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黑利医生突然露出惊惧的表情。

“溺死!”

“是的。就在那边的河岸涨潮的时候。”

“格雷杰小姐得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麦克米伦医生每天来看她的时候,我看到他包里有很多绷带。”

她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土地主是怎么解释的?”黑利医生问道。

“他没有解释什么。当时坎贝尔镇的地方检察官,也就是马卡里昂先生的前任检察官来过这里一两次。格雷杰小姐的病好之后,她和土地主就去英格兰旅游了。”

“我明白了。”他摇了摇头,“土地主有没有……你觉得他为他妻子的死而难过吗?”

克里斯蒂娜深深叹了一口气:“也许难过,也许不难过。我也看不出来。”

“他常来婴儿房吗?”

“不常来。但是格雷杰小姐倒是每天都来。奥恩先生就相当于是她的孩子了,她会让他叫她‘母亲’。等他年纪大一点后,格雷杰小姐告诉他,他的母亲是因患风寒而死。”

黑利医生站起身。

“你还记得你前任女主人会穿怎样的晨衣吗?”他突然发问。

“她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晨衣,就像哈米什的母亲一样。奥恩的妻子和他的母亲真的很相像。”她也站了起来,“你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觉得是哈米什母亲干的吗?”

他有点惊讶。她是不是还在隐瞒巴利需要的关键信息?他原本打算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但是转念一想,也许他能以此换取她的秘密。

“这些案子只有可能是麦克唐纳德医生干的,他和格雷杰太太是朋友。”

“你为什么说‘这些案子只有可能是麦克唐纳德干的’?”

他犹豫了。然而看到她痛苦的神情,还是妥协了。他和她说了案子的大概。

“我觉得麦克唐纳德没有进过她的卧室。”

“要是你能证实这一点就好了!不幸的是,我亲眼看到他进入了邓达斯的卧室。”

“他们要逮捕哈米什的母亲吗?”

黑利医生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想是的。”

“不,不,他们不能这么做。不是哈米什的妈妈干的。我确定不是她干的。”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黑利医生看到他醒了,便起身离开下楼了。午后的热浪伴随着远处的雷声向他袭来。他离开了城堡,往摩尔庄园走去。树林像一个吉卜赛孩童,挥舞着手中的叶子。他找到了一片能看到群山倒映在湖水中的空地。草坪上的百里香吸引着蜜蜂来此停憩。他坐了下来,掏出自己的鼻烟盒,听着耳边的蜂鸣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人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坐起身,看到了奥纳格。他马上站了起来:

“恐怕我刚刚是睡着了。”

她点了点头。

“是的。很抱歉把你吵醒。”

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和焦虑,但是他注意到她依然衣着得体,有条不紊。如果没有他那么敏锐的洞察力,也许就难以从她朴素的连衣裙和整洁的衣着中看出她有别于庸俗之姿的气节。大多女人遇到如此打击,往往早就疏于打理自己,放任自流。

“我想来请求你的帮助。”她说,“所以我才冒昧叫醒你。我去见了麦克唐纳德医生,听说你们今早去见他了。”

她打住了话头,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来意说得很明白了。黑利医生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鼻烟盒。

“你成功破获了很多其他的案子,对吗?”她急迫地问道,“如果你能查清凶手,那你也能查明一个人的清白,是吗?”

“是的。”

“好,那我向你保证,麦克唐纳德医生没有杀害我的姑妈。我们要怎么证明不是他干的?”

她的脸上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连黑利医生都不禁惊于这一刻她身上迸发出的美丽活力。

“我不知道我们要怎么证明他无罪。”

“总是值得一试的,不是吗?”她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会帮我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把所有真相,从头到尾地告诉我,并回答我问你的每一个问题。”

奥纳格点了点头,说道:“好的,我保证。”她在草坪上坐下,请他坐在她的身边。高大的蕨草在这个季节已经有些泛黄,随风在她身侧微微摇曳。

“我该从哪里说起?”

“首先,我想知道你和你姑妈之间的关系。”

她皱了皱眉头。

“我觉得我们是对手。”

“对手?”

“我是奥恩的妻子,哈米什的母亲。但我不是格雷杰家的人。”她拔了一小束百里香,盯着出神,“也许我当时并没有觉得那有多么重要。”她突然抬起头,看着他,“但是我姑妈毕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做格雷杰家的人。格雷杰家族就像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是她人生的支柱。”

“如果她还活着,你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对吗?”

“也许吧。我对她的死感到很遗憾。我觉得她也是一个很可怜、很孤独的人。她如此渴望我所拥有的东西:奥恩的爱,我孩子的爱,甚至可能还有杜克兰的爱。她想要……”奥纳格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袋里寻找能表达她想法的词,“她想要掌控这个家族的未来。她想要像一个拥有孩子的女人一样在家族的未来占据一席之地。由于她没有孩子,无法继承她的家族之名,她就想偷走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这样她就能在孩子身上烙下她的个性和想法。而且她也像普通的女人一样,想要一个孩子。”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我觉得我真的很残忍,我仿佛在描述一个畸形的女人。”

“畸形的人总有办法忘记自己的痛苦。”

“我想是的。”

“家族荣誉感应该就是格雷杰小姐的办法。我在她的卧室里看到了她在不同时期做的很多破烂织物。”

“是的,我也经常注意到。有一次,我想把哈米什的一件旧外套给村里的一个孩子,格雷杰小姐吓坏了。那件外套后来就不见了,克里斯蒂娜告诉我,我姑妈烧掉了那件外套。但是她并不介意我把我的衣服给那孩子的母亲。杜克兰的旧衣服也总是被锁在楼上的一个衣橱里,然后寄给中国的一个传教士。”

“信奉上帝。”

奥纳格扬起了眉毛。

“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杜克兰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把鼠尾草扯成碎片,然后扬手扔到了草丛里:“当我慢慢看清真相后,便开始对她产生怨恨。我的神经每天都紧绷着。有一天,我失控了,让姑妈不要干预我照顾哈米什的方式。她就开始啜泣,变得歇斯底里的。可怜的女人,我听到她反驳,说她不想干预我。但是我还是很害怕她。她的眼神很可怕。她还和我的公公说我对她很不好。那天之后,整座城堡似乎都被愤恨所笼罩了,每天似乎都会加深几分。麦克唐纳德医生和你说过我那晚离开家的事了吧?”

