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99年,我的一个亲戚拖着沉重的腿,步行来到这个查塔姆城。我称它查塔姆城,因为在座各位,如果谁能准确说明罗彻斯特在哪里结束,查塔姆在哪里开始 [1] ,那么我不如他,我办不到。那是一个穷苦的旅人,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他就坐在这间屋子的火炉前面,在一张床上过了一夜,这张床是今晚你们中间也有一人要睡的。

我的亲戚到查塔姆来,是想参加骑兵部队,如果哪一个骑兵队愿意要他的话,如果不要,他打算随便投靠一个步兵下士或中士,只要他们能让他的帽子上有几条缎带。他的目的是让枪弹打死,只是他认为最好骑在马上死,这比步行省力一些。

我亲戚的教名是理查,但人们大多叫他狄克 [2] 。他在路上抛弃了他的姓,用两个狄克代替它。这样他便成了理查·双狄克,年纪二十二岁,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原籍埃克斯默斯,然而他从没到过家乡一带。当他穿着破靴子,风尘仆仆过了桥,来到查塔姆时,这里没有骑兵部队,于是他参加了一个步兵团,兴冲冲地喝了顿酒,把一切丢到了九霄云外。

你们一定认为,我这个亲戚头脑不正常,有点疯了。其实他的心仍在原处,只是被他贴上了封条。他和一个善良美丽的小姐定了亲,他爱她之深是她,也许甚至是他自己所没有料到的。但是在一个不祥的时刻,他不知怎么得罪了她,于是她向他郑重宣告:“理查,我决不会嫁给别人。为了你,我愿意终生独身,但是玛丽·马歇尔的嘴,”(玛丽·马歇尔是她的姓名)“今生今世不会再跟你讲一句话。走吧,理查!愿上帝宽恕你!”从此他便一蹶不振。这使他来到了查塔姆,也使他成了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决心死在子弹下。

在1799年,查塔姆的营房中,没有一个人比二等兵理查·双狄克更放荡不羁,更会胡闹。他跟每个团里的渣滓混在一起,几乎成天喝酒,也经常受处罚。整个营房的人都相信,二等兵理查·双狄克随时可能遭到鞭笞。

理查·双狄克的连长是个年轻人,比他大不了五岁,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神采,它对二等兵理查·双狄克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那是双黑眼睛,明亮、美丽,即是大家所说的含笑的眼睛,然而在不笑的时候,与其说是严厉,不如说是坚定;在二等兵理查·双狄克的狭小天地中,这是唯一叫他受不了的一双眼睛。他不怕名声不好,不怕处罚,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他心上,但只要发觉那双眼睛在瞧他,哪怕只一会儿,他也会感到羞愧。在街上,别的军官他都不怕,只怕见到汤顿连长。他挨了训斥,便惊慌失措——只担心可能给连长看见。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宁可向后转,跑得远远的,免得面对那双明亮、美丽的黑眼睛。

一天,他刚关了四十八小时禁闭——这对他已是家常便饭——从黑房子出来,便接到命令,要他上连部去。一个人刚出牢房,自然是一副没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样子,比平时更加不想见到连长,然而他还没有放肆到违抗命令的地步,因此只得走上了俯瞰练兵场的平台;连部便设在那儿。他一边走,一边捻弄着手里的一根麦秆,把它掐碎,那是黑房子里的装饰品,他出来时随手带走的。

他用指关节打了门,听见连长喊道:“进来!”于是二等兵理查·双狄克摘下帽子,大踏步朝前走去,充分意识到自己已站在那对明亮的黑眼睛面前。

暂时谁也没有开口。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先前已经把麦秆塞进嘴巴,慢慢折断,吞进喉管,这使他差点透不出气。

“双狄克,”连长说,“你知道你在走向哪里吗?”

