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午饭时,亚当给尼娜打电话。

“尼娜,亲爱的,你醒了吗?”

“嗯,我还没……”

“听着,你真的想要我今天去见你爸爸吗?”

“我们说了你要去吗?”

“是的。”

“为什么要去?”

“去说现在我有工作了可不可以结婚。”

“我想起来了……对,去见他,亲爱的。结婚挺不错的。”

“可是,听着,我的版面怎么办?”

“什么版面,我的天使?”

“《每日超越》上我撰写的版面啊……我的工作,你知道。”

“哦……这样吧,瞧……金杰和我会替你写的。”

“你们会不会嫌麻烦?”

“我觉得这简直棒极了。我知道你说的那套东西……我想金杰看到现在也该会了,可怜的天使……我要接着睡了……头真痛啊……再见,亲爱的。”

亚当吃了点午餐。阿加莎·伦西玻就在旁边的桌子上,和阿奇·舒瓦特一起。她说他们第二天都要去参加几场汽车比赛,问亚当和尼娜是不是也会去。亚当说会的,说完他就动身去埃尔斯伯里了。

火车车厢的对面坐着两个女人,她们俩也在谈论着她们的年轻一代。

“……而且对他那个年龄的男孩子来说,这真是一个非常棒的职位了,我跟他说了,他老爸也跟他说了。‘你真应该觉得自己幸运啊,’我说,‘能在时下什么工作都不好找的时候得到这样好的一个职位。’我家隔壁住着位海明威太太,她儿子十八个月前离开了学校,现在他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上着土木工程的函授课程。‘这是一个非常棒的职位,’我跟他说,‘而且,当然啦,你不能指望工作是有趣的,尽管毫无疑问,在经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你会像你父亲一样对工作感到习惯的,而且要是你失去了它的话,说不定还会想念它呢’——你知道阿尔弗雷德的假期是怎么过的吗,他有一半的时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只是看着大海说,‘也好,好歹是个改变,’然后就开始想办公室里的事情会进展如何。我跟鲍勃说了,可是没用,他就想着要投身到汽车业;我跟他说啦,投身汽车业对那些有势力的人来说没什么,可鲍勃要是放弃了一份好工作还能指望去干什么呢,要是事情进展不顺的话,连个退路都没有啊。但是,不,鲍勃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汽车上,当然,你知道,想让他住在家里是不行的。他和他老爸两个人不对脾气。没法让两个男人同时待在家里,要是两个人同时都要洗澡了就没办法。鲍勃都自己挣钱了,他肯定觉得自己该有多一点的自由,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他又该怎么过呢?靠他现在这点儿工资他可没法自个儿过日子,而且就算他有钱能自个儿过日子,我也一点儿不想看他这样过日子——你知道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儿,要是不管着他们点儿的话,他们是有多容易走上歪路啊。鲍勃现在有许多朋友都是我看不顺眼的,不想让他们在家里进进出出的,你知道他们来的时候那副样子哦。他星期六上曲棍球俱乐部的时候会跟他们会面。那班朋友大都挣得比他多,或至少他们看着有更多的钱可以乱花。让一个孩子跟一帮钱比他多的人混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只会让他感到不满意。有一阵我确实觉得鲍勃也许在想着贝蒂·赖兰兹,你认识的,就是在劳雷尔家见过的赖兰兹太太的女儿,多么好的人,他们曾经一起打过网球,大家都说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可现在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了,只想着他那班玩曲棍球的朋友。所以我有一次星期六对他说,‘你想叫贝蒂过来喝茶吗?’他回答说,‘行,你想叫就叫呗,’她来了,那样子看着真叫人舒服,可你能相信吗,鲍勃居然跑了出去,一直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有谁家的姑娘能受得了那样的,所以她现在实际上已经和在无线电行业干的那个叫安德森的小伙子订婚了。”

