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晚上,妈妈进到我们的房间,她四肢僵硬,动作迟缓,好似每动一下都会钻心地疼。原本美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面部浮肿,眼眶泛红。活到三十三岁的年纪,妈妈却不知遭受了怎样的羞辱,以至于无法直视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她站在屋子中间,垂头丧气,孤独无助,好似刚被残忍体罚过的孩子。双胞胎没想那么多,他们一看到妈妈就立刻扑了过去。两个小家伙用热情的双手抱住妈妈的大腿,一边大笑一边用快活的声音喊着:“妈妈,妈妈,你去哪儿了?”

克里斯和我迟疑着走过去,也试探性地抱了下妈妈。尽管只隔了一天时间,旁人见了很可能以为我们是久别重逢,因为妈妈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生活所系,是我们与外界的界限所在。

难道是我们的亲吻太密集?我们迫切的、热情的、依恋的拥抱弄疼了她,才让她畏缩着逃避?看到妈妈苍白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两行热泪,我还以为她不过是心疼我们的处境而已。等到在床上坐下,我们四个都想尽可能地靠近妈妈。她将双胞胎抱起放到她的膝上,这样克里斯和我就能依偎在她的身体两侧。妈妈端详了我们一阵,夸奖我们个个都干净整洁、明亮动人。看到我给凯莉的头上扎了一个绿色蝴蝶结,跟她裙子上的绿色条纹相得益彰,妈妈微笑着表示赞赏。然后她开口跟我们说话,但声音听着十分沙哑,好似得了重感冒一样,又或者是寓言中的青蛙住进了她的喉咙?“现在你们跟我说说,今天过得怎么样?”

妈妈这么一问,科里噘起了嘴巴,无声地表示这一天过得一点儿也不好。凯莉则选择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不快:“卡西和克里斯坏死了!”她尖声喊道,这会儿的声音可不像婉转的鸟鸣了,“他们一整天都把我们关在这里面,我们不想待在屋子里,我们也不喜欢那个脏兮兮的地方,他们还哄我们说很好,妈妈,那里一点都不好。”

妈妈带着满脸的纠结和痛苦,试图安抚凯莉,跟双胞胎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们必须得听克里斯和我的话,把我们当成父母一样遵从。

“不要!不要!”凯莉听妈妈这么说更加生气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想要到花园里去。这里黑乎乎的。妈妈,我们不喜欢克里斯和卡西,我们要你,带我们回家吧,带我们离开这儿!”

凯莉用小拳头打着妈妈,打我,打克里斯,叫嚷着要回家,而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也不避闪,显然也没有在听凯莉的喊叫,她大概还不知道怎样应对这样被五岁小孩控制的情形。而妈妈越是不听,凯莉就叫得越大声,以至于我都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

“柯琳!”外祖母发话了,“你马上给我制止这个乱嚷乱叫的小孩!”只需看一眼她那张铁石般坚硬冷酷的脸,我就知道这个巫婆一样的女人肯定有办法让凯莉闭嘴,立马闭嘴。然而就在这时,凯莉却直接从妈妈膝头滑下来走到了外祖母跟前,坐在妈妈另一个膝上的科里则瞪大眼睛盯着那个威胁他双胞胎妹妹的老女人。只见凯莉双脚叉开,头往后仰,张开玫瑰花瓣一般柔嫩的嘴巴——她发飙了!就跟积蓄力量等到压轴独唱再爆发的歌剧明星一样,这会儿的小凯莉俨然成了一只暴怒的母老虎,与之相比,此前的哭闹嚷叫不过是小猫咪的低叫而已。

我的心瞬间抽紧了,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又惊又怕。

只见外祖母一把扯住凯莉的头发,直接将小凯莉提了起来,急得科里也赶紧从妈妈膝上跳下,如同小猫一样快速冲向外祖母。没等我反应过来,科里竟然跑过去咬了外祖母的腿一口!我心里不禁一震,看来我们都有得苦受了。外祖母瞪着科里,好似推一只讨人厌的小狗一样将他推开。不过经科里这一咬,她也确实松开了凯莉的头发。凯莉摔在地上,然而她迅速爬起身,小脚一扫,可惜没能扫到外祖母的腿。

