不仅被剥夺了职位,还被送进了监狱。)其他的广告宣扬了各种汽油和火花塞的过人之处,还有些上面写着“失去肢体可获赔一百英镑,今天就投保”。此外还有一位老人手拿一面蓝白色的旗子穿梭在汽车之间,上面写着“不流血便无以赎罪”,而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则在四处兜售大看台的假票,生意还特别地好。

亚当和迈尔斯坐在车子的后排,后者显然对他朋友的缺乏热情很是在意。“我就弄不懂了,”他气呼呼地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巴巴地赶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我想我应该构思点什么东西给《每日超越》写稿。我就知道,这准会是我们这辈子度过的最乏味的一天。”

亚当正准备要表示同意,突然,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竭力要引起他的注意。

“那儿有个可怕的家伙在对你喊‘喂’,”迈尔斯提醒道,“天哪,是你的朋友。”

亚当转过头去,在离他不到三码远的地方他看见有三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卡其布的短裤,骑着辆自行车;身边是她的男伴,肩膀上背着背包;再过去是一个正在卖赛程单的小男孩。而在这三个人的背后,正是亚当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醉鬼少校的身影。在这个早晨他看上去倒很清醒,戴着圆顶礼帽,穿着巴宝莉的风衣,正从一辆双座小汽车后面的加座上冲他拼命挥着手。

“喂!”醉鬼少校喊着,“喂!我一直在到处找你呢!”

“我也一直在找你呢。”亚当回喊道,“我想要一点钱。”

“听不见——你想要什么?”

“钱。”

“不行——这些可恶的东西实在是太吵了。你叫什么?洛蒂已经不记得了。”

“亚当·塞姆斯。”

“听不见。”

路上排成长龙的车辆一码一码地向前挪动着,终于来到了郡警察局长那份路线图上的B点,也就是虚线分岔的地方。一个警察站在交叉路口,指挥着车辆向右或向左,有的前往大看台后面的停车场,其他的前往修理站上方的土丘。阿奇朝左面转了过去,醉鬼少校的汽车则在加速后朝右面飞驶而去。

“我必须要知道你的名字。”他叫道。所有的司机似乎都选择这一时刻摁响了喇叭;亚当身边那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按响了车铃;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则摁响了一个小喇叭,声音像是巴黎的出租车,那个卖赛程单的小男孩也在他耳朵边上喊道,“官方赛程单——赛道地图——全体赛车手名单。”

“亚当·塞姆斯!”他玩了命地大叫道,可少校绝望地摊开双手表示没听见,随后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你可真能识人啊……”迈尔斯先是吃惊,后又转为了羡慕。

所谓的“修理站”原来是位于大看台正对面的一排用木头和波纹铁皮搭成的小棚子。许多车早就开到了,停在各自的“修理站”面前,周围是一大帮技师和观众。这些车似乎已经在维修了。忙碌的官员跑前跑后,把这些车子登记到他们的单子上。在他们头上有一只巨大的喇叭,正在播放着军乐队演奏的音乐。

大看台还相当空,但其他部分的赛道两边已经都站满了人。赛道顺着小丘上下蜿蜒,一圈总共有十三到十四英里。那些在比较危险的拐弯处两边拥有小屋或公共房屋的幸运儿都在屋顶上铺了一层不太结实的木框架,然后跟卖昂贵的热蛋糕一样向观众卖票。修理站背后有一座绿草覆盖、起势很陡的小丘。在这座小丘上树起了一片临时围墙,一队童子军正在这儿准备数圈数,一边以姜汁啤酒、太妃糖和扭打混战来度过一段开心的时光。临时围墙后边是一道铁丝网,铁丝网后边是一大群观众和几个卖饮料点心的帐篷。道路上建起了一座桥,桥身上打着《晨早快报》的广告。赛道周围的好些点上可以看见官员们用野战电话努力地沟通着。有时候乐队的演奏会停下来,然后一个声音宣布道,“请某某先生马上到计时员办公室报到”,随后乐队的演奏又重新继续。

