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恩和黑利医生在地上扭打。巴利也跳了起来,帮助医生制服了奥恩。黑利医生将手伸到奥恩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

“幸好我看到他口袋里有枪的轮廓。”

奥恩的脸色通红,领口大敞着,领结被扯到一边。但是他依然表现得很镇定。

“你已经拿走我的手枪了,可以放开我了。”

巴利按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当然不行,先生。”他对黑利医生说道,“请你帮忙搜一下他的其他口袋。他身上可能还藏着其他武器。”

黑利医生看了看那把手枪,然后将手枪放在桌子上,用双手快速地在奥恩全身上下拍了一遍。然后他向督察点了点头,让奥恩站了起来。

“你们也许忘了,”奥恩很平静,“作为一名军官,我有权携带手枪。”

“但是不能使用。”巴利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用枪?”

“我们无法保证你不会使用,这个理由就足够了。你不是已经自己承认是杀人凶手了吗?”

奥恩耸了耸肩膀,整了整自己的领口。

“我总是不能理解警察要保护一个他们明知马上要绞死的犯人。如果一个可怜的恶人想要主动下地狱,为什么要阻止他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走向巴利督察,在他身前站定。

“我能请你在正式逮捕我之前,先不要将我对你说的话告诉我妻子吗?”

“为什么?”

“天啊,先生,当然是为了让她不要承担没有必要的痛苦!如果她知道我马上要被逮捕了,她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拯救我。但是她救不了我。”

巴利摇了摇头。

“我有个原则,我不会许下我自己无法保证的承诺。这件事的确没有必要告诉你的妻子,但是现在还太早,我不能做出这种保证。”

奥恩摇了摇头。

“要是你们效仿军队里体面宽大的解决方式,能省去不少麻烦。”

还是没有人回应他。他转向黑利医生。

“你知道奥纳格怀疑是我杀了玛丽姑妈。”

“我觉得她的确怀疑过你。”

“相信我,她依然在怀疑我。她知道我负债累累,如果还不起债,我很可能会被军队除名。想要还上债务,只有一个办法。”

他停了下来,又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

“和巴利先生好好说说奥纳格是个怎样的人。这样能让他理解她的性格和她与我的关系。”

他的语气中有种坚定的高傲。他问巴利:

“你要马上逮捕我吗?”

巴利回到了壁炉边。他看上去很不安,甚至对自己的职责有些动摇。

“严格说来,你是自首的,但这也得看我接不接受你的说法。我还远远无法接受你的说辞。在我做出决定之前,你必须得留在城堡里。”他的态度有些专横,但是显然有些语无伦次。他挥了挥手,奥恩便离开了房间。

“亲爱的医生,你真的觉得他刚刚想要自杀吗?”

“是的。”

巴利拿起手枪,打开弹夹。

“这枪的确上膛了。”他清空了弹夹,把子弹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想他有可能杀死了自己的姑妈和邓达斯。‘不可能犯罪’总是会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但是他的供词依然存疑。冷血的杀手不管怎样都不会自己认罪。”

“是的。”

黑利医生想了想,便告诉巴利关于奥纳格曾经想自杀以及她的丈夫追到摩尔庄园的事。

“我认为杜克兰肯定很清楚发生的这些事,但我觉得奥恩·格雷杰并不知道。”

“但这件事很重要,先生。”巴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如果按照你的推断,杜克兰知道这一切,那么这起差点酿成的惨案肯定是他促成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双手重重一挥,似乎要把格雷杰的城堡打到地下,“显然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媳参与谋杀他的妹妹。以我的拙见,这也许会唤醒那个老人内心的黑暗。他像路济弗尔[1]一样高傲,像鱼一样冷血。如果那个女孩有罪,那就让她跳河身亡,好过要进行公开的审判和处刑。他只想着不玷污格雷杰的名号!”