科里也不甘示弱,直接抬起穿着小白鞋的脚,瞄准目标,狠狠地朝外祖母的脚踢过去。

与此同时,凯莉快速跑到房间一角,蹲下身子,好似爱尔兰传说中预告死亡的女妖精被扔进火中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那场景真的永生难忘,值得永远记住。

整个过程中,科里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哭一声,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坚定。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或威胁他的双胞胎妹妹——即便对方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十多斤!而科里跟他的同龄人比起来还显得十分瘦小。

科里对于凯莉的遭遇或者说对外祖母的威胁很不高兴,而外祖母对于两个小家伙的这一通反抗也很不高兴。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小科里那张偏向她那边挑衅而愤怒的小脸。她想等小科里平复下来,等他的怒容散去,等他的蓝色眼睛不再写满挑衅,可科里就那样坚定地站在她面前,挑战她的底线。外祖母苍白的薄嘴唇抿成一条线,铅笔画出的曲线。

只见她的手重重地挥了过去——一只戴着钻石戒指的大手。科里没有退缩,面对这明显的威胁,他唯一的反应只是脸皱得更紧了,一双小手握成拳头举在胸前,摆出专业拳击手的姿势。

天哪!难道他想跟外祖母打一架,而且还要打赢?

这时,我听到妈妈叫科里的名字,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听着好似耳语一般。

外祖母铁了心,只见她在小科里的小圆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掌,打得科里连转几圈。科里摔倒在地,可紧接着就被提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好几圈,他犹豫着是否要向面前这个讨厌的老巫婆发动新的攻击。他的那种惶恐和犹豫真的让人很心疼。科里彷徨了,他再三思考,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愤怒。他惊惶地朝凯莉蹲着的地方跑去,几乎是连滚带爬,然后伸手抱住凯莉。两个小人儿跪在地上,彼此抱在一块,脸颊贴着脸颊,齐声哀号痛哭。

我听到站在旁边的克里斯嘴里念叨着什么,好似在祈祷。

“柯琳,他们可都是你的孩子——让他们闭嘴!马上!”

然而,刺儿头的双胞胎一旦开始,几乎没有可能安静下来。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才不会听。他们只听得到自己的恐惧,就跟机械玩具一样,只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直到再也转不动才停下来。

如果爸爸还在,他应该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形。他会像提两袋玉米一样把两个小家伙提起来,然后带他们到自己的房间,严肃地命令他们闭嘴,否则就让他们自己待在房间,不给电视看,不给玩具,什么都不给。因为没有人再见证他们的顽抗,或者听到他们歇斯底里的哀号,往往门关上没几分钟里面的叫喊声就会停下来。然后他们会偷偷跑出来,默默地试探着爬到爸爸腿上,小声说“对不起。”

可是爸爸死了,这里也没有卧室可以让他们自己消停。我们只有这一个房间,所以双胞胎可以用他们的鬼哭神功让所有听众崩溃。眼见他们的小脸由粉红变成大红,又从大红憋成猪肝红,到后面直接涨成了紫色。两个小家伙哭得泪眼婆娑,视线已经模糊了焦距。那真是一场大秀,还是有勇无谋的那种。

显然,刚开始我们的外祖母也被这种阵势震住了,但她最终还是回过神来,开始了她的魔法咒语。只见外祖母大步走到双胞胎紧紧相拥的角落,然后一把扯住他们的后颈,将两个大喊大叫的小家伙无情地扯了起来。外祖母伸直手让双胞胎跟她隔开距离,随双胞胎怎样踢、怎样挥舞手臂、怎样挣扎都不管,最后将凯莉和科里直接扔到了妈妈面前。双胞胎就跟一堆没人要的垃圾似的被外祖母扔在地上。无视凯莉和科里的喊叫,她用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平静地说:“你们如果再吵一句,我非用鞭子把你们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外祖母的残忍气息和威胁本身的力量,将双胞胎震住了,我也被震住了,我相信她会说到做到。双胞胎带着惊讶又恐惧的神情,直愣愣地盯着外祖母,他们张着嘴巴,把哭声生生地咽了回去。他们明白皮开肉绽意味着什么,知道那肯定疼痛万分。看到小凯莉和小科里遭受这种残忍对待,我真的很难受。外祖母好似一点都不在乎这样会把两个小家伙的骨头弄断或弄出瘀青。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双胞胎,俯视我们全部人,然后将矛头对准我们的妈妈:“柯琳,我不允许这样恶心的事再次发生!显然你的孩子们都被宠坏了,必须严加管教。住在这栋房子的小孩,必须服从,不许喊叫或者表现出抗拒或挑衅。听到没有!只有我问话的时候才可以开口说话。女儿,现在脱下你的衬衫,让他们看看在这所房子里不听话会是什么下场!”