伦西玻小姐和她那队人一路找到了第13号修理站,然后在企口板柜台上坐下吸烟,一边在签名簿上签着名。一名官员朝他们走来。

“请不要在修理站里吸烟。”

“哦,真对不起,我不知道。”

伦西玻小姐的身后有六只大桶,四只装着汽油,两只装的是水。她把香烟朝背后一扔,然后在老天的关照下(这在她这一辈子当中可是不多见的),香烟掉进了装水的桶里。要是香烟掉进了汽油里的话,这儿的一切都得和伦西玻小姐一块儿玩儿完。

不久,第13号赛车出现了。迈尔斯的朋友和他的技师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头盔和风镜,从车子上跳了下来,打开引擎盖,开始重新装配。

“他们就根本不应该设第13号赛车。”技师说,“这不公平。(2)”

伦西玻小姐又点了一根香烟。

“请不要在修理站里吸烟。”官员再次警告她。

“天哪,我这是怎么啦,转眼就忘了。”

(这次香烟落在了技师们的午餐篮里,静静地在一只鸡腿上闷烧着,直到将自己燃尽。)

迈尔斯的朋友开始借助一只巨大的漏斗把油箱加满。

“听着,”他关照道,“你们谁都不许把任何东西直接递给我,但如果爱德华兹在经过修理站的时候举起左手,这就表明我们要在下一圈停下来加油。所以你们必须装好两三罐油,把它们和漏斗一起放到架子上,让爱德华兹来拿。如果爱德华兹举的是右手……”详细的指导又进行了一会儿。“你负责车库里的事。”他对阿奇说,“所有的信号都搞清楚了吗?记住,比赛要获胜,或许全要靠它们了。”

“如果我挥舞蓝旗是什么意思?”

“是你要我停车。”

“我为什么会要你停车呢?”

“嗯,你或许看见哪里有不对头了——油箱在漏油,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或者比赛官员会要求清洁号码牌。”

“我想也许我不会去碰蓝旗的,它对我来说显得太不真实了。”

伦西玻小姐又燃起了一支香烟。

“如果您要吸烟的话,能否请您离开修理站?”官员说道。

“多么粗鲁的家伙啊。”伦西玻小姐抱怨道,“咱们到那个美妙的帐篷里去喝点东西吧。”

他们爬上小丘,走过那群童子军,在铁丝网上找到了一个门,最终来到了卖饮料点心的帐篷。这里的气氛要温和轻松得多。许多穿着宽松运动裤的男人都会在发车前匆匆来此喝上一杯。这里没人说什么不准吸烟的屁话。草地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手拿着一瓶烈性黑啤酒,一手抱着一个婴儿。

“真是像家里一样舒坦哪。”伦西玻小姐感慨道。

忽然,军乐队停了下来,一个声音说道,“十二点缺五分。请所有的车手和技师到赛道的另一边去。”

赛道上顿时静了下来,卖饮料点心的帐篷很快就走空了。

“亲爱的,我们要错过发车了。”

“急什么,喝上一杯会很棒的。”

于是他们走进了帐篷。

“四杯威士忌。”阿奇·舒瓦特吩咐道。

“你们会错过发车的。”酒吧女招待提醒他们。

“那个男人可真是头猪。”伦西玻小姐愤愤地说道,“即便我们是不该吸烟,但他也可以好好说呀。”

“亲爱的,只有你在吸烟。”

“嗯,这就尤其令人感到可恨了。”

“天哪,小姐,”酒吧女招待说,“你肯定不想错过发车吧?”

“这是我最最想看的了……天哪,我想他们已经出发了。”

下面突然传来六十部大马力引擎的轰鸣声。“他们已经出发了……太可惜了。”他们来到帐篷的门边。越过前面观众的脑袋可以看到部分的道路,他们瞥见行驶的车辆全都堵在了一起,就像一群猪被赶着经过一道门一样。它们一辆接一辆脱身而出,然后随着加速时的那一声尖啸,绕过弯道消失不见了。

“一刻钟以后他们会重新转回来的。”阿奇说,“我们再喝一杯吧。”

“谁领先啊?”酒吧女招待关切地问道。

“我看不清楚,”伦西玻小姐回答,“不过我相当肯定是第13号车。”

“天哪!”