“唉,我们家的莉莉不也是那样。你是知道她有多想成为一个美甲师的。她父亲不喜欢那样,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对此根本不能接受。他说这不过是游手好闲的借口罢了,不过我说,‘要是那真是咱女儿想干的,要是她真能干这行挣到大钱,那我想你最好还是相信自己的女儿,别跟她唱反调了。’你看,我脑子挺新的吧。‘我们可不是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了。’我跟他这么说。现在她的工作可好了,在邦德街——他们给她的待遇相当不错,我们对她的收入一点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可问题出在她在那儿碰到的一个男人——他老得都能给她当爹了——唉,其实也就是中等年纪——不过人倒是很时髦,你知道,留着干干净净的灰色小胡子,绝对是个绅士,有一辆莫里斯牛津牌的汽车。每逢星期天他都会开车来接她去兜风,有时候她下班了他会来接她去看电影,对我和我丈夫总是彬彬有礼,谈吐文雅,正如你看见他那类人时可以想见的那样。前两天晚上他还送我们剧院的戏票来着。非常和气的一个人,管我叫‘妈’,你相信吗……而且,嗨,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他不会有什么坏心……”

“我们家的鲍勃啊……”

她们在伯克汉姆斯泰德下了车,接着上来了一个男人,身穿浅棕色的西装,一直拿了一支钢笔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做着算术,却似乎老也没算对。“他是不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女儿们了?”亚当在心中想道。

他坐了一辆公共汽车去道庭大宅,车子一直把他送到了那个有好几处加油站的村子。他从那里再顺着小巷走下去,来到了花园的门边。让他吃惊的是,门都开着,就在他向门口走去的时候,他差点被一辆从他身边高速掠过的破破烂烂的大汽车给撞倒。他朝车上望去,瞥见后面的小窗里一个女人用充满恶意的目光轻蔑地瞪着他。更令他吃惊的是在大门中间的门柱上挂着一块大大的告示板,上面写着“闲人莫入”。亚当顺着车道一路走去,期间两辆大卡车从他身边轰鸣着驶过,接着出现了一个手拿红旗的男人。

“嘿,你不能走那条路,前面正在摄着呢。从马厩那儿绕过去,不管你是谁。”

亚当心里懵懵懂懂的,搞不清这会是怎样的一种运动,但脚下还是照着所指的侧道走去。他以为那人说的是“射”,便侧耳倾听射击的声音(1),可除了远远的呼喝声与疑似弦乐队的声音外什么也没听到。他断定上校今天肯定过得不顺心。不过还是怪啊,用一支弦乐队在房子门前有什么好“射”的呢。想到这里,亚当出于职业习惯,自动地在脑子里编写起了关于此事的报道:

“布朗特上校,前面提到过的可爱的尼娜·布朗特小姐的父亲,现在已经很少到伦敦来了。他如今已将兴趣转到了在其位于白金汉郡的家宅中进行射猎。整个乡下猎物蕴藏最丰富的树丛就在紧挨着其大宅的正前方。这里流传着许多很好笑的故事,说来访者们常常会无意中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猎枪瞄准的对象……布朗特上校有一个怪癖,只有在小提琴和大提琴的伴奏之下,才能发挥出自己最高的射击水平。(被称为‘金杰’的利特尔约翰先生也有类似的怪癖,他只有听着六孔竖笛的声音才能够钓到鱼……)”

他在迂回的道路上并没走多远便又停了下来,这次拦住他的是一个男人,穿着一身圣公会的细麻布白色法衣和套袖,外罩红色的兜帽和外袍,正抽着一根雪茄。

“喂,你到底想干吗?”这位主教大人对着亚当问道。

“我是来见布朗特上校的。”

“啊,你不能见他,孩子,他们正在摄他呢。”

“天哪,为什么?”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过是个卫斯理公会教徒,你知道——如果天气好的话,今天下午我们想把这一大堆人都干掉。”

亚当发觉自己面对这样一个冷血的偏执狂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了,你为什么要见这个怪老头儿?”

