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离开了,随时都可能。听妈妈说她那天晚上要出门,那也意味着她那些贵重易携的珠宝失去了保护。我们不会回格拉德斯通。那里的冬天已经来临,而且会一直持续到来年五月。我们想去萨拉索塔,听说那里住的都是马戏团的人。他们素来以善良对待不明来历的人而闻名。克里斯和我已经逐渐习惯高的地方,比如屋顶,比如系在屋顶上的许多绳子,我高兴地对克里斯说:“到时候我们可以去表演荡秋千。”他咧嘴一笑,认为我这个主意很可笑——但这只是一开始的想法——仔细一想,反倒觉得深受启发。

“卡西,你穿那种闪亮的粉红色紧身衣裤美极了。”说着,他还唱起来:“她从空中飞过,自由自在,荡秋千的美女呵……”

科里抬起他一头金发的小脑袋,蓝色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圆。“不要!”

凯莉也跟着说:“我们不喜欢你们的计划,我们不想你们摔下来。”

“我们不会摔的,”克里斯说,“因为卡西和我是最厉害的组合。”

我看着克里斯,看着双胞胎,为我们的未来做着打算,自信满满地说着如何走将来的路,我感觉自己老了许多。一切都是为了双胞胎,为了给他们带去平静的生活,我知道我们会愿意做任何事情,任何可以讨生活的事情。

时间已从九月转入十月。很快就会到白雪纷飞的季节了。

“今晚行动。”克里斯说。妈妈匆匆忙忙跟我们道再见然后就走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她现在连我们都不想多看一眼了。我们把两个枕套套在一起,克里斯打算将妈妈所有的珍贵珠宝丢到这里面。我们已经在阁楼上藏了两大袋子,反正妈妈现在压根儿就不去上面。

那天夜幕临近,科里开始呕吐,一次次吐个不停,然而我们的药箱里面没有治肠胃的非处方药。

不停的呕吐让科里变得脸色苍白,哭个不停,可我们却无能为力。随即他用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妈妈,我好难受。”

“科里,我该怎么做能让你舒服一点?”我问,感觉自己是那么无力和无知。

“米奇,”他虚弱地小声叫道,“我想跟米奇一块儿睡。”

“但你可能会不小心压扁它的,你也不想它死,对吗?”

“当然。”他好似被这个想法吓到了,然后又开始呕吐,即便我抱着他,他还是感觉特别冷。可与此同时汗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上,蓝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我的脸庞,一遍一遍地叫妈妈:“妈妈,妈妈,我的骨头好痛。”

“没事的。”我好言安慰,把他抱回自己床上,好给他换上干净的睡衣。肚子里明明已经没东西了,怎么还这样一直吐呢?“克里斯会帮你的,别担心。”我在他身旁躺下,搂住他虚弱的颤抖着的身体。

克里斯坐在他的书桌前研究医学书,根据科里的症状去对应相关的疾病,我们时不时被他说出来的名字吓一跳。现在他差不多十八岁了,然而离成为一个医生还远着呢。

“别把我跟凯莉丢下,”科里请求道。随即他大喊出声,声音比之前更大:“克里斯,不要走,留在这儿!”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让我们逃离吗?还是说让我们不要再潜入妈妈的房间偷东西?怎么我跟克里斯还一直以为双胞胎很少注意我们在做什么?他跟凯莉应该知道,我们绝不可能抛下他们独自离开的——死都不可会。

一个白色的身影飘到床前,睁着水汪汪的蓝色眼睛盯着她的双胞胎哥哥。现在凯莉还勉强只有一米高。她好像长大了,但看着又还是那么小,像是一棵在暗室中成长的小植物,发育不良,蔫头蔫脑的。

“我可以”——她的语气相当正式(其实我们一直都试图教她语法,但她总是拒绝使用我们教的那些,但在这一夜,她尽最大努力说着符合语法的话)——“跟科里一块儿睡吗?我们不会做坏事,或任何邪恶或不神圣的事,我只是想挨着他而已。”

