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好像有个女人,离她不远的地方是盏台灯,她就坐在明亮的灯光里。另一盏灯结结实实打在我脸上,我只好重新闭上眼睛,透过睫毛勉强看她。她被照成了白金色,连她的头发都闪亮得像只银果盆。她穿一件针织连衣裙,宽大的白衣领翻了下来。她的脚边放着一只尖边角、光滑材质的提包。她在抽烟,肘边搁着一大杯浅琥珀色饮料。

我小心地动了动脑袋。疼是疼,但并不比我预期的严重。我被绑得像只行将推入烤箱的火鸡。一副手铐反铐住我的手腕,一根绳子从我背后连出来捆住我的脚踝,一路延伸到我身下的长沙发尽头。随后绳子掉了下去,看不见了。我挪了挪身子,直到确定绳子扎紧了才不动了。

我停下了这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重新睁开眼睛,说:“你好。”

那女人收回了凝视着远处某座山峰的视线。她小巧、坚定的下巴慢慢转过来。她的眼睛是山间湖水的蓝色。头顶上方,雨声还是不断噼啪作响,却又略显遥远,仿佛这是场别人遭逢的大雨。

“你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柔滑,如银铃般悦耳,跟她的头发一样美。那嗓音透着一丝清脆,就像玩偶小屋里铃铛的丁当声。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就觉得傻透了。

“很好,”我说,“有人在我的下巴上建了个加油站。”

“那你希望是什么呢,马洛先生——一束兰花?”

“一口简单的松木棺材就可以了。”我说,“把手是铜的是银的无所谓。也别把我的骨灰撒进湛蓝的太平洋。我更喜欢蚯蚓。你知道蚯蚓是雌雄同体,任何一条蚯蚓都能爱上另一条吗?”

“你有点神志不清了。”说着她严肃地盯了我一眼。

“介意把这灯给挪开吗?”

她起身走到长沙发后面。灯灭了。此时的黑暗堪称福祉。

“我倒不认为你有那么危险。”她说。她非但不矮,而且挺高的,但不是那种豆秆身材。她虽苗条,却并不干瘦。她坐回了椅子上。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睡得很沉。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搜你的口袋。就差给你加防腐剂了。原来你是个侦探。”

“他们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此?”

她沉默了。烟雾从香烟上朦朦胧胧飘出来。她向半空中一挥手,驱散烟雾。她的手纤小而有致,跟如今常见的那种瘦骨嶙峋、如耕地工具般的女性手掌很不一样。

“现在几点了?”我问。

透过袅袅的烟雾,借着昏黄台灯光芒的边际,她斜眼看了看手腕。“十点十七分。你有约?”

“不出意外是有约的。这屋子是阿尔特·哈克的修车厂隔壁那间吗?”

“是的。”

“他俩在干吗——挖坟墓?”

“他们得去别处办事。”

“你是说他们留你一人在这儿?”

她又缓缓转过头来。她笑了:“你看上去并不危险。”

“你大概是他们的囚犯吧。”

她听了这话好像并不吃惊。甚至有点觉得好笑。“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知道你是谁。”

她碧蓝的眼睛敏锐地一闪,我几乎能看到那一瞥如挥剑般一扫而过。她嘴角的肌肉绷紧了。但声音却没有变化。

“那恐怕你的处境就很麻烦了。我讨厌杀人。”

“你是艾迪·马尔斯的太太吧?真丢人!”

她听了很不高兴。她怒视着我。我咧嘴一笑。“那杯你不太稀罕的酒分我一点行吗?除非你能打开这副手铐,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别那么做。”

她把杯子拿了过来。酒里腾起泡沫,犹如虚幻的希望。她朝我俯下身来。她的气息柔和得好比小鹿的眼眸。我大口喝下酒。她从我嘴边拿开酒杯,看着几滴酒流下我的脖子。

她又一次俯下身来。热血开始在我周身涌动,我仿佛成了个参观新居的未来房客。

“你的脸就像块蛋奶烘饼。”

“能看就多看两眼吧。这副样子也保不住多久了。”

