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大的雾呀!……”这家伙一来到街上就这样说。

他立刻翻起大衣的领子,用围巾裹住嘴巴,低下头,双手插在裤子的后袋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朝办公室走去。

这的确是一场大雾。走在街上,这雾还算不了什么;在市中心,大雾持续的时间不比积雪更长。屋顶会把它撕开,墙壁会将它吞噬;打开房门,雾便消失在房子里,楼梯因此会变得更滑,扶手也是湿漉漉的。穿行的马车、来往的行人——这些一大清早便行色匆匆的贫穷的行人——会把大雾切碎、带走、驱散。雾水附在短小细窄的办公服上,商店营业小姐的雨衣上,轻薄柔软的面纱上,还有巨大的油布纸箱上。但是,在尚无人迹的河岸、大桥、河堤、河流上面,大雾则显得沉重、厚实、纹丝不动,太阳在这雾气中升起,挂在圣母院后面的天上,就像夜灯透过磨砂玻璃灯罩,射出光亮。

尽管风大雾大,这个男人仍然沿着河岸——他总是沿着河岸——朝办公室走去。其实他可以走另一条路,可这河似乎对他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每当走在河岸长长的护墙边,或紧靠着被散步者的胳膊肘磨旧的石头扶手前行,他总是感到很快乐。在这个时候、这种天气下,散步者很少。但是,走着走着,他会遇见一个背着衣物的妇女,靠在护墙上休息;或是某个穷鬼,脑袋支在臂肘上,神情忧郁地倾身望着河水。每次走过,男人都要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看他们,再看看他们身后流淌的河水,好像在他的脑子里,有一种隐秘的思想将这些人和这条河混为一体。

今天早晨,河流似乎不那么令人愉快。从波浪中升腾而起的雾气,似乎使它变得沉重。房子的屋顶则让河岸显得阴沉昏暗,所有那些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烟囱管倒映在河水中间,相互交错,吐着浓烟,令人不禁想到塞纳河深处某个不知名的工厂,正悲伤地将它所有的浓烟化为大雾,送到巴黎。可是,我们的这位男人好像并不觉得眼前的情景令人忧伤。潮气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的衣服没有一根纺线是干的!但他仍然吹着口哨走路,嘴角还挂着幸福的微笑。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塞纳河上的雾了!再说,他知道到了办公室之后,会有一双裹着厚厚毛皮的暖脚套和一只嗞嗞作响的火炉等着他,还有火炉上被烧得热乎乎的小铁板,他每天早晨都在这铁板上做饭。这便是小职员的幸福,只有那些注定要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度过此生的可怜的小人物,才会体会到这种蹲监狱般的幸福。

“千万别忘了买土豆。”他时不时地提醒自己。

他还是吹着口哨,加快了脚步。您肯定从来不曾见过有谁像他那样快乐地去上班。

除了河岸还是河岸,接着是一座桥。现在他来到了圣母院的背面。在岛的这个顶端〔1〕,雾比刚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厚。雾气同时来自三个方向,淹没了教堂的半个钟楼,聚集在桥的一角,仿佛是要掩藏什么东西。男人在这里停了下来;他到了。

依稀可见一些昏暗的影子,有人蹲在人行道上,似乎在等待什么,小贩的货摊铺开着,好像在救济院或街心花园的栅栏前一样,上满放着一排排饼干、橙子和土豆。噢!多么漂亮的土豆!在雾气里它显得如此新鲜、如此红润……他一边往衣袋里装土豆,一边朝小贩微笑;小贩把双脚搁在脚炉上,但还是冻得浑身发抖。接着,他在雾中推开一扇门,穿过一个小天井,天井里停着一辆套好的大车。

“有什么东西给我们吗?”他走过的时候问。

赶车人浑身雾水,回答道:

“有,先生,而且是好东西。”

于是,他赶快走进办公室。

那里才暖和、舒服呢。火炉在角落里作响。暖脚套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窗边的光亮处,小扶手椅在等着他。大雾宛若贴在窗前的帘子,让光线变得既均匀又柔和;书架上,厚厚的记事卷宗有着绿色的书脊,整齐地排列着。这简直就是一间公证人的办公室。

