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达斯在他的临时卧室里接待了两位医生。他的房间在格雷杰小姐原本房间的隔壁,从窗户望出去也能看到外面的海湾。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他只穿了一条长裤和一件衬衫,正在安静地记些什么,似乎丝毫感受不到炎热。

“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黑利医生。”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非常失礼,看来骄兵还是必败。”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当时那样的态度无可厚非。”

医生坐到了敞开的窗户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发现邓达斯似乎已经心力交瘁,他已经没有惯常那种精干的感觉。如此大的转变说明他已经失去了自信。他原本将全部希望都寄于自己的才智和手段,而当这一切全都失败后,他就没有退路了。

邓达斯说:“我先和你说一下我目前所做的一些工作吧,我已经查出了一些事。”

他的语气干巴巴的,似乎都没有起伏。黑利医生摇了摇头。

“还是由我来问你问题吧。”

“好吧。”

医生站了起来,脱下外套。再次坐下来之前,他看了看窗外的海面和明月。随着夜幕的降临,北方的天空又变得晴朗无云。考瓦尔山脉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安静地趴在闪着银光的河边。他听着脚下溪流的溅水声和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在暗夜中流淌着。干旱让这条原本奔涌的小溪仿佛只是在发出轻轻的浅笑。他的目光顺着溪流,汇入城堡外闪着波光的海湾。湖面上有几艘扬着风帆的渔船,还有几艘小船停靠在河谷和岸边,偶尔还能听到渔民们说话的声音。他对站在身边的医生说:

“他们好像撒了网。”

麦克唐纳德医生往外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是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是在这么近岸的地方捕鱼的。”

“是的。鲱鱼群往往到了晚上会到浅水域觅食。阿德莫尔的渔民到了晚上总是能满载而归,这是百年来的传统。收成好的时候,一箱鱼能卖上2~3镑,一网能捕上两百多箱鱼。但现在不行了,曾经全国各地都爱的法恩湾鲱鱼,如今已经没有了。那种鲱鱼是蓝色的,身形扁平,而如今的鲱鱼颜色更淡,形状也更圆。”

“所以阿德莫尔现在已经没落了吗?”

“是的。阿德莫尔还有杜克兰家族这样的土地主。没有工作的话就交不起地租。”

“人们对这种落差有什么反应吗?”

“反应?”

“艰难的时期会让本性不佳的人更加堕落。”

邓达斯笑了笑。

“你在考虑会不会有渔民爬到上面吗?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是我敢肯定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从墙面爬上来。”

黑利医生坐了下来,擦了擦他的镜片并架在了鼻子上。

“我考虑的不仅是这个。我一直很喜欢船,特别是渔船。我小时候就梦想能在捕鱼船上过一晚。”黑利医生的身子微微往前倾,“麦克唐纳德医生告诉我,你发现了格雷杰小姐胸口上的旧伤。”

“是的,我试图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但是一无所获。这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奇怪吗?”

“非常奇怪。但是说实话,医生,这里的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和杜克兰说,那种伤是无法掩饰的。但是他只是耸了耸肩膀,你说我能怎么办?那道伤口有些年头了,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受的伤。”

“是的,但那说明她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很久以前,有人想杀格雷杰小姐。我有这个想法后,就一直想了解一下这位女士。到目前为止,我有一些发现。”

“什么发现?”督察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大家似乎都认为她是一个圣人,但是没有人很了解她。”

“先生,”麦克唐纳德医生突然打断了他们,“我了解她,这附近的人都了解她。”

“你了解她的形象,但是不了解她这个女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有什么密友吗?”

麦克唐纳德医生双手扶着腿,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那些土地主和他们的家人吧。”

“约翰·马卡里昂说他曾经会偶尔见到她乘车出游。大人们教导他要对她恭敬有礼,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

“他还是个单身汉。”

“是的,但是他四处游历。昨天,他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格雷杰小姐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她经常做好事,但是她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她没有女性的朋友,也没有男性的朋友。在这种地方,闲话在父子母女之间代代相传。这位小姐显然一直都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

麦克唐纳德医生皱了皱眉头,固执地说:“我从来没有觉得她是这样的人。恰恰相反,我觉得她是一个很有热情的人。相信我,她对于本地大小事务的干涉甚至到了令人头疼的地步。她最关心的是当地的医生工作,尤其是我。她总是乐此不疲地监督着我们。她自称是‘抱有轻微的兴趣’,但其实就是干扰工作。”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些日常该做的事。这个国家的土地主阶层与民众的界限非常明确,就算熟识也不会带来任何麻烦。我认为格雷杰小姐帮助贫苦的人在她看来就像帮助她的宠物一般。他们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位女善人一向都是善待那些依附于她的人,对和她地位相当的人则保持距离。”

