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站在窗边,两只手拉开那厚重的垂帘。天空黑沉沉的,眼看骤雨将至。房间里的所有灯都亮了,电视也跟往常一样开着。约莫四点的时候,会有一辆火车从窗外驶过,克里斯正等着。大约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我们在房间里能听到火车呜咽一般的呜笛声。如果刚好醒着的话,可以透过窗子瞥一眼那飞驰而过的火车,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玩具。

他沉浸在他的世界,而我沉浸在我的世界。我交叉双腿坐在我跟凯莉的床上,妈妈消失之前曾拿了一些杂志过来给我解闷,这会儿我正忙着剪上面的图片。我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图全都剪下来,再贴到一个大的摘抄本上。我要打造一个梦想的家,在那里我可以一直快乐地生活,跟我身材高大、体格强健的黑头发丈夫生活在一起,无论外面有再多女人,他只爱我一个。

我已对人生做好规划:事业第一,等我决定退休并准备好给某个人一个与我共度一生的机会时再成家。等我有了自己梦想的家,我要在露台上放一个祖母绿的浴盆,只要我高兴就可以美美地泡一天澡——门外也不会有人敲门催我快点出去!(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在浴盆里泡过一个澡)等我从浴盆里出来,身上散发着花的甜香,皮肤好似丝缎一般柔软,毛孔里再没有一点腐朽木头和阁楼灰尘的味道……在这里,尽管我们还很年轻,身上却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克里斯,”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待着,等妈妈回来,还有等那个老头死?现在我们长大了,为什么不能想个法子逃走?”

克里斯没有说话,但我看到他的手扯紧了窗帘。

“克里斯……”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克里斯火冒三丈。

“如果你不是想着逃走的话,为什么要站在那里等火车经过?”

“我没有在等火车,我只是往外面随便看看而已。”

说完,克里斯用额头抵住窗户玻璃,离得近的邻居说不定就能看到他。

“克里斯,别站在窗边。等会儿被人看见了。”

“我才不管有没有人看见!”

妈妈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难道她不知道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原本就度日如年吗?难道她就不担心我们,不关心我们究竟过得怎么样吗?她就那么笃定地相信克里斯会一直坚定地站在她那边,哪怕她话都没有一句地离开吗?难道她真的以为爱一旦得到,就再也不会被疑虑和恐惧侵袭,永不消失吗?

“卡西,”克里斯突然唤我,“如果让你选,你想去哪儿?”

“南方。”我说,“我要去一个阳光灿烂的沙滩,海浪轻轻拍打海岸……也不需要惊涛拍岸……不需要浪潮汹涌……我只想去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我躺在纯白的沙滩上,沐浴阳光,温暖的和风轻抚我的发丝和脸颊。”

“嗯。”克里斯附和道,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向往,“听你这么说还真是挺不错的。不过我倒不介意有惊涛骇浪,我喜欢踏着冲浪板冲上浪的顶端。那其实也跟滑雪一样。”

我放下剪刀、杂志和一桶橡皮泥,把它们全都拨到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克里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他已经错过了好多好多他热爱的运动,无奈地变成熟变悲伤。呵,我多想安慰他,可我不知该怎样做。

“克里斯,别站窗户边上了,求你。”

“你别管我,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个该死的地方了!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不能随便说话,整天就吃那些该死的东西,没一样是热的,没一样当季的,我觉得她就是故意这么做,好把我们全部的快乐都剥夺,包括吃饭的乐趣。但我又想到那些钱——其中至少有一半会归妈妈、归我们。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管多么艰难,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个老头子总不可能不死!”

“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我们失去的时光!”我反驳道。

克里斯转过头,脸色通红。“才不是!你或许可以靠天赋吃饭,但我还得念好多年的书。爸爸一直希望我成为一名医生,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当医生有多难,我至少得读到硕士!要是我们就这样逃跑,我就永远都做不成医生了——这你是知道的!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养活我们这么多人——除了去给人洗碗,卖水果或当临时厨子——但这些能把我送进大学,送进医学院吗?更何况我还得养你和双胞胎,还有我自己——我才十六岁,还没有做好养家的准备!”