她迅速一转头,听着。有一刻,她的脸变苍白了。只不过是雨水滴到墙上的声音。她回到房间另一头,侧身朝我站着,微微屈身向前,低头看着地面。

“你干吗要来这儿多管闲事呢?”她静静问道,“艾迪又没得罪你。你完全清楚,要不是我躲在这儿,警察早认定是艾迪杀了拉斯蒂·里根了。”

“就是他杀的。”

她没动,姿势没有丝毫变化。她的呼吸有点急促,带着刺耳的声响。我环顾了一下房间。有两扇门,在同一面墙上,一扇半开着。红棕相间的方格地毯,蓝色窗帘挂在窗前,墙纸上印着翠绿的松树图案。家具像是在巴士座椅上打广告的那种店里买来的。漂亮,却将人拒之千里。

她柔声道:“艾迪根本没有对他怎样。我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拉斯蒂了。艾迪不是那种人。”

“你不跟他过了。你一个人住。之前你住的地方的人认出了里根的照片。”

“撒谎。”她冷冷道。

我努力回想格里高利上尉有没有说过这个。可我脑袋一团浆糊。无法确定。

“而且跟你无关。”她补充道。

“整件事都跟我有关。我是受雇来查案子的。”

“艾迪不是那种人。”

“噢,原来你喜欢开赌场的。”

“只要有人赌博,就会有赌场。”

“这不过是保护性思维。犯了一次法,你就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你认为他只是开开赌场。我却认为他还是淫秽作品书商、诈骗犯、赃车掮客、远程控制杀人犯和收买警察的坏蛋。什么看上去对他有利,什么有钱可赚,他就干什么。别说什么灵魂高尚的黑帮老大之类,我不吃这一套。他们不可能是那样的。”

“他不是杀人犯。”她的鼻孔仿佛在冒火。

“他不会亲自动手。他有卡尼诺。卡尼诺今晚刚杀了个人,一个想帮别人逃走的无辜的矮子。”

她疲倦地笑了。

“好吧,”我怒喝道,“不信拉倒。要是艾迪真是这么个好人,我倒想跟他单独谈谈——卡尼诺不能在场。你知道卡尼诺会干些什么——打掉我的牙齿,然后因为我咕哝了两声就飞踹我的肚子。”

她收回前倾的脑袋,深沉而内敛地站在那儿,想理出个头绪。

“我觉得白金色的头发已经过时了,”我继续见缝插针,只是为了不让房间里静下来,只是为了避免去听。

“是假发,傻子。我头发还没长好。”她伸手扯掉了假发。她自己的头发剪短了,成了个假小子。她又戴好假发。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她一脸惊讶。“我自己啊。干吗?”

“没错。干吗要这样?”

“干吗?为了告诉艾迪,他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比如躲起来。那样他就不必派人保护我了。我不会让他失望的。我爱他。”

“天哪!”我叹息道,“那你还让我在这儿跟你同处一室。”

她翻过一只手掌,盯着看。突然,她走出了房间。回来时她拿着一把菜刀。她俯身割起绑我的绳子来。

“开手铐的钥匙在卡尼诺那儿,”她喘着气说,“那个我就没什么办法了。”

她退后两步,急促地呼吸着。她割开了绳子的每一个结。

“你这人真有意思,”她说,“都到这步了,还一点正经没有。”

“我本以为艾迪不是杀人犯。”

她很快转过身去,回到台灯边的椅子前坐下,头埋进手里。我一摆腿,下地站起来。我腿麻了,路都走不稳。我左半边脸上神经的每根经脉都在跳动。我迈了一步。我还能走路。必要时,也能跑。

“我猜你是要放我走。”我说。

她头也不抬地点点头。

“你最好跟我一起走——要是你还想活命的话。”

“别浪费时间了。他随时会回来。”

“给我点根烟。”

我站在她身旁,碰了碰她的膝盖。她猛地一颤,站了起来。我俩的眼睛相距不过几英寸。

“你好,银发套姑娘。”