“走向地狱吧,连长?”双狄克嗫嚅道。

“对,”连长答道。“而且走得很快。”

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在嘴里转动着黑房子里的麦秆,可怜巴巴地应了一个“是”字。

“双狄克,”连长说,“我参加王上的部队时才十七岁,从那时到现在看到不少有希望的青年走上了那条路,这叫我很痛心。但是最痛心的还是看到一个人决心要走那条可耻的道路,这是你到团里来以后,我才看到的。”

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开始发现,一层薄翳似乎悄悄覆盖了他注视着的地板,还发现连长那张早餐桌的腿像浸在水中似的,有些扭曲了。

“我只是一个小兵,连长,”他说。“这样一个可怜虫走什么道路,完全无关紧要。”

“你是一个人,”连长严肃而气愤地答道,“你受过教育,有不少优点。如果你讲的话是当真的,那么你的堕落比我估计的更深。这种堕落意味着什么,请你自己考虑吧;这是耻辱,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看到,你也看到。”

“我但愿快些死在子弹下,连长,”二等兵理查·双狄克说,“免得我再留在这个团里和这个世界上。”

桌子腿扭曲得更厉害了。为了稳定自己的视觉,双狄克抬起了头,又遇到了那双对他有强大影响的眼睛。他把手举在眼前,那耻辱的上衣胸部开始膨胀,仿佛要崩裂似的。

“我宁可看到你这样,双狄克,”年轻的连长说,“这比看到你把五千几尼放在这桌上送给我的母亲,更叫我高兴。你有母亲吗?”

“谢谢上帝,她早死了,连长。”

“如果对你的赞美,”连长又道,“传遍了整个团队,整个军队,整个国家,你会希望她还活着,让她怀着骄傲和欢乐说:‘他是我的儿子!’”

“别讲啦,连长,”双狄克说。“她永远不会听到我有什么成就。她永远不会因为做了我的母亲感到骄傲和欢乐。慈爱和同情她是可能有的,据我所知,也是永远有的,但是,不——别再折磨我吧,连长!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废物,请您宽恕我吧!”他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伸出了祈求的手。

“我的朋友……”连长开始道。

“愿上帝保佑您,连长!”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啜泣道。

“你的一生已到了危急关头。再不悬崖勒马,改弦易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你还没想到,但我看得很清楚,到那时你便完了。一个可能流出这种眼泪的人,不可能忍受得了那样的污点。”

“我完全相信这点,连长,”二等兵理查·双狄克说,声音轻轻的,有些发抖。

“但是一个人不论处在什么岗位上,都可以做到忠于职守,”年轻的连长说,“只要他尽了责任,哪怕他非常不幸,与一般情况完全不同,得不到别人的尊敬,他也可以问心无愧。尽管你刚才说,一个士兵只是可怜虫,但我们生活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它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只要我们尽了职责,总有许多同情的眼睛会看到我们。难道你不相信,这么做的人会得到整个团队、整个军队、整个国家的赞扬吗?在你还来得及亡羊补牢,改正错误的时候,努力这么做吧。”

“我愿意这么做!我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就成了,连长,”理查喊道,激动得哭了。

“我了解你。我会注视着你,我相信你。”

二等兵理查·双狄克亲口告诉我,他当时跪在地上,吻了那位连长的手,然后站直身子,离开了那对明亮的黑眼睛,他成了一个新人。

就在那1799年,法国兵占领了埃及,占领了意大利,占领了德国,哪儿没有他们啊?同时,拿破仑·波拿巴开始在印度向我们挑衅,许多人都看到了大祸即将临头的迹象。到下一年,我们与奥地利结成了反对他的同盟,汤顿连长的团队被派往印度执行任务。那时整个团里,不,整个军队里,最出色的军士便是下士理查·双狄克。

1801年,印度驻军调到了埃及沿海一带。次年宣布了暂时停火,军队召回了。那时,所有的人都知道,汤顿连长和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出现在哪里,著名的中士理查·双狄克也一定会出现在哪里,只要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他总是像磐石一般坚定,像太阳一般忠诚,像战神一般勇敢,站在连长的身边。

1805年,是特拉法尔加大战 [3] 的一年,也是印度发生激战的一年。那年,一位军士长创建了不少奇迹,他单身一人杀进重围,夺回了团旗,因为原来的旗手给枪弹击中心脏牺牲了;他还救出了负伤的连长——那时他倒在无数马蹄和军刀中间;我说,这个勇敢的军士长创造了奇迹,并临时担任了他夺回的团旗的旗手;就这样,理查·双狄克从士兵中脱颖而出,被擢升为少尉军官。