克里斯的这番话让我很生气。他完全没把我算进去。“我也可以工作呀!”我冲他吼道。“我们两个可以应付得来的。克里斯,之前饿得不行的时候,你给我拿来四只死老鼠,你说人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上帝会赋予他更多的力量。我相信。我们离开这儿,靠我们自己生活,总会闯出一条路的,你也可以成为医生!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拿到那什么该死的硕士证书!”

“你能做什么呢?”又是那让人讨厌的嘲讽语气。没等我回答,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是外祖母来了。她站在进门处,没有走进屋子,双眼怒视正掀开窗帘的克里斯。而生性顽固、向来跟外祖母对着干的克里斯,自然也不会怕她。他没有走开,而是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雨。

“小子!”外祖母大吼,“离开窗子——马上!”

“我不叫‘小子’,我的名字是克里斯托弗。你要么叫我的名字,要么就不要叫——不许再叫我‘小子’!”

外祖母回呛道:“我讨厌你这个名字!那是你爸爸的名字!他竟然偷走了我们的女儿,要知道那是我们唯一仅剩的……孩子了……他们大晚上私奔,两周以后又回来了,笑嘻嘻地让我们原谅他们俩相爱。那天晚上,我丈夫被气得第一次心脏病病发。你们的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们——她和那个男人正是导致她父亲的心脏病的原因?所以我丈夫才将她赶出家门——让她永远不要再回来——然后他就倒在了地上。”

说着,外祖母顿了顿,大口喘着粗气,带着闪亮钻石戒指的大手摸向自己的喉咙。克里斯从窗子旁走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也是一样。自从我们住到这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跟我们说这么多话。

“我们父母犯的错,不应该怪我们。”克里斯平静地说。

“我们又何罪之有?”克里斯问。“你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却不看彼此?是你帮着把我们放到这里的。你锁了这一片的房间,不让仆人进来。你想抓住我们做你认为‘罪恶’的事情。你希望卡西和我犯错,以证明你关于我们爸妈错误婚姻的判断是正确的!你看看你自己,永远穿着那铁灰色的裙子站在那里,把几个那么小的孩子活活饿了那么久,却还自以为道德高尚!”

“别说了!”我被外祖母脸上的表情吓到了,赶紧制止他,“克里斯,别再说了!”

但克里斯话已出口。外祖母摔门而出,我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们得到阁楼上去。”克里斯平静地说,“那个胆小鬼不敢上楼梯。我们在上面很安全,要是她再不给我们饭吃,我们就用床单梯下到地面。”

这时,门再次开了。外祖母走了进来,她拿着一根绿色的柳条鞭大踏步走了进来,眼神严峻而坚定。我想她一定是把鞭子就藏在门外什么地方,好方便随时取。“跑到阁楼上藏起来呀,”她大声喝道,伸手抓住了克里斯的胳膊,“我让你们再饿一周!我不仅要抽你,还要抽你妹妹。要是你敢反抗,我就连双胞胎一块儿打。”

当时是十月。再有一个月,克里斯就满十七岁了。跟人高马大的外祖母比起来,他看着还像一个小孩。克里斯想过反抗,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抱在一起呜咽着的双胞胎,最后还是任由外祖母把他拖进卫生间。她关门上锁,命令克里斯脱下衣服,趴到浴盆上。

双胞胎赶紧跑到我身边,脸埋在我膝头。“你让她住手!”凯莉央求道,“别让她用鞭子抽克里斯!”

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克里斯身上。我在外面都能听到那条绿色柳条鞭嵌进皮肉里的声音,每一鞭都好像抽在我身上。过去这一年,克里斯和我仿佛合二为一了。他就像我的另一面,我喜欢的那一面,强大且有魄力,哪怕被鞭子抽也不喊不叫。我恨外祖母。我瘫坐在床上,把双胞胎搂进怀里,感觉恨意在心里不断聚集变大,除了大叫我不知道还能如何释放。鞭子抽在克里斯身上,而我代替他喊叫。但愿上帝能听到,但愿仆人听到,但愿我那垂死的外祖父听到!

