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俱乐部坐落在对面的街角,离特雷劳尔大厦仅有半条街。我穿过马路,朝北走进了大厦入口。以前人行道上的橡胶地板已经被他们换成了玫瑰色的水泥地,走道周围还被围了起来,仅仅留下一条狭窄的便道供人们出入大厦。整个地方挤满了刚刚用过午餐准备回办公室干活的人。

吉勒雷恩公司的接待室甚至比昨天还要冷清。那个头发蓬松的小个子金发女郎仍旧蜷缩在房间一角儿,身前仍然放着那台电话接线机。她机灵地对我微微一笑,我则用持枪者的姿势回了个礼,用食指笔挺地对着她,下面的三个手指放入掌心,大拇指则像西部牛仔那样上下摆动,宛如拨弄枪栓。她真诚地笑了起来,不过没有笑出声。好像这比她这个星期经历的任何开心事儿都要过瘾似的。

我接着用手指了指弗洛姆塞特小姐空着的那张办公桌,那个金发的窈窕淑女点了点头,然后插上电话线开始对讲。一扇门开了,弗洛姆塞特小姐优雅地走了出来,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用一种冷峻而又充满期许的目光看着我。

“嗯,马洛先生?我很抱歉,金斯利先生这会儿不在。”

“我刚从他那儿来的。我们去哪里聊聊吧?”

“聊聊?”

“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

“噢,是吗?”她有所思量地望着我。大概很多家伙都尝试过给她看些东西吧,例如照片什么的。如果换作是其他场合,我都有可能会去追求她呢!

“是公事。”我说道,“金斯利先生的公事。”

她站起身来,把围栏的门打开,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不妨先进他办公室再说。”

我们进了办公室,还是她替我把的门。就在我经过她的时候,我用鼻子嗅了嗅。檀香味儿。于是我问道:“吉勒雷恩·皇家,香水中的琼浆玉露?”

她莞尔一笑,手扶着门,说:“就我这点儿薪水买得起吗?”

“我可没说用你的薪水买。你不像是那种需要自己掏钱买香水的女孩。”

“是啊,情况的确如此。”她说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讨厌在上班时抹香水。是他非要我这样的。”

我们一同走了很远,来到了那间昏暗的办公室。她推开办公桌后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也坐在前一天坐过的地方。我们双目对视,她今天穿着一套褐色衣服,喉咙前头打着个褶边领结。看上去,她已不再冷若冰霜,可也远不及热情似火。

我递给她一支金斯利的香烟。她接了过去,用金斯利的打火机点了烟,然后仰靠在椅子上。

“我想,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兜圈子了。”我说道,“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如果你昨天早上尚且不知道,也都是因为金斯利喜欢充大腕儿罢了。”

她瞧了瞧她那搭在膝盖上的手,然后抬起头来,近乎含羞似的微微一笑。

“他是个好人。”她说,“尽管他喜欢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子。其实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你知道,他为了那个小荡妇可没少受气,”她挥了挥手中的香烟,“好吧,也许我不该提这茬。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儿?”

“金斯利说你跟艾尔默夫妇很熟。”

“我跟艾尔默太太打过交道。也就是说,我见过她两三次。”

“在哪儿?”

“在一个朋友家。怎么了?”

“是在莱弗利家吗?”

“你该不会如此无礼吧,马洛先生?”

“我不知道你对无礼一词的定义是什么。我只是就事论事,没有用到外交辞令。”

“好极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错,是在莱弗利家。我去过那儿——偶尔几次。他在那儿办鸡尾酒派对。”

“接着莱弗利就认识了艾尔默夫妇——或者说是艾尔默太太?”

她的脸颊有点儿泛红,这么回答道:“是的。他们很熟。”

“他还跟许多其他女人——很要好吧。我是丝毫不会怀疑这一点的。金斯利太太也认识艾尔默太太吗?”

“认识,比我还熟。她们相互直呼其名。艾尔默太太已经去世了,这你是知道的。她是自杀死的,大约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

“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疑点呢?”

她蹙了蹙眉,对我来说颇有做作的感觉,似乎是顺着我的问题而故意摆出来的表情。

她说道:“你这样问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我的意思是说,这跟你现在办的差事有什么关联吗?”

“我想没有。至少就目前而言,我还看不出其中的关联。不过昨天艾尔默医生把警察都叫来了,这只因为我朝他屋子看了几眼。他还从我的汽车牌照上查到了我的底细。就因为我待在那儿,那警察便对我凶巴巴的。不过他并不知道我是去干什么的,我也没跟他说我是来找莱弗利的。但是艾尔默医生应该知道这些,毕竟他看到了我在莱弗利家前面。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认为有必要把警察叫来?为什么那警察觉得有必要告诉我,上一个想探听艾尔默的家伙最后落得个当苦役的下场?还有,为什么那个警察还问我是不是受雇于她的父母——我是说艾尔默太太的父母?如果你能回答任意一个问题,我或许就能知道这事儿跟我有没有关系了。”

