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利督察说,他最崇拜的人就是拿破仑,他也和拿破仑一样很清楚时间的价值。他没花几分钟就从奥纳格口中问出麦克唐纳德医生在格雷杰小姐死的那晚曾来看过她的孩子。黑利医生也承认之前的调查中一直忽视了这一点。

“麦克唐纳德先生没有隐瞒他经常来访的事实,而且正如我所说的,格雷杰小姐的房门被强行打开时,他也在现场。”

“没错。这显然并不重要。”巴利微微向坐在扶手椅中的奥纳格鞠了个躬,并为自己打断她的说话而道歉,“请继续,格雷杰夫人。”

她看了一眼黑利医生,垂下了眼睛。她重复了一遍她之前说过无数次的关于她在她姑妈死去那晚所做的事,她的声音很小,让人几乎听不清楚。她看上去很不安,眼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她的手总是不自主地擦着额头。

“依我的拙见,当然了,如果我理解错了,你可以随时纠正我。”巴利听她说完后说道,“你因为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早早地上床了。保姆克里斯蒂娜在9点的时候因为你的小儿子又发病了,于是来找你。然后你找了麦克唐纳德医生过来。医生走后,你想去找你的姑妈格雷杰小姐,告知医生的诊断结果。格雷杰小姐当时已经上床了,你的保姆克里斯蒂娜还是和往常一样服侍她入睡了。你好心好意地敲响了格雷杰小姐的门,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态度很糟糕,还当着你的面锁上了门。”

他身子往后一靠,将拇指缩进了背心袖口:“我说得对吗?”

“是的。”

“麦克唐纳德医生是在你去往格雷杰小姐房间之前就离开了吗?”

奥纳格的脸上微微发红:

“我去找姑妈的时候,他留在哈米什的房间里。”她的语气很肯定,“因为克里斯蒂娜去服侍我的姑妈了。”

“然后呢?”

“他一直在楼上等着我。然后我们一起下了楼。”

“前往书房吗?”

“是的。麦克唐纳德医生要给我一些医嘱。”

巴利的眼睛缓缓扫了一圈整个房间,最后盯在了天花板上。他问道:

“这个房间就在格雷杰小姐卧室的正下方,对吗?”

“是的。”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然后,督察突然站了起来,指向她,大喊道:

“肯定是麦克唐纳德先生陪你去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吧?”

“没有。”

“说话小心点,格雷杰太太。”

“他没有陪我去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克里斯蒂娜能向你证明这一点。”

她的眼神没有闪烁,脸上有种坚定的美感。巴利不禁发出了一声冒犯的赞叹:

“真是个好演员!”

他又坐了下来,无视因为他的无礼而对他怒目而视的格雷杰太太。他挥了挥手,示意奥纳格出去,但是又突然站了起来,帮她打开了门,还在她离开时候鞠了一躬。他拉了拉铃,坐回了椅子上。

“当晚麦克唐纳德医生的确陪她去了姑妈的房间,你听了就知道了。”

风笛手安古斯听到铃声后便走了进来。巴利和气地让他坐了下来,那个高地人显然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厌恶之情。

“你在女主人被杀那晚看到麦克唐纳德医生了吗?”督察问道。

“是的,先生。我看到了。”

“在哪里?”

“在这座城堡里,先生。”

“城堡的哪里?”

安古斯转过身,半是慎重,半是轻蔑地指了指大门口。

“我帮他打开了大门。”

“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没有,先生。医生告诉我不用等他下来了,因为格雷杰夫人或克里斯蒂娜会送他出去的。”

“你有听到他离开城堡的声音吗?”

“没有。我的房间在城堡的另一侧。”

“有其他人听到他离开吗?”

安古斯犹豫了一下,用通红的双手抚平了他的苏格兰裙。

“克里斯蒂娜告诉我,她听到他从顶楼下来的声音,但是没有听到他走下第二段楼梯的声音。”

巴利仔细听着他说的话,显得有些惊讶。

“这话是什么意思?”

