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们六个人聚在一个大学时期的老同学的家里。话题转到了莎士比亚身上,我们谈到他的人物典型,谈到他怎么又深刻、又忠实地从人类“天性”的最深处描绘出那些典型来。我们特别赞赏他们那种活生生的真实性,他们那种平易习见的性格;我们每个人都举得出来我们遇见过的那些“哈姆雷特”,那些“奥赛罗”,那些“福斯达夫”,甚至还举得出一些“理查三世”和“麦克白”来(自然,后两种性格只是说有可能而已)。

“先生们,”我们的主人大声说,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认识一位‘李尔王’呢!”

“怎么一回事?”我们问他。

“真有这回事。我可以讲给你们听,你们想听吗?”

“请讲吧。”

我们的朋友马上就讲起来了。

“我全部的童年,”他开始说,“连我青年时代的初期,一直到十五岁,我都是在乡下,在我母亲的领地上度过的。我母亲是某省一个有钱的地主。那个离现在已经很遥远的时期,在我的记忆里所留下的最鲜明的印象,也许就是我们的近邻,一个名叫马丁·彼得罗维奇·哈尔洛夫的人物。那个印象的确是很难磨灭的: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哈尔洛夫这样的人了。你们自己不妨想象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在他那巨大的身体上安了一个形状古怪的头,这个头有些歪,完全看不出一点颈项的痕迹。头上像一堆枯草似的黄灰色的乱发几乎长到了浓眉旁边。那张仿佛给人剥去了皮似的宽阔的紫脸上隆起一根笔挺的酒糟鼻子,天蓝色的小眼睛高傲地圆睁着,那张也是很小的、弯曲而有裂纹的嘴也张得大大的,嘴的颜色跟脸上其他部分完全一样。从这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是十分有力,十分响亮……这声音叫人联想到装了铁条的运货马车经过崎岖不平的道路时铁条发出的叮当声;哈尔洛夫说起话来,就像在狂风中隔着一条宽阔的山谷对什么人在大声呼喊。要正确地说出哈尔洛夫脸上的表情很不容易,他的脸是那样宽……你觉得它不是一眼可以看得尽的!可是它又不使人感到讨厌,——你甚至从那里还可以看出一种威严,——不过,它很使人惊异,而且很不寻常。他有的是一双怎样的手啊!那真可说是蒲团大手了!他有的是怎样的手指,怎样的脚啊!我记得每逢我注视马丁·彼得罗维奇两俄尺宽的后背和磨石一般的肩膀的时候,我不能不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然而特别叫我感到惊奇的还是他的耳朵!它们完全像花卷形的面包,带皱褶的、弯弯的面包;他的脸颊从两边托起它们。马丁·彼得罗维奇不论是在冬天或者夏天,老是穿一身绿呢的哥萨克服装,束一条契尔克斯人的皮带,脚上还有一双擦过油的皮靴;我从没有看见他打过领带,真的,他要系领带干什么呢?他呼吸缓慢,而且十分沉重,就像一头公牛一样,可是他走路却没有一点声音!也许有人会想,他走进屋子来的时候,老是害怕会弄坏或者撞倒什么东西。所以他总是很小心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他多半侧着身子走,好像悄悄地溜过去似的。他真正有希腊神话中大力士赫克里斯的力气,所以四邻对他都非常尊敬,因为我们的老百姓到现在还崇拜民间英雄诗歌中的大力士。关于他的传说也一个接一个地给编造出来了。他们常常说:有一天,他在树林里遇见了一头熊,差不多把熊都制服了;又有一天,他在他的养蜂场里捉到一个陌生的小偷,他把这个人连车带马一起扔到篱笆外面去了,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哈尔洛夫本人从不夸耀他的力气。他老是说:“如果我右手真有腕力,那也是上帝的意思!”他是一个傲慢的人:只是他并不夸耀自己的力气,他夸耀的是他的身份,他的血统,和他的脑子。

“我们的家族是从胡瑞典(他把瑞典这一个字说成了这样的)来的,是从胡瑞典人哈尔路斯传下来的,”他肯定地说;“在失明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1]统治公国的时代(这是什么年代呀!),他到了俄罗斯,这位胡瑞典人哈尔路斯不愿做芬兰的伯爵——宁肯当俄国的贵族,他的名字载在金册上。这就是我们哈尔洛夫族的来源!……也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全哈尔洛夫族的人生来都有金黄色头发,明亮的眼睛,白净的皮肤,因为我们是冰雪的子孙!”

“但是,马丁·彼得罗维奇,”我反驳他道,“历史上从来没有失明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这个人,只有恐怖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失明的’是伟大的大公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外号。”

“让你去胡说!”哈尔洛夫从容地对我说,“要是我这样说,事情就是这样!”

有一天,我母亲忽然想起当面称赞他真是一个出色的大公无私的人。

“啊哟,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他几乎发火地说;“您忽然来称赞我是什么意思!我们,贵族们怎么能有另外一种样子呢;种田的,养蜂的,农奴等等连想都不敢想我们会有缺点!我——一个姓哈尔洛夫的人,我的家族从哪儿来的……(这个时候,他把手举得高高的,指着头顶上的天花板)要我不做正派人!那怎么可能呢?”

又有一天,一位从外地来的、到我母亲家做客的贵人忽然想拿马丁·彼得罗维奇开玩笑。马丁·彼得罗维奇又讲到了那个到俄罗斯来的胡瑞典人哈尔路斯……

“是在上古时代吧?”贵人插嘴说。

“不,不是在上古时代,而是伟大的大公、失明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时代。”

“不过,我这样想,”贵人继续往下说,“您的家族还要更古老些,甚至要回溯到太古时代,那个时候还可以看到第三纪的乳齿象和大惰兽呢……”

马丁·彼得罗维奇对这些科学上的名词完全一窍不通,不过他明白这位贵人在嘲笑他。

“也许吧,”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的家族当然是非常古老的;在我们祖先到莫斯科来的时候,他的确说过,那儿有一个并不比您阁下更傻的傻瓜,而那种傻瓜一千年才生一个呢。”

这位贵人气极了,可是哈尔洛夫昂起头,翘起下巴,哼哼鼻子,扬长而去。两天以后,他又来了。我母亲责备他。“太太,我给他点教训,”哈尔洛夫打岔说,“他不先问问明白,在跟谁打交道,就敢放肆。他还年轻呢,应当教训他。”那位贵人的年龄几乎跟哈尔洛夫的不相上下,可是这个巨人向来不把任何人当作成年人看待。他有极大的自信,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世界上哪有这种人?”他这样问道,于是他突然发出短促而震耳的哈哈大笑声来了。

我母亲对朋友非常挑剔,可是她非常亲切地接待哈尔洛夫,对他宽容极了。二十五年以前,他在悬崖的边沿拉住了她的马车,救了她的性命,那个时候马已经落下去了。牵曳的皮条和马具上的革带已经断了,可是马丁·彼得罗维奇还是紧紧地抓住车轮不放手——虽然,他的指甲下面已经迸出了鲜血。我母亲还帮助他成了家:她把一个在她家里养大的十七岁的孤女嫁给他,他当时已经过了四十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妻子是一个非常娇弱的女人,人们说,他是把她托在手掌心上带回家去的。可是她跟他在一起并没有生活多久。她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在她死后,我母亲还是继续照顾马丁·彼得罗维奇;她把他的大女儿送进省城寄宿学校念书,后来又替她找了丈夫,而且她暗中也替小女儿物色了丈夫。哈尔洛夫管理田产很有本领,他有三百俄亩[2]的田地,还慢慢地盖起房屋来了;说到农民们对他怎样服从——那真是无法形容出来的!哈尔洛夫因为身体肥胖的缘故,几乎从不走路!大地也受不了他的体重。他不论到哪儿去,总是坐一辆矮矮的四轮无篷马车,亲自驾马,这匹瘦骨嶙嶙、三十岁的老母马肩上还带一块伤疤:这还是在博罗丁诺战役[3]中给近卫骑兵团上士当坐骑时受的伤。这匹老马总有点瘸,而且不知怎么的,四条腿一齐瘸;它不能一步一步走,只能跑一阵,跳一阵;它吃田坎上长的艾和苦艾,我从没有看见别的马吃过这种植物。我记得我老是想不通这匹半死半活的瘦马怎么载得起这个可怕的重荷。我不敢重复说,我那位邻居到底有多少普特重。在那辆赛跑用的马车上,坐在马丁·彼得罗维奇背后的是他那个浅黑色皮肤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他的整个身子和脸紧紧贴住主人,他的赤脚站在马车的后车轴上,跟这个巨大的身躯在一块儿,他好像是一片偶然粘在他身上的小树叶,或者一条蛆虫似的。也就是这个小听差,每星期替马丁·彼得罗维奇刮一次胡子。有人说,他是站在桌子上替主人刮胡子的;又有些爱开玩笑的人说,他不得不绕着主人的下巴跑来跑去来做这项工作。哈尔洛夫不喜欢老待在家里,因此人们经常看到他总是驾着那辆轻便马车[4]在路上跑,他一只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神气活现地支在膝盖上,臂肘向上弯出),头上戴一顶很小的老式无檐帽。他那对熊眼似的小眼睛精神抖擞地望着四周,他用响亮的声音跟遇见的一切农民、小市民、商人打招呼。他非常不喜欢教士,见到他们,他总要大声地奚落一番;有一天,他驾车赶上了我(我是带着猎枪出来散步的),看见一只躺在路旁的兔子,就大吼一声,这吼声和它的余音一直到晚上还在我的耳边响个不停。

我已经说过,我母亲对待马丁·彼得罗维奇非常亲切;她知道,他对她本人怀着多么深的敬意。“太太,贵夫人!她是我们一流人。”他老是这样说起她。他称她为恩人,她也把他当作一个忠心的巨人,为了保护她,他会毫不迟疑地挺身出来,一个人对付一大群农民;虽然这一类乱子,连想都没有人想到会有发生的可能性,但是,根据我母亲的看法,没有丈夫的女人(她早年居孀)对像马丁·彼得罗维奇这样的保护人是不应该轻视的。并且,他是一个性子直爽的人,从不逢迎人,不向人借钱,又不喝酒;再说,他也不是一个傻瓜,虽然,他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母亲信任马丁·彼得罗维奇。有一天,她忽然想到要立遗嘱,就请他当见证人,他特地赶车回家去拿铁边圆眼镜,——不戴眼镜他无法写字;他在鼻梁上架着眼镜,一面喘气,一面喷气,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好不容易地勉强描成他的官级、教名、父称和姓,并且还给这些四四方方的很大的字母绘上花边和字尾;可是他一完成这件工作,就说,他已经精疲力尽,在他看来写字也好,捉跳蚤也好,都是一样困难的事情。是的,我母亲尊敬他……然而,在我们家里,却不让他到饭厅以外的地方去。他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气味:土地味,树林腐烂味,沼地烂泥味。我那个老奶妈常常肯定地说:“真是一个树精呀!”吃饭的时候,马丁·彼得罗维奇总是坐在角落里一张特别的桌子跟前。对于这件事他并不见怪,他知道别人坐在他旁边会感到不舒服,而且这样他也可以吃得自在些。我猜想,自从波里菲姆[5]的时候以来,没有人吃得像他这么多的。为了怕他吃不饱,在开饭的时候,总是先给他端上一罐六磅重的粥:“你知道,要不然,你会把我的饭菜都吃光的!”我母亲说。“是这样的,太太,我能够吃光它!”马丁·彼得罗维奇边笑边说。

母亲喜欢听他讲他对于田产管理的各种意见;然而她不能够多忍受他的声音。

“亲爱的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大声说。“你至少得找人医治你的嗓门,怎么哪!把我耳朵完全震聋了。简直是个大喇叭!”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恩人!”马丁·彼得罗维奇照例地回答道。“我管不了自己的嗓门啊。可是请您想想,又有哪一种药对我有效呢?我还不如少说话好。”

真的,我想也没有一种药对马丁·彼得罗维奇有用处。他从来不生病。

他不善于讲故事,也不喜欢讲故事。“话讲多了要气喘的!”他用责备的口吻说。只是有人向他提到一八一二年战争的时候(那时候他在民团服务,得到过一枚青铜勋章,每逢节日,他就把它挂在圣弗拉基米尔绶带上),向他问到法国人的时候,他才讲一两个故事,然而,他总是肯定地说,从没有什么真正的法国人到过俄国,只有一些因为饥饿而拥进来的抢劫者,而且他还在树林里把这些废物揍过好多次。

其实,连这个坚强而自信的巨人也有忧郁和沉思的时候。有时并没有任何明确的原因,他会突然愁闷起来;一个人锁在自己的屋子里,嗡嗡地哼着,就像一整窝蜜蜂似的嗡嗡地哼着;要不然便把他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叫来,吩咐他大声朗读偶然流传到他家里来的独一无二的书,诺维科夫主编的《勤劳者娱闲录》[6]的零本,或者叫他唱歌。马克西姆卡由于一个奇怪的机会学会了照音节读书,他读起来,照例把字眼读得断断续续,重音颠倒,大声念出像下面的句子:“但是热—情的人从他在生物中发见的那种空白里,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他说,任何个别的生物不能使我幸—福!”如此等等。或者他尖着细嗓子唱起一首悲歌,只能让人听出这样的调子:“伊……伊……嗳……伊……嗳……伊……啊啊……斯卡!……噢……呜……呜……皮……伊……伊……伊……拉!”于是马丁·彼得罗维奇就摇着头,提到人生无常,提到万物都要化为尘埃,都要像草一样枯萎,会死去,不再存在世上!有一幅画不知怎样落到了他的手里,这幅画上绘着一支燃烧着的蜡烛,风鼓着脸颊从四面八方吹着它,下面题着:“人生如斯!”他非常喜欢这张画;他把它挂在自己的书房里,但是在平日,忧郁病不发作的时候,他总是把画面朝里挂在墙上,免得叫他惶惑不安。哈尔洛夫这个巨人,他竟怕死!然而在他忧郁病发作的时候,他还是很少求助于宗教,或者祷告;他倒是更信赖他自己的智慧。他对宗教并没有特别的信仰,他也不常去教堂;真的,他说过,他不常去教堂,因为他害怕自己的巨大身子会把别人全挤到教堂外面去。平常马丁·彼得罗维奇总是吹口哨来结束他的忧郁病——于是他突然高声叫人把他的轻便马车驾好,他马上打起马跑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他猛然把那只闲着的手在小帽的帽舌上挥了一下,仿佛想说:现在我什么也不在乎了!他是一个道地的俄罗斯人。

