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和颜悦色、长着马脸的女仆带我走进二楼的会客室,只见乳白色窗帘奢华地拖曳在地上,墙与墙之间铺着白色地毯。简直是电影明星的闺房,充满魅力与诱惑,虚假得像条木头义肢。此刻,房里空无一人。我身后的门关上了,声音却轻柔得不自然,像在关一扇医院病房的门。躺椅边上停着一部带轮子的早餐车。它闪着银色的光芒。咖啡杯里有烟灰。我坐了下来,等待着。

好像过了很久门才打开,维维安走了进来。她穿着牡蛎白的家居服,有软毛做修饰,剪裁得十分宽松,好比夏日里某座世外小岛沙滩上流连的海沫。

她大步流星走过我面前,坐在了躺椅边缘。她唇间叼着一根烟,粘在嘴角。今天她的指甲是铜红色的,从根部到尖头都涂了色,连指甲根部的半月都盖上了。

“所以到头来你就是个畜生,”她轻轻说道,注视着我,“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畜生。你昨晚杀了人。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听人说了。现在你只好跑这儿来,还把我那不更事的妹妹吓出了毛病。”

我一言不发。她坐立难安起来。她挪到了一张靠墙的矮脚软垫椅上,头往后一靠,枕着椅背上的一只白色软垫。她向上吐出灰白色的烟,看着它慢慢升到天花板,散成一缕一缕——起初同空气还依稀可辨,后来便融为一体,渺无踪影了。她慢慢垂下眼帘,向我投来冷酷的一瞥。

“我不懂你,”她说,“谢天谢地,还好前天晚上我俩中有一个人头脑清醒。跟一个私酒贩子有过一段婚姻已经够糟了。你就不能看在上帝分上说点什么吗?”

“她还好吗?”

“噢,我想她没事。睡得很沉。她总是睡得着。你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见完你父亲,走到屋外,她就在前面。她一直在朝树上的靶子射飞镖。我走下去去见她,因为我身上有个她的东西。一把欧文·泰勒之前送她的小型左轮手枪。布罗迪被杀的那天晚上,她带着这把枪去了他家。当时我不得不把这枪从她手上拿走。这件事我没有提,所以你大概不知道。”

那双斯特恩伍德家族的黑眼睛顿时睁大了,眼神很空洞。这下轮到她一言不发了。

“看到枪回来了她很高兴,就想让我教她怎么射击。她要带我去你家以前靠它们发家致富的山下的旧油井。我们便去了。那地方可怕极了,到处都是生锈的金属、老旧的木材、静止的油井和漂浮着油腻渣子的废水池。也许这些让她心烦意乱了。我想你也去过那儿的。有点诡异。”

“嗯——是有点。”她小声说道,呼吸急促起来。

“我们到那儿后,我把一只铁罐放在一个特大的木轮上给她当靶子。这时她发病了。在我看来像是轻微的癫痫发作。”

“是的,”还是同样的微弱声音,“她不时会发病。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想你还是没告诉我艾迪·马尔斯手里有你的什么把柄?”

“什么也没有。这问题都有点把我问烦了。”她冷冷道。

“你认识一个叫卡尼诺的人吗?”

她皱起那两条漂亮的黑眉毛,思索着。“不是很清楚。好像记得这么个名字。”

“艾迪·马尔斯的保镖。都说是个厉害的彪形大汉。应该是的。要不是有位女士帮了点小忙,我已经去了他现在待的地方了——停尸间。”

“女士们似乎——”她突然愣住了,脸色煞白。“我没法拿这个开玩笑。”她简单地说。

“我没在开玩笑,如果我说话像在兜圈子,只是表象。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每一件事。盖革和他可爱的敲竹杠小伎俩,布罗迪和他的照片,艾迪·马尔斯和他的轮盘赌桌,卡尼诺和那个并没有与拉斯蒂·里根私奔的姑娘。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恐怕我连你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就当你不知道吧——事情是这样的。盖革先把你妹妹骗去了他那儿,这不难办到。然后用她写的几张欠条勒索你父亲,方式挺体面的。艾迪·马尔斯是幕后黑手,保护盖革,也利用他干脏活。你父亲没有付钱,而是把我找了来,说明他什么也不怕。艾迪·马尔斯想确定这一点。他抓住了你的把柄,想弄清楚有没有抓住将军的把柄。如果有,他就能轻易弄到一大笔钱。如果没有,他就只好等你分到家族的财产,暂时满足于你在轮盘赌桌上输给他的小钱,能赚一点是一点。盖革是被欧文·泰勒杀死的,泰勒深爱着你的傻妹妹,很反感盖革那样捉弄她。对于艾迪来说,这些都不值一提。他在下一盘大棋,盖革一无所知,布罗迪也一无所知,除了你、艾迪,还有一个名叫卡尼诺的壮汉外,谁都不知道内情。你丈夫不见了,艾迪知道大家都知道他跟里根之间有恩怨,所以把他妻子藏在了里阿利特,让卡尼诺看着她,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她和里根私奔的假象。他甚至将里根的车停到了莫娜·马尔斯之前住处的车库里。如果仅仅是为了转移对艾迪杀了你丈夫的怀疑的话,这一招听起来有点傻。其实并不傻。他有别的动机。他是要干一票上百万的生意。他知道里根去了哪里、怎么会不见的,可他不希望警察查出原委。他希望他们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来解释里根为什么会不见。听得无聊了吧?”