在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少尉理查·双狄克夺回的团旗,那面在战火中打了不少窟窿的旗子,鼓舞了所有的人,为了保卫它的荣誉,最英勇的战士不断补充到了团里,这个团经历了整个半岛战争 [4] ,直到1812年围攻巴达霍斯为止。它一再鼓舞着整个英国军队,大家一听到这些强大的英国人的消息便热泪盈眶,勇气百倍;没有一个年轻的鼓手不知道那个故事:哪里有汤顿少校和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哪里便有忠于他的少尉理查·双狄克,而哪里有他们两人,英国军队中最英勇的战士便会奋不顾身,追随他们去夺取胜利。

一天,在巴达霍斯——不是在大举进攻时,而是在被围的敌人疯狂突围,向我军战壕猛扑,战壕中的士兵进行反击有些支持不住的时候——那两位军官正在向前冲杀,突然与一队法国步兵遭遇,法军站住了。带领这支队伍前进的,是个勇敢、漂亮、英俊的军官,大约三十五岁,双狄克虽然几乎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但看得很清楚。他特别注意到这个军官挥着剑,正在拼命喊叫,那些士兵在他的指挥下开了枪,汤顿少校倒下了。

十分钟后战斗便结束了,双狄克回到了人类有过的最好的朋友身边——他已经把上装铺在潮湿的泥地上,让他躺着。汤顿少校的制服在胸口敞开,衬衫上有三处小小的血迹。

“亲爱的双狄克,”他说,“我快死了。”

“为了上帝的爱,千万别这么说!”另一个喊道,跪在他的旁边,用一条胳臂搂住他的脖子,扶他抬起头来。“汤顿!你挽救了我,你是我的保护神,我的见证人!你是最可爱、最真诚、最亲切的人!汤顿!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这时在苍白的脸上更显得乌黑乌黑的——向他笑着,十三年前他吻过的那只手深情地按在胸口。

“写信告诉我的母亲。你会重见家园的。你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可以安慰她,正如可以安慰我一样。”

他不再说话,只是无力地指了一下正在风中飘拂的头发。少尉明白他的意思。他看到后,又笑了笑,仿佛为了休息,从扶住他的胳臂上轻轻扭转脸去,就这么死了,那只搭救过一个灵魂的手搁在胸口。

在这悲惨的一天,每一双看见少尉理查·双狄克的眼睛都湿润了。他在野外埋葬了朋友,觉得孤零零的,像失去了亲人。除了他的职责,生活中似乎只有两件事是他关心的,一件是保存好预备交给汤顿的母亲的一小包头发,另一件是寻找那个命令士兵开枪打死汤顿的法国军官。我们的军队中开始流传一则新的故事,故事说,他和那个法国军官一旦重新遇到,法军非遭殃不可。

战争仍在继续,但是法国军官的准确图像和那个真实具体的肉身始终没有会合,最后发生了图卢兹战役 [5] 。在送回国内的伤亡报告中有这么一句话:“中尉理查·双狄克负重伤,但无生命危险。”

到了1814年仲夏季节,理查·双狄克中尉已经是一个老兵,三十七岁,负了伤回到英国。他的胸前藏着那束头发。从那天以后,他见到过不少法国军官;为了寻找自己的伤员,他带了士兵,拿着灯火,在战场上度过了不少可怕的夜晚,但是他心中的那幅画像和那个真实的肉身从未会合。

虽然他身体虚弱,伤还没有痊愈,但他没有耽搁,立即赶往萨默塞特郡的弗洛姆镇——汤顿的母亲便住在那里。那些温柔的、怜悯的话今晚自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是他母亲的独生儿子,而她是个寡妇。”

这是星期日晚上,老太太坐在安静的花园窗前,正在读《圣经》;据他告诉我,她一直在用战栗的声音向自己念着一句话。他听到的是:“年轻人,我吩咐你起来!” [6]

他必须经过窗前;以往那失落的时代里的那双明亮的黑眼睛似乎在望着他。她的心告诉她,他是谁;她立刻走到门口,扑到了他的脖颈上。

“他从毁灭中挽救了我,让我重新做人,摆脱了恶名和耻辱。啊,愿上帝永远保佑他!上帝一定会保佑他!”