妈妈在外祖母说话的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脸色惨白地回过头,一脸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表情。“不要!”她虚弱地喊道,“现在没那个必要。你看,双胞胎也没哭了……他们听你的话了。”

可外祖母的脸却变得异常严肃:“柯琳,你这是要违抗我的命令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许有疑问!而且,要马上去做!也不看看你带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孩子。羸弱不堪,恃宠而骄,没有教养,四个都是一个德行!他们以为靠大喊大叫就能得逞。告诉你,这招在这里行不通。我要让他们知道,不管是谁,只要敢不听我的话、敢坏我的规矩,我决不手下留情。柯琳,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我对你留过情吗?即便是在你背叛我们之前,我有让你那漂亮的脸蛋和欺骗的话语得逞过吗?我记得那时候你父亲还深爱着你,他还时常为了维护你跟我起冲突。但那种日子不会再有了。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你就是我说的那样——是个谎话连篇的垃圾!”

说完,外祖母又将她那强硬如燧石一般的眼神投向克里斯和我。“没错,你跟你那个丈夫生出来的孩子确实漂亮,这点我必须承认,尽管他们压根儿就不应该来到这世上。但这仍旧改变不了他们也是一群软弱的无用垃圾的事实!”说完,她又用刀子一般的眼神责备地瞪向妈妈,好似连说这些话都有辱她的身份。但这还没完,她还有话说。

“柯琳,你的这几个孩子需要长点记性,要让他们知道你——他们的妈妈——遭遇了什么,他们才会相信不听话会是什么下场。”

我看到妈妈挺直僵硬的背部,勇敢地面对那个身材高大却又骨瘦如柴的女人,而对方至少比她高出十厘米,体重估计得重出几十斤。

“要是你残忍地对待我的孩子,”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今晚就带他们离开,你将再也不能见到他们或者我,再也不能!”妈妈语气决绝地说,扬起她那漂亮的脸,目光坚定地望着那个笨重的女人——她的亲生母亲。

对于妈妈的示威,我看到外祖母脸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僵硬而冷酷的微笑。不,那不是微笑,是讥笑。“今晚就带他们离开——最好现在就走!你也跟着一起滚,柯琳!能否再见到你的孩子,或者能否听到你的消息,你以为我会在意?”

在我们这些孩子看来,妈妈跟外祖母的对抗几乎是以卵击石。我心里其实高兴得发狂。妈妈要带我们离开这儿了,我们就要离开了!再见,该死的房间!再见,阁楼!再见,我其实并不觊觎的百万家产!

然而,我没能等到妈妈潇洒转头奔向衣橱、拿起我们的行李箱大步离开,反而看到向来高贵美丽的妈妈内心有什么东西崩溃了。她认输似的垂下眼眸,低着头掩饰自己的表情。

我战栗了,眼睁睁看着外祖母的讥笑放大成残忍的胜利般的大笑。妈妈!妈妈!妈妈!我的灵魂都在呼喊。不要让她这样对你!

“柯琳,脱掉你的衬衫,就现在。”

面如死灰的妈妈勉强地缓慢地转过身,从背后明显可以看到她的身体正剧烈地抖动。只见她僵硬地抬起手臂,艰难地解开衬衫扣子,然后缓缓挽起衬衫,露出伤痕累累的背部。

衬衫下面妈妈没有穿内衣,而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我听到旁边克里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凯莉和科里肯定也看到了,因为他们的啜泣声瞬间钻入我的耳朵。我终于知道,一向优雅的妈妈刚才进房间的时候动作为何会那样僵硬滑稽,眼眶也哭得发红。