“嗯,现在看来好像已经没用了。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他我在《每日超越》找到了工作。”

“真是见鬼,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见到报社来的先生总是很高兴。要来根雪茄吗?”一只大大的雪茄烟盒从圣公会主教的怀里掏了出来。“我是菲尔波兹主教,知道吧。”他一边说一边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胳膊来挽住了亚当的胳膊。“我敢说你会想转到前面来看看热闹的。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在唱最后一首赞美诗吧。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他们绕过房子侧面的时候主教悄声对亚当说道,“管理也一直很乱。昨天,他们让拉图什小姐干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到终于要摄她的时候光线又糟糕得要命,把她给摄得个一团糟——结果昨晚吃了晚饭后我们把机器搬出来,把所有的零碎仔细看了一遍——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烂的东西——有一半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我们可不敢把这些东西拿给她丈夫看——他看了准要恶心死的——所以我们只剪了一小点儿出来,把其余的都扔掉了。我说,你不会感到奇怪吧?你怎么突然脸色变绿了。是不是烟草的劲儿太大了?”

“她——啊,她也是卫斯理公会的教徒吗?”

“亲爱的小伙子,她可是演主角的……她的角色是亨廷顿伯爵夫人塞利娜……瞧,现在你可以看见他们工作了。”

此时他们已经绕过了房子的侧翼,把房子的前部尽收眼底了,那儿可真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十来个男男女女穿着十八世纪的服装,正站成一个圈起劲地唱着,圈子中央站着一个小个子男人,身穿长长的教士服,头戴一顶全白的假发,正在指挥着他们。一支弦乐队在不远的地方演奏着,唱歌的人周围聚集着很多男人,挽着袖子,举着扩音喇叭、摄影机、麦克风、一叠叠的纸和弧光灯。在不远处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一队士兵,还有一些置景工和能组成埃克塞特大教堂的一块块帆布和企口板,在等候着调遣。

“上校就在那堆唱赞美诗的人那儿,”主教说,“他一个劲儿地请求允许他跑龙套。因为他把房子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出租给我们,所以艾萨克斯答应了他的请求。我相信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等他们走近的时候,赞美诗的歌唱停止了。

“很好。”几个拿着扩音喇叭的人之一说道,“你们可以走了。现在我们要拍决斗的戏了。我需要两个跑龙套的来抬人,剩下的人今天下午的活儿就算完了。”

一个穿着皮围裙、毛袜子、头戴亚麻色假发的人从正在退去的礼拜者之中走了出来。

“哦,对不起,艾萨克斯先生,”他说,“可以让我来抬人吗?”

“行啊,上校,如果你想要抬的话。你跑进去,跟管服装的说一下,叫他们给你一件工作服和一把干草叉。”

“非常感谢。”布朗特上校说完便朝他自己的房子小跑而去。没一会儿他又停了下来。“我想,”他说,“我在想,我要是再拿一把剑会不会更好?”

“不,就是干草叉,别磨磨蹭蹭了,不然我就不让你抬人了。来个人,帮我去把拉图什小姐找来。”

拉图什小姐顺着房子的台阶走来了,她就是亚当在那辆疾驶而过的汽车里见到的那位年轻女士,只见她头戴装饰有羽毛的帽子,身穿女式骑装和缀着花边的披肩,手里拿了一根猎鞭,脸被画得很黄。

“我在这场戏里要不要骑马,艾萨克斯先生?我去了伯蒂那里,他说所有的马都要用来拉车。”

“对不起,埃菲,你不用骑马,雇更多马匹对我们没好处。我们只有四匹马,这你知道,而且你也看见了我们还想只用两匹马来拉动马车呢。所以你只能面对这一现实了。你得步行穿过田野。”

