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伯纳迪路正被炎热的下午阳光炙烤着,热浪简直足以把我的舌头烫出泡来。我气喘吁吁地驶过这条路,接着又不得不停下来买了一品脱饮料,以免自己还没到山区就热晕过去。然后,我又朝着克莱斯特莱恩那漫长而崎岖的山路进发。在十五公里内,我就已经沿着这条公路攀爬了五千英尺,然而依然没有感到一丝凉意。三十公里的山地行车后,我来到了一片高大的松树林,还有一个叫作泡泡泉的地方。这儿有个便民商店,外加一个加油站,对我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从这儿往上走,总算是凉爽了起来。

狮子湖大坝两头各有一个武装哨戒,中间还有一个。经过头一道哨戒时,里面的人告诉我经过大坝前要把车窗全都关上。大约距离大坝一百码以外的地方漂着几个软木浮标,上头绑着绳子不让任何游船靠近。除了这些细节之外,战争似乎也没怎么影响到狮子湖的周边。

蓝色的湖面上泛着点点小船。船外配有引擎的小船颇有韵律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而快艇则像个小孩一样炫耀着呼啸而过,在湖面上拖曳出泛着泡沫的水纹,船上的姑娘们惊声尖叫着用小手碰触水面。在这些快艇掠过后留下的水波周围,你可以瞧见那些花了两美元购买了钓鱼许可的人,他们正不辞辛劳地垂钓,眼巴巴地指望能捞回点儿本钱来。

山路沿着一层突起的花岗岩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杂草丛生的野地上,旁边长满了百态千姿的鸢尾花、白色或紫色的羽扇豆、喇叭花、耧斗菜、薄荷叶以及沙漠中常见的灌木。棵棵黄松高耸入云。这时候,山路开始朝湖水平面缓缓而下,现在的焦点在成群结队的女孩身上,她们松散地束着头发,还头戴着那种农民经常用到的手帕,还有的戴着假发卷儿,脚上蹬着宽松的凉鞋,上面露着丰腴而又白花花的大腿。骑自行车的人在公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行,神情谨慎。时不时会有聒噪的小鸟“砰”的一声撞在行进的摩托车上,接着又“扑棱”一声飞走了。

离开这个村落又向前行驶了大约一英里,公路分出一条绕进山里的小路。这时我看见公路的路标下头竖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面写着:距小鹿湖一点七五英里。我径直将车开上了这条小路。起初的一英里路程里,道路两侧的山坡上还散布着零零星星的小房子,向前则没有了。接着,又有一条非常窄小的路分了出来,一块同样粗糙的木牌上写着:小鹿湖。私人道路。非请勿入。

我把克莱斯勒开进这条小道,小心翼翼地在那些裸露的巨型花岗岩之间穿梭迂回,接着驶过了一个分布有小瀑布、黑橡树、铁梨木以及熊果花树的僻静小路。有一只蓝背鹅鸟在路边高高的枝头上纵声鸣叫;一只松鼠怒不可遏地敲打着它抱在怀里的那颗松果,一边还朝着我念念有词;一只头顶鲜红的啄木鸟从正在进行的工作中停了下来,先是用一只发亮的小眼睛朝我瞅了瞅,然后躲在树干后面,又用另一只眼睛瞧瞧我……我继续往前行驶,来到了一扇由五根木条钉成的栅栏门前,这儿又竖着另一个路牌。

过了那扇栅栏门,我又在树林里弯弯曲曲地走了两百多码。突然,一个椭圆形小湖泊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湖周围有树林、岩石和杂草,宛如从一片卷叶落下的晶莹露珠。靠近湖的这一边有一处水泥结构的简易水坝。水坝上面有一排绳索围成的扶手;边上有一架老式水车;而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屋,是用当地的带树皮松木搭成的。

湖的对面有一幢很大的红木屋俯视着整个湖面,从小路走过去似乎远了一些,但如果从水坝上面穿过去则比较近了。再往前面一点还有两幢屋子,彼此之间隔着较远的距离。这三幢屋子都紧闭着大门、拉着窗帘,静得让人发寒。稍大点的屋子里挂的是橘黄色的百叶窗帘,还有一扇十二个窗格的窗户面朝着湖水。