麦克唐纳德医生不由得同意他说的话:“的确是这样。我经常发现格雷杰小姐对越是需要依靠她帮衬的人就越是上心。她扶助的那些人总是对她充满溢美之词。”

“没错。”

“抚养她的侄子则是她这一生的头等大事。我还能回想起她说‘麦克唐纳德医生,一想到我即将要照顾一个年轻的生命,我就不由得紧张。在我接下来的生命中,我要把奥恩的健康和幸福放在第一位,好好照顾和教育他。’”

“你这是确认了我的看法吗?格雷杰小姐的一生就存在于这里,禁锢在这座城堡中,这几面高墙内。”黑利医生的单片眼镜掉了下来,但是他没有扶正,“我一直在思考奥恩出生之前,她的兴趣在哪里。相信我,聪明活跃的女人总是需要找些事或者找些人来吸引自己的关注。”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邓达斯显然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兴趣。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风笛手安古斯端着一个满当当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摆满了玻璃杯和一个冰桶。一瓶香槟酒像是从笼中探出头的小鸟般,在冰桶里冒出了一个镶金边的瓶口。

安古斯说:“各位先生,请接受我们为你们提供的一些酒水,杜克兰不胜荣幸。”

他站在门口,等候他们做出决定。邓达斯向他挥手示意将托盘放在梳妆台上。

“需要我帮你们开酒瓶吗?”

“好的,请吧。”

安古斯的动作很有风度。他将香槟斟入托盘上的三个杯子中,然后递给了三位先生。黑利医生无意中瞥了一眼他的脸,却发现他的表情非常难以琢磨。这个风笛手显然是一个藏得住话的人。

安古斯离开房间后,邓达斯说他之前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礼遇:“我开始有些懂杜克兰这个人了。他这是在向我暗示他对我的看法,香槟可不会用来招待普通的警察。”

他边说边笑得脸上有些发红。虽然他看上去有些粗鲁,但他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

“今晚是这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黑利医生温和地打了个圆场。

“我到这里后每天都是这么热。”

邓达斯一饮而尽。如此好的香槟被他一口喝下,似乎有些糟蹋。他讲了一个关于一个农夫在晚宴上喝一杯香槟的笑话,但是似乎没有人觉得好笑。黑利医生小口地喝着酒,看着从杯底浮上来的小气泡就像融在黄金中的珍珠。香槟冰镇得恰到好处,入口便能感受到醇香和清凉。

终于,医生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你觉得杜克兰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高地的土地主,他们都一样。”

“怎么说?”

“高傲又贫穷。”

“格雷杰小姐好像很富裕。”

督察的神情舒展了开来。

“啊,你已经知道了。”

“约翰·马卡里昂和我说的。”

“是的。她的一个叔叔做生意赚了不少钱,10年前去世给她留了一大笔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遗嘱里没有给杜克兰留任何东西。”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杜克兰帮过你吗?”

“没有。”

“那奥恩·格雷杰呢?”

邓达斯耸了耸肩膀。

“他也一样。但是我发现那家伙把自己的钱都输在赌桌上了以后,我也没指望他会帮上什么忙。”他的身体突然往前倾,“奥恩·格雷杰在他的姑姑死去那一天就丢了魂。但他的姑姑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他。”

他似乎在紧张地等待大家对他说的话做出什么反应,但是黑利医生似乎无动于衷。

“毕竟是他姑姑将他一手抚养成人。”

“没错。他早就知道她会把钱全部都留给他。”

“如果他开口的话,她难道不会把钱借给他吗?”

“我觉得不会,她绝对不会借钱给他偿还赌债。格雷杰小姐对于任何形式的赌博都是深恶痛绝。”

邓达斯看了一眼麦克唐纳德医生,希望他能证实他的说法。

麦克唐纳德医生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她认为所有靠概率取胜的游戏都是恶魔的发明。我曾听她称纸牌为‘恶魔的工具’。我相信如果她怀疑自己的侄子沉迷于赌博,她绝对会坚守原则,剥夺他的继承权。”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邓达斯继续说道:“每起谋杀案都有三个需要解答的问题: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怎么干的?我也许已经找到了两个问题的答案:‘是谁干的’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举起了右手,像一个指挥家般,“但是第三个问题还是找不到答案。这扇门显然就是从房间内锁上的。你也知道,他们找了一个木匠来才切开了门锁。那个木匠告诉我,他还检查过窗户,确认窗户全部上了锁。麦克唐纳德医生在木匠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可以确认他的口供。这也就是说那个房间被一扇厚重的木门和四面薄薄的墙壁封得死死的。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进去。但是那个房间里却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

督察不安地擦了擦他的眉毛。

麦克唐纳德医生问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凶手可能是在另外的房间犯案的?”