“我听厌了,”她用麻木、疲乏的声音说道,“老天啊,我真是听厌了!”

“抱歉。我可不只是来插科打诨,表现自己有多聪明的。今天早上,你父亲说要请我找到里根,报酬是一千块。这对我来说是很大一笔钱,可我办不到。”

她的嘴巴猛地张开了。她的呼吸瞬间变得紧张、刺耳。“给我一根烟,”她口齿不清地说,“为什么?”她喉头的脉搏跳动起来。

我给了她一根烟,点燃火柴凑上去。她吸了一大口,疲倦地吐出烟来,之后她便彻底忘记了指间的香烟。那根烟她再也没有吸。

“对了,失踪人口调查局找不到他,”我说,“说明找他很难。他们办不到的我也不可能办到。”

“噢。”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释然。

“这是一个原因。失踪人口调查局的人认为他是故意失踪的,用他们的话说,案子已经‘落幕’。他们不认为是艾迪·马尔斯杀了他。”

“谁说有人杀了他?”

“这就快说到了。”我说。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仿佛碎成了一片片,只看得到五官,却没有轮廓,失去了控制。她的嘴巴仿佛在预热,下一步就是尖叫了。不过这状态只出现了一瞬间。斯特恩伍德家族的血统之所以优秀,一定不仅仅体现在她的黑眼睛和莽脾气上。

我站起身,抽走她指间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灭。随后我拿出卡门的小手枪,小心翼翼地——小心得有些夸张——放到她裹着白色缎子的膝盖上。我把枪放平,歪着头退后一步,姿势就像一个布置橱窗的店员刚给模特脖子里的围巾打了个新造型,看看效果如何。

我又坐下了。她没动。她一毫米一毫米地低下眼睛,看着手枪。

“伤不了人的,”我说,“五个弹膛都空了。她把子弹打光了。她对着我打光了子弹。”

她喉头的脉搏剧烈跳动起来。她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咽了下口水。

“大概离我五六英尺,”我说,“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对吧?可惜我在枪里装的是空弹。”我阴险地咧嘴一笑。“我有预感,给她机会,她会朝我开枪的。”

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这人太可怕了。”她说,“可怕。”

“是的。你是她的姐姐。对此你准备怎么做?”

“你说的话,一个字也证明不了。”

“证明不了什么?”

“她朝你开了枪。你说你跟她去了油井那边,就你俩。你说的话,一个字也证明不了。”

“噢那个啊,”我说,“我没想过要证明。我想的是另外一次——当时那把小手枪里是有实弹的。”

她的眼睛是两汪黑暗的池水,远比黑暗还要空洞。

“我想的是里根消失的那一天,”我说,“黄昏时候。他带她去了那些老油井边教她射击,他把一只罐头放在某个地方,让她瞄准罐头开枪,他则站在近处看她打靶。可她没有朝着罐头射。她调转枪头朝他开了枪,就跟今天她想朝我开枪一样,原因也相同。”

她微微一动,枪滑下了她的膝盖,掉在了地上。那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响的声音之一。她目不转睛看着我的脸。她低声细语起来,声音拖得很长,透着痛苦。“卡门!……仁慈的上帝啊,卡门!……为什么啊!”

“我真的有必要告诉你她为什么要朝我开枪吗?”

“是的,”她的眼神依旧很可怕,“恐——恐怕你得告诉我。”

“前天晚上我回到家时,她在我屋里。她骗楼管放她进来等我。她躺在我床上——没穿衣服。我揪着她的耳朵赶她出去了。我想里根曾经也对她做过同样的事。但你是不能对卡门那样的。”

她抿紧嘴唇,犹犹豫豫地想舔一舔。这让她有那么一刻看上去像个受惊的孩子。她的面颊线条分明起来,她缓缓抬起一只手,仿佛抬的是牵线木偶的手似的,手指僵硬地慢慢抓紧领口的白色毛绒。她紧紧抓着毛绒,裹住她的喉咙。之后她只是坐在那儿出神看着。

“钱,”她用低哑的声音说,“你应该是想要钱吧?”

“多少钱?”我尽量避免嘲笑的语气。

“一万五千块怎么样?”

我点点头。“这数目差不多。查出来就是这个数。卡门开枪打死拉斯蒂的时候他身上就装了这点钱。艾迪·马尔斯应你的请求,派卡尼诺来处理尸体,他的报酬也是这点钱。但比起艾迪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到手的数额来,这笔钱只是个零头,对吧?”