像马丁·彼得罗维奇那样的大力士大多数都属于性格冷静的类型;相反地,他却非常容易激怒。特别是一个叫贝奇科夫的人(他亡故妻子的兄弟)叫他忍受不了——这个人不知道是以丑角的身份,还是以食客的资格经常住在我们家里;贝奇科夫从小就让人起了一个“苏威尼尔”[7]的外号,于是“苏威尼尔”就让大家叫开了,连仆人们都叫他苏威尼尔·季莫费伊奇。他真正的名字,似乎连他本人都搞不清楚了。他是一个可怜虫,大家都瞧不起他!换句话说,一个寄生虫。他嘴里有一边牙齿全落了,所以他的起皱纹的瘦脸现出了一边歪的样子。他永远忙忙碌碌,坐立不安;他常常偷偷地蹓到女仆的屋子里,或者到账房间去,或者到神父的住宅去,再不然就到村长的小屋去;他到处都给人家赶了出来,他也只是耸耸肩膀,眯起自己的斜眼睛,发出一声难听的碎笑,声音轻得像涮酒瓶的声音一样。我总觉得,苏威尼尔要是有了钱他会变成一个怎样荒淫、凶恶、甚至残暴的坏人。贫穷强制地“管束”了他。只有在节日才允许他喝酒。遵照我母亲的命令,给他衣服穿得十分体面,因为他晚上要陪她玩“皮凯特”,或者“波士顿”[8]。苏威尼尔常常反复地说:“我出这个,对不起,麻上(马上)出,麻上出。”母亲烦恼地问他道:“什么麻上呀?”他立刻缩回了手,胆怯地、结结巴巴地说:“请您吩咐吧,太太!”他最感兴趣的事就是在门口偷听,挑拨是非,尤其是“嘲笑”,愚弄人;他就那样地“嘲笑”人,好像他有这样做的权利似的,好像他为什么事情在报复似的。他称呼马丁·彼得罗维奇做老兄,而且使马丁·彼得罗维奇对他讨厌得要命。“您为什么要害死我姐姐玛加丽塔·季莫费也夫娜?”他老是纠缠着马丁·彼得罗维奇,一面在他面前转来转去,一面吃吃地笑着。有一天马丁·彼得罗维奇坐在台球房里,那间阴凉的屋子里从没有人看见过一只苍蝇,我们的邻居向来怕热,怕太阳,因此很满意这间屋子。他坐在墙壁和弹子台的中间。苏威尼尔在他的“大肚皮”跟前来回跑着,戏弄他,对他做鬼脸……马丁·彼得罗维奇要赶他出去,就伸出了两只手。幸好苏威尼尔躲得快,他姐夫的手掌劈到台球台的边沿——笨重的木台面马上脱离那六根螺旋钉飞下来了……要是苏威尼尔落在这双有力的掌心底下,他会变成什么样的肉饼啊!

好久以来,我就想去看看马丁·彼得罗维奇家里安排得怎么样,他有一所什么样的宅子?有一天,我自告奋勇地骑马送他到叶西科沃(他的领地的名称)去。“说实话!你是想来看看我的王国吧,”马丁·彼得罗维奇说。“好!我就带你去看看花园、住宅、打谷场——和一切。我的好东西多着呢!”我们就去了。我们的村子离叶西科沃不过三俄里的光景。“看,这就是我的王国!”突然马丁·彼得罗维奇大声叫起来,一边极力想回过他那扭不动的脑袋,一边用手左右指点着。“全是我的!”哈尔洛夫的住宅在一座山坡的顶上;山脚下,有几所贫穷农民的小屋,紧紧靠在小池子旁边。小池边的埠头上,一个农家老婆婆穿着自己织的方格子裙子,正在用洗衣棒敲打绞起来的湿衣服。

“阿克西尼娅!”马丁·彼得罗维奇喊道,他的声音使得邻近燕麦田上的白嘴鸦成群地飞走了。“你在洗你丈夫的裤子吗?”

老农妇马上回过头来,深深地鞠一个躬。

“老爷,是洗裤子,”她小声应道。

“怎么样!你看这儿,”马丁·彼得罗维奇一边让马顺着半朽的篱笆缓缓地跑着,一边说下去,“这是我的大麻;——那边是农民的;你看出差别来吗?这儿就是我的花园了;苹果树是我种的,柳树——也是我种的。要不然,这儿连一棵树也没有。你看那个——你可以学到一点东西!”

我们弯进围着篱笆的院子里去;正对着院子的大门,有一所年久失修的侧屋,干草铺的屋顶,门阶上支着柱子;大门旁边另外有一所较新的有小阁楼的侧屋——就是这一所也是歪歪倒倒的。“这儿你又可以学到一点东西,”哈尔洛夫说;“你看,我们父辈住的是怎样的小房子;现在你看,我自己在那边建筑了一所怎样的大宅子。”这所“大宅子”好像是纸牌搭成的屋子。五六只狗,一只比一只更显得毛茸茸,更显得难看,汪汪地狂吠着欢迎我们。“牧羊狗!”马丁·彼得罗维奇说,“真正的克里木的纯种!嘘嘘,你这个疯子!瞧我不把你们一只一只捉来吊死!”在新宅子的门阶上出现了一个穿粗布长袍的年轻人,他是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大女儿的丈夫。他轻快地跳到马车跟前,恭敬地搀扶他那位正在下车的岳父的臂肘——另一只手甚至朝前动了一下,好像想接住他岳父那只巨人的脚一样,这时他岳父正向前弯着身子,提起脚跨过了座位;然后,他又扶我下马。

“安娜!”哈尔洛夫大声喊道。“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儿子光临我们家来了;我们得好好地款待他啊。可是叶芙兰皮优什卡[9]在哪儿?”(他的大女儿叫安娜,小女儿叫叶芙兰皮亚。)

“她不在家,她到田里采矢车菊去了,”安娜从门边一扇小窗里探出头来,答道。

“有奶渣吗?”哈尔洛夫问道。

“有。”

“也有鲜奶油吗?”

“有。”

“好,把它们端上桌子吧,我现在要带他去看看我的书房。请您往这儿走,这儿走,”他朝我转过身来,用食指邀请似地对我说。在他自己家里,他不用“你”来称呼我了:他觉得做主人应该有礼貌。他带我沿着一条走廊走。“这是我住的地方,”他一边侧着身子跨进一道宽门的门槛,一边说。“这儿就是我的书房。请进来吧!”

间书房原来是一间没有粉刷过、几乎空空荡荡的大屋子。两根马鞭子挂在随便钉在墙上的钉子上面,一顶变了色的三角帽,一支单筒枪,一把马刀,一副样子古怪、挂着许多金属片的马轭和那幅绘着“风中残烛”的画;一个角落里放的一张木制长躺椅上铺着一条花毯子。上百只苍蝇密密地聚在天花板上嗡嗡地哼着;然而这间屋子很阴凉,只是它有马丁·彼得罗维奇身上永远有的那种特别的树林气味,而且非常强烈。

“怎么样,我的书房不坏吧,”哈尔洛夫问我道。

“好极了。”

“你看,那儿挂着我的荷兰马轭,”哈尔洛夫接着说,他对我又恢复了“你”的称呼,“很出色的马轭!我跟犹太人换来的。你来好好地看看吧!”

“马轭很好。”

“很实用!你来闻闻……多好的皮子!”

我闻了闻马轭,除了腐臭的鱼油味外——再也闻不出什么了。

“好,请坐吧——坐在那边那把小椅子上,做我的客人吧,”哈尔洛夫说,他自己就靠在长躺椅上,仿佛要打瞌睡的样子,闭上眼睛,甚至喘起气来了。我默默地望着他,我不能不感到十分惊奇:他是一座小山——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突然惊醒过来。

“安娜!”他大声喊道,他说话的时候,他那个大肚子一起一伏,好像海洋里的波浪似的。“你在干什么?赶快啊!难道你没有听见我的话?”

“什么都准备好了,亲爱的爸爸,请过来吧,”他女儿的声音应道。

我看见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命令执行得这么快,不禁暗暗地感到惊奇;我跟着他走进客厅,在铺上红底白花的桌布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点心:乳渣,奶油,小麦面包,还有捣碎的砂糖和生姜。我在对付乳渣的时候,马丁·彼得罗维奇亲切地嘀咕着:“小朋友,吃吧,小家伙,吃吧,不要嫌我们乡下的食品啊。”他又在角落里坐下来,仿佛又在打瞌睡了。安娜·马丁诺夫娜低垂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我面前,我从窗口可以看见她丈夫牵着我那匹德国种的跑马在院子里来回走着,两只手一边在搓马嚼的链子。

我母亲不喜欢哈尔洛夫的大女儿,她管她叫骄傲的女人。安娜·马丁诺夫娜几乎从不来拜访我们,她在我母亲面前举止庄重而冷淡,虽然由于母亲的恩惠,她才能够进寄宿学校受到教育,才能够结婚,才能够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收到一千卢布和一条稍微用旧了的黄色的土耳其披巾。她是一个中等身材、瘦弱的女人;她的举动非常灵活,轻快;她有一头浓密的亚麻色头发;在她那浅黑色美丽的脸上突出来一对虽然有些古怪、却也动人的淡蓝色的细长眼睛;她有一根笔直的、瘦削的鼻子;她的嘴唇也是薄薄的,下巴像“发针”的样子。无论谁看见她,一定会想:“唔,你是一个多聪明的女人——可是没有好心眼!”但是,她身上却有一种动人的力量,连她满脸荞麦似的黑痣也跟她十分相称,而且更增强她给人唤起的那种感情。她把双手插在头巾里,偷偷地——由上到下地(我坐着,她站着)——看我;一种恶意的微笑在她的嘴唇上、她的脸颊上、她的长睫毛的阴影里出现了。这微笑好像在说:“哼,你是个娇生惯养的阔少爷!”她每一呼吸的时候,她的鼻孔总要微微地胀大,这也有点古怪;可是我依然觉得,要是安娜·马丁诺夫娜居然爱上了我,或者只是想用她那冷酷无情的薄嘴唇来吻我,——我就会高兴得直跳到天花板那样高。我知道,她非常严厉,而且苛求,乡下女人和姑娘们看见她害怕得像见了火一样。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安娜·马丁诺夫娜暗暗地激动了我的幻想……然而,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就在那样的年纪!……

马丁·彼得罗维奇又醒过来了。

“安娜!”他喊道,“你还是弹弹钢琴吧……年轻的先生爱听这个。”

我朝四面看:屋子里有一架类似钢琴的可怜的东西。

“好吧,亲爱的爸爸,”安娜·马丁诺夫娜回答道。“只是我给他弹些什么呢?他对这个不会发生兴趣的。”

“那么,在寄宿学堂里人家教你弹什么呢?”

“我全忘光了……而且琴键也走音了。”

安娜·马丁诺夫娜的嗓子很好听:响亮而又带凄凉……好像猛禽的叫声。

“好吧,”马丁·彼得罗维奇说,他又沉思起来了。“好吧,”他又说,“那么您去不去打谷场看看,有兴趣吗?沃洛季卡[10]会给您引路。喂,沃洛季卡!”他大声唤他的女婿,那个人还牵着我的马在院子里遛来遛去。“你就带他上打谷场去……把我的农场……大概地……指点给他看看。可是我得睡一会儿了!好吧!祝您好运气!”

他走出屋子,我跟着他出去。安娜·马丁诺夫娜马上敏捷地,仿佛还带着怨恨的神情动手收拾桌子。我走到门口,还转过身子向她行礼;然而她好像没有看见我在鞠躬,只是又笑了,而且比上一次笑得更带恶意!

我从哈尔洛夫的女婿手里牵过马来,拉住它的缰绳。我们一块儿走到打谷场去,可是因为那里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同时他也不能想象:像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孩子对农业会发生特殊的爱好,所以我们便穿过花园回到大路上了。

我跟哈尔洛夫的女婿很熟。他姓斯廖特金,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斯廖特金;他是一个孤儿,给我母亲办事的一个小职员的儿子,而且是由她抚养大的。起先他给安置在县立学校里,以后他进了“世袭领地办事处”,后来又给安插在国营商店里做事,最后他跟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女儿结了婚。我母亲老叫他“小犹太”,事实上,他的鬈发,他的永远潮润的、像煮熟了的李子般的黑眼睛,他的鹰钩鼻子,他的鲜红的大嘴都使人想到犹太人的样子,只是他的肤色白皙,而且从整个来说,他倒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只要跟他个人的利益没有冲突的时候,他倒乐于给人效劳。要是牵涉到他个人的利益,他因贪欲马上会失去自制的力量,甚至会到痛哭流涕的地步。为了求得一块破布,他会纠缠你一整天;要是你许他的事情没有立刻做到,他会上百次地提醒你,会抱怨,会唠叨不止。他喜欢提着枪在田野里游荡;他偶然猎到一只兔子或者野鸭的时候,他会带着特别的感情把他猎到的东西扔到猎袋里去,一面说:“喂,现在你没有办法了,逃不掉啦!现在可要让我享受了!”

“您这匹小马很好,”他一面扶我上马鞍,一面用不大清楚的声音说;“我多么希望有一匹这样的马!但是我哪儿会有呢?我没有这样好福气。要是您肯替我问问您母亲……提醒她。”

“可是她允许过您吗?”

“要是她允许过,那多好!没有;可是我猜想,照她莫大的宽宏大量……”

“您最好向马丁·彼得罗维奇要吧。”

“向马丁·彼得罗维奇要!”斯廖特金拖长声音重说了一遍。“在他看来,我跟那个不中用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没有两样。他多么虐待我们,从他手里你就不要想看到什么劳动的报酬。”

“真的吗?”

“真是凭天老爷说的话。那时候他会说:‘我的话是神圣的!’就这样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了。问与不问——有什么两样!而且我的老婆,安娜·马丁诺夫娜不像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那样得到他的宠爱。”

“啊,我的老天爷,我的老爷子啊!”突然他自己改变了话题,绝望地拍起手来了。“请您看吧:哪个坏蛋把整整半‘阿西明尼克’[11]的燕麦,把我们的燕麦割走了。怎么样呢?这是什么世道啊!强盗,强盗!真的,别人说得太好了,不要相信叶西加沃,别西加沃,叶烈诺,别里诺。”(这是四个邻近村子的名称。)“啊,啊!这是怎么啦!足足损失一个半卢布,也许还要损失两个卢布呢!”