“什么?但如果是那样,尸体怎么会在那间卧室里?我敢保证从外面用钥匙根本打不开门。我对各种万能钥匙都很有研究,但是没有一种万能钥匙能够打开这种门。这种锁的钥匙末端不会往外突出。这座城堡中的门锁设计都非常精巧。听说都是杜克兰的祖父设计的,他对门锁设计非常感兴趣。”

“就像路易十六世。”

邓达斯看起来很茫然:“我不知道路易十六世对门锁感兴趣。”他显然对这个帝王一无所知。

“他很感兴趣,还带动了一阵潮流。我不禁怀疑当年的老杜克兰对于机械的喜好是因为他可能去过伦敦或巴黎。我在几年前专门研究过十八世纪的锁,有些的设计极为巧妙。”

“不管怎么说,这是那个房间的锁。”邓达斯边说边拿出从格雷杰小姐的门上割下来的锁,交给医生查看。他指了指钥匙孔,说道,“你可以看到内外侧的钥匙孔在不同的高度上。这种设计能保证外面的人不可能用万能钥匙或者镊子撬开大门。看上去这像是两个锁,但其实只有一个,这两个锁是相连的。”

黑利医生用镜片仔细看了看这一小块机械结构,然后还给了督察。

“我同意,从外面不能锁上这扇门,也不能打开这扇门。”

“格雷杰小姐锁上了门,别忘了。”

“我想是的。”

督察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你和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窗户都是从里面锁上的。”他又揉了揉眉毛,绝望地高声道,“我的大脑似乎在徒劳地转圈。我只能说致命伤是格雷杰小姐自己造成的,因为没有人能进她的房间,也没有人能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然而这道伤又绝对不可能是她自己造成的。”

“的确不是。”

邓达斯的表情非常严肃。正是这个问题,让他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耗尽了他的精力。他低落地摇了摇头,他遇到的问题又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黑利医生开口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所有窗户都紧紧地关着。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甚至和今晚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人在这种天气里会关着窗户睡觉。”他看向麦克唐纳德医生,“你知不知道格雷杰小姐是否对于开窗睡觉有莫名的恐惧?”

“我想没有,我想她在夏天喜欢开着窗睡觉。”

“既然如此,她在遇害的那一晚应该也是开着窗户的。”

邓达斯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得没错。但这样你就需要解答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那晚的窗户却是关上的?为什么她在一年中最闷热的夜晚关上了窗户?我认为如果你找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就相当于离真相近了一大步。”

黑利医生问道:“我记得奥恩·格雷杰的太太在她的姑妈上床休息之后去过她的房间吧?”

“是的,我知道。她自己和我说的,她说格雷杰小姐当着她的面锁上了门。”

“格雷杰小姐会不会就是在那时候锁上了窗户?”

“为什么呢?”

“也许和她锁上门的理由一样。”

“你能说说这个理由吗?”邓达斯边说边猛地抬起了头。

“奥恩·格雷杰的太太认为她的姑妈很害怕她。”

“怎么?难道是害怕她会从窗户里爬进来吗?”

“恐慌没有理由,往往是来源于直觉,在有正当的理由之前就产生的一种情绪。直觉只会为你竖起一道面对恐慌原因的屏障。”

邓达斯看起来有些苦恼。

“你觉得格雷杰小姐这一辈子一直害怕有人会袭击她吗?”

黑利医生捏了一小撮鼻烟:“是的。”他说道,“恐慌分两种。一种是瞬间的恐惧,还有一种是微小的不安。很难分辨出哪一种会让我们更加害怕。有时这种恐惧可能来自记忆深处。多年的不安出现在眼前也许会让人丧失理智。”

“但是这个女人怎么会多年来一直害怕会被人杀害呢?”

“别忘了,她好几年前就受过伤。”

督察摇了摇头:

“这种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消散。”

“你错了,时间的流逝反而会加深这种记忆的影响。曾经有一位参与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一直生活在对罗伯斯庇尔的恐惧中。他活了90岁,临终之时已经距离法国大革命有60年之久。而他躺在病榻上,却让自己的曾孙女不要放罗伯斯庇尔进他的卧室。”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邓达斯起身去应门。只见奥恩·格雷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