“你个狗娘养的!”她说。

“嗯——哼。我脑子很好使。我不讲感情也无所顾忌。我只在乎钱。我是如此贪钱,为了二十五块钱一天和多数花在加油及喝酒上的其他花销,我甘愿独自研究案子的所有细节;我赌上我的整个未来,承受着警察和艾迪·马尔斯及其手下的恨意,我躲避子弹,挨铁棍暴打,还说道,非常感谢,如果你还有别的麻烦,希望能想到我,我留一张名片给你吧,万一有事呢。我做这一切就为了二十五块钱一天——也许只再要一点钱来保护一个伤心欲绝、疾病缠身的老人血液里仅存的那一丝尊严,我认为他的血不是毒液,尽管他的两个小女儿有点管不住,总还不是性变态和杀人犯。这让我成了个狗娘养的。没关系。对此我一点也不在乎。各种身材各种样子的人都用这话骂过我,包括你的小妹妹。因为我不肯跟她上床,她骂我的话比这个还难听。我从你父亲那里拿到了五百块,我并没有问他要,不过他付得起。如果我能找到里根,那就又能拿到一千块。现在你要给我一万五千块。这下我变成大亨了。有了一万五千块,我可以买一套房子、一辆新车和四套衣服。没准我甚至可以度个假,不用担心错过一桩案子。棒极了。你付这笔钱是要我干吗来着?我可以继续当狗娘养的吗?还是非得做一个绅士,就像那天晚上烂在车里的那个醉鬼一样?”

她沉默得宛若一尊石像。

“行了,”我语气沉重地接着说道,“你愿意带她走吗?让她远离这儿,带去一个有人能对付她这种类型的地方,去一个他们会阻止她接触枪支、刀械和烈酒的地方。妈的,或许她甚至能自己痊愈,你知道的。有过先例的。”

她站起身,慢慢走向窗前。乳白色的窗帘在她脚边叠成厚实的一堆。她站在层层叠叠的帘子间,望着寂静的黑色山麓。她一动不动站着,几乎跟窗帘融为一体。她的双手松弛地放在身体两侧。彻底静止的双手。她转身往回走,穿过房间,对身旁的我视而不见。等她走到我身后,她急促地喘了口气,说话了。

“他在废水池里,”她说,“早已是一具恐怖的陈尸了。是我干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去找过艾迪·马尔斯。卡门回家来告诉我她打死了人,活像个小孩子。她不是正常人。我知道警察会从她口中问到一切的。过不了多久,她甚至会拿这件事吹嘘。要是让爸爸知道,他立马就会报警,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们。当晚他就会去世。他去世倒没什么——关键在于他去世前会怎么想。拉斯蒂不是个坏人。我不爱他。但他应该是个挺不错的人。只不过不管他这样还是那样,活着还是死了,比起瞒住爸爸,他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你就放任她胡来,”我说,“惹出别的麻烦。”

“我是在争取时间。只是争取时间。当然我用了错误的方式。我以为连她自己都会把事情给忘了。我听说他们常会忘记发病时做的事。也许她已经忘记了。我知道艾迪·马尔斯要榨干我,但我不在乎。我必须寻求帮助,而我只能得到像他那种人的帮助……有些时候,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一切。另外那些时候,我只好赶快喝醉了事——不管在一天中的什么时间。赶紧喝醉了事。”

“你带她走,”我说,“赶紧带她走才是真的。”

她还是背对着我。她此时的语气变得和缓了:“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要走了。我给你三天。如果到时你离开了——很好。如果你没离开,我就去告发。别以为我是说说而已。”

她突然转过身。“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嗯。带她离开,确保每一刻都有人看着她。能保证吗?”

“我保证。艾迪——”

“忘了艾迪吧。等我休息一下,我要去见他的。我会对付艾迪。”

“他会杀了你的!”

“是啊,”我说,“可他最厉害的手下都没办到。我倒想会会其他人。诺里斯知道这一切吗?”

“他永远不会说出去的。”

“我觉得他都知道。”

我很快离开了她,走出房间,沿着铺着瓷砖的楼梯走到了大厅。离开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次没有人来给我送帽子了。屋外,亮丽的花圃看上去像是中了蛊,仿佛有愤怒的小眼睛在灌木丛后面看着我,仿佛阳光里也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钻进车里,向山下驶去。

一旦你死了,躺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肮脏的废水池或是高山上的大理石宝塔里?你死了,你睡去了,长眠不醒,这种事再不会叫你费心思量。对你来说,油也好,水也罢,跟风和空气并无不同。你就此睡去,长眠不醒,不在乎你死得样子有多龌龊多不堪,你又是在何处倒下的。如今,我也是这龌龊不堪的一分子了。比拉斯蒂·里根更有资格位列其中。可那位老人不必蹚这趟浑水。他可以静静躺在支着华盖的床上,把毫无血色的双手交叠在被单上,等待着。他的心是短暂而含混的低声细语。他的思绪灰暗得犹如灰烬。再过一会儿,他也会像拉斯蒂·里根一样,睡去,长眠不醒。

回城的路上,我进了一家酒吧稍作歇息,喝了两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喝完却并没有感觉好些。这两杯酒只让我想起银发套姑娘。我再也没能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