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唐纳德站了起来,走到空空的壁炉前。

“事实上,我认为奥恩的太太也因为格雷杰小姐的嫉妒而在杜克兰城堡举步维艰。自从奥恩去马耳他后,他的姑妈就开始折磨和压迫他的妻子。她主要是抱怨小哈米什,也就是杜克兰的继承人,没有受到该有的管教。”

医生停了下来,开始在身后的壁炉台上寻找他的烟斗。他叼起烟斗,打开了一罐烟草。

“这些话都是奥恩的太太亲口和我说的。我应该算是她在这里少数几个朋友之一吧。”

他从罐子里取出了一些烟草,开始往烟斗里填。他的动作很认真,似乎为了掩饰他的尴尬。黑利医生可以看到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杜克兰城堡里的气氛总是很压抑,你随时都可能会遭到惩罚。格雷杰小姐总是话里带刺,时间久了根本让人难以忍受。她永远不会命令你去做什么,她只会请求你。但是她的请求中带有太多其他的意义。她尤其擅长发现对手的弱点,并孜孜不倦地加以利用。一个月前,事情终于到达了白热化的地步。”

他的烟斗填满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点燃了。

“一个月前,小哈米什痉挛了。他们叫我过去。我不像你那样有处理过神经方面的病症,我承认当时我的确吓坏了。我的恐惧肯定是影响到了孩子的母亲。她告诉我她认定孩子的病跟她自己的精神状态有关,她决定要离开杜克兰。‘奥恩在艾尔郡的工作快要结束了。我已经和他说了,如果他结束后不赶紧来接我,我就离开他。’我可以看出她已经走投无路了。我试图安抚她,但是她完全听不进去。当我从婴儿房下来的时候,格雷杰小姐在楼梯口等着我。‘那可怜的孩子,都是她母亲的错。’她向我控诉道,‘亲爱的奥纳格肯定是好心的,但是她没有经验,太没有经验了。’”

他的烟斗突然掉在了地上,于是他弯下腰捡了起来。

“我现在还能回想起她当时的声音。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摇着头,眼里满是泪水:‘我们已经尽我们努力做了一切,医生。但是恐怕还是让人家非常不满。奥恩的父亲非常难过。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你也知道,我一直将奥恩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然后她所说的话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你能不能以专业医生的态度让亲爱的奥纳格好好休息。她的姐妹兄弟们肯定很想念她,她不需要担心亲爱的哈米什,我和克里斯蒂娜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我当时又能怎么说?我只能告诉她得等孩子好点了再商量这种事。”

他停住了话头。黑利医生盯着他,问道:

“她对你的话做何反应。”

“她很不乐意,话中有话。‘当然了,医生,我们都很感激你如此谨慎的态度。只有你有权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我认为有时我可以教教你在行医时学不到的要考量的私人因素。’隐含的意思就是:‘如果你站在了敌人那边,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我在她眼中看出了这种意思。她也知道我看出来了。”

“但是你还是坚持你的立场吧?”

医生连忙表示肯定。

“是的。那个老女人挑起了我的对抗本能。她的声音嗡嗡的,让我有点毛骨悚然。她总是把‘亲爱的’说成‘其爱的’,她总是把奥恩太太的名字读作‘乌娜’,虽然他们纠正了她好几百遍也无济于事。她的固执背后其实隐藏着她顽劣和邪恶的本质,她以伤害她不喜欢的人为乐。你看着那个众人眼中的圣人,众人眼中的殉道者,但是你却能从她的眼中看到恶魔的目光。”

麦克唐纳德的脸涨得通红。他摇了摇头。

“要是这镇上还有其他的医生,他们肯定就不会找我了,但镇上只有我一个医生。她只能忍受我。我能感受到我们每次见面时,她都比上一次更加厌恶我。只要你上了她的黑名单,她就会觉得你‘不是好东西’,她很擅长用这种描述来从道德上进行抹黑。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等她抓到我的什么把柄,遂了她的心意……”

黑利医生举起了手,打断了他。

“等一下,你后来还继续去给哈米什看病了吗?”

“是的。”

“并拒绝让格雷杰小姐干扰吗?”

“我拒绝了让奥恩的太太离开孩子回爱尔兰的要求。有一天,我说我认为孩子的母亲永远是孩子最好的保姆。格雷杰小姐听到后露出了难过的表情,那一瞬间我还是对她有些同情的。”

“我明白了。”

麦克唐纳德医生显然越来越紧张了。他试图重新点燃烟斗,却失败了。他放弃了尝试。

“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三个星期前。有一天晚上,我正准备上床,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发现是奥恩的太太。”

麦克唐纳德先生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只能听到外面轮船起航时传来的滑轮和扬帆的声音。黑利医生点了点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那个女孩一直在啜泣,她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似乎快陷入疯狂了。我一打开门,她就摔倒在门厅里。我赶紧把她扶了起来。她似乎是匆忙穿上衣服赶过来的。我把她扶进房间,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他突然指了指黑利医生正坐着的这张椅子,“她告诉我她要永远离开杜克兰城堡。当她情绪慢慢有所稳定下来后,她告诉我她和格雷杰小姐大吵了一架。她说哈米什又痉挛了,‘玛丽姑妈说我是在利用他……说我在害他。我气得失控了。’”

“你对她的失控感到惊讶吗?”