“卑鄙的犹太佬。”埃菲·拉图什恨恨地说道。

“这部电影的困难是,”主教解释道,“我们没有足够的资金。这真是太叫人伤心了。我们有一流的制片公司、一流的制片人、一流的布景、一流的故事,可整件事儿只因为少了几百英镑就给搁浅了。如果不给她一匹马的话,他怎么能指望拉图什小姐会有最好的表现呢?没有哪个姑娘能忍受得了那样的待遇。如果我是艾萨克斯的话,我立马就让马车整个儿滚一边儿去。请了个明星来,又不好好待她,这么做一点意思都没有。艾萨克斯的做派让每个人看了都生气。居然想只用二十五个龙套演员就拍我的整场教堂的戏。不过你到这儿来是来报道我们的,对不对?我来把艾萨克斯叫过来,让他给你来点内部消息……艾萨克斯!”

“嗯?”

“《每日超越》来人了。”

“在哪儿呢?”

“这儿呢。”

“我马上过来。”他穿上外套,扣紧腰间的纽扣,大步穿过草坪走来,一边伸出手来表示欢迎。亚当握了握他的手,感觉他似乎所有的手指上都戴着戒指。“很高兴见到您,先生。您可以问我任何关于这部电影的问题,因为我就是回答问题来的。您有我的名字了吗?给您一张名片,角落上是电影公司的名字。不是划掉的那个,是写在上面的那个——大不列颠奇影公司。这部电影,”他似乎是在进行练习已久的短小讲演那样说道,“就是您刚才已经看到了一点片断的这部,堪称英国电影工业发展中一个重要的台阶。这是一部全有声的超级宗教电影,影片由英国的艺术家和管理人员全部在英国制作,使用的全是英国资本。尽管有种种困难和费用上的问题,但它完全是由历史专家和神学家组成的团队执导和监制的。为了确保每个细节的准确,我们可以说是做到了一丝不苟,毫无偷工减料。伟大的社会宗教改革家约翰·卫斯理的一生第一次以充满人性的悲剧的形式向英国的观众们展现了出来……瞧,我已经把这些内容都写出来了,在你走之前我会叫他们给你一份拷贝的。来看看决斗这场戏吧……

“那是卫斯理和怀特菲尔德,他们正要开始呢。当然,那并不是他们本人,是我们从埃尔斯伯里的体育馆里找来的两位击剑教练。这就是我说的,我们为了保证细节的准确一点儿都没省钱。就这么一下午我们付给他们每人十个先令呢。”

“可卫斯理和怀特菲尔德真的决斗过吗?”

“嗯,实际上并没有记载,不过他们吵过架,这是众所周知的,而在那个时候,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解决争端。他们两个同时爱上了亨廷顿伯爵的夫人塞利娜,明白吧。她赶来阻止他们,可到得太晚了。怀特菲尔德坐上马车逃跑了,而卫斯理则负了伤倒在地上。这将是会大受观众欢迎的一场戏。然后她会把他带回自己家里,照料他,直到他痊愈。我告诉你吧,这部戏将创造电影的历史。你知道在英伦三岛的卫斯理公会教徒总共有多少人吗?我也不知道,可有人告诉我说‘你听了会大吃一惊的’。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会跑来看这部电影,然后所有的教堂里都会谈论它。我们正在录制卫斯理讲道的片断,我们正在唱所有他自己的赞美诗。我很高兴您的报纸对此感兴趣。您可以用我的话告诉他们,我们正在干一件大事……不过有一件事,”艾萨克斯先生忽然改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道,“这事儿我不应该跟太多人说的,可我相信你是会理解的,因为你看到了我们在这儿的一些工作,以及拍摄工作的规模,所以你可以想见这部电影的开销是相当巨大的。喏,单单是拉图什小姐一个人我就要付给她每周超过十个英镑。事实是——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们已经开始感到有点吃紧了。这部电影如果能得以完成,那么在其完成之时定是一个巨大的成功。现在,假设你——你自己,打个比方,或是你的一个朋友——他有点闲散资金想要投资——一千镑,比方说——那我不介意卖给他一半的股份。这可不是赌博,请注意——这是稳赚的投资。如果我费点事把它带到公开市场上去的话,还没等你开口说要就已经被人抢走了。可我不想那样做,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们是一家英国的电影公司,我可不想让那些外国的投机商掺和进来。你一旦把那些股票投入到公开市场的话,你就说不准是谁会买走了,明白吧。为什么要把钱闲置在那里,拿着百分之四点五或五的低利息,而放弃在六个月里翻个倍的好机会呢?”

