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曾经去阿尔萨斯旅行,那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不是坐火车,因为那种乏味的旅行给您留下的印象,只能是被铁轨和电报线分割得七零八落的景色;而是徒步行走,身背行囊,手持硬棍,身边跟着一个不那么唠叨的同伴……这是一种美好的旅行方式,您所看到的一切都能久久地留在记忆之中!

特别是现在,阿尔萨斯已被封锁,从前对这片被割让的国土的印象,连同在它美丽的乡间长久漫步所获得的意想不到的趣味,全都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森林沐浴在阳光之中,宛若绿色的帷幔,树立在宁静的村庄上面;在山角的转弯处,教堂钟楼和工厂随处可见,潺潺的小溪穿越其中,还有锯木厂和磨坊,有时,在一片嫩绿的平原上,会突然闪现出一件不曾见到过的色彩鲜艳的服装……

每天早晨,天刚破晓,我们就起床了。

“先生!……先生!四点钟了!”客栈的伙计带着浓重的口音朝我们叫道。

我们赶忙跳下床,收拾好行囊,摸索着走下嘎嘎作响、摇摇欲坠的木头楼梯。出发之前,我们在楼下客栈的大厨房里喝上一杯樱桃酒,那里早就燃起了炉火;枝蔓颤抖着,令人不禁猜想到门外的雾霭和潮湿的玻璃窗。接着,我们便上路了!

刚开始非常艰苦。此时此刻,前一天所有的疲惫都重新向您袭来。人和天空都还是睡眼的。然而,冰冷的晨露渐渐消失了,雾气也在阳光下消散……我们行走、前进……暑气过于凝重时,我们就在一眼泉水或一道小溪边停下来吃饭,然后便躺在草地上,枕着潺潺的水声酣然入睡,直到一只大黄蜂像子弹一样振着翅膀从身边一擦而过,把我们惊醒……暑气退去后,我们重新上路。不一会儿,太阳开始西斜,路程似乎也随之在逐渐地缩短。我们寻找一个目标,一个栖身之地,接着就筋疲力尽地躺在客栈的床上,或者是敞开的谷仓里,再或者是草垛下;我们头顶满天星空,聆听鸟的鸣叫、树叶下昆虫的蠕动,以及轻微的跳跃、无声的飞翔。在我们疲惫不堪的时候,这些夜的声音仿佛就是梦的序幕……

我们遇见的那些美丽的阿尔萨斯村庄全都散落在路边,它们都叫什么呢?现在,我已记不得任何名字,但这些村庄是如此相似——特别在上莱茵省——以至于我尽管是在不同时刻穿过了它们,但见到的却好像只有一座村庄;宽阔的大街,镶着铅框的小彩绘玻璃,窗边爬满了啤酒花和玫瑰花,老人倚在栅栏门上抽着巨大的烟斗,女人则俯在上面高喊着街上的孩子……我们早晨经过的时候,一切还在沉睡,勉强可以听见马厩里草料在簌簌作响,狗在门下呼呼地喘着粗气。再走两里路,村庄开始苏醒。百叶窗打开的声音,水桶碰撞的声音,街上排水沟灌满的声音;奶牛一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饮水槽,一边用长长的尾巴驱赶着苍蝇。再走远一点,看到的仍然是同一座村庄,只不过在夏季的午后,它显得非常寂静;唯有蜜蜂嗡嗡地叫着,顺着向上伸展的树枝,一直爬到木屋顶上;一阵阵单调而冗长的歌声从学校里传来。有时,走到一个地方的尽头——这里不仅是某座村庄的偏僻角落,甚至也是整个省份的偏僻角落——可以看到一幢三层楼的白色房屋,门前挂着一块崭新锃亮的保险公司招牌,或是公证人的盾形标识,再或者是医生的门铃。从房屋前走过时,可以听见用钢琴弹奏的华尔兹——一首稍稍有点过时的乐曲,从绿色的百叶窗里传出,落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晚些时候,黄昏降临,牲口开始回棚,工人们也从纱厂下班。人声鼎沸,你来我往。所有人都站在家门口,街上是成群的金发孩童,家家户户的玻璃窗被不知何处射来的夕阳的余晖照得通红……

我至今仍能满怀幸福地想起的,是星期天上午做礼拜时的阿尔萨斯村庄;大街上空空荡荡,房屋里杳无一人,只有几个老人在门前晒太阳取暖;教堂里却挤满了人,明亮的蜡烛给彩绘玻璃蒙上了一层美丽而渐弱的玫瑰色调,经过那里时,能听见一阵阵的素歌声,一个唱诗班的孩子穿着猩红的长袍,灵巧地穿过广场,他光着头,手里捧着香炉,去面包店借火……