“麦克唐纳德先生有一条木头腿,先生。”

“你马上叫克里斯蒂娜过来。”

门关上后,督察再也不掩饰他的快乐了。他站起来,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边用手拍着自己的背和脑袋,放松自己的肩膀。他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像要停下来进食的火鸡一样说一两句话。

“木头腿!你都没有告诉我!不过,当然了,这个细节……亲爱的医生,我想这个案子的真相就在眼前了。真相也许会让人不快、难过。”他耸了耸肩膀,“你能怎么办?这太重要了:木头腿落在木楼梯上‘咚咚’的声音。那个老仆人听得很仔细,听到了‘咚咚’的声音走下一楼,然后是一阵沉默。这阵沉默比任何说辞都更有力。”他走向黑利医生,在他面前站定,“丈夫要回来了,丑事要被揭穿了。”他摇了摇头,“可别忘了,格雷杰小姐是奥恩的养母。代人为父母。依我拙见,女人是最受不了看到自己养大的孩子在离开家时遭到背叛。”

他停下了话头,因为房门突然打开了。克里斯蒂娜蹒跚着走了进来。她戴着软帽,穿着围裙,带着十足的敌意盯着巴利。巴利请她坐下,她只是挨着椅子坐住了。巴利上来便直奔主题:“你在女主人被杀的那晚,听到麦克唐纳德先生从婴儿房走下去吧?”

“是的。”

“你听到他走到前厅了吗?”

“没有。”

“告诉我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老妇人将骨瘦如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盯着它们。

“我听到他下了楼。”

巴利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说明他并没有走到楼下。如果说他走到了前厅,你肯定能听到他的木头腿在楼梯上的声音。”

“我没有刻意去听。”老妇人摇了摇头,“他很可能是走到前厅了的。我关上了婴儿房的门。”

巴利皱了皱眉头。

“木头腿在木质的地板上行走肯定会有很大的声音。”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如果你就在边上的话,的确能听到。”

“你为什么告诉安古斯你只听到了医生从顶楼下去的声音?”

“因为我只听到了他下一层的声音。然后我就关上了婴儿房的门。”

克里斯蒂娜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黑利医生似乎看到她的唇角闪过一丝讥讽的笑容。于是他想起,这是高地人自己的幽默感。巴利显然感到非常恼火,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停地发问道:

“就算你只听到他下了一楼。你继续做你的事。很好。风笛手安古斯告诉我们,他当时已经上床了。问题是:医生走后,谁又锁上了城堡的门?”

“我不知道。”

“医生在你去服侍女主人上床时,在照顾孩子,对吗?”

“他和奥纳格·格雷杰太太在一起照顾哈米什。”

“接下来,请谨慎回答这个问题:奥纳格·格雷杰太太来到格雷杰小姐的卧室了吗?”

“是的,然后我就去了婴儿房,医生正在房间里等着。”

巴利往前探了探身子,像管弦乐指挥家一样举起手。

“奥纳格·格雷杰太太去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后,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但是你当时在现场?”

“一开始是的,但后来我离开了。奥纳格在门口接过了我的蜡烛。我是想回去找哈米什的。”

“你有听到奥纳格从格雷杰小姐的房间里出来吗?”

克里斯蒂娜摇了摇头。

“没有。”

“你回到婴儿房后发生了什么?”

“麦克唐纳德医生下楼走了。”

“奥纳格·格雷杰太太说格雷杰小姐把她从房间里赶了出去,还锁上了门?”

“是的。”

“这是她告诉你的吗?”

“是的。”

巴利又做了一个手势。

“虽然你声称没有,但是麦克唐纳德医生还是有可能去了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吗?”

“奥纳格没有那么说,她说……”

“我知道她说了什么。”督察打断了女仆想重复的话,他并不想再听一遍,“告诉我,你听到奥纳格在医生走后关上了前门吗?”

“我没有,我听到奥恩先生的摩托艇驶入码头的声音。”

“也就是说奥恩先生回来的时候,麦克唐纳德先生正要离开?”

“是的。”

“他们碰面了吗?”

克里斯蒂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碰面。”

巴利请她离开了房间,对黑利医生说道:

“我承认我并没有证明我想要证明的事。但是从我刚刚的问话中肯定能发现些什么!肯定能!”他仿佛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梳子,迅速梳了梳自己的小胡子,又摆弄成了一个神气的形状。然后他又掏出了一个精致的黑色烟斗,在鼻侧轻轻地擦了擦。

“第一,”他用烟斗点了点黑利医生,“只有麦克唐纳德医生有可能杀死邓达斯。第二,麦克唐纳德医生还有可能进入了格雷杰小姐的房间。我们现在只从奥纳格口中得知他没有去过,依我拙见,她的话还是很可疑。第三,这两件事之间肯定有联系。格雷杰小姐知道些什么?一个被丈夫丢在家里的年轻小妻子,她显然并不乐意。她的孩子生病了,经常会找当地的医生来看病,日久生情。陷入爱河的女人……”他的烟斗嘴转了一个完美的圈,“凯尔特人天生就是那么热情,每天每时每刻都是热情满满的。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重要。这就是爱的魅力。”