外祖母要来尽管来吧!我们依言让凯莉跟科里睡到一张床上,然后克里斯和我就窝在大床的另一边,满心焦虑地看着科里翻来覆去,粗声喘气,发狂地大叫。他想要那只老鼠,他想要妈妈,想要爸爸,想要克里斯,想要我。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看到克里斯也是泪流满面。“凯莉,凯莉……凯莉在哪儿?”科里不停地问,而那时凯莉已经睡着很久了。两张蜡白的小脸相距只有两厘米,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却看不见。我再把目光转到凯莉身上,感觉她看上去好了一些。

那一整晚,克里斯一本接一本地翻医书,我则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最后,克里斯抬起他眼眶泛红、满是血丝的眼睛。“食物中毒——估计是牛奶,牛奶肯定馊了。”

“但吃起来并没有觉得发酸,或者闻着有酸味呀!”我嘟囔着回答。平时每次给双胞胎和克里斯吃东西之前,我都会先仔细闻一下味道。反正,我觉得我的味觉比克里斯要灵敏,他什么都喜欢,什么都吃,即便是发臭的黄油。

“那就是汉堡的问题。我老觉得吃起来怪怪的。”

“我吃着味道还好。”我想他肯定也挺喜欢吃,因为他不仅吃掉了自己的那一部分,还吃掉了凯莉的一半和科里那一份。科里这一整天都不想吃任何东西。

“卡西,我看你整天都不吃什么东西。你都快瘦得跟双胞胎一样了。她拿过来的食物还是够我们吃的。你没必要苛求自己。”

每当紧张、沮丧或担忧的时候——而此时这三种情绪我都占齐了——我就会开始练习芭蕾,把梳妆台当扶手杠,做屈膝动作进行热身。

“你非得做这些吗,卡西?你已经瘦成皮包骨了,而且你今天怎么都不吃东西——你也病了吗?”

“只怪科里那么爱吃甜甜圈,其实我也只想吃甜甜圈,但他比我更需要。”

那天晚上似乎格外漫长。克里斯继续看他的医书。我给科里喂了一点水——但他马上就吐了出来。我又用冷水帮他洗了几次脸,换了三次睡衣,而凯莉就一直在旁边昏睡着。

天亮了。

太阳慢慢升起来,外祖母拿着新一天的餐篮走进来,而我们还在那猜测科里生病的原因。她未发一言地关门,上锁,随即将钥匙放到裙子的口袋中,走到我们的游戏桌前。然后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大保温盒牛奶,一小盒汤,然后是四个用锡纸包着的三明治、炸鸡,一碗土豆沙拉或菜丝沙拉——最后是四个甜甜圈。放下这些,她转身就走了。

“外祖母。”我试探着叫道。她没有往科里那边看,没看到科里。

“我可没要你说话,”外祖母冷语道,“我没开口,你不许说话。”

“我没办法等了。”我变得气愤起来,从科里的床边站起来,朝她靠近。“科里病了!他吐了一整晚。昨天也吐了一天。他需要看医生,需要妈妈。”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科里。而是径直朝门走去,关门上锁。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说她会告诉我们妈妈。

“我要开门去找妈妈。”克里斯说,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上床睡觉。

“那样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有钥匙的。”

“知道就知道。”

就在这时,妈妈开门走了进来,外祖母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一块儿朝科里走去,用手摸了摸科里黏糊冰冷的脸,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她们在角落里耳语了一阵,不时看看躺在床上好似死了一样的小科里。有时他突然间心脏痉挛一样剧烈起伏,喉间发出窒息一般的喘气声。我走过去帮他擦掉眉间的汗水,他感觉身上冷,可是又不住地流汗。

科里开始大口喘气,吸气,呼气。

而妈妈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犹豫不定。她还是担心别人知道她有了这原本不该有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站在那里窃窃私语?”我大吼,“除了带科里去医院你还有选择吗?带他去看最好的医生!”