她往后一退,绕过椅子,从桌上飞快地拿了一包香烟。她手指戳进那包烟,拈出一根野蛮地塞进我嘴里。她的手在抖。她啪地抓起一个小巧的绿色皮质打火机,举到香烟前。我吸了一口,凝视着她如湖水般湛蓝的眼睛。趁她还近在身旁,我说道:

“是一个名叫哈利·琼斯的小矮子引我来见你的。这小矮子常常出入鸡尾酒酒吧,收几笔赌注,赚点小钱。他也打探别的情报。有次这小矮子听到了一条关于卡尼诺的消息。靠着某种办法,他和他朋友知道了你在哪里。他跑来向我兜售这情报,因为他知道——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就说来话长了——我在为斯特恩伍德将军做事。情报到了我手里,可那小矮子落到了卡尼诺手里。他现在已经是只死鸟了[1],羽毛竖起,脖子耷拉,嘴上粘着一滴血。卡尼诺杀了他。可艾迪·马尔斯不会那么干的,对吧,银发套姑娘?他从来不杀人。只会雇别人代劳。”

“出去,”她厉声道,“赶紧出去!”

她的手悬在半空,紧抓着那只绿色的打火机。手指绷得很紧。关节苍白如雪。

“但卡尼诺不知道我知道他同小矮子之间的事,”我说,“他只知道我在四处探查。”

这时她笑了。那简直是震天动地的笑。她笑得前俯后仰,仿佛一棵树遭到劲风吹拂。我听出那笑声里透着困惑,不尽是惊讶,但正如将一个全新的想法加进熟知的事物中,总有抵牾。随后我觉得我把一阵笑声想得太复杂了。

“非常奇怪,”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非常奇怪,因为你知道——我还是爱着他。女人——”她又开始狂笑了。

我专注地听着,脑袋里咚咚作响。但其实只有雨在下个不停。“走吧,”我说,“快!”

她后退了两步,脸色严峻起来。“你给我出去!出去!你可以走去里阿利特。你能办到的——你可以闭上嘴巴——至少闭上一两个钟头。就算是报答我吧。”

“走吧,”我说,“有枪吗,银发套姑娘?”

“你知道我是不会走的。你知道的。求求你赶紧离开吧。”

我迈步往前靠近她,几乎要压在她身上。“放了我,你还准备待在这儿不走?等那个杀人犯回来跟他说很抱歉?他杀起人来就像拍死只苍蝇。当然不行。你得跟我走,银发套姑娘。”

“不。”

“假设,”我不太具有说服力地说,“你那帅气的丈夫真的杀了里根呢?或者假设是卡尼诺干的,而艾迪并不知情。就当是假设。放了我之后,你还能活多久?”

“我不怕卡尼诺。我总归是他的老板娘。”

“艾迪是一碗玉米粥,”我咆哮道,“卡尼诺可以用个勺子一点点吃光他。他对付艾迪就像猫儿去抓一只金丝雀。一碗玉米粥罢了。像你这样的姑娘爱上谁都行,就是不该爱上一碗玉米粥啊。”

“出去!”她几乎朝我啐了一口。

“好吧。”我转身背对着她,穿过那扇半开的门走进一条漆黑的过道。这时她追了上来,挤到我身前打开了大门。她朝门外下着雨的黑夜里仔细张望,听着动静。她挥手让我向前。

“再见。”她喘着气说,“希望一切都合你心意。除了一件事。艾迪没有杀拉斯蒂·里根。等他想露面的时候,你会在某个地方发现他活得好好的。”

我靠紧她,用身体把她压在墙壁上。我伸嘴贴住她的脸。我就这样对她说起话来。

“不用着急。这一切都经过预先的安排、细致的排练和精确的计算。就像一档电台节目。根本不用着急。吻我,银发套姑娘。”

她的脸被我的嘴巴贴着,冷若冰霜。她抬起手,抓住我的头,狠狠地亲了我的嘴唇。她的唇同样冷若冰霜。

我走到门外。悄无声息,门在我身后关上了。吹拂进门廊的雨点也没有她的嘴唇冷。

[1]“bird”(鸟)在口语里也有“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