“恐怕您到我这儿来找资本是找错地方了。”亚当说,“您觉得我还有可能见到布朗特上校吗?”

“我在生活中最不愿见到的事情之一,”艾萨克斯先生说,“就是眼看着别人错失良机。你听好了,我会给你一个优惠的报价。我看得出来,你对这部电影是感兴趣的。现在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卖给你——我们拍摄到目前为止的电影、演员们的合同、剧本的版权,所有这一切作价五百镑。然后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把电影拍完,这样你就赚了大钱,我会咒天骂地,后悔自己没有再坚持得更久一些。觉得怎么样?”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会儿恐怕真的拿不出这笔钱来。”

“随你的便吧,”艾萨克斯先生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有许多能拿得出钱来的人听见这个报价都会抢着要呢,只是我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所以想把好机会先留给你……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吧。算四百,我就都给你了。没有比这更优惠的报价了吧,嗯?而且这个报价只给你,不给别人。”

“我真是非常抱歉,艾萨克斯先生,可我真的不是来买你的电影的,我是来见布朗特上校的。”

“在我的想象中,你绝不是那种会让那样一个好机会从指缝中溜走的人。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在那以后,注意了,报价就结束了。我以三百六十镑的价钱卖给你,要么接受,要么拉倒,这就是我最后的报价。当然啦,你绝对不是非买不可,”艾萨克斯先生以相当傲慢的口气说道,“可是我向你保证,如果你不买的话,你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后悔的。”

“抱歉,”亚当回答道,“我相信这是一个慷慨得无以复加的报价,可事实是我一点儿都不想买一部电影。”

“如果那样的话,”艾萨克斯先生说,“我就回去忙我自己的事情了。”

一直到太阳落山,大不列颠奇影公司才收工。亚当一直站在草坪上看着他们。他看见两位击剑教练穿着长长的黑色外套,戴着白色的颈箍,在那里闪转腾挪,相互劈刺,非常具有男子气概,直到其中一个倒地为止。接着,摄影机停了下来,他站的地方让给了男主角(在服装的紧急情商下他只好借出了他自己的外套)。怀特菲尔德占据了胜利者的位置(和他的假发),然后逃向了马车。埃菲·拉图什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依然桀骜不驯地握着她的猎鞭。摄影机跟上去,拍着埃菲的、卫斯理的以及埃菲与卫斯理两人一起的特写镜头。这时,布朗特上校和另一个跑龙套的扮演的乡巴佬出场了,他们把受伤的牧师抬回到了屋子里。这几个镜头花了好长的时间,因为拍摄时常被小瑕疵所打断,而当整个场景都成功地演了下来时,主摄影师又发现他忘了往摄影机里放一卷新的胶片。(“真想不出来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艾萨克斯先生。”)最后,马儿从马车上解了下来,几个近卫步兵骑了上去,又拍了几个他们绝望地沿着主车道疾驰而去的镜头。

“他们是‘屠夫’康伯兰的队伍。”艾萨克斯先生解释道,“营造一点这样的小气氛总是不错的,能使影片具有更多教育价值。再说,这些马匹我们是按天租的,所以趁它们在这儿,能多拍点儿就多拍点儿。就算在《卫斯理》这部电影里不用,在别的电影里也总能派上用场。一百英尺左右的马匹奔跑的镜头总是有用的。”