有时,我们也会接连好几天不进村庄。我们寻找矮树林,寻找遮荫的小道,这些细长的小树林沿着莱茵河,美丽的绿色河水流到这儿,便消失在昆虫嗡嗡乱叫的沼泽里。透过稀稀拉拉的树枝,大河展现在我们眼前,河上漂着的木筏和小船满载着从岛上割来的草料,自己也像是散落在河中的小岛,随着水流,越行越远。然后,是连接罗讷河和莱茵河的运河,运河沿岸有一条长长的杨树林带,杨树绿色的树梢交织在一起,浸在亲密无间的河水中;而河水则仿佛被狭窄的堤岸锁住了一样。陡峭的河岸上,时不时会有一座船闸管理人的小木屋,孩子们赤着脚在船闸的横杠上跑来跑去,在飞溅的浪花中,木筏队缓缓地前进着,占满了运河的整个河面。

等我们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闲逛尽兴之后,就回到通往巴塞尔〔1〕的笔直而洁白的大路上,路边栽满了核桃树,树荫带来阵阵清凉,孚日山脉〔2〕在路的右边,左边则是黑森林〔3〕。

噢!骄阳似火的七月,在通往巴塞尔的大道边的浅沟里,我舒展身子,平躺在干草上歇息,多么惬意!山鹑隔着田野相互呼唤,头顶上的大道却喧闹得令人伤感。那是马车夫的咒骂声、铃铛声、车轴声,还有碎石工人的铁镐声;一名警察策马疾驰而过,惊动了一大群正在行走的鹅;小贩们背着大包小包,疲惫不堪;邮递员身穿镶有红色滚边的蓝色制服,突然离开大道,蹿进两旁长着野篱的小路,野篱的尽头,人们感觉到有村落,有农庄,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还有那些徒步旅行过程中美好而意外的收获:漫无尽头的近道;马车轮子碾压的和马蹄踩踏出的惑人的小路,把您一直带到田野的中央;房门好像聋子,不愿打开;客栈里住满了客人;还有暴雨——夏季特有的大暴雨——在炙热的空气中很快蒸发干净,以至于平原、羊群身上的毛,甚至牧羊人的宽袖外套,都冒着袅袅的水汽。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从阿尔萨斯的圆形山顶下来,正在穿越树林的时候,遭到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的袭击。我们离开山顶客栈时,乌云还在我们的脚下。只有几棵杉树的树顶露出云端;可是,我们越是往下走,越是主动地进入风雨冰雹之中。不久,我们就身陷其中,被雷电交织起的大网牢牢地缠住。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一棵杉树被雷击中,倒了下来。我们冲下一条供运木撬行驶的小道,透过瓢泼大雨,看到一群小姑娘躲在岩缝中避雨。她们惊恐万状地挤在一起,双手紧紧地抓着印花棉布围裙和小柳条篮,篮子里装满了刚从树上采下的黑色越橘。越橘闪着点点光亮,而那些从岩缝深处注视着我们的黑色小眼睛也像湿漉漉的越橘一样。这棵倒在山坡上的大杉树,这些隆隆的雷电,这些衣衫褴褛却不失可爱、老爱往森林里跑的小家伙们,所有这一切都仿佛是施密特司铎〔4〕的童话故事……

同样,当我们回到鲁什古特客栈时,那里的炉火是多么温暖!火在壁炉里烧得那么旺,烘干了我们的衣服;与此同时,炒鸡蛋也在炉火中做好了——那是无法模仿的阿尔萨斯炒鸡蛋,如蛋糕一样清脆、金黄!

这场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我目睹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

在通往丹纳玛丽〔5〕的绿篱小路的一个拐角处,一块茂盛的麦田遭到了暴雨和冰雹的洗劫,麦子倒在地上,田地被冲出一条条水沟,折断的麦秆纵横交错,乱七八糟地撒落在那里。成熟的麦粒从沉甸甸的麦穗上掉下,落在泥浆里;小鸟们拍打着翅膀,扑向这原本可以收割、现在却已成泡影的粮食,它们在满是湿麦秆的水沟里跳跃,弄得麦粒四处飞舞。在这个阳光灿烂、晴空万里的天气里,这样的掠夺真是惨不忍睹……在这块被毁坏殆尽的麦田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驼背农民,他穿着老式的阿尔萨斯服装,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脸上真切地流露着痛苦,但同时又显得隐忍而平静,怀着一种模糊而难以名状的希望,仿佛是在说:在倒伏的麦穗下面,这片土地依然属于他,它肥沃、忠诚、生机勃勃;只要土地还在,就不应该失去希望。

注 释

〔1〕 瑞士城市,位于莱茵河畔。

〔2〕 位于法国东北部,莱茵河左岸。

〔3〕 位于德国西南部,呈东北—西南走向,长约一百六十公里,是著名的旅游和疗养胜地。

〔4〕 克利斯朵夫·冯·施密特,人称施密特司铎(1768—1854),德国著名童话作家。

〔5〕 法国城镇,位于阿尔萨斯的上莱茵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