斯廖特金的声音里差不多有了哭声了。我用腿夹一下马肚皮,便从他身边跑开了。

斯廖特金的叫声还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突然,在路的拐角,我遇见了哈尔洛夫的第二个女儿叶芙兰皮亚,正如安娜·马丁诺夫娜所说,她是到田里去采矢车菊的。她头上戴一顶用矢车菊编得密密的花冠。我们互相默默地行了礼。叶芙兰皮亚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并不比她姐姐差一点儿,不过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的美人。她的身材高大,身体结实;她身上的一切全是大的,不论她的头,她的手,她的脚,她的雪白的牙齿,特别是那对懒洋洋的、含情脉脉的眼睛,像玻璃珠子似的、深蓝色的鼓眼睛。她身上的一切,甚至可以说是壮丽的(她才不愧为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女儿),然而她很美。显然,她不知道怎么来处理她那粗粗的金色大辫子,就把它在头顶上盘了三圈。她那玫瑰一样鲜艳的嘴唇非常可爱,她说话的时候,她的上唇的正中部分非常动人地微微朝上翘起来。然而她的大眼睛的眼神却有一种野性的,几乎可说是严峻的东西。马丁·彼得罗维奇总是这样说她:“任性的孩子,哥萨克的血统!”我有些怕她……这个威严的美人叫我想起她的父亲来。

我的马还不曾走了多远,我就听见她唱起歌来,她的嗓子平而有力,但又有点尖,是道地的农民的嗓子;后来她的歌声突然中止了。我朝四面望,看见她站在小山顶上,在哈尔洛夫的女婿身边,脸朝着那片被人割去了阿西明尼克燕麦的麦田。斯廖特金伸着手臂指来划去,她却一动也不动。太阳照亮了她高大的身形,她头上的矢车菊花冠发出蓝色的光。

先生们,我记得我已经跟你们说过,我母亲已经替哈尔洛夫的二女儿物色了一个丈夫。他是我们的一个最穷的邻人,退伍的陆军少校日特科夫,加夫里洛·费杜雷奇;像他自己不免有点自满地所说的那样,他已经不年轻了,而且他好像还介绍自己是一个“受过打击,经过风霜的人”。他不过略通文墨,为人十分愚蠢,可是暗地里却想当我母亲的总管,因为他自己觉得是一个“搞实际工作的人”。他常常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至于另一方面呢,先生,就是农民的牙齿我都要数数呢——这类事我太清楚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解释说,“因为我习惯了,我是指我从前的职务。”要是日特科夫稍微聪明一点,他就会明白,他绝没有机会做我母亲的总管,因为要他做总管,先得把现任总管克维钦斯基辞退,那是一个个性很强、非常能干的波兰人,我母亲对他完全信任。日特科夫有一张长长的马脸,他满头土白色的浓发,甚至长到眼睛下面、脸颊上来了;就是在严寒的天气,他也是满脸流下像露珠似的大汗。他见到我母亲,立刻站得笔挺,头也热心地晃起来,一双大手轻轻地拍着大腿,于是他的整个身子仿佛都在高声叫喊:“请吩咐吧!……我马上效劳!”我母亲对他的才能并不存幻想,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安排他跟叶芙兰皮亚的婚事。

“我亲爱的先生,只是你对付得了她吗?”有一天,我母亲问他道。

日特科夫自满地微笑了。

“啊,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把一整连的兵都管得很有秩序;他们在我手里可服帖呢;那么,这算是哪回事呢,太太?不费力的小事情!”

“一连兵是一回事,我亲爱的先生,而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一个妻子又是一回事,”我母亲不高兴地说。

“啊,太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日特科夫又大声说。“这个我们大家都很明白。一句话:年轻小姐,娇弱的女人!”

“看吧!”我母亲后来决定了。“叶芙兰皮亚是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有一天——事情发生在六月,将近黄昏的时候——仆人进来通报马丁·彼得罗维奇来拜访。我母亲大吃一惊:我们有一个多星期没有看见他了,而且他从来没有在这样迟的时候来拜访过我们。“出了什么事情吧!”她小声地嚷道。马丁·彼得罗维奇一进屋子,马上就坐到门口一把椅子上,他脸上带着那样不寻常的表情,显得那么心事重重,又那么苍白,连我母亲都不自觉地高声把刚才那句话又说出来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小眼睛望着母亲,他不说一句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又沉默了;后来他终于解释地说,他为了一件事情来的……那……这种事……因为……

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突然站起来,走出去了。

母亲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立刻去追赶马丁·彼得罗维奇,务必把他带回来,可是马丁·彼得罗维奇早已坐上四轮马车走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古怪的举动和他那异乎寻常的脸色不但使母亲惊讶,甚至叫她不安了,第二天早晨她正要差人到他那里去的时候,他自己又在她面前出现了。这一次他显得比较平静了。

“说吧,亲爱的朋友,你说吧,”我母亲看见他,便嚷起来,“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呢?我昨天真的想过:老天爷!——我这样想,——我的老朋友会不会发疯了?”

“太太,我没有发疯,”马丁·彼得罗维奇回答道,“我不是那种人。但是我要跟您商量。”

“商量什么?”

“只是我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叫您不高兴呢……”

“讲吧,讲吧,我的朋友,可是讲得简单一点。不要叫我激动啊!那么这是什么事呢?讲得简单一点吧。或者,你又发了忧郁病吧?”

哈尔洛夫皱皱眉头。

“不,不是忧郁病——忧郁病总是上半月发作的;但是,太太,请允许我向您请教,您对死是怎样看法?”

母亲大吃一惊。

“什么?”

“关于死。死会不会放过这个世界上的哪一个人?”

“我的朋友,这个你去胡思乱想它干什么?我们中间谁会不死呢?虽然你生来是一个巨人,——可是你也有一个最后的归宿。”

“有!啊,有!”哈尔洛夫应声道,他垂头丧气了。“我做了一个梦……”后来他慢吞吞地说。

“你在说什么?”母亲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梦啊,”他又说了一遍。“要知道我是一个爱做梦的人!”

“你?”

“是啊,我!您还不知道吗?”哈尔洛夫叹息道。“好吧,这就是说……太太,一个多星期以前,圣彼得斋日前最后一个食肉日里,吃过午饭我躺着稍为休息一下,唔,我睡着了,我看见好像是一匹黑色小马跑进我屋子来了。于是这匹小马便开始玩,咧开嘴笑起来。这匹小马黑得活像一只甲虫。”

哈尔洛夫闭上了嘴。

“以后呢?”母亲说。

“这匹小马突然一转身,朝着我左边肘臂踢了一脚,正好就踢在关节上!我醒过来了:可是我那只手臂,还有我的左腿全不会动了。唔,我想,这是麻痹症吧。可是我把手脚上下地伸展,于是又能够动了;只是好久以来,小关节上有一种蚂蚁爬的感觉,现在还有这种感觉呢。我一张开手掌,就起了这种蚂蚁爬的感觉。”

“那么,马丁·彼得罗维奇,你一定不知怎么样把手臂压坏了。”

“不,太太;请您不要这样说!这是在对我警告……就是说,来报告我的死讯。”

“唔,你又来了!”母亲正要说下去。

“警告!它在说,人啊,你准备着吧。太太,就是这件事,因此我毫不耽搁地跑来告诉您。我不希望,”哈尔洛夫突然大声叫起来,“死会突然把我这个上帝的仆人带走,所以我打定了主意:趁我现在还活着的时候,按照万能上帝所指示我的那样,把我的田产分给我的两个女儿:安娜和叶芙兰皮亚。”马丁·彼得罗维奇停顿了一下,大声叹气,又接下去说:“不能拖延了。”

“什么?这是好事情呀,”我母亲说,“只是我以为,你不必这样急。”

“我希望这件事情,”哈尔洛夫继续说,他的嗓子提得更高了,“遵照应有的手续和法律办理,所以恭请令郎德米特里·谢苗诺维奇——太太,我不敢来麻烦您,——就请令郎德米特里·谢苗诺维奇光临,我还要舍亲贝奇科夫履行亲属的职务——在签订正式文约,授予我两个女儿,已嫁的安娜,和未婚的叶芙兰皮亚以全部产业所有权的时候出席;该文约将于后天正午十二时,在我本人的领地叶西科沃,又名科左里金诺,在邀请来的地方当局、官吏参与下签字生效。”

马丁·彼得罗维奇勉强说完了这一段显然是硬记在心里的话,而且时时被叹息声打断……他仿佛透不过气来了;他苍白的脸色又变成了紫红色,他擦脸上的汗,擦了好几次。

“那么,你已经拟好了分产文约吗?”我母亲问道。“你什么时候把它写成的?”

“写成了……啊!不喝……不吃……”

“自己写的吗?”

“沃洛季卡……啊!他帮我写的。”

“申请书送上去了没有?”

“送上去了,法院也批准了,也通知了县法庭,地方法庭的临时分庭……啊!届时也要派人来参加。”

母亲微笑了。

“我懂了,马丁·彼得罗维奇,你把一切都办理妥当了,——真是太快了!这就是说,你没有给自己留一笔钱吗?”

“太太,没有留!”

“原来如此!你还说要跟我商量。好吧,米坚卡[12]一定来;我也让苏威尼尔跟他一块儿来,我会跟克维钦斯基说的……你还没有请加夫里洛·费杜雷奇?”

“加夫里洛·费杜雷奇……日特科夫先生……他也从我这儿……得到通知了。当作未来的女婿,我应该通知他!”

看来,马丁·彼得罗维奇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口才了。而且我老是觉得,他仿佛不十分满意我母亲为他女儿找的未婚夫;也许,他希望给他的爱女叶芙兰皮优什卡找一个更合适的配偶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脚靠拢地行了礼。

“谢谢您的同意!”

“你到哪儿去?”母亲问道。“请坐吧;我叫人送点心来!”

“多谢!”哈尔洛夫答道。“可是我吃不下……啊!我要回家去了。”

他朝后退,而且照他平常那样地踮着脚,侧着身子走到门口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母亲继续说。“难道你就把你的全部产业送给你两个女儿,自己一点儿也不留下吗?”

“那还用说,一点儿也不留。”

“唔,那么你自己呢?……你住到哪儿去?”

哈尔洛夫甚至挥起手来了。

“怎么到哪儿去住?住在我自己家里,我一直住到现在……以后也这样住啊。会有什么改变呢?”

“你就对你的两个女儿,你的女婿这样信任吗?”

“您提这个沃洛季卡干什么呢?关于这个废物吗?我要对他怎么样,便怎么样……他有什么权力呢?至于她们,就是说我的女儿们,她们会供养我,给我吃喝啊,穿着啊,一直到我进坟墓的那一天……老天爷怜悯!这是她们最重要的天职啊!我不会做她们眼中钉多少日子了。死离开我还不如那边山远了——死到我跟前来了。”

“死掌握在万能的上帝的手里,”母亲说;“不错,这是她们的天职。只是马丁·彼得罗维奇,请你原谅我:你的大女儿安娜,一个出名骄傲的女人,唔,而你的第二个女儿,老是用狼一样的眼光看人……”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哈尔洛夫打断了她的话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她们……我的女儿们……还是说我……她们不再服从我吗?她们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反抗吗?对谁?对她们的父亲吗?敢吗?难道用得着长久咒骂她们吗?她们一辈子怕我,服从我——而突然!……天啊!”

哈尔洛夫咳嗽起来,他的声音哑了。

“唔,很好,很好,”我母亲连忙安慰他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突然想把财产分给她们呢?难道你去世以后,她们还得不到手吗?所以我想,这全是忧郁病的关系。”

“唉,我亲爱的太太!”哈尔洛夫带了点烦恼的口吻说道。“您老是反复地说我的忧郁病!也许,这儿有更大的力量在指使我呢,而您只是说:忧郁病!太太,我突然想到这件事,是因为我要亲自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亲自来办妥这件事,谁该有什么,我便赏她什么,她便成为那个东西的主人,她知道感激,感到满足,把父亲,恩人所作的事情认为是莫大的恩惠……”

哈尔洛夫的声音又中断了。

“唔,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的好朋友,”母亲打岔地说;“要不然,那匹黑色的小马又要出现了。”

“啊,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不要跟我说到它!”哈尔洛夫呻吟地说。“那是我的死期到了。再见吧。我的少爷,后天我可要等待您大驾光临啊。”

马丁·彼得罗维奇走出去了;母亲望着他出去,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这不会有好结果,”她小声说,“不会有好结果。”她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眯起眼睛,好像在避开太阳光一样;你要知道,这是凶兆。这种人每逢心里不愉快的时候,灾难就会趁机来威胁他。后天你跟维肯季·奥西波维奇和苏威尼尔一块儿去吧。”

十一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我们那辆六匹深褐色马拉的、四个座位的家用大马车平稳地驶到我们宅子的台阶前,车夫台上坐着那个当过“御车夫”的领班,灰白胡子的胖子阿列克谢伊奇。哈尔洛夫着手办的事情的重要性,和他邀请我们的庄重态度影响了我的母亲。她亲自吩咐套上这辆特别的轻便马车,还叫我和苏威尼尔穿上节日的衣服:很明显,她要尊敬她的protégé[13]。至于克维钦斯基,他一向总是穿燕尾服,打白领带的。一路上苏威尼尔像喜鹊似地说个不停,哧哧笑着,谈论他的姐夫会给他什么,接着又骂他姐夫是傻瓜,是妖怪。克维钦斯基是一个阴沉的、容易激怒的人,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您尽瞎扯这种没有意思的废话,”他带了很重的波兰口音说起来,“何苦呢?难道您不说这些‘对什么人都毫无益处’〔这是他的口头禅〕的废话,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吗?”“好,麻上(马上)不说,”苏威尼尔不高兴地、含糊不清地说,便把他的斜眼移向小窗了。不到一刻钟,在新马具的细皮带下面稳步跑着的马刚冒出热气的时候,哈尔洛夫的田庄已经看得见了。我们的马车穿过大开的门,驶进了院子。骑在前排左马身上的小马夫(他的腿垂下来还不到马身体的一半)发出一声孩子气的尖叫声,最后一次在柔软的马鞍上跳起来,同时老阿列克谢伊奇的双臂便张开,微微地举起,一声轻轻的吆喝声,我们的马车便停住了。不见一只狗带着狂吠出来迎接我们,那些敞开长衬衣、微微露出大肚皮的家仆的男孩们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哈尔洛夫的女婿在大门口等着我们。我记得,最引起我注意的,就是仿佛像在“三一节”[14]似的,插在台阶两边的小白桦枝子。“锦上添花,”苏威尼尔哼着鼻音说,他最先跳下了马车。果然,一切都现出庄严的意味来。哈尔洛夫的女婿系上一条结着缎子蝴蝶结的长毛绒领带,穿一件非常窄小的黑色燕尾服,他背后出现了马克西姆卡,他的洒上克瓦斯[15]的头发湿得直在淌水。我们走进客厅,便看见马丁·彼得罗维奇一动也不动地屹立——真是屹立——在屋子当中。我不知道苏威尼尔和克维钦斯基看见他巨大的身体有什么样的感觉,我却有一种类似肃然起敬的感情。马丁·彼得罗维奇穿一件黑色高领的、灰色哥萨克宽大上衣,这也许是一八一二年他在民团服务时的制服吧,胸前佩着青铜勋章,身边挂了一把马刀,左手按着刀柄,右手撑在铺红毡的桌子上。这张桌子上放了两张写满字的纸。哈尔洛夫动也不动,连气都不透一口;他的态度显得多么尊严,他对他自己,对他那种无限的、而且无可置疑的权力又是多么相信啊!他只是点点头来欢迎我们,一边声音嘶哑地说:“请坐!”——用左手的食指指着一排椅子。客厅里右面墙边,站着哈尔洛夫的两个穿礼拜天服装的女儿:安娜穿了一件丁香色带绿色的里面一样的衣服[16],束了一根黄色绸带;叶芙兰皮亚穿一件镶深红色边的粉红色衣服。日特科夫站在她们旁边,他穿了一身新制服,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平时那种迟钝而又贪婪的期待神情,他那多毛的脸上冒出了比平常更多的汗珠。客厅里左面墙边坐的是神父,这个老人长着一头褐色硬发,身上穿了一件鼻烟色的旧法衣。这种头发,无精打采的、没有光泽的眼睛,生茧的大手(这双手似乎是他自己的重负,像一堆石头似地压在膝盖上),和法衣下露出来的一双擦过油的皮靴——这一切好像在诉说他那没有欢乐的、辛苦的生活:他的教区是很穷的。坐在他旁边是县警察局局长,一个肥胖而带苍白色、邋遢的绅士,有着肥软而短小的手和脚,黑眼睛,修剪得整齐的黑色唇须,脸上经常带着虽然快乐、却毫无意义的微笑:照当时的说法,他是出名的大受贿者,甚至是个暴君;但是不单是地主,就是农民也跟他很熟,而且都喜欢他。他非常随便,而且略带嘲讽地朝四周望望:看得出来,他觉得这整个“手续”都很可笑。他感到兴趣的,事实上只有就要端上来的冷菜和伏特加。可是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书记官(这是一个干瘦的人,有一张长脸,从耳边到鼻端的中间留了一片窄窄的亚历山大一世时代流行的连鬓须),却全神贯注地参加马丁·彼得罗维奇主持的仪式,他那双严肃的大眼睛牢牢地盯住马丁·彼得罗维奇;由于聚精会神和同情的缘故,他一直在动、在扭他的嘴唇,却并不把嘴张开。苏威尼尔先告诉我,他是本省共济会[17]的领袖,然后便挨着他坐下,低声跟他谈起话来。人人都知道,县法庭临时分庭是由县警察局局长、书记官、警长三个人组成的,可是警长也许并没有出席,不然他就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然而,在我们县里他有一个“不存在的人”的绰号,好像总是“无法查明此人”似的。我坐在苏威尼尔的旁边,克维钦斯基坐在我的旁边。在这个讲究实际的波兰人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对这次“对什么人都毫无益处”之行,和徒然浪费时间的懊恼来……他仿佛在小声地自言自语:“贵族太太!俄罗斯贵族的幻想!这些俄罗斯人实在叫我受不了!”