“不,我惊讶的是她竟然忍受了格雷杰小姐这么久。”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她是容易歇斯底里的人吗?”

麦克唐纳德犹豫了一下。

“她并不歇斯底里,只是容易激动。她的反应很快,心地很善良。格雷杰小姐的伪善把她气昏了头。她并不在乎发生的事。她告诉我她并不在乎发生的那些小事。”他用手捂住了眼睛,“我生了些火,晚上还是有些冷的。我烧了一壶水,泡了些茶。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了下来,和我描述了发生的事。大家当时都上床了,但是保姆找她,因为哈米什似乎有些呼吸困难。她马上冲到楼上,却看到格雷杰小姐在给孩子用嗅盐。她的反应可想而知了,这种刺激真是一时之间令人难以承受。”

“格雷杰小姐提过要给孩子用嗅盐吗?”

“是的。那天早上提过,奥恩的太太把她从婴儿房赶了出去。她走了,却让她的哥哥上楼来替她说话。杜克兰就是她的傀儡。他就像大部分的傀儡一样,本身就是个无情的人。”

麦克唐纳德显得非常不安,他再次停下了话头。他放下手里的烟斗,盯着他对面墙上的画:“奥恩的太太当然向他们重复了我的医嘱。她要求他们找我来确认。杜克兰说:‘我和你的姑妈都认为,最近你找麦克唐纳德医生的次数有些多了。’其中暗示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她不想辩驳什么,就直接离开城堡,来到了我家。”

“我明白了。”黑利医生在椅子里动了动。他抬起头,看到麦克唐纳德依然盯着那些画。他脖子上的肌肉紧绷到凸起,双手也紧紧地攥着拳头。

“这话是格雷杰小姐的意思吗?”

“当然了,她操纵着她哥哥的思维。奥恩的太太还发现她不仅只给杜克兰洗脑……”

“什么?”

“格雷杰小姐还经常给奥恩写信。”

“但奥恩的太太还是来到了这里。这不是正中她的下怀吗?”

黑利医生无意识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麦克唐纳德先生突然说:

“我想奥恩应该给他的妻子写了一封语气很不善的信。”

“责怪她经常找你看病吗?”

“指控她也许爱上了我。”

黑利医生站了起来。

“她来到你家的时候是不是想要离开她的丈夫和孩子?”

“是的。”

他们又听到有一艘船要起航了。一阵凌乱的船桨声从码头传来,过了一会,又传来了悠长的汽笛声。

“她为什么要来找你?”黑利医生问道。

“为了寻求建议和庇护。”麦克唐纳德医生拿起了烟斗。他似乎不再感到不安了。他点燃了烟草,抽了一口。

“你肯定很想知道格雷杰小姐的暗示是否确有其事。在奥恩的太太看来,答案是完全没有。但是在我看来并不是这样的,我想告诉你。”他边说边看向黑利医生,“我一见到奥恩的太太就爱上了她。当时她的丈夫在马耳他。她渴望得到友谊和帮助,我便给予了她。我不是小孩子,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情。我知道我的爱不会有结果,因为奥纳格深爱着她的丈夫。但是就算清楚这一点也无法消除我的痛苦,只有安抚她的伤痛才能让我能好过些……”

他摇了摇头。

“她以为我完全只是出于职业的关心。我对她的确有出于职业的关心:她的精神状态疲惫不堪。但是格雷杰小姐是个多疑的人。我当时胆敢质疑她,我便成了她的阻碍,她也许甚至认为我是一个威胁。我也和你说了,她恨我。”他深吸了一口气,“黑利,你知道吗,这个女人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特点,连我都不禁感到钦佩。她开始扭曲我帮助他们的动机—先是她自己这么认定,然后再让杜克兰也这么认为。她多么坚持啊!很抱歉,我其实也很同情她。奥恩是她的孩子。她希望能永远占有他。我能从她那小小的棕色双眼中看出来。她不仅仅只是抱着高地人的自傲,用高地人的手段对付我。她的执着就像水牛皮般坚韧。我真正面对的敌人是母爱、渴求、不满和不甘的综合体。从内心深处,我了解她,她也看穿了我。但是她犯了一个女人经常会犯的错误:奥纳格没有爱上我,她也从来就没有想过,或者想到我会爱上她。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我是方圆20公里内唯一的医生,奥纳格经常因为她自己或者她儿子的身体健康而找我,而我也恰好能借机满足我的私欲。那个老女人的眼睛却看穿了一切。奥恩从马耳他回来后,所有的冲突似乎都马上要爆发了。但是他去艾尔郡又避免了一切的发生。他没有责怪奥纳格来找我,但这个想法还是被他的姑妈深埋于他的脑内。他责怪她不体恤他的仆人,以及在照顾哈米什上的懈怠。他离开时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离开的那天,她找我过去,并告诉我她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