等所有一切都结束之后,亚当终于见到了布朗特上校,可见面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恐怕我抽不出多少时间来。”他说,“跟你说实话吧,我正在写一部我自己的剧本。他们跟我说你是从《每日超越》来的,想要写关于电影的东西。这是一部很棒的电影,对吧?当然,你知道,我其实跟它没有多大关系。我把房子借给他们,还演了一两个人群中的小角色。不过我不用为此而付钱给他们。”

“是,我想当然不用。”

“我亲爱的孩子,其他所有人可是都得付钱的。我在房子的租金上给他们稍稍打了点折扣,可我不用真的往外掏钱。其实,你差不多可以说,我已经是一个专业演员了。知道吗,艾萨克斯先生是国家电影艺术学院的负责人,他在埃奇威尔路上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只有一个房间,知道吗,用来面试应征的人。要是他觉得有谁足够有潜力的话——他可不是什么人都录取的,注意,只录取一小部分经过精挑细选的——会把他们收作自己的学生。正如艾萨克斯先生所说,实际工作就是最好的训练,因此他直接制作一部电影,用该付给他学生的费用来付给专业演员。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简单而又明智的计划。《约翰·卫斯理》中所有的角色都是学生,只有卫斯理本人、怀特菲尔德、主教和,当然啦,拉图什小姐——她的丈夫就是艾萨克斯先生不在的时候帮他照看埃奇威尔路办公室的人。就连摄影师都是还在学习的。这使得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感到兴奋,知道吗。这是艾萨克斯先生拍的第三部电影。第一部电影出了岔子,因为艾萨克斯先生委托他的一个学生来冲印胶片。当然,他让这个学生赔偿了损失——这是写在他们都必须签的合同里的——可影片给毁了,艾萨克斯先生说这让他备受打击——他差点彻底放弃了电影事业。可之后更多的学生投入了他的门下,于是他们又拍了一部电影,这部电影拍得可真是不错。堪称电影艺术的一次革命,艾萨克斯先生说的,可那部片子却由于同行的嫉妒而遭到了抵制。没有一家戏院愿意上映,不过这事儿现在已经解决了。艾萨克斯先生已经被电影圈接纳了,他说,这会使奇影公司成为国内居于领先地位的公司。而且,他还以五千英镑的价格给了我一半的股份。这简直是慷慨之极,他完全可以全都自己留着的,可是他说,他必须要让董事会里有一个从实践经验方面理解表演的人。可笑的是,我的银行经理居然一力反对我投资该片的拍摄。事实上,他给我设置了层层的障碍……不过我敢说艾萨克斯先生会不愿意你把这些写到你的报纸上去的。”

“可我来的真正目的是您的女儿,尼娜。”

“哦,她一点都不会参与到这部电影中来。跟你说实话吧,我很怀疑她到底有没有一点真正的天赋。有意思的是天赋这事儿往往是隔代遗传的。我的父亲就实在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演员——尽管每当我们有圣诞演出的时候他向来是演主角的。说真话,他有时候真是让自己显得可笑之极。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对亨利·欧文在《钟楼》里的表演进行滑稽模仿……”

“恐怕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先生,不过上个月我曾经为了尼娜的事来见过你。嗯,她想要我告诉您,我现在已经是话痨先生了……”

“华劳……不,我的孩子,恐怕我不记得你。我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我以前认识一个住在伍斯特的家伙叫卡农·华劳……他和我一起上的诺丁汉新学院……真是很少见的名字。”

“是《每日超越》报上的‘话痨先生专栏’。”

“哦,不,不,我亲爱的孩子,我向你保证不是的。我回来的时候他刚被任命为牧师,然后去了海外的什么地方当随军牧师——我想是百慕大吧。后来他回了家,去了伍斯特。他这辈子从来也没上过《每日超越》报。”

“不,不是他,先生,是我,我在《每日超越》就职。”