十二

我们大家坐下之后,马丁·彼得罗维奇抬起肩膀,清了清喉咙,用他那对小小的、熊眼似的眼睛把我们全体一一地打量过,重重地叹口气,就开始说话了:

“亲爱的先生们!由于下面的事情,我邀请你们到这儿来。先生们,我老了,疾病开始来折磨我……我已经得到一个警告,死期就像小偷那样正在偷偷地走近……是不是这样,神父?”他朝神父回过头去。

神父吃了一惊。

“是这样,是这样,”他含糊不清地说,他的胡子抖了起来。

“所以,”马丁·彼得罗维奇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下去,“我不希望死会突然把我带走,我决心要……”马丁·彼得罗维奇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两天前对我母亲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按照我的决定,”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我拟了这张文约(他的手拍拍搁在桌子上的文件),邀请地方当局出席作证,在这张文约上,我的意思在于下列几点。我让位了,我当家的时间将跟我一块儿过去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把他那副铁边圆眼镜架在鼻梁上,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写了字的纸,读起来:

“退伍军官,炮兵上士和世袭贵族马丁·哈尔洛夫,在他头脑十分清楚时,根据他本人健全的判断,亲自写下分产的文约,在本文约内明确地规定哪项利益归两个女儿,安娜和叶芙兰皮亚——鞠躬!(她们鞠躬了)——承受,以及如何将奴仆,其它产业,家畜等交给上述两个女儿均分!特此立约为凭。”

“这是他们的字据,”县警察局局长带着他那种永远不变的微笑对克维钦斯基小声说,“他们把它写得辞藻美丽,读起来好听,可是法律上的文约要照格式写,并没有这一切的辞藻。”

苏威尼尔偷偷地笑了……

“照我的意思办吧,”哈尔洛夫插嘴说,他听见了县警察局局长的批评。

“一切都照您的意思!”县警察局局长连忙高兴地回答道。“马丁·彼得罗维奇,您知道,只有格式是免不了的。多余的细节可以省略。因为法庭不可能管有斑纹的乳牛和土耳其鸭子的事情。”

“你到这儿来!”哈尔洛夫对他的女婿大喝一声,他的女婿还是跟着我们进屋里来的,却始终带着谄媚的神情站在门口。他马上跑到他的岳父跟前。

“你拿去,念!因为我念起来吃力。只是要当心,不要含糊啊!要使所有在场的先生们都能够听明白。”

斯廖特金双手接住了那张纸,开始胆小地,然而发音清晰,还带着一种津津有味、而且有感情的调子念起这张分产文约来。文约上非常明确地指出,属于安娜的是什么,属于叶芙兰皮亚的又是什么,以及应该如何分配。哈尔洛夫时时插嘴进来,打断了他的朗读:“听着,安娜,这是给你的,为了你的勤劳!”或者说,“叶芙兰皮优什卡,这是我赏给你的!”于是姊妹两人都向他鞠躬,安娜深深地鞠躬,叶芙兰皮亚只是点点头。哈尔洛夫带着阴沉的威严望着她们。“庄园”(指新的小宅)他送给叶芙兰皮亚了——“按照向来的习惯,属于幼女。”朗读者读到这些对他不愉快的字眼,他的声音响亮,而且发抖了;而日特科夫却在舐嘴唇。叶芙兰皮亚瞟了他一眼;要是我处在日特科夫的地位,这种眼光会使我不高兴的。叶芙兰皮亚像所有俄罗斯真正的美人那样,脸上常有一种瞧不起人的表情,这次并且带了特殊的意味。马丁·彼得罗维奇保留了他本人继续居住在他现在所住的房间的权利,而且在“口粮”名义下,给自己留了一份用“粮食实物”计算的充足赡养费,——和十个卢布一月的鞋袜、衣着费。哈尔洛夫要亲自来念分产文约的最后的一节。文约上这样写着:“所以遵照我做家长的意思,对我的女儿们来说,乃是神圣的,不可违背的,犹如我的训诫一样。因为我,仅次于上帝,是她们的父亲,家长,故我没有对哪一个人解释的义务,也不必解释。她们要遵照我的意思,而我,父亲的祝福将跟随她们;她们要不遵照我的意思(上帝不许这种事),则她们将永生遭受我做父亲的永不变更的诅咒,阿门!”哈尔洛夫把纸高高地举在头上,安娜马上敏捷地跪下去,叩头了;她的丈夫也跟着她弯身跪下。“那么,你怎么样?”哈尔洛夫对叶芙兰皮亚说。她满脸涨得通红,也跪在地上叩头了;日特科夫全身朝前弯下去。

“签字!”哈尔洛夫大声嚷起来,他的手指指着纸的下端。“这儿,安娜,‘我感谢并接受!’叶芙兰皮亚,‘我感谢并接受!’”

两个女儿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签了字。斯廖特金也站起来,要伸手去拿钢笔,可是哈尔洛夫把中指插进他的领带中间,把他推开,吓得他透不过气来。沉默了片刻。突然,马丁·彼得罗维奇仿佛呜咽了,喃喃地小声说:“唔,现在一切都是你们的了!”他走到一边去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互相看了看,便走到他跟前,吻他臂肘的上端[18]。他们够不到他的肩膀。

十三

县警察局局长读着真正的正式文约,马丁·彼得罗维奇起草的赠与证书。然后他跟书记官一块儿走到台阶上,对聚在门口的邻居,见证人,哈尔洛夫家的农民们,和几个家仆说明事情的经过。然后举行两个新地主接管产业的仪式。她们也在台阶上出现了,县警察局局长用手指着她们,他的一根眉毛微微皱着,他的无忧无虑的面孔一下子露出威严的神情,他告诫农民“服从”。其实他大可以免去这番告诫,我以为天底下决找不到比哈尔洛夫家农民的面貌更温顺的了。他们都穿着平常遇到隆重典礼时才穿的衣服:旧的厚绒布外衣和破烂的长襟皮袄,不过腰带都束得很紧,像石像似的,动也不动地站着,只要县警察局局长发出类似惊叹词的叫声:“鬼东西,你们听见了没有!魔鬼,你们明白了没有!”他们好像奉到命令一样,一下子全体鞠躬。这些“鬼东西和魔鬼”中的每个人,都用双手紧紧抓住帽子,眼睛一直盯住那扇窗户,在那里看得见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身形。就连那些见证人也都有点胆怯。

“你们知道,”县警察局局长向他们嚷道,“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女儿和法定承继人承受产业有什么障碍吗?”

全体见证人一下子好像都把身子蜷缩起来了。

“鬼东西,知道吗?”县警察局局长又嚷道。

“没有,大人,我们不知道,”一个胡子和唇须都修得短短的、麻脸的小老头子勇敢地答道,他是一个退伍的士兵。

“好呀,叶列美伊奇真有种啊!”见证人这样地讲他,一面朝四方散去。

哈尔洛夫不管县警察局局长的请求,不肯跟他的女儿们一起走到台阶上来。“我不出来,我的百姓们也会服从我的意旨的!”他回答说。在办完分产手续以后,他感到了一种类似悲哀的感觉。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这种新的、以前不曾有过的悲哀的表情跟马丁·彼得罗维奇宽阔而肥胖的面貌是多么不相称,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想才好。不会是忧郁病发作了吧?农民们也显然感到莫名其妙了。而事实上:“老爷活得好好的——他站在那儿,还是那么神气的老爷:马丁·彼得罗维奇!可是突然间,他不再是他们的主人了……真是怪事!”不知道哈尔洛夫是不是已经猜到他的“百姓们”脑子里的念头,还是想最后一次显显他的威风,他一下子打开小气窗,露出头来,就用响雷似的声音大吼:“服从!”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小气窗。农民们的迷惑当然不会因此消除或者减轻。他们显得更僵硬,而且好像连人也不看了。家仆们(他们中间有两个是健壮的女仆,穿印花布短衣,长着这样的小腿,好像只能够在米开朗基罗的著名的壁画《最后的审判》[19]中才看得到,还有一个非常衰弱、半盲的老头子,老得须发雪白,穿一身表面有绒毛的、非常粗硬的呢外套,——据说,他还是波将金[20]时代的号手,——和哈尔洛夫留给自己使唤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这一群人显得比农民们活跃得多了,至少他们还站在原地摇摆着身子。那两位新的女地主本身态度也非常尊严,尤其是安娜。她的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她的眼睛老是朝下望……她的严厉的面貌对家仆们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叶芙兰皮亚也不抬起眼睛,她只是回过头来一次,仿佛还带着惊讶的神情,把她的未婚夫日特科夫从头到脚地看了一眼,他认为自己也应该跟着斯廖特金站到台阶上来的。“你有什么权利站在这儿呢?”这对鼓起的美丽的眼睛仿佛这样说。斯廖特金这个人比什么人变化都大。他好像给贪欲浸透了一样,全身都露出一种忙忙慌慌的得意来;虽然他的头和脚还是像先前那样卑躬屈节地动着,可是他多么快活地伸开他的手臂,又多么起劲地扭动他的肩胛骨啊!他好像在说:“终于,弄到手了!”接受产业的“手续”完毕以后,县警察局局长因为快要吃冷盘,喝伏特加,已经在咽口水了,便做出平常干第一杯酒之前那种特殊样子——搓他的手,可是马丁·彼得罗维奇仿佛要先举行一次洒圣水的祷告。神父披上破破烂烂的旧法衣,一个半死不活的执事从厨房里出来,费力地吹燃一个古老的、教堂用的铜香炉里的神香。祷告开始了。哈尔洛夫不断地叹息;由于他身体肥胖,不能在地上跪倒,可是他一面用右手画十字,一面埋下头,用左手指着地上。斯廖特金红光满面,甚至淌下眼泪来了;日特科夫按照军队礼节,尊严地用手指头拨弄他的制服上第三、第四颗钮扣;克维钦斯基因为是罗马天主教徒,就待在隔壁房间里;书记官却那么虔诚地祷告,又那么同情地跟着马丁·彼得罗维奇叹息,而且那么激动地嚼着嘴唇在喃喃地念着什么,同时又抬起眼睛望着高处。我看见他这个样子,我也感动了,也热诚地祷告起来。祷告完毕,就开始洒圣水,所有在场的人,连半盲的波将金时代的“号手”,连克维钦斯基都用圣水弄湿了眼睛,安娜和叶芙兰皮亚遵照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吩咐,再一次跪在地上向他感谢;最后,早餐的时刻终于到了!食物很丰富,而且都是非常好吃的;我们大家都吃得非常多。一瓶不可少的顿河的酒拿上来了。县警察局局长比我们大家更熟悉交际的习惯,而且他是政府的代表,所以他先举杯为“美丽的女主人们”的健康干杯!然后他向我们提议为最高贵、最慷慨的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健康饮酒!他说到“最慷慨”这个字眼的时候,斯廖特金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跑过去吻他的恩人……“好,够了,够了,用不着了,”哈尔洛夫仿佛带了一点懊恼的神情含糊地说,一面用臂肘推开了他……就在这个时候,一般人所谓的一件并不太愉快的意外事情发生了。

十四

事情是这样的:苏威尼尔在早餐开始以后,就一直不停地喝酒,他突然站了起来,整个脸红得像甜菜头一样,用手指着马丁·彼得罗维奇,发出了一阵零零落落的、恶劣的笑声。

“慷慨!慷慨!”他叽叽呱呱地说。“等到他,这个上帝的奴仆给人剥得精光……推到雪地里去,到那时候,我们倒要看看,慷慨是不是还配他的胃口!”

“傻瓜,你胡说些什么?”哈尔洛夫轻蔑地说。

“傻瓜!傻瓜!”苏威尼尔跟着他念了一遍。“只有至高无上的上帝明白,我们两个人中间哪一个是真正的傻瓜。可是您看,老兄,您弄死了我的姐姐,你的老婆——现在却来弄掉您自己了……哈!哈!哈!”

“您怎么敢来侮辱我们尊敬的恩人?”斯廖特金放下原来抱住马丁·彼得罗维奇肩膀的手,冲到苏威尼尔跟前,尖声嚷起来。“不过您要知道,只要我们的恩人愿意的话,我们马上就可以把这张文约当场作废!”

“反正您会把他剥得精光——推到雪地里去的……”苏威尼尔躲在克维钦斯基的背后,答道。

“闭嘴!”哈尔洛夫大声吼道。“我一巴掌就可以打得你只剩下一摊血水。”他掉转身对斯廖特金说:“狗崽子,你也给我闭嘴!不用你插嘴,这儿可没有你说话的份!要是我,马丁·彼得罗维奇决心立下分产文约,谁能够把它作废?谁敢违反我的意志?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权力……”

“马丁·彼得罗维奇!”书记官突然用响亮的男低音说道;他也喝了很多酒,可是酒意只给他增加了威严。“唔,万一这位地主先生说的是真话又怎样呢?您做了一桩高贵的事情,万一——但愿没有这种事——真的……将来发生的并不是应该有的感恩举动,而是这种忘恩的行为又怎样呢?”