“上帝一定会保佑他!”老太太答道。“我知道他在天上!”然后她怜惜地喊道:“但是,啊,我亲爱的孩子,亲爱的孩子!”

从二等兵理查·双狄克在查塔姆入伍的那一天起,在他当二等兵、下士、中士、军士长、少尉、中尉的漫长过程中,除了他的拯救者,谁也没有听他讲过他的真实姓名或者他生平的经历,也没有听他讲过玛丽·马歇尔的名字。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他下定决心,为了赎罪,他要从此隐姓埋名,不再干扰那颗从前他得罪过、现在已恢复了平静的心;等他死后,让人们发现他挣扎过、痛苦过、从没忘记过她,然后,如果他们能宽恕他,相信他……好吧,时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但是那天夜里,他想起了两年来一直珍藏在心头的话:“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可以安慰她,正如可以安慰我一样。”他说出了一切。他逐渐觉得,仿佛在他进入中年之后,忽然发现了一位母亲;她逐渐觉得,仿佛她失去了儿子之后,又找到了一个儿子。在他滞留英国期间他作为一个陌生人缓慢而痛苦地进入的那个宁静的花园,成了他自己的家园。到春天他能够返回部队时,他才离开花园,心里觉得这是他第一次带着一个女人的祝福回到原来的旗子下!

他跟着这面旗子——它现在已破旧不堪,百孔千疮,几乎不像一面旗子了——走到了卡特勒布拉斯和利格尼 [7] 。滑铁卢战场上,6月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上午,在到处是人的可怕的沉寂中,他站在旗子旁边。直到那时,他心中那幅法国军官的画像,还没有找到它真实的原型。

那个著名的军团很早就开始行动了,在这些多事的岁月中,它第一次遭到了挫折,人们发现中尉理查·双狄克倒下了。为了替他复仇,整个团冲了上去,除了不省人事的他,没有留下一人。

他给运走了,一路上到处是泥潭和雨水积聚的土坑;原来的大路现在经过炮弹的捶打,锱重车的碾压,人和马的踹踏,运送伤兵的大车轮子的蹂躏,已变得坑坑洼洼,布满深沟;战场上横满了已死的和未死的人,血肉模糊,很难辨认人的形体了;人在呻吟,马在嘶叫,只是他都没有听到;那些马刚离开和平的生活道路,受不了躺在路边的掉队者的悲惨景象,但是它们再也不能进行重度劳累的旅程了;就在这一切中间,理查·双狄克中尉带着响彻英国的荣誉,给运到了布鲁塞尔,就生命得有感觉来说,他是死了,然而他还活着。他给小心翼翼送进医院,在那儿躺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漫长明朗的夏季过去了,终于秋收季节到了,战争留下的谷物也成熟了,收刈了。

太阳一再在拥挤的城市上空升起又落下,月光一再流泻在夜色朦胧的宁静的滑铁卢平原上,然而所有这些日子对理查·双狄克中尉说来,只是一片空白。兴高采烈的军队开进布鲁塞尔,又开走了;兄弟和父母、姊妹和妻子拥向那里,接受欢乐或悲伤的命运,然后又纷纷离开;钟声每天不断敲响,大建筑的阴影每天不断变换,亮光不断从黑暗中升起,街上不断有人走过,睡眠和阴冷的夜晚不断相继到来,然而那张大理石般的脸躺在床上,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仿佛这是理查·双狄克中尉墓上卧倒的雕像。

在漫长的噩梦中,经历了混乱的时间和空间之后,理查·双狄克中尉终于逐渐醒来,恢复了知觉,他看到了他所认识的一些军医的模糊影子,看到了青年时代熟悉的一些面貌——其中最可爱、最亲切的,是玛丽·马歇尔的脸,它显得忧虑重重,比他所能辨认的任何事物更像真的。他回到了秋季傍晚宁静美丽的景色中,回到了窗明几净的和平生活中,屋里的大窗户敞开着,窗外是阳台,阳台上飘拂着绿叶和清香扑鼻的鲜花,阳台外又是那明朗的天空;阳光普照着大地,把金黄的光线投射在他的床上。

周围这么安静,这么可爱,他认为他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汤顿,是你在我身边吗?”

