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安的妻子打来电话。

每逢他返航那天夜里,她计算巴塔戈尼亚航机的进程:“他从特雷利乌起飞了……”接着又睡着了。再过一会儿:“他应该飞近圣安东尼奥了,他应该看到城市灯光了……”这时她站起身,撩开窗帘,观测天气:“这么多云,他不好飞……”有时,月亮在徘徊,像个牧羊人。这时这位少妇又躺下,丈夫身边有这个月亮和这些星星,有这么多东西作伴,她放心了。将近一点钟,她感到他来近了:“他应该不会太远,他应该看见布宜诺斯艾利斯了……”这时她又起床,给他准备一顿饭和一壶热咖啡:“那上面多冷……”她每次见他,总把他看作从冰山雪峰上下来的:“你不冷?”“不冷!”“还是来暖一暖……”将近一点一刻,一切准备就绪。她总在那个时候打电话。

这天夜里,像其他的夜里一样,她问:

“法比安着陆了吗?”

秘书听到这话,心有点发慌:

“您是哪位?”

“西蒙娜·法比安。”

“啊!请等一会儿……”

秘书不敢说什么,把话筒递给办公室主任。

“谁?”

“西蒙娜·法比安。”

“啊!……您要什么,太太?”

“我丈夫着陆了吗?”

出现一阵看来没法解释的沉默,接着一声简单的回答:

“没有。”

“误点了?”

“是的……”

又出现一阵沉默。

“是的……误点了。”

“啊!……”

这是表示切肤之痛的一声“啊”。误点,不稀罕,不稀罕……但是老误下去……

“啊!……那么他几点能到这里?”

“他几点能到这里?我们……我们不知道。”

她现在是对着一堵墙在说话。听到的只是她自己问题的回声。

“我请您回答我的问题!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在哪儿?请等等……”

这种吞吞吐吐的说话叫她痛苦。这堵墙后面在商量什么。

对方拿定了主意:

“十九点三十分他在科摩多罗起飞的。”

“后来呢?”

“后来呢?……耽误很久……天气不好耽误很久……”

“啊!天气不好……”

多么不公正,多么狡猾,这个月亮高悬在这里的上空,游手好闲,照着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位少妇猛然记起,从科摩多罗到特雷利乌要不了两小时。

“他朝特雷利乌飞了六个小时了!那么他总有电讯给你们的吧!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当然,这么个天气……您知道……他的电讯听不清楚。”

“这么个天气!”

“那这样吧,太太,我们一有消息就给您挂电话。”

“啊!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再见,太太……”

“不!不!我要跟经理讲话!”

“经理先生非常忙,太太,他在开会……”

“啊!我不管!我才不管!我要跟他讲话!”

办公室主任擦了一把汗:

“请等一会儿……”

他推开里维埃的门:

“法比安太太要跟您讲话。”

“来了,”里维埃想,“我害怕的事来了。”悲剧中动感情的场面开始了。他首先想到删去这些场面;就像母亲和妻子不准进入手术室。船只遇险也不许感情冲动。感情冲动救不了人。他还是同意接:

“把电话接到我的办公室。”

他听到这个遥远、发颤的小声音,立即明白自己没法跟她交待。两人对峙也是绝对的徒劳。

“太太,我请您冷静!干我们这行,消息等了好久才来是太平常了。”

他到达的这个疆域,涉及的不是小小的个人悲痛问题,而是行动本身问题。迎着里维埃挺身而出的不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生活的另一种意义。对这个小声音,对这个那么悲哀、然而抱有敌意的诉说,里维埃只能听,只能同情。因为行动与个人幸福不能并存,而且势同水火。这个女人也是以一个绝对的世界,并以这个世界的义务和权利的名义说话的。这是桌子前夜灯明照的世界,这是对他人满怀渴望的世界,这是充满希望、温情和回忆的世界。她要求的是属于自己的一份财富,她是对的。他,里维埃,也是对的,但是他提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女人的真理。他在一盏朴素的家庭灯光下,照见自己的真理难以言喻,不合人情。

“太太……”

她不再听。他觉得她娇弱的拳头对墙壁擂了一阵,倒在地上了,几乎就在他的脚边。

有一天,在一座施工的桥梁附近,他们俯身看一位伤号时,一位工程师对里维埃说:“值不值得为座桥把脸磕扁?”使用这条道路的农民,谁也不会为走这座桥少绕个弯,而同意把这张脸砸个稀巴烂。可是,桥还是到处建造。工程师还说:“大众利益由各种个人利益组成的,因而它要维护的也不外乎这些。”——“可是,”里维埃后来回答他说,“如果说人的生命是无价的,可是我们在行动时总觉得还有东西比人的生命更可贵……但这是什么呢?”

里维埃想到飞机上的人,心也揪紧了。行动,即使建一座桥梁,也会破坏幸福;里维埃不能不问自己:“以什么名义?”

“这些人,”他想,“可能就要消逝,否则可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他看到那些面孔俯在夜灯照耀的金殿里。“我以什么名义把他们拉出去?”他以什么名义剥夺了他们的个人幸福?法律头一条不就是保障这样的幸福吗?但是他把它们毁了。也总有一天,天命难违,这些金殿会像海市蜃楼那样无迹可寻。衰老和死亡会比他更加无情地摧毁它们。可能,有什么东西需要拯救,而又更持久;可能,里维埃的工作就是在拯救人的这一部分吧?不然,行动就无以自辩了。

“爱,仅仅是爱,这是行不通的!”里维埃隐约感到有一种责任比爱的责任更崇高。或者说,这也是一种温情,但是跟其他温情大不相同。他想起一句话:“要使他们成为不朽……”他在哪儿读到这句话的?“你们自身追求的东西是要消逝的。”他眼前又出现秘鲁古代印加人建立的太阳神庙。这些高矗在山顶上的石块。没有这些石块,这个强有力的文明还留下什么?这个文明用石头的重量压在现代人的心上,像一桩千古恨事。“古代人的领袖以何种无情的名义,或以何种奇怪的爱的名义,驱使他的老百姓在山顶上盖这座庙,强迫他们竖立自己的不朽之碑?”里维埃又看见小城镇的人群,到了晚上在乐池四周徘徊:“这种幸福,这副枷锁……”他想。古代人的领袖对人的痛苦可能毫不顾惜,对人的死亡却无限怜悯。不是怜悯个人的夭亡,而是怜悯人类被沙海吞没。于是他领导人民,要石块凌空屹立,使沙漠无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