我偷偷地望了望马丁·彼得罗维奇的两个女儿。安娜的眼睛只是盯住说话的人,不用说,我从没有见过比这更恶毒、更阴险,然而甚至在这种恶毒的表情中显得更美丽的面孔!叶芙兰皮亚掉过身去,抄着双手;一种轻蔑的微笑使她那丰满、红艳的嘴唇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弯曲了。

哈尔洛夫离开椅子站起来,张开嘴,可是,看得出,舌头不听他使唤了……他突然用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了一下,使得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跳起来,发出了响声。

“亲爱的爸爸,”安娜连忙说,“他们不了解我们,所以他们对我们会有这样的看法;可是请您不要气坏您自己。您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真的,您的脸都气得变了样了。”

哈尔洛夫望了望叶芙兰皮亚;她动也不动一下,虽然坐在她身边的日特科夫就近推了她一下。

“谢谢你,安娜,我的女儿,”哈尔洛夫闷声地说;“你是我的懂事的女儿,我指望着你,也指望着你的丈夫。”斯廖特金又发出尖锐的声音;日特科夫挺起胸膛,微微顿了顿脚;可是哈尔洛夫并没有看到他的这种努力。“这个无赖,”他用下巴指着苏威尼尔,继续说,“他很喜欢挖苦我;”他转过身去对书记官说:“可是您,我亲爱的先生,您用不着管马丁·彼得罗维奇的事情,您还不了解呢。您虽然是一位官员,可是您的话很荒谬!而且事情已经办好,我的决心是无法变更的了……好吧,祝你们幸福!我要走了。我不再是这儿的主人,我是客人。安娜,你尽责招待客人吧,我可要回我自己的书房去了。够啦!”

马丁·彼得罗维奇掉转身,背朝着我们,不再多说一句话,慢慢地踱出屋子去了。

主人突然退席,我们这伙人不能不感到扫兴,尤其是两个女主人接着也不见了。斯廖特金想挽留我们也没有用。县警察局局长当然不会忘记责备书记官这种不合时宜的直率。

“没有办法!”书记官回答道。“良心逼着我说话。”

“这儿就看出他是个共济会会员,”苏威尼尔悄悄地对我说。

“良心!”县警察局局长反驳道。“我们很了解您的良心!我看它放在您的口袋里就跟放在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人的口袋里一样不起作用!”

这个时候,神父已经站起来了,可是看到宴会马上就要结束,他还在不住嘴地大口吃东西。

“我看,您的胃口倒不错,”斯廖特金尖刻地对他说。

“储备啊,”神父带着一种温顺的、不自然的态度答道,从这句答话里可以听出来他很久没有吃饱过了。

轻便马车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分别坐车走了。

在回家的途中,没有人阻止苏威尼尔的装腔作势同喋喋不休,因为克维钦斯基早说过:这一切“对什么人都毫无益处”的胡闹叫他腻透了,他在我们动身之前,就走路回家去了。日特科夫搭我们的马车,坐在他的位子上;这个退伍少校脸上现出十分不满意的表情,他像蟑螂一样不断地拉他的唇须。

“喂,您阁下,”苏威尼尔声音不清楚地说,“从属关系[21]毁了,知道吗?等着看吧,看将来的发展吧!他们会狠狠地收拾您的!啊,您这位新郎,新郎,可怜的新郎啊!”

苏威尼尔醉得厉害,可怜的日特科夫只是摸着他的唇须。

我回到家里,就把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我母亲讲了。她静静地听我讲完,把头摇了好几次。

“不会有好结果,”她说,“我不喜欢所有这些新办法!”

十五

第二天,马丁·彼得罗维奇来吃午饭。我母亲祝贺他顺利了却了他的心愿。

“你现在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了,”她说,“那么你应该感到轻松些了。”

“当然轻松些了,太太,轻松些了,”马丁·彼得罗维奇回答说,但是,从他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真正感到轻松。“现在我倒可以来替我的灵魂打算了,我也该为我的末日来临做准备了。”

“可是怎样呢?”我母亲问道,“你的手臂上还有那种蚂蚁爬的感觉吗?”

哈尔洛夫把他的左手手掌捏紧又放松了两次。

“还感觉到,太太;而且我还要告诉您:我刚要睡着的时候,就有人在我的头脑里大叫:‘当心啊!当心啊!’”

“这……是神经,”我母亲说,她便谈起昨天签订分产文约的时候所发生的某些情况来了。

“唔,是的,是的,”哈尔洛夫打断了她的话说。“发生了一件……不重要的事。只是现在我有话告诉您,”他拖长声音补充地说。“昨天苏威尼尔的废话并没有使我不安——就是书记官先生,其实他是个慎重的人,——就是他的话也不会使我不安;使我不安的倒是……”说到这里哈尔洛夫支吾起来。

“谁呀?”母亲问。

哈尔洛夫抬起眼睛,望着我母亲:

“叶芙兰皮亚!”

“叶芙兰皮亚?你的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天爷怜悯我,太太——她就像石头一样,简直是一尊塑像!她真没有感觉吗?她的姐姐,安娜,——哦,一切应当做的事安娜全做了。她真机灵!可是叶芙兰皮亚——要知道我对她——我坦白地承认!我是特别偏爱她的!她真的一点不怜惜我吗?既然我把一切都送给她们,那就是我身体不好,那就是我感觉到我不久于人世了;可她真像一块石头啊!她至少得哼一声嘛!鞠躬——她是在鞠躬,可是看不出一点感谢的样子!”

“那么,随她去吧,”母亲说,“我们把她嫁给加夫里洛·费杜雷奇……在他手里,她会变得柔顺的。”

马丁·彼得罗维奇又抬起眼光望母亲。

“怎么,就是这个加夫里洛·费杜雷奇吗?请问,太太,您也指望他吗?”

“我指望他。”

“好吧,太太。嗯,您比我了解得多。至于叶芙兰皮亚,让我告诉您——我有什么,她也有什么:我们的性情完全一样。我们都有哥萨克的血,我们的心就像燃烧的炭一样!”

“我的朋友,难道你真有一颗这样的心吗?”

哈尔洛夫不回答这句问话。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究竟要怎么样,马丁·彼得罗维奇,”母亲又说,“你现在打算怎样来拯救你的灵魂?你去瞻仰米特罗法尼[22]去,还是到基辅去呢?也许,还是到奥普季纳沙漠去吧,因为它就在这附近!我听见人说,那儿出现了一位这样的圣僧……他叫马卡里神父,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了!不管什么样的罪过,他都看得很清楚。”

“如果她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儿,”哈尔洛夫声音沙哑地说,“那么我还不如亲手把她杀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上帝跟你同在!你清醒清醒吧!”母亲大声说。“你说的是什么话呀!我看麻烦就在这里了!前几天你来找我商量的时候,你就应当听我的话!而现在,你不替你的灵魂打算,却来折磨你自己!你折磨你自己——可是犯不着后悔啊!是啊!现在你在诉苦,你害怕了……”

这种责备仿佛刺痛了哈尔洛夫的心。他以前全部的骄傲又像潮水似地在他的心里涌起来了。他打起精神,他的下巴又朝前翘出来了。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太太,我不是这种好诉苦的或是胆小的人,”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只是想对您,对我的恩人,我所尊敬的人说出我的感觉罢了。可是老天爷知道(他说到这里,把手举到头上去了),如果我违背诺言,或者……(他说到这句话甚至都噗哧笑了)或者感到害怕,或者后悔我做过的事,那比地球毁灭还难得多呢!这就是所谓原因了!我的女儿永生永世都要服从我的,阿门!”

母亲掩住了耳朵。

“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要像大喇叭似地大声嚷呢!要是在这件事上,你对你的家属真是这样信任的话,那真该谢天谢地了!你把我的头都震破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道了歉,叹了两口气,又不做声了。母亲又提起基辅,奥普季纳沙漠,和马卡里神父来……哈尔洛夫随声附和道:“这是必需的……必需的……应该的……替灵魂打算……”就只是这一类的话。一直到他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提不起兴致;他时时把他的手掌捏紧又放松,望着手掌心说,他感觉到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没有忏悔突然中风死去,因此他下了决心:不再生气了,因为心境变坏,会犯脑充血的……而且,他现在已经不管事了,为什么还要生气呢?现在让别人来操劳,来呕心血吧!

他向母亲告辞的时候,带一种奇怪的神气,忧郁而疑问地望着她……他突然动作迅速地从衣袋里抽出了一本《勤劳者娱闲录》,塞到母亲的手里。

“这是什么?”她问。

“读吧……这儿,”他连忙说,“书角打折的地方,讲到了死。我以为它说得太好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恩人,您能不能给我解释清楚呢?我下次来的时候,您可要给我解释啊。”

马丁·彼得罗维奇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这个人有毛病了!嗳,有毛病了!”等他走出门望不见了的时候,母亲这样说,她读起《勤劳者》来。

在哈尔洛夫打折的那一页上有下面这些话:

“死是自然界的伟大而重要的工作。死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精神因为比那些支配着它的原素,甚至比电的力量更灵巧,更细致,而且更深透得多,所以它会靠化学作用来净化自己,而且努力要达到一种跟它一样的精神世界……”等等。

母亲把这一节念了两遍,叫了一声:“呸!”就把书本扔到一边去了。

两三天以后,母亲得到她姐夫病故的消息,带着我动身到她姐姐的乡下去了。母亲原先打算在她那里住一个月,可是一直住到秋末,我们九月底才回到自己的村子里。

十六

我的听差普罗科菲(他自以为是地主家的猎人[23])出来迎接我,他报告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有很多的山鹬飞来了,特别是在叶西科沃(那是哈尔洛夫的产业)的白桦林里,它们更是大群、大群地飞着。这时离午餐的时间还有三个钟头光景,我马上拿起枪和猎袋,带着普罗科菲和一条有波形长毛的猎狗一块儿奔到叶西科沃林子去了。在那里,我们的确发现了许多山鹬——而且放了三十多枪,打死了五只山鹬。我带着猎物赶回家去的时候,我看见路旁有一个正在耕田的农民。他的马站住不动了,他一边带怨声凶狠地骂着,一边用缰绳毫不留情地抽它那个偏在一边的脑袋。我仔细地看看这匹可怜的瘦马,它的肋骨差不多全露出来了,而且它那热汗淋淋的腹部两边就像铁匠铺的风箱那样痉挛地、不规则的起伏着,——我马上认出它来,就是给马丁·彼得罗维奇拉过多少年车子的那匹肩上带伤的、又瘦又老的母马。

“哈尔洛夫老爷还活着吗?”我问普罗科菲道。我们两个人那样“全神贯注地”热心打猎,一直到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说过一句别的话。

“活着,少爷。可是,少爷,您为什么问这句话?”

“这不是他的马吗?难道他把它卖掉了?”

“少爷,这正是他的马;说到卖,他才不会卖掉它呢;是他们从他手里弄走它的——而且把它给了这个农民。”

“他们怎么弄走它的?他会同意吗?”

“少爷,他们不会征求他同意的。您不在家的时候,那儿的一切事情全改变了,”普罗科菲脸上露出微微的冷笑说,作为对我的惊讶的眼光的回答。“灾难啊!我的老天爷!现在他们那儿是斯廖特金老爷在管理一切了。”

“那么马丁·彼得罗维奇呢?”

“马丁·彼得罗维奇可以说已经成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他只是啃干面包过日子了——还有什么别的呢?他们把他完全毁了。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把他赶出来的。”

这样一个巨人会给人赶出来,这个念头我怎么也想不到。

“那么日特科夫为什么不照顾他呢?”我后来问道。“他跟哈尔洛夫的第二个女儿结了婚吗?”

“结了婚?”普罗科菲跟着我说了一遍,这一次他很明显地冷笑了。“人家根本就不让他走进那所宅子。他们说,我们不需要你;他们说,往后不要来碰钉子吧。我说过:斯廖特金在主持一切事务了。”

“那么未婚妻又怎样呢?”

“您是说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吗?唉,少爷,我怎么能对您讲呢……可是您太年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事情还在那儿照样进行,咦……咦……咦!喂!季安卡[24]好像站住了!”

我的猎狗趴在路旁一个幽谷的尽头,在一片茂密的橡树林前面,真的好像生了根一样地站住不动了。我和普罗科菲奔到狗跟前去:从林子里飞出了一只山鹬。我们两个人对它开枪,没有打中;山鹬飞到别处去了;我们跟着它追过去。

我回家的时候,汤已经放在餐桌上了。母亲责备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带着不满意的神情说。“回家第一天,——你就要叫我等候你吃饭啦!”我把死山鹬提起来给她看:她连看都不看它们一眼。餐厅里除了她,还有苏威尼尔、克维钦斯基和日特科夫。这位退伍的少校躲在角落里——简直像一个犯了过失的小学生,脸上现出惶惑和懊恼的表情,眼睛通红……你甚至会这么想:他不久以前还哭过呢。母亲的心情一直不好;我毫不费力地猜出来,我回家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吃午饭的时候,她差不多没有说过一句话;少校偶尔抬起头来,用他那可怜的眼光看看她,然而,他的胃口倒不错;苏威尼尔战战兢兢;克维钦斯基保持他平日那种沉着的态度。

“维肯季·奥西培奇,”母亲转身对他说,“明天请您派一辆马车去接马丁·彼得罗维奇,因为我得到消息,他已经没有自己的马车了;还叫人告诉他,他一定要来,我很想看见他。”

克维钦斯基想说什么反驳的话,可是他忍住了。

“还让斯廖特金知道,”母亲继续说,“我命令他到我这儿来……您听到没有?我……命……令!”

“原本是这样,正是……这种坏蛋该……”日特科夫悄悄地说,可是母亲那样轻蔑地瞅了他一眼,他马上掉过头去,不作一声了。

“您听到没有?我命令!”母亲又说了一遍。

“听到了,太太!”克维钦斯基恭顺而带尊严地回答。

“马丁·彼得罗维奇不会来的!”午饭后,苏威尼尔跟我一块儿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小声对我说。“您看吧,他变成什么样子了!简直想象不到!我以为——不管别人对他讲什么——他一句话也不会懂了。是的!毒蛇给叉子压住了!”