从水坝上瞭望过去,湖的远端隐隐约约有一处小小的码头和一个环形的亭子,上头有一块扭曲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基尔卡尔营地。我倒觉得,这样一个营地似乎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于是,我下了车,朝着离我最近的那个小木屋走去,这时候我听到屋后某个地方传来斧头砍东西的声响。

我敲了敲木屋的门。斧头的声音停了下来。某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叫喊声。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点了根烟。接着木屋角落里传来一阵非常不均匀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此人面相粗犷,皮肤黝黑,手里还拿着一把双刃斧。

他虽然不是特别高,但也算虎背熊腰,走起路来有些颠颠簸簸的,每走一步右脚就要稍稍向前踢一下,随即再绕一个小弧线。他的下巴呈暗色,没有剃胡子,蓝蓝的眼睛目光镇静,斑白的鬈发遮住了耳鬓,显得乱蓬蓬的,亟待打理。他穿着条丁尼布的裤子,上身有一件敞着的蓝衬衣,露出了粗壮有力的褐色脖子,嘴角还叼着根烟。他操着一口城里那种特有的粗犷口音说道:

“什么事儿?”

“是比尔·切斯先生吗?”

“是我。”

我挺起身来把金斯利的介绍信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递给了他。他接过去斜着眼睛看了看那张字条,然后笨重地回到木屋里去了;等他再度出现时,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他又仔细地往字条上看了又看。接着,他把字条收进衬衫的口袋里,扣好扣子,才把手伸了出来。

“很高兴见到您,马洛先生。”

我俩握了握手。他的手像木锉刀一样粗糙。

“您想看看金斯利先生的木屋?乐意为您效劳,老天哪,他不会真想卖掉它吧?”他稳健地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用拇指朝湖对面比画了一下。

“没准儿是的,”我说道,“在加利福利亚有什么不能卖的?”

“谁说不是呢?那座木屋就是他的——红色木头的那幢。是用多节的松木搭起来的,复合式屋顶,石头造的地基和走廊,屋内有成套的卫浴设施,四周的窗子都是百叶窗,壁炉很大,大卧室里还有烧油的暖炉——老兄,这玩意儿春秋两季你都用得着——它用的是老式汽油,带木质的炉灶,全是一流货儿。整幢房子的造价可得有个八千美元,盖个山间别墅就该是这个价。此外,山里头还有个私人水库来提供用水。”

“有电和电话吗?”我也是出于友好地问他。

“肯定有电。可没有电话。现在也没法儿装。如果非得装,光是拉线过来就挺贵的。”

他用那双镇定自若的蓝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抛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他的模样倒挺像个酒鬼。他的皮肤很厚,还泛着些许油光,血管暴露,眼睛炯炯有神。

我问道:“那儿现在住人吗?”

“没。金斯利太太早几个星期住过那儿,不过她前几天又下山了。我猜她过不了多久又会回来吧。金斯利先生没跟您说吗?”

我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问:“为啥这么说?她也跟这套木屋一同销售吗?”

他微微地蹙了下眉,然后仰天大笑。这咆哮似的笑声就像拖拉机回火时的声音一般,把树林的寂静砸了个粉碎。

“老天哪,这可真绝了!”他喘着气说道,“她也跟这房子——”他又发出一阵大笑,接着嘴巴立即闭了起来。

“是啊,真是幢好房子,”他一边说一边谨慎地打量着我。

“床还舒服吗?”我问道。

他朝前倾了倾身子,笑了笑,说:“看来你是想让我在你脸上狠狠地揍上几拳。”

我张着嘴巴盯着他。“这可太突然了,”我说道,“我都没看到你出拳呢!”