黑利医生摇摇头。

“我的想法也差不多。在我看来,奥恩也在怀疑他的妻子,然而他的妻子也在怀疑他。我认为她试图自杀也是为了保护他。”

“就她和麦克唐纳德医生的关系来看,我并不能苟同你的看法。女人不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已经不爱的丈夫。但是如果杜克兰知道她是杀害他妹妹的帮凶,那么她的命运已经画上了句号。那个老人为了保护自己儿子的名声,肯定不会饶过她。在他看来,让她溺死好过把她送上绞刑架。”

巴利拍了拍手:“我要去问问那个老人。我一直想去见麦克唐纳德先生,但还是该先找杜克兰聊聊。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说出只有麦克唐纳德能杀死邓达斯时,他会晕倒了。”

巴利督察关于这些想法有好几个问题要问杜克兰。老人脸色惨白,比平时看上去更加虚弱,但是他的眼神还是非常锐利。他像个国王般坐了下来,像往常一样把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脑袋前后晃动。督察一反对前几个证人的态度,对他非常恭敬。

巴利解释道:“随着我的调查,我必须要问问你的儿媳在你的妹妹死前和死后的表现有没有什么不一样。”他停顿了一下,又用更严肃的语气问道:“我有理由相信你看到了一些事情,但是因为你认为不该告诉警方而隐瞒了这些事。”

“比如说呢?”

“奥纳格会在晚上去岸边见麦克唐纳德先生。”

杜克兰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像是一具因为突然被唤醒而痛苦的木乃伊。

“你知道你的儿媳会这样和麦克唐纳德医生见面吧?”

“是的。”

“你目睹过一次,或者好几次这样的会面吗?”

“是的。”

“当时格雷杰小姐也和你一起吗?”

“是的。”

巴利的身子微微前倾。

“你的儿媳和医生发现你们了吗?”

老人低下了头。

“是的。”

“这就是你妹妹被杀那晚,奥纳格早早上床休息的原因吗?”

“我妹妹觉得她有义务告诫我的儿媳。然而她的善意却遭到了误解和怨恨。”

杜克兰的声音很轻,但是却很清楚。回忆起这些事显然让他很痛苦,但是巴利并不在意:

“恐怕我必须要了解一些细节。比如说,格雷杰小姐有没有威胁过她?”

“她说过作为奥恩最亲的人,她必须要告诉他这些事。”

“啊。”

“其实她之前就写信给奥恩,暗示发生了一些令人不满的事。她是在经历了长久的焦虑,和多次提醒我的儿媳走上了危险的歧路却未果的情况下,才这么做的。”

“我明白了。”巴利闭上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严肃地用拉丁语说,“坠入地狱很简单,回头却不易……”

剩下的引文含糊地消失在他的小胡子里。杜克兰叹了口气。

“我们俩都在尽所能去避免奥纳格堕落下去。单纯的警告已经没有用了。但是因为我的软弱,我还是准备再给她一次机会。而现在我意识到这简直是大错特错。”

“你当时是反对告诉你儿子的吗?”

“也许我是不敢说。”老人胆怯地抬眼,“我的儿子是个急性子。他也深爱着他的妻子。”

“格雷杰小姐打消了你的恐惧吗?”

“她早就料到了。我并不知道她已经写信给奥恩了。我后来听她提起后才意识到她此举是多么明智。”

黑利医生原本一直靠在椅背上,他突然插嘴问道:

“格雷杰小姐给你儿子写信时知不知道奥纳格会在夜晚与麦克唐纳德见面?”

“不知道。我和她在她被杀前一晚才知道他们经常会见面。我们只知道我的儿媳经常会联系那个医生。”

巴利继续说道:“所以凶案那一晚,你们就是要决定要不要在你儿子回来的时候提出对她的指控。”

“是的。”

“虽然你持包容的态度,但是你的妹妹表示一定要惩罚她。”

“请不要这样描述我妹妹的态度。”杜克兰恳求道;“她的内心只有善良和慈悲。相信我,她一心只是希望这个迷途叛逆的女孩过得好。我认为在她看来,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奥纳格不服从她的管教,还对她做出无端的恶毒指控。我亲爱的玛丽只希望能依靠她丈夫的力量来拯救这个姑娘。她肯定会一心牵挂着奥恩,她就像是他的母亲;她也担心着奥恩的孩子,怕他会受到这些不好的影响。”

巴利摇了摇头。

“以我的拙见,没有母亲能够忍受自己的孩子被夺走。”

“你误会了,先生。我妹妹的本意并不是将哈米什从他母亲手里夺走,而是要限制他母亲的行动。她觉得如果她能够感化奥纳格,奥纳格的勇气和活力也许能改变她。”

巴利耸了耸肩膀,摊开双手,然后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的儿媳有没有向你和你的妹妹抱怨过她的丈夫没有给她一个自己的家?”他继续问道。

“她抱怨过。她说过不少关于奥恩的不实抱怨。你也能想象得到,这对我们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多亏我妹妹的自律和宽大的心灵才能包容她。我们告诉她,有这样一位一心只为了让她快乐,为她的孩子赚取家用的丈夫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做军官的补贴不高。奥恩的人脉不广,要不是有我和他姑妈的补贴,主要是他姑妈出的钱……”

巴利突然扬手打断了他。

“所以说你儿子和他的妻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仰仗着你妹妹的钱吗?”