从脖子到腰上,她的背上布满一条条长长的鞭痕,有些鼓胀的鞭痕上面还覆着已经干涸的血印。妈妈背上满满都是那可怕的鞭痕,找不到一寸好地方。

然而,对于我们的难过和讶异,或者说对于妈妈的难为情和痛苦,外祖母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是带点鄙夷,她又发话了:

“给我好好看看,孩子们。要知道鞭子是从头抽到尾的,你们妈妈现在下半身也都是伤。她活了三十三年,总共就是三十三条鞭痕,活过的每一年都抽一鞭。除此之外还多抽了十五鞭,那是为了惩罚她与你们爸爸在一起生活的罪恶的十五年。下令惩罚的是你们外祖父,而挥鞭子的是我。你们的妈妈犯了忤逆上帝的大罪,道德极其败坏。她的婚姻是彻彻底底的罪恶,是对上帝的亵渎,是上帝最为痛恨之事。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了罪恶的产物——生下你们四个,四个恶魔之子。从生下来起,你们就是罪恶的化身!”

妈妈白嫩光滑的背承载了爸爸多少的爱怜呵,如今却被抽出累累鞭痕,看到这些我不由得瞪大眼睛。我心思极度混乱,彷徨着,心里隐隐作痛,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算什么,甚至连自己是否有资格跟那些受到上帝祝福的人一起活在这世界上都不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家,失去了朋友和所有的财产。从那天晚上起,我再也不相信上帝是公平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失去了上帝。

我多想手中也有一根鞭子,我要抽那个老女人、老巫婆,连我们最后一点点的自尊、希望和自由她都要残忍地夺走。看着妈妈背上数不清的伤痕,我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恨以及愤怒。我恨她,不仅为着她对妈妈的所作所为,更为她嘴里吐出的那些恶毒不堪的话。

她看着我,那个令人极度讨厌的老女人,好似感觉到了我内心的想法。我狠狠地回瞪她,希望她可以知道从那一刻起我是多么抗拒与她之间的血缘关系——不仅是她,还有楼下那个垂死的老头,我永远不会再可怜他。

或许我的眼睛是玻璃做的,以至于心中所有的仇恨以及发誓报复的情绪都清晰地表现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老巫婆拥有看穿心思的魔力,反正她接下来的命令直接针对我一个人,尽管用的词还是“孩子们”。

“所以你们看,孩子们,这个家里对于不听话和不遵守规矩的人从不手软。我们会提供一些吃的喝的以及容身之所,但你们绝不要奢望一丝一毫的善意、同情或者爱。对于扭曲罪恶的产物,除了反感和厌恶不可能再有任何其他的感情。按我的规矩来,这样才能免受皮肉之苦,以及守住你们想要活下去的那点必需品。要是敢不听我的,我会让你们很快知道我能做到哪一步,到时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说完,她扫了我们所有人一眼。

是的,她想那天晚上就摧毁我们,在我们还是天真无邪、相信美好、还只尝过生活甜蜜的小时候。她想让我们的灵魂枯萎,践踏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再也找不回骄傲和自尊。

可她不了解我们。

没有人能让我恨爸爸或妈妈,没有人能控制我的生死——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抗争到底。

我快速瞥了克里斯一眼。他跟我一样,也紧紧盯着外祖母。克里斯上下打量着她,估计是在考虑朝哪个部位攻击威力最大。可他毕竟还只有十四岁。长大成人之前,估计还打不过外祖母那样的块头。克里斯双手握成拳头,紧紧地压在身体两侧。他抿紧嘴唇,看得出在努力控制自己。眼神凌厉而冷酷,好似蓝色冰块一般。

我们四个当中,对妈妈感情最深的就是他。他把妈妈当作完美女神,一直觉得妈妈是世间最温柔、最迷人、最善解人意的女人。他曾经还跟我说过,等他长大,也要娶一个妈妈这样的女人。然而现在的他只能用眼神表达愤怒,他还太小,还没有能力保护爱的人。

然后,巫婆外祖母最后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便将门钥匙塞进妈妈手中,离开了房间。

我们四个人心中有一个共同的疑问: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

这里不是安全的避风港,不是避难所,也不是神殿。妈妈对这一切自然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连夜把我们带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