卖饮料点心的帐篷不久又重新挤满了人。大家普遍的意见是,这将是第13号赛车和第28号赛车之间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后者是一辆红色的欧米茄车,由意大利的顶尖选手马里诺驾驶。

“我见过的最卑鄙的车手。”一个家伙饶有兴趣地说道。

“是啊,在贝尔法斯特那次,他把其他车手都给顶到沟里去了,就像眨眼那么容易。”

“有一件事情是你能肯定的,那就是他们俩不可能都完赛。”

“马里诺的开车方式简直是赤裸裸的谋杀——看他开车真是过瘾。”

“他这人还不错——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没错。”

亚当、伦西玻小姐、阿奇和迈尔斯回到了他们的修理站。

“再怎么说,”伦西玻小姐说,“那个可怜的人儿也许有可能会要这要那的,会发了疯似的给出信号,而那里却没有人——这有多令人丧气啊。”

到这时,车辆已经相当均匀地散开在车道上了。它们一辆接一辆地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呼啸而过,有一两辆开进了修理站,车手从车子上跳下,像树叶一样簌簌发抖,对车子进行修补。有一位已经出事了——一个大个子德国人,他的车胎爆了——有人说这是叫马里诺雇的一个家伙给扎破的。它驶离了道路,像一只被狗撵着的猫那样一头撞到了树上。两辆小小的美国车连发车都没有成功,他们的团队在人群的取笑声中玩了命地修着车。突然,有两辆车从直道口出现一路驶来,以彼此间不到两英尺的距离齐头并进。

“是第13号车。”伦西玻小姐叫道,她终于真的激动起来了,“旁边就是那个意大利魔鬼。加油啊,13号!加油!”她一边叫,一边随手拿过一面旗子手舞足蹈起来。“加油,哦!干得好!13号!”

汽车一辆接一辆如风般疾驶而过。

“阿加莎,亲爱的,你不应该挥舞那面蓝旗的。”

“哦,天哪,太可怕了。为什么不能?”

“那表示要他到了下一圈停下来。”

“上帝啊,我刚才挥舞的是蓝旗吗?”

“老天,你知道是这样的。”

“这下丢丑丢大了,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咱们还是在他没回来之前赶紧开溜吧。”

“知道吗,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会大光其火的,不是吗?咱们到帐篷里去再喝上一杯吧——去?还是不去?”

于是第13号修理站再次人去站空。

“我说什么啦?”技师说,“我刚一听说我们抽到的是这么个倒霉催的号码,我就知道我们会遇到大麻烦的。”

他们到达卖饮料点心的帐篷时第一个遇到的就是醉鬼少校。

“又见到你男朋友了。”迈尔斯说。

“啊,你在这儿啊。”少校说,“知道吗,我转遍了整个伦敦,到处在找你。你到哪儿瞎晃悠去了?”

“我一直住在洛蒂的旅馆。”

“哈,她说她从来就没听说过你。你知道,我不介意承认我那天晚上的确稍稍喝多了一点。跟你说实话吧,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事情都有点记不大清了。这时我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千英镑,结果我一下都记起来了。在洛蒂的旅馆里有个小伙子给了我一千镑,要我押‘印第安赛跑者’。据我所知,‘印第安赛跑者’可是不怎么样。我可不想让你的钱打水漂,可问题是我自打有亚当那会儿起就不认识你。”(“这可真是个超级棒的笑话。”伦西玻小姐说。)“而且很显然,洛蒂也不认识你。你肯定觉得要找到一个把上千镑钱托付给陌生人的小伙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可我就连一个指纹都找不到。”

亚当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股夹杂着狂喜的希望,“你是说,我那一千镑还在你那儿?”