然而她们却向我投来怒视的目光——两个人同样怒瞪着我。妈妈神情严肃,脸色苍白,身子在发抖,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又焦虑地转到科里身上。躺在床上的科里让她嘴唇颤抖,她的手不住摇晃,嘴角抽搐。她不停地眨眼,好似在努力地憋住泪水。

我观察着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看穿她的心思。她是在权衡科里被发现的风险,因为这会让她失去继承权……楼下那个老头子总有一天会死,对吗?他不可能活到永远!

我大叫起来:“你怎么回事,妈妈,你就想站在那里思来想去吗?想你的那些钱,却任由你最小的儿子躺在这里等死?你得帮他,难道你不在乎他所遭受的一切吗?难道你忘了你是他的妈妈吗?如果还没忘,那就请你表现得像个母亲,别再犹豫了!他现在就需要治疗,等不到明天。”

她被我说得一阵脸红,向我投来斥责的目光。“你!”她怒道,“总是你!”说完,她举起那只戴满戒指的手,狠狠甩了我一巴掌。然后又是一巴掌。

人生中第一次被她打耳光——而且竟是为着这样的原因!暴怒的我,没等多想,本能地扇了回去——跟她一样地用力。

外祖母退在一旁看热闹,我看到她丑陋的两片薄嘴唇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见我还要再打,克里斯连忙抓住我的手,“卡西,你这样不是在帮科里。冷静一下,妈妈会做她应该做的。”

幸好他拉住了我的手,不然我还要再打她一巴掌,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

爸爸的脸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他皱着眉,无声地告诉我我应该尊重给了我生命的妈妈。我知道他会是这么想的,他不愿意我打她。

“柯琳·佛沃斯,你真该死!”我用最大的声音吼道,“你以为你不带你的儿子去医院,以为你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却不被人发现!你死了这条心吧,因为我会找到报复的方式,哪怕这需要花费我余生的全部精力,我一定会亲眼看到你付出代价,沉重的代价,如果你现在不马上救科里的话。看吧,你尽管恶狠狠地看着我,也尽管哭,尽管求,尽管跟我说钱和钱能买到的一切。无论金钱能买到什么,都无法买回死去孩子的命!如果科里真的死了,你别以为我没有办法找到你丈夫,告诉他你把自己的四个亲生孩子关在一个房间里面,关在阁楼上……而且已经关了好几年!看看他那时候还会不会爱你!看他到时候还会不会用尊重和欣赏的眼光看你!”对此,她明显有些害怕,但目光还是死死地盯住我。“而且,我还会去找外祖父,把这一切也都告诉他!”我越说越大声,“到时候你别想继承一分一毫——而我就高兴了,很高兴!”

妈妈一脸想杀了我的表情,让人意外的是,这时候竟然是那个一向卑鄙的老女人平静地跟我说话:“这个丫头说的对,柯琳,那个孩子得去医院。”

那天晚上,她们后来又回来了。两个都来了。等仆人们都各自回到车库那边的房间休息。妈妈和外祖母裹着厚厚的大衣过来了,因为天气突然间变得好冷。黄昏的天空是灰白的颜色,温度骤降,早冬时节随时都可能下雪。他们两个把科里从我怀中拉走,用一条绿色的毛毯裹住,随后妈妈将他抱起来。凯莉发出痛苦的叫声。“别把科里带走!”她号叫道,“别带走他,别……”她倒进我怀里哭叫着,想让我阻拦她们带走她从未分开过的双胞胎哥哥。

我看着凯莉那张苍白的小脸,泪流满面。“科里离开没事的,”我迎着妈妈愤怒的目光说,“因为我也会去。我会陪着科里上医院。这样他就不会害怕了。万一护士忙不过来,也还有我照顾着。去了医院他就会好得快,知道我陪着他凯莉也会放心,对吧?”我说的是事实。我知道如果我在那儿陪着,科里肯定会好得快一些。因为现在我成了他的妈妈——而不是她。他现在不爱她了,他需要的和想要的是我的陪伴。孩子天生直觉敏锐,他们知道谁最爱他们,知道谁只是假装。