他激动地抬起了头,眼里充满了狂喜和惊讶。他马上引用了几句他自认为很能描述当下情况的抒情诗,虽然也许写诗的作者并没有这种意思。他的声音磕磕巴巴的,就像一个努力穿过人群的老妇人。

“但是格雷杰小姐却打破了这番美景。”他继续说道,“清教徒的天性恨不得将这对医生和病人的不伦感情一把火烧掉……”

黑利医生打断了他:“我相信奥纳格对麦克唐纳德的感觉就像是那些焦虑的母亲……”

“正视事实吧,俗话是怎么说的?”

“‘事实胜于雄辩。’”

“奥纳格连夜逃到了麦克唐纳德的家里。这还不能佐证我说的话吗?‘爱情像小船一样随潮水而涨。’你觉得格雷杰小姐那双精明的眼睛看不穿这么明显的事实吗?”

“不,但是……”

“亲爱的黑利医生,你对那位女士显然还不甚了解。至于我,我一直在努力进行调查。她绝对是最遵守教条的圣人。她这一生就从来没有碰过什么纸牌,进过什么娱乐场所。谁能想到呢?”

他顿了顿,鼻翼张得老大。

“我在格拉斯哥有个朋友,他曾经和格雷杰家族非常要好。他是一个退伍军人,家世很好,受过很好的教育。他告诉我,他曾经邀请格雷杰小姐—那时候她才二十多岁—一起去看亨利·欧文爵士的《哈姆雷特》。他们到了剧院后,她只注意到了一个标语:‘前往坑洞’[1],然后她便拒绝进任何一幢楼。这就是你们的格雷杰小姐。她怎么会容忍奥纳格和麦克唐纳德之间发生这种事。”

黑利医生没有说话。巴利马上就当他是默认了,脸上迅速换了一副神情。

“永恒的三角恋!”他大声说道,“夹在中间的是一个敢于在上帝面前手刃阿甲王[2]的女人。这不就是现实中的悲剧吗?假设你是麦克唐纳德,或者假设你是奥纳格,奥恩先生要回来了,格雷杰小姐迫不及待要等他回来,告诉他这件事了,你难道不会害怕吗?相信我,我们要好好关注一下这种害怕的情绪。”

他又往空中做了一个手势,而黑利医生依然没说话。

“你作为一个心理学家,肯定知道恐惧对容易冲动的人造成的影响。这会像铁锈腐蚀钢铁一样慢慢腐蚀人的心智,甚至会让人堕落。恐惧是孕育犯罪的因素之一,就像贪婪和嫉妒一样。麦克唐纳德很害怕,奥纳格也很害怕。他们就像怕猫的老鼠,猫马上要来了,时间不多了……”

他瞪着双眼,大张着嘴巴,坐了回去。这些想法已经像烟雾般笼罩了他的整个大脑。

“再说了,还有邓达斯。”他补充道,“邓达斯就像个鼹鼠,在地底下孜孜不倦地挖着,堆出了真相。邓达斯发现了什么?他想说什么?”

黑利医生终于开口了:“我觉得邓达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他向我承认他完全没有头绪。”

“亲爱的黑利医生,邓达斯最喜欢……最喜欢给自己的对手放烟幕弹。你虽然是一个业余侦探,却大有名气。他会不会将你当作了一个对手?我认为他只会在他确定能成功破获案件之后才会联系你。找麦克唐纳德医生做中间人也是很符合他的性格。”

“也许吧,但是他告诉我,他认为最有嫌疑的是奥恩·格雷杰,而不是麦克唐纳德。我也说了,奥恩目前债台高筑。”

巴利摇了摇头。他迅速填满并点燃了自己的烟斗。

“邓达斯很聪明,也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但是他善妒,有城府,难以相处。”他摊开手,“我的牌都摆在明面上,他的牌永远会放在桌子下。”他又掏出梳子梳了梳小胡子。

“‘实践是真正的检验!’好吧,我会按照我的想法继续调查。亲爱的黑利医生,就让结果来检验你的想法吧。我们再把奥纳格叫过来吧。”

* * *

[1]原文“to the pit”,指剧场正厅后座,另一意思为去往地狱。

[2]亚玛力王亚甲。《圣经》撒母耳记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