然后,她从卫生间里出来了,鞭子仍拿在手上。而克里斯跟在她身后,屁股上绑了一条毛巾。他面色惨白。看到他那样子,我更加无法控制地大叫起来。

“住嘴!”老巫婆用鞭子在我眼前抽了一下,命令我道,“现在给我住嘴,除非你也想被打一顿!”

可我还是停不下尖叫,就算她把我拖到床上,就算她把试图保护我的双胞胎推到一边,我仍然无法控制。科里扑上去咬她的脚,却被她一掌拍得转了好几圈。然后,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才被压下,她同样将我拉到卫生间,命令我脱光衣服。我站在那儿看着她手上的钻石手镯,她那个手镯一直都戴在手上,我数上面的钻石,总共有十七颗小钻。她灰色的塔夫绸裙子有着精致的红色镶边,白色衣领一看就知道是手工编织的。她两只眼睛盯着我头巾下面露出的短寸头发,露出一副扬扬自得的满意神情。

“脱掉衣服,不然我就撕烂它。”

我只好脱下衣服,慢慢解开上衣的扣子。我没有内衣可以穿,尽管到这个年纪我应该要穿了。我看到她盯着我的乳房,我平坦的小腹,随后转开眼睛,一副被冒犯的样子。“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付出代价,老女人。”我喊道,“总有一天你会尝到无助的滋味,到时拿鞭子的就是我了。厨房里堆满东西,但你什么都吃不到,因为,正如你一直念叨的一样,一切都逃不过上帝的眼睛,他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外祖母!”

“不许再跟我说话!”她朝我怒吼。然后她又笑了,是那种笃定认为不会报应到她头上的笑容,她断定她的命运绝不会有由我掌握的那天。但我还是傻傻地开口了,选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而她自然不会对我手下留情。鞭子一下一下抽进我的肉里,双胞胎则在卧室里尖叫哭喊。“克里斯,让她住手!别再让卡西受伤了!”

我跪在浴盆旁,猫着身子以保护脸,保护最容易受伤的乳房。外祖母就像疯了似的,她不停抽打着我,直到鞭子被打断。我感觉全身好似着火了一样,火辣辣地疼。鞭子抽断以后,我原以为一切就结束了,可她接着又拿起一个长柄扫帚,拼命打我的头、我的肩膀。尽管我拼命控制不喊出声,我想像勇敢的克里斯一样坚决不发出声音,可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喊了出来。我放声大叫:“你不是女人!你是个魔鬼!你不是人!你没人性!”喊完这些话,回应我的是右脑勺被重重一击。世界在我眼前黑了下去。

我飘离了现实,全身都疼,脑袋更像是炸裂了一般。阁楼上的唱片机里在放芭蕾舞剧《睡美人》里的《玫瑰之歌》。如果能活到一百岁,我也绝不会忘记那首歌。当我睁开眼,我看到克里斯正俯过身来,给我上消毒药水和贴胶布,泪水落在我的身上。他让双胞胎到阁楼上去玩,去学习,去涂色,或者做任何能让他们不想着下来的事情。克里斯用有限的医疗用品帮我包扎消毒完,则换我帮他料理被抽得血淋淋的背。 我身上很多瘀青,都是老巫婆用扫帚把狠狠打出来的。头上还鼓着一个紫色的大包,克里斯一直担心我会有脑震荡。

伤口处理完毕,我们转过身,面对面看着彼此。我俩目光相对,好似变成了一个人。“难道我们就不能有快乐吗,我的哥哥……我们就不能有快乐吗?”我拙劣地模仿起比尔·贝利的那首歌。“我们终日受伤……你为我疗伤,我为你……”

“别唱了!”克里斯大声对我说,看起来很受伤,似乎没有防备,“我知道都是我的错,站在窗边的是我,她也并不是非得伤害你不可!”

“这没关系的,反正迟早也会来这么一回。从第一天起,她就一直谋划着,想找一个借口惩罚我们。我只是很惊讶,她竟然这么久才用上那根鞭子。”

“她用鞭子抽我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尖叫。我知道你那是替我在叫,卡西,你的叫喊也确实帮到了我,我不再觉得身上的伤有多痛,只感受到了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