“卡西说得没错,妈妈。”克里斯直视妈妈的眼睛,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度,“科里现在很依赖卡西。让她去吧,正像她说的,她在那里会帮助科里更快康复,她也可以更好地跟医生描述科里的症状。”

妈妈用呆滞的眼神朝克里斯看去,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得说她确实看起来心烦意乱,看看我又看看克里斯,然后又看向她的母亲,再看向凯莉,最后看回科里。

“妈妈,”克里斯的语气更加坚定,“让卡西和你一起去。我可以照顾好凯莉,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

不用说,她们肯定不同意我去。

妈妈直接扛着科里走进走廊。科里的头往后仰,随着妈妈的脚步他额前的卷发也跟着抖动,他被裹在那条绿色毯子里,跟春天的草一个颜色。

外祖母临走之前给了我一个胜利般的残忍笑容,随即便锁上了门。

她们带走了科里,让凯莉失去了她最亲爱的人,她大声嚷叫着,眼泪横流。凯莉用她的小拳头不住地砸着我,好像这一切都怪我似的。“卡西,我也想去。叫她们也让我去!我不去的话,科里也不会想去的……而且他忘了带吉他。”

说着,她的愤怒好似消散了,倒在我的怀中抽泣。“为什么,卡西,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我们生活里最大的问题。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没有电视可以让我们打发时间。那一整天,我们就默默坐着,没有开电视,焦急等待着科里的消息。

克里斯坐在摇椅上,对着凯莉和我张开怀抱。我俩各自坐到他的一条腿上,他抱着我们俩慢慢地摇啊摇,摇啊摇,摇得地板都快要裂开了。

我不知道克里斯的腿为什么不会被压麻,毕竟我们在他腿上坐了那么久。然后我起身去清理米奇的笼子,给它东西吃给它水喝,我抱着那只小老鼠,爱抚着它,告诉它它的小主人很快就会回来了。我想那只老鼠肯定也知道事情不对劲。它没有跟平时那样在笼子里欢快地玩来玩去,哪怕后来我打开了笼子的门它也没有出来满屋子乱跑,或者跑到凯莉的玩具屋寻找它最感兴趣的东西。

我把已经准备好的食物摆上桌,这一天我们都还没碰吃的。等到吃过晚餐,所有盘碟也收拾妥当,洗完澡可以上床睡觉了,我们三个在科里的床前跪成一排,向上帝祈祷:“求求你,求你让科里好起来,让他回到我们身边。”反正我只记得那天的祈祷是最最真诚最最热切的。

我们试着睡觉,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凯莉睡在我和克里斯中间。

新的一天来临。凝重的,灰暗的,令人恐惧的一天。在拉起的窗帘后面,那些生活在外面的人开始一天忙碌的生活,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人。我们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试着打发时间,试着吃东西,试着让那只难过的小老鼠高兴起来。没有了科里扔下面包屑让它跟随,它怎么会高兴呢?

我和克里斯合力换掉了床垫的套子,因为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将一整个床垫套进那么重的被套里头。但是由于科里尿尿常常不受控制,所以我们不得不常常换被套。克里斯和我铺上干净的亚麻床单和被褥,扯平桌布,打扫房间,凯莉则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愣愣地发呆。

大约忙到十点,我们实在无事可做,只好在离门最近的床上坐下,六只眼睛全都盯着门的把手,希望下一秒它会旋转开来,希望会是妈妈走进来告诉我们消息。

那之后不久,妈妈果然来了,她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而目光坚毅的外祖母跟在她身后,她还是那么高大、那么严肃,没有眼泪。

妈妈走到门边踉跄了几步,好似脚不受控制似的,拉着她往下。克里斯和我同时站起来,而凯莉只是盯着妈妈空洞的眼睛。

“我开车送科里去几英里外的医院,那已经是离这儿最近的了,真的。”妈妈用沙哑、紧绷的声音解释道,不时哽咽,“我给他用了假名,说他是我的侄子,生病了。”

说谎!全都是谎言!“妈妈——他怎么样了?”我不耐烦地问。

妈妈的蓝色眼睛转开了,她的眼神是那样空洞,茫然地盯着前方。若有所失的眼神,寻找着某样永远失去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她的人性。“科里得了肺炎。”她长声叹道,“医生说他们尽力了……可是……可是太……太迟了。”

得了肺炎?