苏威尼尔那种发颤的笑声又响起来了。

十七

苏威尼尔的预言果然是正确的。马丁·彼得罗维奇不肯来看我的母亲。她对这件事很不高兴,派人送信给他;他叫来人带回一张四开纸的字条,上面用大字写着这些话:“的确我不能来。我会羞死的。让我自食其果吧。谢谢您。请不要苦恼!哈尔洛夫·马丁柯。”斯廖特金来了,不过,并不是在母亲“命令”他来的那一天来的,而是过了整整一昼夜之后。母亲吩咐人把他带到她的书房里去……天晓得,他们谈了些什么,可是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不会超过一刻钟。斯廖特金从母亲的书房走出来的时候,他那涨得通红的脸上现出那么狠毒、凶恶、又无礼的表情,我在客厅里看到他,也给他吓呆了,连那时在客厅里荡来荡去的苏威尼尔也突然打住了笑声。母亲也是满脸通红地从屋里走出来。她大声说,从今以后,无论怎么也不让斯廖特金先生进门;要是马丁·彼得罗维奇的两个女儿胆敢前来的话,——她说,她们会无耻到这样的程度——她也不让她们进门。在吃午饭的时候,她突然叫了起来:“多么可恶的小犹太!是我拉着他的耳朵,把他从污泥里救出来的;是我提拔了他;他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给他的,——他居然敢对我说,我不该干涉他们的事情!马丁·彼得罗维奇多么糊涂!怎么能够纵容他呢!纵容!怎么成?啊哈!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臭小子呀!卑鄙的小犹太呀!”日特科夫少校也在餐桌上吃饭,他以为现在上帝吩咐他利用这个好机会,便插嘴进来……可是母亲马上用申斥阻止了他。“得啦,你倒是一个好人,我的先生!”母亲说。“你对付不了一个小姑娘,还算是一个军官!你还指挥过一连士兵呢!我想象得出那一连士兵是怎样服从你的!还希望当总管呢!你会是一个多么出色的总管啊!”

坐在餐桌那一头的克维钦斯基,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独自微笑,然而可怜的日特科夫只是摸着胡髭,竖起眉毛,把他那张长满胡须的脸藏到餐巾下面去了。

午饭后,他照着平常习惯,到台阶上去抽烟斗,——我觉得他是那么可怜,又那么凄凉,我平时虽然不喜欢他,可是我马上就走到他跟前去了。

“这怎么一回事,加夫里洛·费杜雷奇,您跟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的婚事吹了?”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已结婚了呢。”

退伍少校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

“阴险的毒蛇,”他痛苦地用力把每个字的每个字母吐了出来,“用他的毒舌刺伤了我,我一生的希望完全化成灰了!德米特里·谢苗诺维奇,我真愿意把他所有恶毒的行为全告诉您,可是我又怕惹您母亲生气!(“您太年轻了,”普罗科菲脸上的表情在我的脑子里一闪。)已经闹到这样……”

日特科夫呻吟起来。

“忍耐……忍耐……现在还留下什么呢!(他捏紧拳头打自己的胸口。)忍耐吧,老兵,忍耐吧!我忠诚老实地……无可指责地……为沙皇服务过!是的!不惜流血淌汗,可是现在我弄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要是这是在军队里,事情就全凭我做主了,”他带痉挛性地抽着樱桃木的长烟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下去,“我要把他……我要用我的马刀背打他三次……就是说,叫他痛得打滚……”

日特科夫从嘴里拿下烟斗,他的眼睛凝视着空间,好像他正在欣赏他所想象出来的那幅图画一样。

苏威尼尔跑过来,又在挖苦少校了。我离开他们走到一边去,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亲眼去看看马丁·彼得罗维奇……我孩子气的好奇心给强烈地唤起来了。

十八

第二天,我又拿着枪,带着猎狗,到叶西科沃林子去了。这一次我没有叫普罗科菲一块儿去。这一天天气非常好:我以为除了在俄罗斯外,哪儿也找不到这样美好的九月的日子。四周是那么宁静:你能够听见一百步以外松鼠在枯叶上跳来跳去,断枝掉下来,先微微钩住另外的枝子,后来落到了柔草上面——永远掉在那儿:静静地等着腐烂。不冷不热的、只是发出香味的、仿佛还略带酸味的空气令人舒适地向你的眼睛和脸扑来;一个像丝一样细的、中间还有一个小白球的、长长的蜘蛛网平稳地在空中浮动,刚刚挨到我的枪身,便一直往上伸到空中去了——这是温暖气候的真正征象。太阳照耀着,可是阳光却像月光那样地柔和。山鹬倒常常出现;不过我现在并不特别注意它们;我知道这个林子差不多直通到哈尔洛夫的住宅和他的花园的篱笆,我便偷偷地朝那边走去,虽然连我自己也不能够想象,我怎么会溜到那所宅子去,我甚至怀疑,我极力想溜到那里是不是应该的,因为我母亲很不高兴那所宅子的新主人。

我好像觉得不远的地方有人声。我倾听着……有人在林子里走着……一直朝我的方向走来。

“你应当这样讲的,”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你倒会讲!”另外一个人打岔说,这是男人的声音。“难道一下子全讲明白吗?”

我熟悉这些声音。在稀疏的胡桃树丛中隐约地现出来一个女人的天蓝色的衣服;在她的旁边的是一个穿深色农民外衣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斯廖特金和叶芙兰皮亚走出来了,走到离我五步光景的林间空地来了。

他们突然窘透了。叶芙兰皮亚马上退到林子里去了。斯廖特金想了一想,就朝着我走过来。在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四个月以前他在哈尔洛夫院子里走来走去、手里搓着我那匹马的马嚼时那种卑躬屈节的表情了;可是在这张脸上我也找不到前一天我在母亲书房门口遇见他时,叫我感到多么惊愕的那种无礼、挑战的表情。这张脸还是像从前那样白皙、漂亮;可是这张脸却仿佛庄严多了,也宽多了。

“喂,您打了多少只山鹬?”他举起帽子,得意地微笑着,他的手摸着他那黑色的鬈发,问我道。“您在我们林子里打猎……欢迎之至!我们不会妨碍您……完全相反!”

“今天我一只都没有打到,”我回答他第一个问题说,“而且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们的林子了。”

斯廖特金马上戴上了帽子。

“哎呀,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并没有赶走您,我们甚至还很高兴呢……就是叶芙兰皮亚·马丁诺芙娜也会这样说的。叶芙兰皮亚·马丁诺芙娜,请到这儿来!您躲到哪儿去了?”

叶芙兰皮亚的头从灌木后面露出来了;可是她并不走到我们这里来。她近来长得更好看了,她好像高了些,也胖了些。

“老实说,”斯廖特金继续说下去,“我甚至非常高兴‘遇到’您呢。虽说您还年轻,可是您已经很明白道理了。昨天您母亲对我很生气——不肯听我说出任何的理由,我却要在您面前,好像将来在上帝面前那样说话:我没有一点可责备的地方。我们不可能用另一种方法对待马丁·彼得罗维奇:他完全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了。哎呀,我们真没法满足他那反复无常的古怪脾气!可是我们也对他表示了应有的尊敬。您尽可以问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

叶芙兰皮亚动也不动一下;她寻常的那种轻蔑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唇,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

“可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您为什么要把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马卖掉呢?”(已经落到农民手里的那匹马使我特别感到不安。)

“少爷,为什么我们要卖掉他的马?愿上帝怜悯吧,能够拿它派什么用处呢?只是白白地吃草罢了。可是在农民那里,它倒还能够耕田。至于马丁·彼得罗维奇——要是他忽然想到哪儿去的话——只要对我们说一声就行了。我们不会不给他坐马车的。在不干活的日子里,我们倒很乐意呢!”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闷声地唤着,她仿佛要叫他过去,她自己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手指在拨弄几根车前子的草茎,拿它们互相敲来敲去,把它们的头都敲掉了。

“还有关于小听差马克西姆卡的事,”斯廖特金继续说;“马丁·彼得罗维奇抱怨说,我们把他身边的马克西姆卡弄走,送去当学徒了。可是请您想想吧:好吧,要是他待在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身边会干些什么呢?游手好闲罢了;不会再有别的了。而且他不会好好地伺候人,因为他愚蠢而年纪又小。现在我们送他到马具匠那儿去当学徒。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手艺人,他自己会得到好处,而且也可以向我们缴租赋。少爷,在我们小小的产业里,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小小的产业里任何事情都是不应当忽略的!”

“这就是马丁·彼得罗维奇称为‘废物’的人啊!”我心里想道。

“可是现在谁念书给马丁·彼得罗维奇听呢?”我问道。

“只是念什么呢?他有过一本书——可是,幸而,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在他那样的年纪,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谁替他刮胡子呢?”我又问。

斯廖特金好像在回答一个有趣的笑话似地赞同地微笑了。

“的确没有人。起初他用蜡烛来烧胡子,——现在,他却完全不管了。妙极了!”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固执地又叫了一次,“喂,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

斯廖特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鞋袜,衣着,食物跟我们用的完全一样;他还要什么呢?他自己也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希望什么了,他只专心照顾自己的灵魂。他应该明白,现在一切——无论如何——都全是我们的了。他也说过,我们不付给他津贴;可是我们自己也不常有钱啊;他有吃有住的时候,还要钱干什么呢?可是我们一直把他当作亲人看待。我对您不说假话。举一个例子说,他住的那几间屋子,——我们可真需要呢!没有这些屋子,我们简直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可是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们都忍下去了。我们甚至还在想怎样让他消遣。所以,在圣彼得节那一天,我还到城里去给他买了一些很好的鱼钩——真正的英国货呢——贵重的鱼钩!好让他去钓鱼。我们的池子里有鲫鱼。他可以坐着钓鱼!他坐上一两个钟头,我们的鱼汤也有了。对于老年人,这种工作是最合适的了。”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用坚决的声调第三次唤道,这一次她把手指间拨弄的草茎远远地抛开了。“我走了!”她的视线跟我的视线遇在一块儿了。“我走开了,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她又说了一遍,便消失在灌木丛中了。

“我马上就来,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马上就来!”斯廖特金大声说。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下去:“马丁·彼得罗维奇本人现在也赞成我们的意见了。一开始他很不高兴,仿佛还大发过牢骚,您知道,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您应该记得,他过去是一个火爆性子、严峻的人——这多糟!嗯,现在他可变得非常安静了。因为——他看出来,这对他有利。您的妈妈——啊,我的上帝呀!她多么狠地攻击我……当然:一位贵族夫人看重她的权势,并不比马丁·彼得罗维奇过去那种情形差多少;好吧,您过来亲自看看吧,您有机会就替我说一句好话吧。我深深地感谢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恩惠;然而我们也得活下去啊。”

“为什么拒绝日特科夫呢?”我问道。

“是说费杜雷奇吗?是说那个懒汉吗?”斯廖特金耸了耸肩膀。“愿上天怜悯我们,他有什么用场呢?他这一辈子当兵混过去了——他忽然想到这儿来经营田产了。他说,我会镇压农民。因为我打惯了人的脸。他什么事都不会干,少爷。连打人脸也得会打啊!况且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本人不要他。他完全是不中用的人。我们所有的产业都会毁在他手里的!”

“嗨!”叶芙兰皮亚的响亮的声音响起来了。

“马上来,马上来!”斯廖特金随声应道。他向我伸出手来,我虽然不愿意,还是跟他握了手。

“再会,德米特里·谢苗内奇,”斯廖特金说,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请您随便开枪打山鹬吧;鸟是飞来的,不属于任何人的。不过,唔,您要是遇到兔子的话,您就饶了它吧;这是属于我们的。还有一件事情!你们的母狗没有生小狗吧?我倒很高兴有一只小狗!”

“嗨!”叶芙兰皮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嗨!嗨!”斯廖特金随声应着,跑进灌木丛里去了。

十九

我记得,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着这个问题:为什么哈尔洛夫不给斯廖特金一个巴掌,“打得他只剩下一摊血水”呢?斯廖特金又怎么会不怕这种命运呢?看来,马丁·彼得罗维奇真变得“安静”了,——我这样想着,我更加强烈地想溜到叶西科沃去,至少我可以偷偷地看一眼这个巨人,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给折磨得温顺了。我已经走到林子跟前——突然,就在我的脚底下,一只很大的山鹬猛拍着翅膀飞起来,很快地飞进林子深处去了。我端起枪瞄准;我的枪开不响。我懊恼极了:这只鸟长得很好,我决定再试一下,看我能不能再叫它飞起来?我朝它飞去的方向走,走进林子约有两百步光景,在一片小草地上,在枝叶茂密的白桦树底下,我看到的不是山鹬,却又是这位斯廖特金先生。他面朝天躺着,双手放在脑后,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望着天空,左脚搁在右边膝盖上微微地摇来晃去。他没有看到我走近。离开他没有几步路,叶芙兰皮亚埋下眼睛,慢慢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她好像正在青草丛中找寻什么东西——蘑菇一类的东西吧——时时弯下身子,伸出手去,而且在低声唱歌。我马上站住了,侧耳倾听。开始我听不清楚她唱的是什么,可是后来我听清楚了这几句人人都知道的古歌中的歌词:

来吧,险恶的黑云,来吧,

你来吧,送我岳父一命归天,

雷劈吧,把我岳母劈入阴司吧,

我亲自动手杀死我年轻的妻子!

叶芙兰皮亚越唱下去声音越响亮;她特别用力把最后几个字拖得很长。斯廖特金还是仰面躺着,在笑,她好像总是绕着他走来走去。

“你看吧!”他终于说了,“并不是只有他们想到这种事!”

“什么?”叶芙兰皮亚问道。

斯廖特金略略抬起头来。

“什么?你唱的是什么?”

“沃洛佳[25],你自己知道,歌词是删改不了的,”叶芙兰皮亚答道,她转过身来,便看见了我。我们两个人一下子都叫起来,各人往不同的方向跑开了。

我连忙走出林子,穿过一片狭小的林中空地,我才发觉我已经走到哈尔洛夫的花园前面了。

二十

我没有时间,而且也不必去想我所看到的事情。我只记得一个字眼:“爱的迷药”[26]。这是我前不久才知道的,而且它的含义我一直弄不明白。我沿着花园的篱笆走,过了一会儿,从一片银白色白杨树(它们还不曾掉过一片叶子,枝叶繁茂,闪闪地在发光)后面看到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院子和住宅了。我觉得整个庄园都显得很干净,很整齐、漂亮;到处都可以看出经常严格管理的痕迹。安娜·马丁诺夫娜走到台阶上来了,她眯起浅蓝色的眼睛朝树林那个方向望了许久。

“看见老爷吗?”她问一个正从院子走过的农民。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吗?”那个人脱下帽子回答道。“他好像到林子里去了。”

“我知道他在林子里面。他没有回来吗?你没有看见他吗?”

“我没有看见他……没有。”

那农民光着头,站在安娜·马丁诺夫娜的面前。

“好,去吧,”她说;“还不要走……站住……马丁·彼得罗维奇在哪儿?你知道吗?”

“马丁·彼得罗维奇呀,”农民用唱歌似的调子答道,他一会儿把左手,一会儿把右手轮流地举起来,好像在指什么地方似的,“拿着钓竿坐在那边,池子那儿。他拿着钓竿就坐在芦苇丛中。是在钓鱼吧,那只有天晓得了。”

“好啦……去吧,”安娜·马丁诺夫娜说,“把那个轮子捡起来;看,它在打滚呢。”

农民跑着去执行她的命令了,她还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她的眼睛仍然望着林子的方向。然后她并不做声、威胁地捏紧了一只拳头,慢慢地走回屋子去了。

“阿克休特卡!”我听见她那命令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安娜·马丁诺夫娜满脸怒容,不知怎么,她本来很薄的嘴唇,现在特别闭得紧紧的。她的衣服并不整齐,一缕松散的头发垂到了她的肩膀上。可是,不管她衣服不整齐,不管她满脸怒容,在我看来,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地动人,要是我能够吻一吻这只好像也不怀好意的纤手(她就是用这只手怒气冲冲地把那一缕垂下来的头发甩回去两次),那我会觉得多么快乐啊!