“别急,”少校说,“待我慢慢道来。是这样的,到了赛马那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一半儿对我说,把那一千镑留着,那个小伙子肯定会在哪天冒出来的,该做怎样的投机生意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而我的另一半对我说,替他把钱投在最有希望的地方,让他好好赚上一笔。”

“于是你把钱投在最有希望的地方了?”亚当的心又像坠了铅一样沉了下去。

“不,我没有。最后我说,得了,那个小伙子准是个富得流油的家伙。如果他想要把钱折腾掉,这可不管我的事,于是我就把钱全替你押了‘印第安赛跑者’。”

“你是说……”

“我是说,我这儿有一笔三万五千镑的小财在等着您屈尊来取。”

“老天啊……听着,喝一杯吧,好吗?”

“这是我永远也不会拒绝的事。”

“阿奇,在我得到这笔财富之前先借我点钱。”

“多少?”

“够买五瓶香槟就行了。”

“好吧,如果你能得到这笔钱的话。”

酒吧女招待在帐篷的后部藏了整整一箱香槟。(“人们看着汽车这么快从眼前掠过,常常会生出奇怪的感觉来,尤其是女士。”她解释道。)于是他们每人拿了一瓶,坐在山腰上,为亚当的暴富而干杯。

“大家请注意了,”大喇叭里面的声音宣布道,“第28号赛车,由马里诺上尉驾驶的意大利奥米茄刚刚以十二分零一秒跑完了一圈,平均速度达到了每小时七十八点三英里,创下了本赛道的单圈最快时间纪录。”

宣告迎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亚当却说,“我已经对比赛没多大兴趣了。”

“嘿,老弟,”少校在他们都坐下以后说道,“我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难处。这事儿说出来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事实是我刚才在人堆里的时候钱包让人给偷了。当然啦,我身上的零钱还是够让我回到旅馆的,到了那儿他们自然会接受我的支票,可事实上我很想跟几个我刚认识没多久的家伙一起下点注。我在想,老弟,不知道你能不能借我一张五英镑?等我把三万五千镑交给你的时候,我会把这五英镑也一块儿还你的。”

“行,没问题。”亚当答应道,“阿奇,借我张五镑的,好吗?”

“你可真是个好人。”少校说着便把钞票塞进了自己的屁股口袋,“都到这份儿上了,为什么不索性借我十镑呢?”

“抱歉,”阿奇语带冷漠地说道,“我剩下的钱只够我自己回家的了。”

“没关系,老弟,我能够理解。不再多说了……来,为我们大家干一杯。”

“十一月障碍赛马的时候我就在比赛场里,我觉得我看见你了。”亚当说。

“要是我们当时遇见了,就可以省下好多事儿了,不是吗?不过,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少校,你可真是个天使般的好人儿啊!”伦西玻小姐说。

等大家都把香槟喝完后,少校——现在他已经确凿无疑地喝醉了——起身要走了。

“听着,老弟,”他说,“我得自个儿晃回去了,得去看几个朋友。对你们的酒真是感激不尽。能再次见到你们大家真是太高兴了。再见,小女士。”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亚当说。

“随时都可以,老弟。只要你有空过来,我随时都会很高兴见到你。老朋友来坐坐,喝上一杯,我随时恭候。再见啦,大家伙儿。”

“那我能马上就来见你吗?关于那笔钱,你知道的。”

“越快越好,老弟,尽管我不知道你说的钱是怎么回事儿。”

“我的三万五千镑啊。”

“啊,对,没错儿。瞧我这忘性,还是我自己跟你说的呢。你今晚坐车到帝国饭店来一下,我会把钱给你的。能把它从我的箱子里送出去我会很高兴的。七点在美国酒吧——稍微早一点也行。”