一张脸俯在他上面。不是他的脸,是他母亲的脸。

“我是来照料你的。我们照料你好多个礼拜了。你早已搬到了这儿。你什么都不记得吗?”

“不记得。”

老太太吻了他的面颊,握住他的手,安慰着他。

“我的团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让我叫你母亲吧。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亲爱的。战争结束了,你的团是作战最英勇的一支部队。”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唇翕动着,他呜呜咽咽哭了,泪水淌到了面颊上。他还非常虚弱,虚弱得不能移动一下手。

“现在天黑了吗?”他随即问。

“没有。”

“那么只是我觉得黑?好像有个黑糊糊的影子飞过。但是它过去后,太阳,啊,那神圣的太阳,美丽的太阳!它照到了我的脸上。我想,我看到一片轻轻的白云从门口飘过。刚才没有人出去吗?”

她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她依然握着他的手,安慰着他。

从那时起,他逐渐复原了。复原得很慢,因为他头部受了重伤,身上中了子弹,每天只有一点点进展。等他有了足够的力气可以躺在床上讲话以后,他马上开始发现,汤顿太太一直在引导他回忆自己的经历。于是他记起了他的拯救者临终时的话,心想“这可以安慰她”。

一天他从梦中醒来,精神很好,便要求她给他念点什么。每逢他醒后,她总把帐子撩开一些,使她坐在床边做针线时可以看到他,但这时为了使光线柔和一些,她没有撩开帐子。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不是她的。

“你能见见一个陌生人吗?”那声音温柔地问,“你愿意与一个陌生人见面吗?”

“陌生人?”他反问道。那声音唤醒了记忆中的往事,他成为二等兵理查·双狄克以前的日子。

“现在是陌生人,但过去有一段时间不是,”那使他战栗的声音说。“理查,亲爱的理查,这么多年不通音信,我名叫……”

他喊出了她的名字:“玛丽!”她搂住了他,他的头靠在她胸口。

“我不是要破坏我草率的誓言,理查。这不是玛丽·马歇尔的嘴巴在讲话。我有了另一个名字。”

她结婚了。

“我有了另一个名字,理查。你听到过吗?”

“从没听到!”

他望着她的脸,它泛出了沉思似的美丽神采,那透过泪花的微笑叫他不能理解。

“再想想吧,理查。你能肯定,你从没听到我改变姓名吗?”

“从没听到!”

“不要转过头来看我,亲爱的理查。让它靠在我身上,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我爱上了一个慷慨高尚的人,我用整个心爱着他,年复一年地爱着他,忠实地、真诚地爱着他;我爱他,但不指望他的报答,我爱他,却对他的崇高品质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千千万万的人尊重他,热爱他;后来他亲密朋友的母亲找到了我,告诉我,他身经百战,但从没忘记我。在一次伟大的战役中,他负了伤。他给送到了布鲁塞尔,住在这儿,已奄奄一息。我到这儿照料他,护理他——为了这个目的,哪怕要我走遍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在他不认识任何别人的时候,他会认识我。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只要把他的头靠在你现在靠的地方,他便能默默地忍受痛苦。在他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时候,他与我结了婚,使他可以在死前叫我一声妻子。我亲爱的人,在那被遗忘的夜里,我接受的名字是……”

“现在我明白了!”他哽咽道。“模糊的回忆逐渐清楚了。它回来了。感谢上帝,我的心完全清醒了!我的玛丽,吻我吧,让我困倦的头颅靠在你的身上,否则我会被感激憋死。他临终的话实现了。我又见到了家园!”

好啦!他们得到了幸福。恢复期是漫长的,但他们始终是幸福的。地上的冰雪融化了,飞鸟在早春没有树叶的林子里歌唱,这时三个人第一次可以一起坐车外出,人们拥向敞篷马车欢呼,向理查·双狄克上尉表示祝贺。

但即使这时,上尉还不能回英国,为了完全康复,他必须在法国南方的气候中继续疗养一个时期。他们在罗讷河边找了个地方,离古城阿维尼翁不远,可以望见它那断裂的石桥,这已使他们十分满意。他们在那里共住了六个月,然后返回英国。三年后,汤顿太太老了——当然还不算太老,只是那对明亮的黑眼睛有些模糊了——想起她曾经由于换了个住地,身体变强壮了,决定再到那一带住一年。她带了一个忠心的仆人同行,这仆人是曾经抱过她的儿子的;他们约定,一年后由理查·双狄克去接她回国。