“我怎么知道那床舒不舒服?”他怒声喝道,一边微微地弯下身子,好准备对我一顿胖揍。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不知道,”我说道。“我也没必要非问你不可。我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是啊,”他忿忿地说,“你以为我嗅不出一个探子的气味吗?我在全国很多地方都跟他们打过交道。你可真逊啊,老兄。金斯利也够逊的。所以他雇了个探子来这儿看我有没有穿他的睡衣?小鬼你给我听好了,要不是我腿脚不便,我能追到的女人——”

我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但愿他可别想着要把自己的瘸腿卸下来扔进湖里去。

“你这越说越离谱了,”我对他说道,“我到这儿来可不是调查你的风流韵事。我从没见过金斯利太太。今儿一早我才见到金斯利先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垂下眼睛,接着用手背狠狠地擦着嘴巴,好像跟自己过不去一样。接着,他把手搁在眼前,攥了一个拳头,又松了开来,双眼盯着手指。那些手指有些发颤。

“对不起,马洛先生,”他缓缓地说道,“我昨晚出了趟门,喝了个晕晕乎乎。我自己待在这里有一个月了,都开始有点儿自言自语了,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喝上一杯,也许能顶点儿用?”

他的目光刷地一下盯着我,眼睛发亮地说道:“你有酒?”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品脱的黑麦威士忌,拿在手上好让他看看盖子上头的绿色标签。

“我可消受不起。”他说道,“真他妈的消受不起。等我拿两个杯子来,要么你到屋里来?”

“我还是喜欢在户外享受这番美景。”

他迈开僵直的腿进了屋。过了不久,他拿着两只小圆杯走了出来。他往我身旁的那块石头上一坐,身上散发着一股汗味儿。

我拔开酒瓶上的金属盖儿,然后满满地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我们碰了碰杯,喝了起来。他把酒留在舌头上细细品味,怡然自得的微笑给他的脸上平添了一抹光彩。

“老兄,这酒可真不赖,”他说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中了什么邪才胡说八道。我想是一个人待在这儿心情多少有些阴郁吧。没有伴儿,没有朋友,没有老婆。”他顿了一下,斜着眼朝我看了看,继续说道,“尤其是没有老婆啊。”

我则是把目光放在蓝色的湖面上。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下,一条鱼跳出了水面,激起一丝光亮,扬起阵阵涟漪。清风徐来,松树尖头窸窣作响,好似柔波拍岸。

“她离开了我。”他娓娓说道,“一个月前弃我而去。那天是星期五,六月十二日。我会记住这个日子的。”

我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忘记往他的空杯里倒威士忌。六月十二日星期五不正好是克里斯特尔·金斯利太太原定回城参加聚会的那一天吗?

“但是,你是不会想听这些故事的。”他说道。然而,他那双黯淡的蓝眼睛里明显地闪动着倾诉的渴望。

“这本不关我的事,”我说道,“不过如果能让你舒服一些的话——”

他猛地点了点头。“就算是两个刚刚在公园长椅上见面的男人,”他说道,“也会开始谈论上帝。你是否注意到了这点?可是,这两个男人到了各自最要好的朋友面前,是绝口不谈上帝的。”

“我知道。”我回答说。

他喝了口酒,眼睛呆呆地看着湖水。“她是个好女孩儿,”他轻柔地说道,“只不过有时候嘴上不饶人而已,但总归是个好女孩儿。我和穆丽尔算是一见钟情。一年零三个月之前,我和她在河边镇上的酒吧彼此相识。在那种酒吧里可不能指望能够遇上个像穆丽尔这样的女孩子,不过这等好事当真发生在我身上了。我们结了婚。我爱着她。我自知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可我却欺骗了她,我真他妈不是东西。”

我挪了挪身子,以此表示我还在听他说话。可我什么都没敢说,生怕抢了他的话头。我就这么坐在那里,手里的酒一点儿都没喝。我喜欢喝酒,可不喜欢在别人朝我掏心窝子的时候喝。

他继续伤感地说道:“可你也知道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吧?——所有婚姻都是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像我这种男人,普普通通,又一无是处,就想去找女人,找各式各样的女人。也许,这么说有些过分,不过事实恰恰如此。”

他看了看我,我示意听到了他说的话。

他又把第二杯酒一饮而尽。我把酒瓶递给了他。一只冠蓝鸦飞到了一棵松树上,接着从一个枝头蹦到另一个枝头,也没有挥动一下翅膀,甚至都没有停下来保持平衡。

“好啊,”比尔·切斯说道,“这山里的人都是半疯,我也跟着学他们的样子。我在这儿还不赖,不用交房租,每月还能领些抚恤金,我的转业费一半都买了战争债券,还娶了个应该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金发姑娘,而我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犯了傻。我去找了那个女人。”他朝着湖对面的红木屋狠狠地指了指。在傍晚残阳的映照下,房子也染上了牛血般的红色。“就在前院里,”他说道,“就在窗户下,她在我眼里就像是个卖弄风骚的小贱妇,一根一文不值的野草。老天啊,男人有时候可真傻啊!”