“我们回去看车赛吧。”阿奇招呼道。

他们走下山丘,心里感到愉快而又超脱(这是在午餐之前就喝了许多酒的人所具有的正常反应)。等他们到了修理站时,他们认定自己已经饿了。要爬山上到吃饭的帐篷去太远了,于是他们就把伦西玻小姐的香烟烧剩下的那位技师的午餐给吃了个精光。

这时,一桩不幸发生在了第13号赛车上。它摇摇晃晃地开到了修理站的边上,方向盘是由技师掌握的。他告诉大家,当他们的车在铁路桥下驶过马里诺的车子时,那家伙从车上向他们扔了一把扳手,正好砸在了迈尔斯朋友的肩膀上。技师帮助他从车上下来,扶着他去了红十字会的帐篷。“索性退出比赛吧,”他说,“今天下午他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了。谁叫我们摊上第13号,真是自寻麻烦。”迈尔斯跑过去帮助他的朋友了,留下伦西玻小姐、亚当和阿奇傻愣愣地看着汽车。阿奇一边咬着技师的苹果,一边轻轻地打着嗝。

没多久,一位官员出现了。

“这儿怎么啦?”他问道。

“车手刚刚被谋杀了。”阿奇说,“铁路桥下的扳手。马里诺。”

“那,你们准备退赛吗?谁是替补车手啊?”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亚当?如果说他们把替补车手也一块儿谋杀了,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吃惊。”

“我是替补车手,”伦西玻小姐回答,“看我胳膊上。”

“她是替补车手,看,在她胳膊上。”

“好,那你想退出比赛吗?”

“别退赛,阿加莎。”

“不,我不想退赛。”

“很好,你叫什么?”

“阿加莎,我是替补车手,在我胳膊上写着呢。”

“我能看见——很好,请尽快出发吧。”

“阿加莎,”伦西玻小姐在爬进车去的时候坚定地重复道,“在我胳膊上写着呢。”

“我说,阿加莎,”亚当说,“你肯定你没问题?”

“在我胳膊上写着呢。”伦西玻小姐语调凝重地说。

“我是说,你确定这样做绝对安全?”

“不是绝对安全,亚当。要是他们扔扳手的话就安全不了。但我在把车摸熟之前会慢慢开的。你看着吧。要一块儿来吗?”

“我留在这儿挥旗子。”亚当说。

“那好,再见……天哪,太可怕了……”

汽车如出膛的炮弹般冲到了路中间,只差了一英尺就要撞车了,只见它转了个圈,一声尖啸,就消失在了路的远方。

“我说,阿奇,在赛道上醉酒驾车没事儿吧?该不会有人逮捕她什么的吧?”

“不,不,没问题。赛道上人人都喝醉了。”

“你肯定?”

“肯定。”

“所有的人?”

“绝对是所有的人——醉得厉害着呢。”

“那就没问题了。咱们去喝一杯吧。”

于是他们重新上了山,穿过童子军,来到了卖饮料点心的帐篷。

没多久,伦西玻小姐就上了新闻。

“大家请注意。”大喇叭宣布道,“第13号赛车,由阿加莎小姐驾驶的英国的普伦基特–鲍斯在急速角与第28号赛车,由马里诺上尉驾驶的意大利的奥米茄发生了撞车。第13号赛车重新回正了方向,继续行驶在赛道上。第28号赛车翻了车,已经退出了比赛。”

“干得漂亮,阿加莎。”阿奇赞叹道。

几分钟以后:

“大家请注意,第13号赛车,由阿加莎小姐驾驶的英国的普伦基特–鲍斯刚刚以九分四十一秒的时间跑完了一圈,这是本赛道的单圈最快纪录。”

四面传来了充满爱国意味的喝彩声,饮料帐篷里的人们纷纷为伦西玻小姐的健康而干杯。

几分钟以后:

“大家请注意。对于刚才所作的第13号赛车,由阿加莎小姐驾驶的英国的普伦基特–鲍斯创下本赛道单圈最快纪录的宣告,我必须予以更正。据工作人员报告,第13号赛车在刚刚开过公路与铁路的平交道口后,就横穿乡野,抄了五英里的近路,然后于红狮角重新回到赛道。因此,裁判对这一圈不予承认。”