她时常写信给她的孩子们(她现在这么称呼他们),他们也常给她去信。她住在埃克斯一带,租了一个农民的房子,附近有一幢别墅。她认识了别墅的主人,他们是当地的法国人。这友谊的开始是她在葡萄园中常常遇见一个漂亮的孩子,那是个小姑娘,非常富有同情心,总是不知厌倦地听孤独的英国夫人讲她可怜的儿子和残酷的战争的故事。那家人家也像孩子一样和蔼可亲,最后她熟识了他们,接受了邀请,要在寓居的最后一个月住在他们家中。所有这一切,她都在写回国的信中陆续提到过,在最后一封信中,她附了一张别墅主人的便柬,那位主人客气地邀请德高望重的先生,理查·双狄克上尉莅临该地时,务必赏光住在他家。

双狄克上尉现在正当壮年,变得魁梧、漂亮,胸部和肩膀都比以前宽阔了,他写了谦恭有礼的回信,随后人也到了。和平已经三年了,在辽阔的国土上旅行时,他一路上祝福这个世界又得到了比较美好的生活。金黄色的谷物上不再沾染不自然的红色,它们给一捆捆扎着供人食用,而不是在硝烟弥漫中给人踩在脚下。炊烟从和平的屋顶上冉冉升起,不再见到熊熊燃烧的废墟。大车上载的是土地的丰富物产,不是伤员和尸体。对于看惯了相反的可怕情景的他,这一切确实显得赏心悦目,它们使他充满了温情,就这样,在一个深蓝色的晚上,他到达了埃克斯附近的古老别墅。

它本来是一座大城堡,年代久了,阴森森的,周围尽是圆形塔楼和熄灯器形状的建筑,铅屋顶高高耸起,窗户比阿拉丁的宫殿里还多 [8] 。由于天气热,格子百叶窗全都打开了,可以望见屋内杂乱的墙壁和走廊。一些宽敞的附属房屋已十分破旧,阴暗的树木密集成林,屋前的平台上花木扶疏,围着栏杆,蓄水池太浅,不能喷水,也太脏,不能使用了。到处是雕像、野草和一簇簇灌木丛,灌木丛周围的栏杆生满了青苔,似乎也成了树木,长出了奇形怪状的树枝。大门洞开——在那个乡下,每天炎热过去之后,门照例都是开的。上尉看到没有门铃和门环,便径自走了进去。

他跨进了一间高大的石厅,由于刚离开南方火热的阳光,石厅显得十分阴凉,昏暗无光。它的四周是高高的回廊,通向一套套房间,光线来自屋顶。他在那里也没看到铃。

“我的天,”上尉说着站住了,为自己靴子的嘎达声感到不安,“这像走进了幽灵的天地!”

他蓦地吃了一惊,退后了一步,觉得脸色也发白了。一个人站在回廊上向下注视着他,这就是那个法国军官,那个多年来一直藏在他心头的画像的原型。这画像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多么相像,每一条轮廓都一样!

他走开了,消失了,理查·双狄克上尉听到了他匆匆下楼,走向大厅的脚步声。他穿过拱形通道,进入了厅内。脸上那开朗而讶异的神色,与它在那个不祥的时刻的表现何其相似。

阁下是理查·双狄克上尉?能够接待他真太好了!非常非常对不起!仆人全都到屋外去了。花园里正好在庆祝一个小小的节日。就是说,这是我女儿的生日,承蒙汤顿夫人喜爱和保护的小女的生日。

他这么彬彬有礼,这么坦率,理查·双狄克上尉不能不伸出手去。“这是一个勇敢的英国人的手,”法国军官说,握住了手不放。“一个勇敢的英国人,哪怕他是我的敌人,我也应该像朋友一样尊敬他!我也是军人。”

“他不像我一样,不记得我了;他不像我,那天没有记住我的脸,”理查·双狄克上尉想。“我怎么告诉他呢?”