“哦,那你当然应该认识你的同事的。他或许离开了伍斯特,投身了新闻界。如今有许多教区牧师都是这么干的,我知道。可我必须要说,他是我觉得最没有可能这样做的人。蠢得出奇的家伙,而且至少都有七十岁了……哼,哼……谁能想得到呢。再见了,我的孩子,和你聊得很开心。”

“啊,先生,”亚当眼看着布朗特上校要走连忙喊道,“您没明白——我想要跟尼娜结婚。”

“那你到这儿可是来错了地方。”上校气呼呼地说道,“我告诉你,她这会儿在伦敦的什么地方。她跟这部电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结婚这事儿你得跑去跟她商量。对了,我碰巧知道她已经订婚了。前两天有一个年轻的蠢蛋为了这事儿跑到这里来过……教区长说他神经有点错乱。一直笑个不停——不是个好兆头啊——可尼娜不知怎的还是想要嫁给他。所以我恐怕你已经来晚了,我的孩子。我很抱歉……还有,对了,教区长对待这部电影的态度很不好。不肯借他的车。我想是因为他不同意卫斯理公会的教义吧。思想狭隘啊,这个……算了,再见吧。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请替我向卡农·华劳问好。我下次去伦敦的时候会去拜访他,还会拿这事儿跟他打趣的……给报纸写文章,真有他的,都这把年纪了。”

说罢,布朗特上校便得胜凯旋了。

当天深夜,亚当和尼娜坐在和平咖啡馆的长廊里吃着牡蛎。

“我们不用再去多烦爸爸了。”她说,“我们马上结婚就行了。”

“我们会一贫如洗的。”

“哼,总不会比现在更穷吧……我想日子会很美好的……而且,我们会拼命节省着过日子。迈尔斯说他在托特纳姆法院路附近找到一个地方,那里的牡蛎只要三先令六便士一打。”

“该不会做得很差吧?”

“嗯,迈尔斯说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它们吃上去都有点不大对劲儿……我今天和迈尔斯一起吃的午饭。他打电话来问你在哪儿。他想要把爱德华·斯洛宾订婚的消息卖给《每日超越》。但范伯格向他出价五个畿尼,所以他把这消息给了他们的报纸。”

“真遗憾没抓到这消息,编辑准要对我光火了。对了,八卦版面怎么样了?你有没有把它给顺利填满?”

“亲爱的,我想我干得很不错。知道吗,范伯格和迈尔斯不知道我在干这行,所以他们俩当着我的面聊了很多爱德华订婚的事,于是我就把这些都给写了进去……怎么样,很卑鄙吧?……而且我还写了许多有关爱德华和他要娶的那个女孩的事。我刚来伦敦的时候就认识她,这些内容就占了半版。然后我又放了些自己想象的东西,就像你干的那样,这么一来就得了。”

“那些想象的东西你写了点什么?”

“不知道。我说我看见辛辛那提伯爵戴着绿色的圆顶礼帽进了埃斯皮诺萨饭店……诸如此类的。”

“你写了那些?”

“是啊,写写这个不是挺好的吗……我的天使,有什么不对头吗?”

“噢,上帝啊。”

亚当急忙朝着电话冲过去。

“总机10000……请帮我接夜班编辑……是这么回事,我必须对话痨先生版面做一些改动……非常紧急。”

“对不起,塞姆斯,编辑校完最后一校后半小时前上床睡觉去了。今晚很早就把所有东西都弄完了。”

于是亚当只好跑回去继续吃他的牡蛎。

“这个版面太糟糕了。”第二天早上莫诺马克勋爵读到那些段落的时候如是说道。

于是迈尔斯·梅尔普莱蒂斯成了话痨先生。

“现在我们没法儿结婚了。”尼娜说。

* * *

(1)这里出现的是英语中的“shoot”一词,既可指电影的拍摄,又可指射击,所以亚当产生了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