几分钟以后:

“大家请注意。第13号赛车,由阿加莎小姐驾驶的英国的普伦基特–鲍斯已经退出了比赛。稍早之前,它从赛道上消失,在教堂角该向右转时转向了左侧方向。最后见到该车的人称,它当时正在岔道上向南行驶,显然失去了控制。”

“哎呀,我的好运来了。”迈尔斯说,“明天的报纸上我能有一篇真正精彩的报道了。这会大大提升我在《每日超越》报社中的地位——我要发达了。”说着他赶紧跑去了邮局所在的帐篷——这也是赛车场提供的便利设施之一——去发布关于伦西玻小姐遭遇灾祸的长篇报道。

亚当和他一起去的,他给尼娜发了一份电报:醉鬼少校在饮料帐篷不是骗子三万五千英镑明天结婚诸事顺遂阿加莎失踪爱你亚当。

“看上去很清楚明了了。”他说。

之后,他们去了医院的帐篷——赛车场提供的又一便利设施——去看看迈尔斯的朋友到底怎么样了。他似乎还有些痛苦,而且对自己的车很是担忧。

“我觉得他有点无情。”亚当说,“他应该替阿加莎担心才对。可看来他只……”

“赛车的人都很无情。”迈尔斯说罢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马里诺上尉就被人用担架抬了进来。经过迈尔斯的朋友的时候,他呻吟了一声侧转身来,用力啐了他一口。他还啐了来给他绑绷带的医生,咬了一个志愿救护队的队员。

医院帐篷里的人都说马里诺上尉不是个绅士。

阿奇得知,在赛事结束之前是不可能离开赛车场的,而比赛没有两个小时是结束不了的。车流一圈接一圈地转着,童子军时不时地会为某些号码的赛车贴出一个大大的红色“退”字,或是因为引擎故障,或是撞了车,或是在急速角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小山顶上的午餐帐篷门前排起了长队。就在这时,天开始下雨了。

没办法,只能回到酒吧去。

到了近黄昏的时候,最后一辆车完赛。镀银的奖杯颁发给了获胜者。大喇叭里播放着《上帝保佑国王》,还有喜洋洋的一声“再见了,各位”。排在用餐帐篷外队伍中的人被一一告知,不再有午餐供应了。饮料点心帐篷里的那位酒吧女招待对大家招呼着,“女士们,先生们,请把杯子都还回来。”救护车开始绕场跑最后一圈收治幸存者。亚当、迈尔斯和阿奇·舒瓦特也跑去找他们自己的汽车了。

回镇子的路上暮色降临,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亚当、迈尔斯和阿奇·舒瓦特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如同戒酒手册所生动描述的那样,他们喝的酒所起的作用此时进入了第二阶段,对于美好与欢乐的暂时性幻觉让位给了忧郁、消化不良和道德的衰败。亚当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飞来横财上,但他的注意力似乎并不能长久达到这一高点,他屡次驱赶它们向上攀登,它们却屡次无助地回落到他此时此刻身体的不适上。

懒洋洋的车流终于把他们带到了镇中心,带到了以冷静而有节制的灯光照亮着的帝国饭店的正门。只见一群浑身湿透、饥饿难当的车迷如洪流般涌到,在旋转门周围形成了一个漩涡。

“再不吃点东西,我马上就要死了。”迈尔斯嚷嚷道,“先别想阿加莎了,吃了饭再说。”

但帝国饭店的经理并不为客人们的数量和他们的需求所动,始终坚守着英国式的饭店管理准则。他说,在四点和六点之间,棕榈庭每天供应下午茶,周四和周日有管弦乐队伴奏。餐厅在七点半至九点供应商务餐。在相同的时间段,烧烤餐厅供应点菜式晚餐。现在是六点二十分,如果各位先生能在一小时十分钟后再过来,他会竭尽全力款待大家,但他无法许诺保留桌位,因为当天的生意非常繁忙。附近正在举办汽车赛,他解释道。