尽力了?

太迟?

全都是过去时态的叙述!

科里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克里斯后来说这个消息好似有人击中他一样,我当时也确实看到他往后连续退了几步,转身掩住脸,肩膀一抽一抽在哭泣。

一开始我不相信她的话,我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心里满是怀疑。可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这是真的,我感觉心里好似裂了一个大洞。我瘫坐在床上,麻木的,好似瘫痪了一样,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直到衣服都被泪水浸湿。

然而即便是我坐在那里哭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科里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生活。还有凯莉,可怜的凯莉,她抬起头,往后仰,张开嘴巴大声叫起来。

她大声叫着,叫着,直到再也叫不出声来。她跑到科里放吉他和班卓琴的角落,把他那一双双已经穿烂的网球鞋排成整齐的一排。她就地坐下,跟鞋子一块儿,跟科里的乐器一块儿,米奇的笼子也放在一旁,从那一刻起,她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我们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吗?”克里斯哽咽着问,他仍是背过身去的。

“他已经下葬了。”妈妈说,“我在墓碑上写了一个假名。”说完,她便逃也似的离开房间,逃避我们的问题。外祖母也跟着出去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我们惊恐地发现,凯莉一天比一天瘦小得厉害。我感觉上帝可能也想把凯莉带走,让她葬在科里身旁,在那遥远的写着别人名字的墓碑旁,甚至都没能跟爸爸葬在一起。

我们三个都吃不下什么东西,变得越来越没精神,越来越疲倦,总是感觉累,没有什么能引起我们的兴趣。眼泪——克里斯和我掉的眼泪估计能填满五个海洋。都怪我们。很久以前我们就应该逃走的。我们应该用那把木头钥匙打开门,跑出去寻求帮助。是我们害死了科里!我们本对他负有责任,我们的很有天分的小弟弟,是我们害死了他。而现在我们的小妹妹又整天缩在墙角,一天比一天虚弱。

克里斯低声跟我说话,以免凯莉听见。这仅仅是以防万一,因为我觉得她压根儿就不会听(她对外界的一切统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还是原来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吗),“我们得跑,卡西,得尽快。不然我们会跟科里一样死在这里。我们几个的身体都不对劲。被关在这里太久了,我们过的是不正常的生活,像是活在没有细菌的真空环境中,没办法接触任何其他小孩接触的细菌。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于细菌的感染更加没有抵抗力。”

“我不明白。”我说。

“我的意思是说,”我俩依偎着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轻声对我说,“就跟《世界之战》那本书中描写的来自火星的生物一样,我们很可能会死于某一种单一的冰冷细菌。”

我惊恐万分,愣愣地盯着他。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太多。我又把视线转到墙角的凯莉身上。一张甜美的婴儿脸,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神采,空洞地凝视前方。我知道她看进了虚无看进了永恒,那里有科里。我把对科里的爱全部转移到凯莉身上……真的好怕她再出事。那么瘦骨嶙峋的小身体,脖子那么细,真的都怕它撑不起脑袋。难道德累斯顿娃娃最终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克里斯,哪怕我们要死,也不能像捕鼠夹中的那些老鼠一样死去。如果说细菌能杀死我们,那我们就先成为细菌吧——所以你今晚再去偷东西,记得把所有能找到能搬动的值钱东西全部拿回来!我会打包一些吃的带上。拿掉科里的衣服,行李箱的空间会大一些。不等明天天亮,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不行。”他平静地说,“我们只有等确切知道妈妈和她丈夫都出去的时候——只有那时才能带着所有钱物珠宝离开。我们只带必需的东西——玩具不带,游戏器具也不带。还有卡西,妈妈今晚可能不会出去。服丧期间她如何能去参加派对呢?”

