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时,巴塔戈尼亚的航机遇上了雷雨,法比安又不打算绕道走。他估计雷雨区太大,因为电闪插入这个国家内陆,照见层层叠叠的堡垒状积云。他试图从云下钻过,要是事情不妙,就决定返航。

他看高度:一千七百米。他把掌心压在操纵杆上,开始下降。发动机震颤很厉害,飞机发抖了。法比安根据判断,调整下降角度,然后看地图核实丘陵高度:五百米。为了保持回旋余地,他往七百米高度飞。

他牺牲高度,是在孤注一掷。

一阵涡流把飞机往下压,飞机抖得更凶。法比安受到无形的山崩地裂的威胁。他妄想拨转机头可以见到繁星点点,但是他连一度航向也旋转不了。

法比安计算他的机会:这非常可能是一场局部暴雨,因为下一个中途站特雷利乌报告说,天空四分之三有云。也就是说他在这堆黑水泥中要钻上二十分钟左右。可是,飞行员忧心忡忡,他顶着狂风向左俯身,企图看清这些在黑夜浓影里到处旋转的混乱火光到底是什么。其实这不是火光,只是浓影密度差异或眼睛疲劳发花。

他打开报务员给他的一张纸条:

“我们在哪儿了?”

法比安何尝不想知道,花什么样的代价也愿意。他回答:“我不清楚。我们靠着指南针在闯雷雨。”

他又俯身看。排气管喷出火焰,挂在发动机上,像一束火的花朵,淡得似乎月光也可把它抹去,然而在茫茫太虚中,这一小点却是他看得见的整个世界。他感到局促。眼睛盯着火焰,风吹得它直往上蹿,像一支火炬。

每隔三十秒钟,为了查看陀螺仪和罗盘,法比安就把头伸进座舱。他再也不敢点亮微弱的红灯,这些红灯光叫他好长时间眼花缭乱;但是所有荧光数字指示仪表都发出淡白的星光。身处指针、数字之间,飞行员感到一种虚妄的安全感;惊涛骇浪中的轮船也会产生这种幻觉。黑夜挟着它的岩石、山岭、漂流物,一齐向飞机撞来,同样惊心动魄,万劫不复。

“我们在哪儿了?”报务员又问了一句。

法比安又探出身,靠左再做一次可怕的巡视。他再也不明白要多少时间,作多少努力才能挣脱黑暗的束缚。他几乎怀疑永远无法挣脱了,因为他已把自己的生命都押在这张又脏又皱的小纸片上,为了保持这一线希望,他打开纸片阅读了上千遍:“特雷利乌:天空四分之三有云,风向西,风力小。”特雷利乌天空果真四分之三有云,他就可以在云隙间窥见这座城市的灯光。除非……

远处,充满希望的这团白光引着他前进;可是,他将信将疑,给报务员涂了几个字:“我不知道是否闯得过去。给我打听后面的天气是不是还晴。”

回电使他泄气:

“科摩多罗报告:不可能返回。暴风雨。”

他开始猜到一场异常的风暴正从安第斯山脉直扑大海。一路上的城市在他抵达以前,已被旋风抢先横扫了。

“问圣安东尼奥天气。”

“圣安东尼奥回答:‘风向西,西部有暴风雨。天空全部有云。’圣安东尼奥有噪声,听话很不清楚。我也听不清楚。由于放电,我看应该立刻抽回天线。您往回飞吗?您打算怎样?”

“别跟我啰嗦。问布兰卡港天气……”

“布兰卡港回答:预计二十分钟内有强大雷雨从西部袭击布兰卡港。”

“问特雷利乌天气。”

“特雷利乌回答:西部有飓风,每秒三十米,并有阵雨。”

“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电:我们四面受困,一千公里路上都有暴风雨,什么都看不清。我们怎么办?”

对飞行员来说,这是个没有边际的黑夜,它通不到港口:每个港口都远不可及;也迎不来黎明:汽油将在一小时四十分后耗尽。飞机迟早被迫在沉沉黑夜中盲目下滑。

倘若能够赢得天亮……

法比安想到黎明,像想到金色沙滩,容许他经过一夜艰辛的航行后停靠一阵。在摇摇欲坠的飞机下,会出现连接原野的海岸。静静的大地怀着它的沉睡的农庄、牛羊群和丘陵。黑影中浮沉翻腾的漂流物都不足为害了。要是行,他真想朝着白昼游过去!

他想起自己陷进了重围。结局好也罢,坏也罢,都要在这片黑暗中见分晓了。

这是真的。他有过几回,太阳升起时,相信自己是在死而复苏。

但是,又何必眼睛死死盯住东方——那个太阳生活的地方:他们之间横隔一个黑夜,这么深阔,哪里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