看门人倒是比他更愿意帮忙,他告诉大家沿着主大街走下去一点,就在电影院的旁边,有一家名叫皇家咖啡馆的茶餐厅。但他似乎把相同的建议给了所有的人,因为皇家咖啡馆里的人满得都溢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是一肚子火气,但只有那些最尖酸刻薄和最盛气凌人的家伙才能得到座位,而他们之中又只有行为举止最粗俗、最令人无法容忍的家伙才能得到食物。亚当、迈尔斯和阿奇·舒瓦特接着又试了另外两家茶餐厅、一家由“女士”开的名叫“诚实的印第安人”的餐厅、一家工人食堂和一家烤鱼店。最后他们在一家合作商店买了一袋什锦饼干,拿到帝国饭店的棕榈庭里坐下吃,一边低头生着闷气。

现在已经过七点了,亚当想起他在美国酒吧还有约会。那里无可避免,也是人头攒动。一些参完赛的速度之王们出现了,由于刚洗了澡,皮肤红扑扑的,穿着无尾礼服和领子浆得硬邦邦的白衬衣,每个人身边都围了一堆自己的崇拜者。亚当好不容易才挤进了酒吧。

“有在哪儿见过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少校吗?”他开口问道。

酒吧女招待鄙视地哼了一声。“我想没有吧,真的,”她说,“他要是进来的话,我才不会招待他呢。我的酒吧里可不会有那种样子的人。怎么想得出来的!”

“嗯,也许这会儿还没喝醉呢。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胖胖的、红脸膛的男人,戴一个单片眼镜,小胡子朝上翘的?”

“嗯,不久前倒有过这么样个人。你是他的朋友吗?”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我所能说的就是,你希望你能尽力找到他,不过不要再把他带到这里来了。他在这儿发生过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打破了两个杯子,还和另一位先生大吵了一架。他手里拿着三四镑钞票,四处挥舞着跟人说,‘知道吗?我今天遇到了一个蠢蛋。我欠了他三万五千镑,而他还借给了我五镑。’在陌生人面前可不该这么说话,对吗?他十分钟之前出去了。告诉你吧,能看见他滚蛋我很高兴。”

“他真那么说了吗——就是遇见蠢蛋什么的?”

“在这儿的时候他一直在说——听都听烦了。”

可就在亚当离开酒吧的时候,他看见少校从男厕所里走了出来。他的步履不紧不慢,用呆滞空茫的眼神望着亚当。

“嗨!”亚当叫了起来,“嗨!”

“再见!”醉鬼少校冷淡地招呼道。

“我说,”亚当着急地说道,“我那三万五千英镑怎么说?”

醉鬼少校停了下来,扶了扶自己的单片眼镜。

“三万五千零五英镑。”他说,“怎么啦?”

“嗯,它们在哪儿啊?”

“安全着哪,在英国国家地方联合银行股份有限公司,一家非常规矩可靠的公司。如果我有的话,比那更多的数目我都会存到那儿去。一百万我都会存那儿的,老弟,一点儿都不骗你。这是一家很好的老字号,你知道。现在的公司已经没有那样儿的了。我会把我老婆孩子都托付给他们的……千万别以为我会把你的钱投到任何不规矩的地方去,老弟。你应该很了解我啦,知道我是……”

“不会,当然不会。你替我照看我的钱,我非常感激——你说你今儿晚上会给我一张支票的,还记得吗?”

醉鬼少校狡猾地望着他。“啊,”他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是跟某人说过我会给他一张支票的,可我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呢?……我必须得小心,你知道的。假如你只是个骗子冒充的呢。我不是说你就是骗子,注意,我是说假如。那我该如何收场呢?所以,碰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多考虑考虑。”

“哦,天哪……我有两个朋友跟我一起来了,他们可以向你发誓我就是亚当·塞姆斯。这样行了吗?”