她还得瞒着她的新任老公,如何能服丧呢?除了外祖母每天来,妈妈再也没来过。她不愿跟我们说话,也不愿再看我们一眼。在我心里,我觉得我们已经分道扬镳,而她只是我们过去的一部分。离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外面的世界太大,而我们只能靠自己。世界会如何看待我们?

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美丽可爱的模样,不过是苍白的、病怏怏的阁楼老鼠一般,留着长长的亚麻色头发,身上套着昂贵却不合身的衣服,脚上穿的还是运动鞋。

书本教会了克里斯和我很多东西,看过那么多电视,关于暴力、贪婪和想象,我们也知道一些,然而它们却没有教我们面对现实行之有效的办法。

生存。这才是电视应该教给天真小孩的东西。如何在世界中独立生存——有时候,还不仅仅是面对自己一个人的生存问题。

钱。这么多年被囚禁的生活,如果说我们学到了什么,那第一个就是钱,所有其他东西都要往后靠。妈妈很早以前就说过:“这个世界不是围着爱转——而是钱。”

我把科里的衣服从行李箱中拿出来,他的运动鞋、两套睡衣,整理这些的过程中,我涕泪横流。我在行李箱的侧袋里找到科里放进去的活页乐谱。拿着那乐谱,我真的是心如刀割,他用尺子划出一道道的线,记了那么多音符,有些音符太潦草还没有完全画完。而在曲谱残卷的下面(他在自学克里斯从百科全书里帮他找到的曲子),科里手写了一首未完成的歌:

我愿黑夜结束,

我愿黎明来临,

我愿飘雨落雪,

愿大风起,

愿草木生长,

我愿昨天还在,

愿能快乐嬉戏……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悲伤的歌?这首词配的曲子,我曾听他演奏过很多次。渴望,渴望那些他无法拥有的东西,那些别的小男孩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东西。

心中痛苦翻腾,痛到只想大声尖叫。

睡到床上,我满脑子还是想着科里。跟以往一样,每当我心思混乱,睡觉就一定会做梦。但这次的梦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蜿蜒的、脏兮兮的路上,左边是开满红色或粉色野花的牧场,右边则是黄色白色的花儿在微风中摇荡,春天的柔和的风。一个小孩拉我的手。我低下头去看,以为是凯莉——结果却是科里!

他开心地大笑着,牵着我的手,小短腿试图赶上我的步伐,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花。他冲我微笑,正当要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们听到许多颜色亮丽的鸟在阳伞下面叽叽喳喳。

一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皮肤晒得很黑,身穿白色的网球装,大踏步地从树木郁葱、繁花盛开的花园走过来,花园里还有许多玫瑰绽放。他走到距离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向科里伸出双手。

尽管是在梦中,但我的一颗心还是兴奋地怦怦跳着!是爸爸!爸爸来接科里了,这样他以后就不需要孤单地一个人上路。尽管我知道我应该放开科里温热的小手,但我就是想一直牵着他。

爸爸看了看我,没有怜悯,也没有责备,眼神里只有骄傲和欣赏。我放开科里的手,站在原地看他兴高采烈地扑进爸爸的怀抱。科里扑进了那双有力臂膀中,曾经那双手抱着我,让我感觉世界是那样的美好。总有一天我也会走上那条路,再次感觉那双手抱着我,让爸爸带领我去向任何地方。

“卡西,醒醒!”克里斯坐在我的床边,不住摇晃我的手,“你在说梦话,又哭又笑的,一下子说你好,一下子说再见。怎么会做那么多梦?”

我沉醉在梦境中,原来说了那么多的胡话。克里斯坐在那看着我,凯莉也看着我,她醒了过来,应该也听到了我刚才的胡言乱语。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爸爸,他的脸都逐渐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然而当我看向克里斯,感觉有些恍惚。他真的好像爸爸,只不过更年轻一些而已。

那个梦境重复了很多天,我对此也很高兴。它带给我平和。它教会我以前不懂的东西。人们并不会真的死去,他们只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等待跟他们心爱的人团聚。他们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一如他们第一次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