“是的。”

“我那时可能不该那么冲动。我那么生气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他们那样怀疑麦克唐纳德医生简直是太恶劣了。我也为奥恩和哈米什而感到难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一离开那座城堡,我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但我觉得我也不能再回去了。那简直就像是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在那座城堡里,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都不属于我,我只有离开那座城堡,才会再度有为人妻和为人母的感觉。我本来想回到爱尔兰,回到我的故乡。我想回去写信告诉奥恩,如果他想让我回去,就必须要给我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顿了顿,接着轻轻地说:“然而身无分文的人想要独立谈何容易。事实上,我完全是依靠格雷杰小姐才能勉强生存。奥恩的收入根本无法养活他的妻儿。”

“她会不会给你零用的钱?”黑利医生问道。他仔细地盯着她。他意识到杜克兰口中城堡内的开销分配也许并不属实。

“不会。她只会让我去固定的几家店买衣服,然后她会去结账。那都是些我自己平时绝对不会去逛的店,都是一些老式的服装店。她几乎掌控和限制了我的一切。”

她又补充道:“杜克兰偶尔会给我几镑,但是他总是会追问我把那些钱用在哪里。”

“你丈夫什么都不给你吗?”

她猛地抬起头,眼里似乎有些泪光。

“他哪里来的钱?奥恩其实就不该结婚。他根本养不起他的妻子,他根本负担不起他自己的家。他开始就知道嫁给他的女孩要和他的家族住在一起。不过我觉得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永远不懂女人之间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你的这些话都和麦克唐纳德医生说过吗?”

“是的。”

“他怎么看?”

“他告诉我奥恩肯定是爱我的,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在你从杜克兰城堡跑出来的那晚这么和你说的吗?”

“是的。”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麦克唐纳德医生恳求我回去。其实在克里斯蒂娜到之前,他就已经说服了我。”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你回去后,那两个老人对你的态度怎么样?”

“很不好。他们很生气,但是又想装出他们是因为受到伤害,而不是因为愤怒。但是他们第二天还是来窥探我的一举一动。”

当她说到她请求麦克唐纳德医生私下与她见面时,脸色有些发红。

“我觉得如果我孤身一人继续待下去,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我的精神已经高度紧张。那种情况下,有一个能聊聊这些事的朋友简直是救命的稻草。而且麦克唐纳德也知道杜克兰城堡中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她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我的姑妈偷偷跟着我出去了。我回到城堡后,她在晚餐前到我的房间告诉我,她看到了我们。当时我们没有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下午,杜克兰当着她的面又提起这件事,我便失控了。我告诉他们,我决定如果奥恩不带我离开这里,我就要离开他。”

她的眼睛里透露出的光芒比她的言语更能体现出她一直以来生活在多么紧张的氛围中。她拔出百里香,把小花洒在自己身上。

“我没有去用晚餐。但是夜晚的邮差给我送来了一封奥恩的信,这封信改变了一切。他坦言自己输了一大笔钱,准备回杜克兰城堡向玛丽姑妈借钱。他说如果他借不到钱,就会被赶出军队。最后他请求我把个人的情感放在一边,先帮他渡过难关,就算是为了哈米什。”她看向医生,“所以我才在麦克唐纳德医生看过哈米什后,去玛丽姑妈的房间找她。”

黑利医生擦了擦镜片,戴在了眼睛上。

“你去格雷杰小姐的房间时,麦克唐纳德医生依然在婴儿房吗?”

“是的,我让他在房里等我。”

“你后来什么时候再见到他的?”

“在吸烟室里。他自己下了楼。我告诉他,我决定为了奥恩而妥协。外面天气很热,所以吸烟室的窗户开着。我姑妈的房间就在正上方。我们可以听到她在房间里走动,还关上了窗户。”

“麦克唐纳德医生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些事?”

黑利医生有些奇怪,他看到女孩的脸上有点发红。

“他为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因为当时吸烟室里只有你们吗?”

“是的。事实上,我们听到玛丽姑妈关上窗户后,就听到了奥恩驾驶摩托艇的声音。我的公公肯定也听到了,因为过了一分钟,我们就听到了他下楼的声音。麦克唐纳德医生不想和他打个照面,就从敞开的窗户爬了出去,绕到屋后开车走了。我吹熄了蜡烛,等我的公公打开门……”

“什么?麦克唐纳德医生是从窗户爬出去的吗?”黑利医生的镜片都掉了下来。

“为了避免和我的公公碰面。我和他说了我们午餐前的争执。吸烟室的门关上了,前门也上着锁。如果他不从窗户爬出去,就肯定会碰上我的公公。”

“我明白了。”

“当时真的只有这一种选择了。幸好他想到了这个办法,不然我的公公肯定又有理由对我横加指责。”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随后奥恩就进来了……”

她说不下去了,眼里已经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