男人吸了一口气;他到家了。

在开始干活之前,他打开一个大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双塔夫绸袖套,仔细地为自己戴上;又拿出一个红土盘子和几块咖啡糖;然后他满足地打量着四周,开始削土豆。事实上,没有人能找到一间比这里更快乐、更明亮、更井井有条的办公室了。比如,它的独到之处是潺潺的水声,它围绕着您,包裹着您,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听到,使您感觉仿佛置身于一艘船的舱室里。窗下,塞纳河低吼着撞在桥拱上,在这挤满木板、桩基和漂浮物的小岛的顶端,将泛着泡沫的波涛撕开。而在房子里,在办公室的周围,则是成罐的水被倒出的流淌声,以及大清洗的嘈杂声。不知为何,您只要听到这水的声音,就会不寒而栗。您可以感觉到它在拍打坚硬的地面,在宽大的石板上或大理石桌上反弹起来,使得它听起来更加寒冷。

这幢奇怪的房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需要这样清洗?这难以去除的污迹到底是什么?

有时,流淌声会停止,房子深处便传来一滴一滴的水声,就好像坚冰融化或大雨过后一样。您会说这是聚集在屋顶和墙壁上的雾气,在火炉的烘烤下融化成水,不断地往下滴落。

男人对此全然不关心。他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他的土豆,这些土豆散发着红糖的清香,已经开始在红土盘子里唱歌了,动听的歌声使他听不见水声——那阴沉的水声。

“请过来一下,书记员!……”房子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他看了看土豆,不无遗憾地走开了。他去哪里?透过微微打开那么一分钟的房门,吹进一阵乏味、寒冷、夹带着芦苇和沼泽气息的风,恍惚之间,可以看见一些退了色的外套、短工作服,以及一条靠袖口垂直悬挂着的滴着水的印度棉长裙,就像是一群猎狗被拴在绳索上晾干一样。

事情办完了。现在他回来了。他把几件被水淋湿的小东西放在桌上,哆嗦着回到火炉前,暖一暖冻得通红的双手。

“这鬼天气,她们肯定是疯了……”他一边打颤,一边嘟囔着,“她们究竟是怎么了?”

等他暖和过来,糖块也开始在盘子的边沿结成小珠,于是他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吃起了早饭。他一边吃,一边打开一本卷宗,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这本厚厚的卷宗记录得可真好!一行行文字笔直整齐,台头用蓝墨水写就,金粉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每一页都用吸水纸吸过,显得既细心,又有序……

看来生意不错。这个正直的男人似乎很满意,就像一个会计看到一份出色的年终报表一样。他正高兴地一页一页翻着卷宗,旁边大厅的门被打开了,传来一群人走在地砖上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嗓门在说话,仿佛是在教堂里一样:

“噢!她多年轻呀……真可惜!……”

人们一边往前挤,一边窃窃私语……

她很年轻,这关他什么事?他平静地吃完土豆,把刚才带回来的东西拉到眼前。一个满是沙土的骰子;一个钱袋,里面有一文钱;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锈得已经不能再用了——噢!肯定不能用了;一本女工手册,里面的纸张都相互粘在了一起;一封破碎的信,字迹已经模糊,只能看清几个字:“孩子……,没有钱……哺乳月……”

记事员耸了耸肩,似乎在说:“这我见得多了……”

说着,他拿起一支笔,仔细地吹掉卷宗上的面包屑,摆了个姿势,以便让手放得更舒服些,然后,他用最漂亮的浑圆的字体,写上他刚刚在手册里辨认出的名字:

“费丽丝·拉莫,金属上光女工,十七岁。”

注 释

〔1〕 巴黎圣母院位于塞纳河中间的西岱岛上,正面朝西,背面朝东。自1864年起,巴黎陈尸所就设立在西岱岛东端、圣母院背后。本文的主人公实际上是该陈尸所的书记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