他第三杯酒下肚后,把酒瓶往一旁的石头上一放,接着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又在大拇指盖上划了根火柴,然后开始吞云吐雾。我张着嘴喘着气,像个入室行窃的贼一样一声不响。

“见鬼。”他终于又敞开了话匣子,“你会以为,如果我真想偷腥,好歹也该离家远一点儿,找个不一样的换换口味。可那边的那个骚娘儿们甚至连这点都不能满足我:她跟穆丽尔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金色头发,一样的身材,一样的体重,一样的种类,眼睛的颜色也差不多。可是,兄弟啊,除了这些,别的就太不一样了。漂亮是漂亮,可是也不比别人漂亮到哪儿去,对我来说更是平淡无奇了。那天早晨,我在那儿烧垃圾,像往常一样忙着自己的活儿。她走到小屋的后门,穿了件近乎透明的睡衣,薄得能让你能看见衣服底下的粉色奶头,慵慵懒懒地跟我犯贱。‘喝杯酒吧,比尔。这么好的早晨,可别累坏了。’而我呢,我太贪杯了,就进了厨房喝了一杯。接着我又喝了一杯,然后又是一杯,再然后就进了屋。我越是走近她,她就越是用那挑逗的眼神勾引我。”

他停顿了一下,用凄凉的眼神打量着我。

“你刚才问我,她那张床舒不舒服,我就发火了。你没有别的意思,而我却陷入满满的回忆当中。的确啊——我睡过的那张床真的很舒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没往下接他的话茬儿,就这么让他的话音消失在一片沉默当中。他探过身,从那块石头上捡起了酒瓶,眼睛盯着它发愣,好像是在为该不该继续喝下去做着思想斗争。跟许多时候一样,依然是威士忌赢了上风。他先是用嘴对着瓶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使劲儿把瓶盖拧紧,好像这样就管用了似的。他又拾起一块石子,朝水里丢了过去。

“我那天从那水坝上回来,”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话音里已经满是醉意,“简直是飘飘欲仙了,心里琢磨着这事儿神不知来鬼不觉。我们男人一向看不准这些小事,你说对不对?什么狗屁神不知,鬼不觉。结果我什么也没有瞒过去。我听到穆丽尔数落我,她连嗓门都没有提一下,可是她说的那些话让我无地自容。是啊,我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她就这样弃你而去了?”在他沉默下来的时候,我问他道。

“就是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没待在这儿。我觉得自己颜面扫地,没脸保持清醒了,于是我就跳进自己的福特车里,跑到湖的北面和两个跟我一样不成器的家伙凑在一起喝了个痛痛快快。不过,这也没让我觉得好受些。早上四点来钟,我回到家里,发现穆丽尔已经收拾东西走了。除了桌上的一张字条和枕头上她常用的面油味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他从一个皱皱巴巴的旧钱包里扯出一张翻旧了的纸片递了过来。这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蓝格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

抱歉,比尔。但是,我宁可去死也不愿意继续跟你过了。

穆丽尔

我把那张纸片递还给他:“那么,那边又怎么样了呢?”我一边扫视着对面,一边拿手指了指,问他道。

比尔·切斯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儿,想打个水漂儿,可没打成。

“什么都没发生。”他说,“同一天晚上,她也收拾行李下山了。我再也没有见着她。我也再不想见她了。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收到任何穆丽尔的音讯,一个字儿都没有。我完全不知道她会去哪儿。也许是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但愿他待她比我待她要好。”

他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摇了摇,说道:“你要是想过去看看金斯利的房子,现在就可以。谢谢你听我唠叨了这么久,也谢谢你的酒。拿着。”他拾起酒瓶,把余下的那些递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