她思忖片刻,在此期间还快速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又把视线移开了。

“我只见过艾尔默太太两面,”她缓缓地说道,“但是我应该能够回答你的问题——所有的问题。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莱弗利家,我刚刚说过的,当时那儿人很多。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吵吵嚷嚷的。女人没有带丈夫,男人没有带妻子——如果他们有丈夫或妻子的话。有个叫布朗维尔的人喝了个酩酊大醉,我听说他现在在海军服役。他当时拿艾尔默的职业跟艾尔默太太开玩笑,好像是说他这个郎中整天晚上拿着装有注射器的盒子满街乱跑,一心想苦口婆心地规劝当地年轻人不要嗑药胡来。弗罗伦斯·艾尔默回答说她不关心自己的丈夫是如何赚钱的,只要他赚的钱够她花就行。她当时也喝高了,我可以想见,她清醒的时候也未必是个脾气好的女人。当时还有个穿着亮片紧身衣的女人露着大腿躺在他们椅子那儿笑个不停。她长着一头浅黄色头发,脸色就跟喝高了一样,婴儿般蓝色的眼睛却流露出下流的光芒。言归正传,布朗维尔接着告诉艾尔默太太不用担心,说干这行的总还是能够赚个盆满钵满的,因为往病患家出趟诊最多也就十五分钟的事儿,一趟就能赚个十到五十美金不等。只是他说有件事情让他弄不懂,那就是如果医生不跟黑社会打交道的话,是从哪儿搞到如此多的麻药呢?他还问艾尔默太太有没有几个看上去还算老实的黑社会成员到她家吃饭。她听闻立马泼了他一脸的酒。”

我笑了起来,不过弗洛姆塞特小姐却没有笑,她把烟头掐死在金斯利那个黄铜和玻璃制成的大烟灰缸里,一脸正经地看着我。

“这是自然的。”我说道,“谁不会这么做呢?除非是个爱动手打人的家伙。”

“是啊。几个星期过后,弗罗伦斯·艾尔默被人发现死在了车库里。车库的门是关着的,可汽车的引擎却开着。”她停顿了一会儿,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是克里斯·莱弗利发现她的,天知道他是凌晨几点钟才回的家。她当时穿着睡衣躺在水泥地板上,头上盖了块毯子,毯子下面是汽车的排气管。艾尔默医生不在家。报纸上除了报道她突然离世之外,别无他言。消息封锁得倒还挺不错的。”

她稍稍抬起合十的双手,然后又慢慢地放回到膝盖上面。

我问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人们是有些起疑,他们一贯如此。后来我打听到了传说中的内幕消息。我在槐荫街碰到了那个叫布朗维尔的人,他请我一起去喝酒。我并不喜欢他这个人,不过我当时正愁着怎么打发掉半个钟头。于是我们就坐到了利维酒吧的角落,他问我是否还记得那个朝他脸上泼酒的尤物。我回答说记得。后来我们的对话就成了这般情景,我记得很清楚。

“布朗维尔说:‘我们的老伙计莱弗利混得可好了,就算他没了女伴,他也能弄到钱啦。’

“我回答道:‘我听不明白。’

“他说:‘见鬼,也许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艾尔默的女人死的那天晚上,她先是在路·康迪那儿赌轮盘,输了个精光。她发了很大的脾气,硬说轮盘被做了手脚,还大吵大闹的。康迪只好把她拉到自己办公室里。然后,他通过医患联系网找到了艾尔默医生,没过多久,医生就来了。他给她打了个应急针就走了,是康迪送她回家的。他好像有趟急诊要出,因此康迪把她送回了家,随后医生诊所的护士出现在了她家里,是医生吩咐她过去的。康迪把她抬上楼,护士照料她上了床。之后,康迪又回了赌场。也就是说,她必须是被人抬到床上去的,但是就在同一个晚上,她却自己爬了起来,下到车库里,用汽车废气自杀了。你是怎么看的?’布朗维尔这样问我。

“我回答:‘我对此一无所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继续说:‘我认识一个记者,他在一家他们称之为报社的鬼地方任职。没有审讯,也没有验尸。就算有验尸的话,其结果也没有公开。他们那儿没有专职的验尸官,殡仪馆的人轮流充当验尸官,一星期一次。这些家伙自然是对那些个政客唯唯诺诺的。要是谁有个什么关系的话,想在那么个小城镇翻云覆雨可不是件难事。而康迪当时就有许多关系。他不想因为对案件的调查而把事情弄大,医生也是这么想的。’”

弗洛姆塞特停了下来,好像是在等着我说些什么似的。见我没开口,她继续说道:“我想你已经知道布朗维尔对这一切是怎么看的了。”

“当然。艾尔默取了她的性命,接着他和康迪两个人出钱买通了关系。这种事情在比海湾城更加干净的小城市也发生过。不过事情还不只于此,对吧?”

“没错。好像艾尔默太太的父母雇了个私家侦探。这个人在那儿办了个夜间保安公司,实际上他是那天晚上继克里斯之后,第二个到达现场的人。布朗维尔说这个人一定知道些内幕,只是没有机会讲出来罢了——他们以酒后驾车的罪名逮捕了他,还给他判了刑。”

我说:“就这些吗?”

她点了点头:“要是你觉得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要记住人们的对话。”

“我在想,没必要把事情弄得如此复杂。我看没必要把莱弗利牵扯进来,就算他是那个发现她的人。你那个爱八卦的朋友布朗维尔似乎认为,这事儿能让某人有机会敲敲医生的竹杠。可是得有证据才行,尤其是当你想要指控一个法律认定是清白无辜的人。”

弗洛姆塞特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倾向于认为,克里斯·莱弗利不大会搞敲竹杠这种肮脏的小把戏。我想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马洛先生。我得出去了。”

她刚要起身,我叫住了她:“还不算完呢,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我从口袋里拿出莱弗利枕头下那块带香水味儿的小手绢,然后探过身,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