法国军官把客人带进花园,介绍给他的妻子,那是一个惹人喜爱的美貌女人,正与汤顿夫人一起坐在一个古色古香、奇形怪状的凉亭里。他的女儿奔上前来拥抱他,美丽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一个小男孩从几棵枯树中间的宽阔台阶上跌跌撞撞地爬下来,要抓住父亲的腿。不少小客人正在轻快的音乐伴奏下跳舞,所有的仆人和别墅周围的农民也在跳舞。这是一个天真快活的场面,似乎是为了把上尉旅途中的所见所闻,那些使他感到欣慰的和平景物推向高潮,才特地安排的。

他望着这一切,心里千头万绪,最后铃声响了,法国军官要求带他上他的屋里看看。他们走上楼梯,进入刚才军官俯视他的回廊,理查·双狄克上尉给殷勤地领进了一套屋子,外面那间很大,里面一间小些,每间里都有钟和帷幔、壁炉和黄铜架子,地上铺着花砖,还有各种凉快的设备,显得富丽堂皇、宽敞舒适。

“你到过滑铁卢吧,”法国军官说。

“到过,”理查·双狄克上尉回答,“还到过巴达霍斯。”

留下一人后,他的严峻声音仍在耳边回响,他坐在椅上思考:“我该怎么办,怎么告诉他呢?”很不幸,由于最近那场战争,英国军官和法国军官之间发生了许多次可悲的搏斗;这些搏斗,以及怎样避免那位军官的款待,成了理查·双狄克上尉心头最主要的思想。

他思考着,让时间逐渐流逝,却没有更衣准备用膳,这时汤顿太太在门外喊他了。她问,现在能不能把玛丽托他捎来的信给她。上尉心想:“尤其是他的母亲,我怎么告诉她呢?”

他赶紧让她进了屋子,她说道:“但愿你与这儿的主人成为终生的好友。他这么真诚,这么豪爽,理查,你们不可能不彼此尊敬。如果他还活着,”她吻了一下里面装着她儿子头发的小金匣(不免流下了眼泪),“他一定会喜欢他,因为他是高尚的,他会为那些使这样的人成为敌人的不祥日子终于过去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她走出了屋子,上尉在踱来踱去,先是走到一个窗口,从那儿可以望见花园中的舞会,然后走向另一个窗口,从那儿可以望见欢乐的景色与和平的葡萄园。

“我朋友的在天之灵啊,”他说,“这是你要这些美好的思想出现在我的心头吗?是你在我来到这儿,见到这个人以前,让我一路上看到这新时代的幸福景象吗?是你把你受过打击的母亲派来找我,使我放下了愤怒的手吗?是你在我耳边说,这个人也像你所做的,或者像我在你的帮助下获得新生后,在你的指导下所做的一样,只是为了尽自己的责任,别无其他吗?”

他坐下了,把头埋在手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作出了一生中第二次强有力的决定:在法国军官,或者他故世的朋友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决不把只有他知道的秘密告诉他们,或者任何别人。在那天用膳时,他一边与法国军官举杯祝酒,一边在心中以宽恕一切的、慈悲的上帝的名义,宽恕了他。

我的作为第一个穷旅人的故事到此结束了。但是,如果我今天再来讲它,我得附带说一句:现在时代变了,理查·双狄克少校的儿子和那个法国军官的儿子,已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成了朋友,为了共同的事业,代表各自的国家在并肩战斗,正如长期分开的弟兄在美好的时代中又会重新聚首,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 * *

[1] 罗彻斯特和查塔姆是伦敦以东邻接的两个小城。

[2] 理查的昵称。

[3] 1805年10月,英法海军在特拉法尔加海角大战,英军的胜利打破了拿破仑入侵英格兰的计划。

[4] 指伊比利亚半岛的战争,1808—1814年英军在这里抗击拿破仑的军队。巴达霍斯是西班牙的要塞,1812年惠灵顿率领英军攻占该地。

[5] 半岛战争中的最后一次战役,以英军胜利、法军失败结束。

[6] 《圣经》中的话,指上帝使人复活,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5章41节等。

[7] 滑铁卢附近的村庄,1815年6月拿破仑与英军在此激战。

[8] 阿拉丁是《天方夜谭》中的人物,他靠神灯建造的宫殿中,一间屋子有二十四扇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