二十一

“难道马丁·彼得罗维奇真的成了一个钓鱼人吗?”我朝着花园另一头的那个池塘走去时,这样问自己道。我登上堤坝,这边望望,那边望望……在哪儿也看不到马丁·彼得罗维奇。我沿着池塘的一边岸上往前走,后来差不多走到池塘的尽头了,在一条小河湾上,在一片平平的、变成褐色的芦苇的断梗丛中,我看见一大块灰色的东西……我仔细一看:这就是马丁·彼得罗维奇。他没有戴帽子,满头乱发,穿一件绽了线的破烂的粗布农民对襟外衣,盘着腿,动也不动地坐在光秃秃的土地上;他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所以我一走近,一只待在离他两步的干泥上的矶鹞就突然飞走了,它叫着,不停地拍着它的小翅膀,飞过了平静的水面。看起来,它附近好久都没有人打扰过,也没有人来吓过它了。哈尔洛夫的整个面貌变得大不同了,所以我的猎狗看见了他,便猝然站住,夹起尾巴狂吠起来。他微微地掉转头来,他那对变野了的眼睛盯住我和我的猎狗。他的白胡子使他的容貌有了很大的改变:他的胡子虽然短,可是浓密、而且拳曲成环形,好像羔羊皮一样。他的右手拿住钓竿的一端,另一端却在水里微微地摇动。我不觉痛苦得心都发紧了;可是我打起精神,走到他面前,向他问好。他慢慢地眨起眼睛来,好像刚刚醒过来似的。

“您在干什么,马丁·彼得罗维奇,”我说道,“在这儿钓鱼吗?”

“是……钓鱼,”他声音嘶哑地答道,把鱼竿朝上抽起来,在它的末端悬着一根一丈长的线,并没有鱼钩。

“您的钓丝断了,”我说,我又看见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身边既没有饵罐,也没有蚯蚓……而且在九月里怎么能够钓鱼呢!

“断了吗?”他说,用手摸摸面孔。“可是这全是一样!”

他又把钓竿抛下去了。

“是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儿子吗?”过了两分钟的光景,他问道,在这中间,我不免暗暗惊讶地端详他。虽然他瘦了很多,他还是一个巨人;可是他的衣服是多么破烂,而且他又是多么衰颓啊!

“我正是,”我答道,“我是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Б的儿子。”

“她好吗?”

“我妈妈很好。您的拒绝使她伤心透了,”我又说;“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您会不肯到她那儿去。”

马丁·彼得罗维奇埋下头去。

“你可去过……那儿?”他朝一边摇摇头,问道。

“哪儿?”

“那儿……庄子里啊。没有去过吗?去吧,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去吧。跟我谈话没有用。我不喜欢。”

他不做声了。

“你老是喜欢背着枪到处游荡!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是走这条路。只是我的父亲……然而我很尊敬他,我真是这样!现在可没有这种事情。父亲用马鞭子痛抽我,我就停止了!不再游荡了!所以我尊敬他……呜!……是的……”

哈尔洛夫又不做声了。

“你不用待在这儿,”他又开口说。“你到庄子里去吧。现在,那里家务管理得很好。沃洛季卡……”他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我的沃洛季卡什么事都能干。好小子!可也真是一个坏蛋啊!”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马丁·彼得罗维奇又非常安静地说下去:

“去看看我的女儿吧。你大概还记得我有女儿吧。她们也是很能干的……当家人。我可已经老了,小朋友;丢开家务了。你知道,我退休了。”

“很好的退休啊!”我看了看四周,心里想道。“马丁·彼得罗维奇!”我大声说,“您一定要到我们那里去啊。”

哈尔洛夫望着我。

“去吧,小朋友,走开吧;这是我的回答。”

“不要使妈妈伤心,您来吧。”

“去吧,小朋友,去吧,”哈尔洛夫反复地说。“你跟我谈些什么呢?”

“要是您没有轻便马车,妈妈会派她的马车来接您。”

“去吧!”

“这总是真的吧,马丁·彼得罗维奇!”

哈尔洛夫又埋下头去,我觉得,他那像盖上一层土似地变成黑色的脸颊微微地发红了。

“真的;您来吧,”我继续说。“您坐在这儿干什么呢?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这怎么是折磨呢,”他慢吞吞地说。

“就是这样——折磨!”我又说了一遍。

哈尔洛夫不做声了,他仿佛在沉思似的。

这一阵沉默给了我鼓励,我决定坦白地、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话了。(请不要忘记,那个时候我才十五岁呢。)

“马丁·彼得罗维奇,”我挨着他坐下,说起来。“您看,我什么都知道,完全知道!我知道,您女婿怎么对待您,不用说是得到您女儿同意的。现在您落到这种境地了……可是您为什么要垂头丧气呢?”

哈尔洛夫还是不做声,只是把钓竿放下去;可是我却以为自己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多么了不起的哲学家!

“不用说,”我又说下去,“您做事太不谨慎,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您的女儿。在您这方面说,是非常慷慨的举动——我也不责备您。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可是极其少见的行为!然而,要是您的女儿们这样忘恩负义的话,那么,您应该表示轻蔑啊……正是轻蔑……您不应当愁苦……”

“闭嘴!”哈尔洛夫突然从牙缝里发出来含糊的声音说,他那双注视着池子的眼睛也发出凶光来。“走开!”

“可是,马丁·彼得罗维奇……”

“走开,我对你说……要不,我会杀死你!”

我已经挨他很近了;可是我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跳了起来。

“马丁·彼得罗维奇,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会杀死你,我对你说:走开!”从哈尔洛夫的胸腔里迸出了狂暴的叫喊和怒吼来,可是他仍然不回过头,他的眼睛还是怒狠狠地直视着前面。“我要把你抓起来,跟你那一切愚蠢的劝告一块儿扔到水里去。会叫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知道,还是不要打扰老年人的好!”我突然想道:“他发疯了!”

我更加注意地望着他,我完全呆了:马丁·彼得罗维奇在哭!眼泪一颗接一颗地从眼睫毛上滚到脸颊上来……可是他的脸上却现出了凶狠的神情……

“走开!”他又叫了一次,“要不,我会杀死你,老天爷!为了使别人不再这样!”

他整个身子仿佛带痉挛性地向着一边抽动,他像野猪似地露出了牙齿;我拿起枪,拔脚就跑。我的狗跟在背后,狂叫着。它也受惊了。

自然,我回家以后,并没有对母亲说过一句跟我看到的事情有关的话;可是我遇见苏威尼尔的时候,鬼知道为什么缘故,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这个讨厌的人听了我的话高兴得发出那么尖的大笑声,他甚至接连地跳起来,我差一点要揍他一顿了。

“嗯!我倒想去看看,”他反复地说,还笑得喘不过气来,“看这个傻瓜,这个‘胡瑞典人’哈尔路斯怎么爬进泥地,又怎么坐在那儿的……”

“要是您这样好奇,您就到池塘那儿去看他吧。”

“是的;可是他要是杀死我呢?”

苏威尼尔使我烦透了,我后悔自己不该多嘴……他又把我的话转告日特科夫,日特科夫对这件事的看法跟我有些不同。

“应该报告警察局,”他坚决地说,“而且,也许还需要派一队兵士去呢。”

他这种派一队兵的预感并没有成为事实,可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二十二

十月中旬,离我看见马丁·彼得罗维奇以后约三个星期的光景,我站在我们宅子二楼上我那间屋子的窗前,我什么也不想,没精打采地望着院子和院子外面的路。这样讨厌的天气已经连续五天了;打猎的事连想都不可能去想了。一切生物都隐藏起来;连麻雀也不再吵闹了,白嘴鸦早已躲得无影无踪。风一会儿低沉地怒号,一会儿又急促地狂啸;透不出一点亮光的、压得很低的天空已经从叫人看了不愉快的灰白色变成了一种阴暗的、更可怕的颜色;雨落着,无情地、连续不断地往下倾注,突然间雨点变得更大,而且更倾斜——带着尖叫声打在窗玻璃上。树叶给打得七零八落,树木成了灰色的东西:看起来,它身上的一切全给弄光了;但是风突然一下子还要来打击它们。到处有落叶堆积的水洼,水洼里有一些大的水泡,不断地消散,又不断地涌起,它们在水面上跳动,又滑过去了。路上有不少陷人的泥潭;寒气侵入了屋子,进了我的衣服,钻到骨髓里去了;我的身子不觉地打了一个冷颤,我觉得心里真不痛快!正是不痛快,不是忧伤。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太阳,有光明,有色彩了,而永远将只是泥泞,粘泥,阴郁的潮湿,愁眉不展的雨天了——风将永远悲号,哀鸣!我就这样出神地站在窗前,我还记得,天骤然变得阴暗起来,这是一种蓝色的昏暗,虽然这时才不过十二点钟。突然间,我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头熊飞快地跑过院子,从大门跑到了台阶上!的确,它不是用四只脚走路的,而是单靠后面的脚爪站起来,像画上的那样。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要是我所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熊,那么,无论如何,它是一个又大又黑的毛茸茸的东西……我还来不及想它可能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突然楼下响起了猛烈的叩门声。仿佛有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什么可怕的东西闯进我们家来了。我听到了一阵骚动和奔跑的声音……

我连忙下楼,跑进了饭厅……

我母亲站在客厅门口发愣,脸正朝着我;在她的背后露出了几张受惊的女人的脸;管事、两个听差和一个小听差都吃惊地大张开嘴巴,拥在前厅的门口;餐厅的正中有一个满身污泥、头发蓬乱、衣服破烂不堪、浑身湿透了的人——他湿得全身都在冒气,而且水还一小股、一小股地流到地板上来,——他跪着,笨重地摇摇晃晃,仿佛快要晕过去了,这就是我亲眼看见飞奔过院子的那个怪物!那个怪物究竟是谁呢?哈尔洛夫!我从旁边走过去,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头,他用双手捧住头,他的手插在粘满污泥的头发中间。他艰难地、痉挛地喘气,他的胸膛里甚至发出一种咯咯的声音。在他整个溅满污泥的黑黑的一团里,就只有狂野地转来转去的小小的眼白还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他太可怕了!我记起从前某贵人把他比作第三纪的乳齿象碰了他的钉子的故事。事实上,在原始时代的沼泽里、无穷无尽的淤泥中间,刚刚逃脱了另一个更凶狠的野兽的追击的那种上古动物也许会有这种样子。

“马丁·彼得罗维奇!”母亲最后拍着手,大声叫起来。“这是你呀?天啊,仁慈的上帝啊!”

“我……我……”我听到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每个字都是费力地、痛苦地挤出来似的,“啊,是我!”

“天啊,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是……一直从家里……跑着到您这儿来的……”

“你在这种污泥里跑!你简直不像人了。站起来,坐下吧,无论如何……”她转过去对女仆们说:“你们赶快跑去拿毛巾来。”她又问管事道:“还有没有什么干的衣服?”

管事用手指指,好像在说,哪儿去找这样的尺寸?……

“不过,倒可以拿条毯子来,”他说,“要不,还有不曾用过的新马衣。”

“啊,马丁·彼得罗维奇,你还是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吧,”母亲又说了一遍。

“太太,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哈尔洛夫突然呻吟地说,他的头向后一仰,两只手却朝前伸出去。“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我亲生的女儿,把我从我自己的家里……”

母亲发出了一声惊叹。

“你说什么!赶你出来!多罪过,多罪过!(她画了一个十字。)只是马丁·彼得罗维奇,请你行行好吧,站起来呀!”

两个女仆拿着毛巾来了,站在哈尔洛夫的面前,很明白,她们想不出从哪儿下手来揩掉这么一大堆污泥!

“把我赶出来了,太太,把我赶出来了,”哈尔洛夫不停地反复说道。管事拿了一条大的羊毛毯子回来,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苏威尼尔的头从门外伸了进来,一下子又不见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站起来!坐下!从头到尾讲给我听,”母亲用坚决的口吻命令地说。

哈尔洛夫微微抬起身子……管事想去搀他一把,然而只是弄脏了手,他抖抖手指,就退到门口去了。哈尔洛夫摇摇摆摆,东歪西倒地勉强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女仆们又拿着毛巾走到他面前,可是他挥挥手叫她们走开;他也不要毯子。母亲也不再坚持了:很明白,要把哈尔洛夫身上弄干,是不可能的;她们只好赶快把他留在地板上的水迹擦干。

二十三

“他们怎么把你赶出来的?”母亲等到哈尔洛夫的呼吸平稳了一点,问他道。

“太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他声音紧张地说,他的眼白那样不安地转来转去又使我吃惊了。“我要对您说真话:我自己应该负最大的责任。”

“这倒是真话;那时候你不肯听我的劝告,”母亲说,她靠在安乐椅上,用洒了香水的手帕在鼻子跟前轻轻地挥了几下:哈尔洛夫身上的气味太大了……森林里的沼地里也没有这样强烈的气味呢。

“啊,太太,我的错误不是这个,而是骄傲。骄傲毁了我,就像它毁了纳伏霍多诺索尔大帝[27]一样。我想,上帝不会使我缺乏聪明的;要是我决心这样做——那么,事情就是应当这样做的……而且那个时候,死的恐怖又在威胁我……我完全走错了路!我说,我来最后一次显显我的威力和父权吧!我把一切都送给他们——他们应该一直到死都感到这个……(哈尔洛夫突然全身摇晃起来……)他们把我当作一条癞皮狗似的,一脚从家里踢出来了!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感恩啊!”

“然而这是怎样发生的……”母亲又说。

“他们把我身边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弄走了,”哈尔洛夫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睛还是转来转去,两手的指头交叉着托住下巴),“拿走了马车,取消了月费,不付指定的赡养费——总之,他们把什么都给我弄掉了。我还是不声不响,忍受着!我这样忍受,还是出于……啊!还是出于我的骄傲。免得我那些凶恶的敌人说:看吧,这个老傻瓜后悔了!就是您,太太,您还记得吗,您也警告过我:您说,别后悔啊!——所以,我就忍受着……只是今天我到我自己的屋子去,这间屋子已经给占据了,我的床铺给丢到贮藏室去了!‘你尽可以在那儿睡觉的;我们出于好心才这样容忍你的;我们家务上需要你的屋子。’这就是对我说的话——谁对我说的呢?沃洛季卡·斯廖特金,种田的,卑鄙的东西……”

哈尔洛夫的声音猝然中断了。

“可是你的女儿们呢?她们到底怎样?”母亲问道。

“可是我始终忍受着,”哈尔洛夫继续讲他自己的事情;“我心里多么痛苦,痛苦,我又感到羞耻……我真愿意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个世界了!太太,我为什么不肯到您这儿来——就是为了这种羞耻,这种悔恨啊!我的好朋友,我还有什么没有试过呢:讲好话,威胁,我也劝告过他们,还有什么没有做到呢!我低声下气请求……就是这样的(哈尔洛夫做出他是怎样低声下气请求的样子)。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可是我还是忍受着!一开头,在最初那个时期,我倒有不同的想法:我想,我把他们抓来杀死,我把他们全弄死,免得留下一个种子……让他们尝尝味道!好的,可是到后来——我屈服了!我想,十字架已经放在我的身上了;这就是说,我应该准备死了。可是今天,突然间,我像一条狗一样给赶出来了!这是谁呢?沃洛季卡!刚才还承您问到我的女儿,难道她们还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吗?她们是沃洛季卡的奴隶!是的!”