“你们有可能是一伙儿的。而且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给了我一千英镑的家伙,他的名字是不是叫亚当什么什么的。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告诉你,”少校边说边在一把很深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先让我睡一会儿再决定吧,就打个小盹儿,等醒了我就把我的决定告诉你。别觉得我太多疑,老弟,我必须得当心……别人的钱嘛,你懂的……”说完他就睡着了。

亚当挣扎着挤过人群来到棕榈庭,他让迈尔斯和阿奇在这里等他的。第13号赛车的消息刚刚传来:那辆车被发现撞翻在十五英里之外一个村庄的集市广场。(对一座纪念碑造成了不可修复的破坏,而该纪念碑已经计划要由工程办公室进行维修了。)不过现场没有任何表明伦西玻小姐去向的痕迹。

“我想我们该做点事情。”迈尔斯说,“这是我所度过的最凄惨的一天。你得到你的财富了吗?”

“少校醉得太厉害了,认不出我来。他刚刚睡着了。”

“是吗?”

“我们必须到这个可恶的村子去寻找阿加莎。”

“我可不能离开那个少校。他说不定马上就醒了,然后把这笔财富给他见到的第一个人。”

“那咱们这就去晃他,一直把他晃到给钱为止。”迈尔斯说。

但这一点没法做到了,因为等他们赶到亚当和少校分手的那把椅子时,喝醉了的少校已然不见踪影了。

大厅的行李搬运工对他出去的情形记得相当清楚。少校把一镑钱塞到他手里,口中说着“今天碰到个蠢蛋”,然后坐上出租车奔车站去了。

“知道吗,”亚当说,“我觉着我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笔钱了。”

“哼,我可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好多抱怨的。”阿奇说,“你并不比过去更穷啊。我倒是失去了一张五镑钞票和五瓶香槟。”

“这倒是。”被他这么一说,亚当心中稍稍感到了一点宽慰。

他们进了汽车,冒着雨来到了普伦基特–鲍斯被发现的那个村子。车子还在那里,依旧冒着烟,有些地方还能认出原先的样子,车子周围站满了好奇的村民。一个穿着防水斗篷的警察正在竭尽全力保护着车子免遭纪念品收集者的袭击,他们看见什么小碎片就想要捡走。

似乎没有谁亲眼目击灾难的发生。周边的那些年轻人全都跑去看车赛了,而年纪大些的人则正在午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听到了撞车的声音。

不过在火车站举行的调查询问显示,有一位蓬头垢面的年轻小姐,胳膊上缠着点像是绷带的东西,曾于当天下午早些时候在售票处出现过,还问别人她正身在何处。有人告诉她之后,她说她真没想到自己会来到这个地方,这全是因为有人把一把巨大的石头扳手留在了路中间。她承认她感觉怪怪的。车站站长问她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还答应给她弄点白兰地。她说,“不,再也不要白兰地了”,然后买了一张回伦敦的头等车厢票。她是坐三点二十五分的火车离开的。

“那就没事了。”阿奇说。

于是他们离开了村子,随即在大北路上找了一家旅馆,在那儿吃了晚餐过了夜。第二天午饭的时候他们回到了伦敦,得知伦西玻小姐当天上午早些时候被找到了。人们发现她时,她正在尤斯顿车站的中央大厅里定定地望着一个火车头的模型。在应对一些温和的提问时,她回答说,据她所知,她没有名字,说到这里她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臂章,仿佛这能证明她所言不虚。她跟大家解释说,她是坐在一辆汽车上来的,车子停不下来了。车子里全是臭虫,她想要用一滴滴洗面乳把它们杀死。他们之中有一个家伙扔过来了一把扳手。路上有一样石头的东西。他们不应该在路当中摆上那样的标志,应该,还是不应该?

大家看她语无伦次的,就把她送到了温普尔大街上的一家疗养所,在一间黑屋子里关了一阵。

* * *

(1)在当时,女性穿长裤(而非裙子)是被认为有失体统的。

(2)西方传统上认为“13”这个数字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