“从很大程度来说是的。炮兵团的上尉补贴一天大约有一镑,几乎只能支撑奥恩自己的日常开销。我的儿媳住在这里的花销都是用我和我妹妹的钱。”杜克兰抬起眼,“但是我们也从来没有因此怪过她。”

“你平时不会给你儿子钱吗?”

老人抬起手,在空中画圈,代指着这一整片地。

“我哪里来的钱?你也看到外面只有长满石楠花的山。这些山能有什么收入?相信我,我这些年来都是勉强才能维持自己的开支。奥恩告诉我他要结婚时,我就和他说过,他要用自己的收入养他的妻子。但是亲爱的玛丽拯救了他。她自己有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巴利的脸上露出一丝怀疑,似乎也有些愤怒。

“我觉得你的妹妹给予的方式不对。你的儿媳住在这里就像是受到施舍。她有没有自己的收入?”

“没有,完全没有。”

“那她的闲钱,或者零用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亲爱的妹妹会让她去某些店里买衣服。”

“你是说,她根本就没有自己的钱吗?”

“我觉得奥恩会省下一些钱寄给她。”

“她的地位连你的仆人们都不如吗?”

杜克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

“只要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就不会有别的开支。”

“我明白了。”巴利突然往前探出身子,“请你告诉我,你的儿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的丈夫颇有怨言的?”

“她似乎从来都不满意。但是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的怨言显然比以往更多了。”

“自从她和麦克唐纳德医生关系亲近之后吗?”

“我想是的。”

“她是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以来才提出想要一个自己的家吗?”

杜克兰低头想了想。

“从她那晚离开城堡之后。”他轻声说道,“那一晚,她和我妹妹的冲突都爆发了。她告诉我妹妹她不会再接受她的恩惠,哪怕只是一片面包也不要。她说她要自己想办法挣钱,就算是去给别人家当女佣也行。”

“她回来以后就是这么说的吗?”

巴利的语气有些兴奋,他往前伸直了身子,似乎不想错过老人回答的任何一个字。

“不算是。她回来后表示她决心要和她的丈夫与孩子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只能听到外面有一只海鸥发出的叫声。巴利挥了挥手,说道:

“总结来说,格雷杰小姐怀疑你的儿媳,并决定要向她的丈夫揭发她的行为。这无疑是最大的动机。对于奥纳格和麦克唐纳德来说,这无疑会引发非常严重的后果。奥纳格没有任何收入,倘若离婚后又失去了儿子,她的处境肯定非常困难。而麦克唐纳德医生则很有可能会被吊销医疗执照,他的人生可能会就此毁灭。这一对男女都有很强的动机想要除掉你的妹妹。”

杜克兰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手指依然保持着僵直的姿势。督察站了起来,把双手合在一起。

“我想你正是因此才会在你的妹妹被杀后,才建议你的儿媳趁早了结,避免遭到绞刑。”

“什么!你是说我……”

“很抱歉,杜克兰。但是以我的拙见,根据我掌握的事实来看,没有别的解释了。你认为你的儿媳参与协助了麦克唐纳德医生杀害你的妹妹。你并不关心她的命运,但她不一样。她是你儿子的妻子,是你的独孙—也就是杜克兰头衔继承者的母亲。你很清楚只要她投水身亡,人们非但不会再议论她在本案中的共罪,甚至还不会质疑她的死亡。苏格兰没有验尸官法院。而且只有你知道她曾和麦克唐纳德医生会面。只要她还活着,他们的关系很可能会继续下去,就有可能会被世人发现。她的死对于你,对于你的儿子,对于你的孙子,对于你的城堡和你的名声来说都只有百益而无一害。”

所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连门厅里传来钟表的滴答声似乎都令人感到窒息。杜克兰的脑袋像是那种点一下就会前后晃动很久的象牙玩具似的一点一点的。

“你的儿媳。”巴利又补充道,“屈服于你的逼迫,就是默认了她的罪行。”

* * *

[1]《圣经》中反对上帝的堕落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