母亲吃了一惊。

“说到安娜,我还可以理解,她是他的妻子……可是你的二女儿为什么……”

“您说叶芙兰皮亚吗?她比安娜更坏!她把自己完全交给沃洛季卡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拒绝了您那位兵士。她听沃洛季卡的命令。安娜当然应该生气的,况且她容忍不了她妹妹,可是她也屈服了!这个万恶的坏蛋迷住了她。看吧,安娜她一定会高兴地想:这是你呀,叶芙兰皮亚,你平日总是那样骄傲的,现在你变成什么啦!……哦……啊,啊!我的上帝,上帝啊!”

母亲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小心地稍微退到一边,免得她会打发我出去……

“我很抱歉,马丁·彼得罗维奇,”她说,“我从前所保护的人使你受到那样多的苦,而且居然是这样一个坏人;可是要知道,我也看错他了……谁能够料到他会干这种事呢!”

“太太,”哈尔洛夫呻吟地说,一面捶自己的胸膛。“我受不了女儿们的忘恩负义。太太,我受不了!您要知道,我把什么,什么都给了她们!此外良心还在折磨我!许多事情……啊!我坐在池子旁边钓鱼的时候,我想过许多事情!我这样想:‘要是你一生对什么人做过什么好事就好啦!像救济穷人,解放农奴,这一类的事情,因为你把他们折磨了一辈子了!在上帝的面前,你不就是他们的被告!他们流的眼泪现在有报应了!’可是现在他们的命运又怎样呢?在我当家的时候,他们已经掉到深渊里去了。我何必隐瞒自己的罪过呢?现在呢,连底也看不到了!所有这些罪过都压在我的心上,我为孩子们牺牲了良心,现在他们却用侮辱来报答我!把我当作狗一样从家里赶出来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母亲说。

“您那个沃洛季卡对我说话的时候,”哈尔洛夫又有了力气接下去说,“他对我说,我不能再住在我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就是我亲手安上一木一梁的那间屋子啊,——他对我说这种话的时候,上帝才晓得,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头昏脑涨,心如刀割……好吧!要不是杀死他,就是离开家!……所以我的恩人,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就跑到您这儿来了……我能够到哪儿去安身呢?天下雨,路上又滑……我,大概摔倒过二十多次吧!现在……我就成了这种怪相……”

哈尔洛夫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在椅子上摇来转去,好像要站起来似的。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马丁·彼得罗维奇,”母亲连忙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是说把地板弄脏了吗?那太不要紧了!这儿我倒要向你提一个要求。你听我说!现在要把你带到一间单人屋子里去,那儿给你铺好了一张干净的床,——你脱下衣服,洗个干净,就躺下去睡吧……”

“太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睡不着的!”哈尔洛夫悲哀地说。“好像有铁锤在我的脑子里敲打!你知道,我好像没用的废物一样……”

“你躺下来,睡觉,”母亲固执地又说了一遍。“然后我们端茶来给你喝。好吧,我们再来跟你谈那件事情。不要伤心,我的老朋友!要是他们把你从你自己家里赶出来,你会在我的家里找到一个永久安身的地方……你知道,我不会忘记你救过我的命。”

“恩人啊!”哈尔洛夫呻吟地说,用双手蒙住了脸。“现在是您救我的命了!”

这样的哀求差一点把我的母亲感动得流下泪来。

“只要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帮你忙的,马丁·彼得罗维奇;可是你得答应我,以后要听我的话,把一切不好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哈尔洛夫把手从脸上拿开。

“要是必需的话,”哈尔洛夫说,“我也能够宽恕他们!”

母亲赞许地点点头。

“我很高兴看到你有这种真正基督教徒的心肠,马丁·彼得罗维奇;可是这个以后再谈吧。现在你得振作起来,——最要紧的就是去睡觉。”母亲又向着管事说:“你把马丁·彼得罗维奇带到亡故老爷的绿书房里去。要是他要什么,都得马上办到!叫人把他的衣服烘干,刷干净——需要哪一种的被单、枕套,你去问女管家吧。听见没有?”

“听见了,”管事说。

“等他睡醒的时候,叫裁缝来量他的衣服尺寸;他的胡子也该剃了。不是马上,是以后剃。”

“听见了,”管事又说了一遍。“马丁·彼得罗维奇,请吧。”哈尔洛夫站起来,望着母亲,要走到她跟前去,却又站住了,深深地鞠一个躬,对着神像画了三次十字,就跟着管事出去了。我悄悄地跟着他们也溜出屋子去了。

二十四

管事把哈尔洛夫带进了绿书房,马上就跑去找女管家,因为床上还没有铺上被单。苏威尼尔在前厅遇到了我们,便一跳一蹦地跟着我们进了书房,他马上做鬼脸,哈哈笑着,在哈尔洛夫的周围转来转去,哈尔洛夫微微摊开双手,叉开腿出神地站在屋子当中。水还继续从他身上流下来。

“胡瑞典人!胡瑞典人哈尔路斯!”苏威尼尔把身子弯到一半,叉住腰,尖声说。“著名的哈尔洛夫族伟大的始祖啊,请来看看你的后代吧!看他成了什么样子?你能够认识他吗?哈,哈,哈!您阁下,让我来吻您的手吧!您为什么戴着一副黑手套呢?”

我想拦住苏威尼尔,使他感到惭愧……可是没有用。

“他叫我食客,寄生虫!他说,‘你没有自己的屋顶![28]’可是现在呢,他也成为一个像我这个罪人那样的食客了!现在马丁·彼得罗维奇和苏威尼尔一样都是无赖了!他也得靠施舍过日子了!他们要拿着连‘狗闻了都会走开的’陈面包皮……说,来,吃吧!哈,哈,哈!”

哈尔洛夫还是垂着头,张着手臂,叉开腿,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马丁·哈尔洛夫!世袭贵族!”苏威尼尔继续尖声地说。“他一向装得多么神气啊,呸,你呀,去你的!他说,不要挨近我,我要揍你!在他大智大慧地放弃财产、分产的时候叫得多么响!‘感谢!’‘感谢!’地叫着。可是为什么就欺负我呢?不送给我什么呢?也许,我会觉得好过一点!就是说,我说了真话,说他们会把他剥光的……”

“苏威尼尔!”我叫道。可是苏威尼尔并不住嘴。哈尔洛夫还是站着不动,仿佛他现在才开始觉得,他身上的衣服多么湿,他在等着人来帮他把湿衣服全脱下来。可是管事还不回来。

“还是一个军人呢,”苏威尼尔又说。“他在一八一二年还拯救过祖国!表现过英勇的行为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脱掉那些冻坏了的抢劫者的马裤——这倒是我们干的事情;可是碰到小姑娘对我们顿脚的时候,我们吓得灵魂都藏在马裤里面了……”

“苏威尼尔!”我第二次叫起来。

哈尔洛夫瞟了苏威尼尔一眼,好像他在这个时候以前,都没有注意到苏威尼尔在这里,只是听见我的叫声才引起了注意。

“当心,老弟,”他沙哑地抱怨道。“不要跳出祸事来啊!”

苏威尼尔捧腹大笑起来。

“哈,您真把我吓坏了,最可尊敬的老兄!您是多么可怕啊,真是!您至少得梳梳头发!要不然,等它干透了(但愿没有这样的事),以后就洗不干净了;得用镰刀来割它了。”苏威尼尔突然来劲了。“您又神气活现了!讨饭的,还神气活现呢!现在您的屋顶在哪儿?您还不如对我说,您完全在吹牛吧?他说:‘我有家,你无家可归!’他说:‘我的屋顶是世袭来的!’”(苏威尼尔老是喜欢说这句话。)

“贝奇科夫先生!”我说。“您在干什么?冷静一点。”

然而他还是说个不停,还是在哈尔洛夫身边跳来跳去……管事和女管家还不来!

我害怕了。本来哈尔洛夫在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已经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到最后,他甚至安于自己的命运了,现在我却看到他又激怒起来: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耳朵下面突然涨起来了,他的手指抖着,他的眼睛又在他那溅满污泥的脸上的黑面具中间转动了……

“苏威尼尔,苏威尼尔!”我大声叫道。“您闭嘴,我要告诉妈妈了。”

可是苏威尼尔好像中了魔一样。

“是啊,是啊,最可尊敬的!”他又滔滔不绝地说。“您看,现在我跟您的处境都是多么微妙!您的两个女儿和您的好女婿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他们都在您的屋顶下面狠狠地取笑您呢!您至少还可以照您的约言来咒诅他们啊!您连这个都做不到!真是,您哪儿能够跟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比呢?您还叫他沃洛季卡!对您,他哪儿是沃洛季卡啊!他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斯廖特金先生,是地主,是老爷啊,至于你,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一声狂怒的吼声压倒了苏威尼尔的话……哈尔洛夫爆发了。他的拳头捏紧,而且举起来了,他的脸色发青,他的全是裂纹的嘴唇中间冒出了白沫,他气得发抖了。

“你说,屋顶!”他那钢铁一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诅咒!……不!我不要咒诅他们……他们不在乎这个!可是屋顶……我要把他们的屋顶拆掉……他们也会跟我一样,没有屋顶[29]了!他们会认得我马丁·彼得罗维奇的!我的力气还没有消失啊!我要叫他们明白:嘲笑我会有什么结果!……他们就会没有屋顶了!”

我吓得发呆了,我一生从没有见过这种愤怒到发狂的样子。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的,不像是一个人,倒像一头野兽了!我吓呆了……可是苏威尼尔呢——他早害怕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什么也不会有了!”哈尔洛夫发出最后一次的叫声,就从屋子里冲出去了,差一点把走进来的管事和女管家撞倒在地上……他没命地奔过院子,在大门外消失了。

二十五

管事带着惶恐的样子,向我母亲报告马丁·彼得罗维奇刚才又意外地走了的消息,母亲非常生气。管事不敢隐瞒马丁·彼得罗维奇离开的原因;我不得不出来证实他的话。

“这全是你做的好事!”母亲对苏威尼尔嚷道,他像兔子似地窜上前来,甚至吻了她的手。“这一切应当怪你那该死的舌头!”

“开恩吧,我麻上,麻上(马上,马上)……”苏威尼尔讨好地、结结巴巴地说,一面把他的臂肘放到背后去。

“‘麻上……麻上……’我知道你那一套‘麻上’!”母亲带着责备的口气重说了他的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她按铃叫人把克维钦斯基找来,吩咐他马上坐她的轻便马车到叶西科沃去,无论如何得找到马丁·彼得罗维奇,把他带回来。“您不找到他,就不用回来见我!”她说。这个阴沉的波兰人默默地鞠了一个躬,走出去了。

我回到我自己的屋子,又在窗前坐下,我记得,我又把我亲眼看见的事情想了很久。我糊涂了;我怎么也想不通:哈尔洛夫默默地忍受他的家属对他的侮辱,几乎从没有发过一句怨言,为什么他就不能够控制自己,不能够忍受像苏威尼尔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嘲笑和挖苦呢。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无谓的责备即使是出自他所轻视的人的嘴,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多么无法忍受的痛苦。苏威尼尔提到的他所痛恨的斯廖特金的名字,就像火花掉到火药里面一样;那个最痛的地方怎么经得起这最后的一针!

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我们的轻便马车驶进院子来了;可是只有总管一个人坐在车上。然而母亲明明对他说过:“您找不到他就不用回来见我!”克维钦斯基匆匆地跳出马车,跑上了台阶。他的脸上有一种惶惶不安的表情,——这几乎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我马上走下楼,跟在他后面进了客厅。

“好?把他带回来了吗?”母亲问道。

“没有,”克维钦斯基答道;“我不可能把他带回来。”

“这是为什么?您看见他吗?”

“看见了。”

“他出了什么事情?中风了?”

“并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那您为什么不带他回来呢?”

“可是他在拆自己的房子。”

“什么?”

“他站在新宅的屋顶上——正在拆屋顶。我敢说,已经扔下了四十块木板,也许还要多呢;椽子也扔下了五根。”(我记起了哈尔洛夫的话:“他们不会有屋顶了。”)

母亲睁大眼睛望着克维钦斯基。

“他一个人……站在屋顶上,在拆屋顶?”

“太太,就是这样。他在顶棚的板条上走来走去,拆他左边和右边的木板。您明白,他有超人的力气!说一句真话,屋顶可真简陋啊:铺得稀稀拉拉,用半寸厚的薄木板盖的,木钉也只有一寸长[30]。”

母亲望着我,好像要我来证明,是不是她听错了。

“稀稀拉拉,用半寸厚的薄木板,”她重说了一遍,显然在这些字里面,她连一个字的意思也不明白……

“那么,您打算怎样呢?”母亲终于说话了。

“我回来请示的。没有人什么事都做不成。那儿的农民全吓得躲起来了。”

“他的女儿呢——她们怎么样?”

“女儿——什么也做不了。她们跑来跑去……乱嚷乱叫……有什么用处呢?”

“斯廖特金也在那儿吗?”

“也在那儿。他比谁都叫得凶——可是他毫无办法。”

“马丁·彼得罗维奇就站在屋顶上?”

“在屋顶上;这就是说,他站在顶棚的板条上——正在拆屋顶。”

“是啊,是啊,”母亲说,“用半寸厚的薄板……”

这显然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件。

应该怎么办呢?派人到城里去找县警察局局长呢,还是召集农民?母亲完全没有主意了。

到我们家来吃午饭的日特科夫也毫无主意。他果然又提到军队,可是他也没有什么主张,不过表示恭顺和忠诚罢了。克维钦斯基明白,他得不到什么指示了,他带着他所特有的带嘲笑的尊敬,对母亲说,倘使她允许他带几个马夫、园丁和别的家仆们去,他倒要试一下……

“对,对,”母亲打断了他的话,“您就去试一下吧,亲爱的维肯季·奥西波维奇!只是请您快点去,我完全负责!”

克维钦斯基冷冷地笑了笑。

“太太,请允许我事先向您说明:结果是没法保证的,哈尔洛夫先生力气很大,而且他现在不顾死活了;他认为自己受到的侮辱太大了!”

“是啊,是啊,”母亲接口说,“这全是可恶的苏威尼尔闯的祸!这件事我决不会饶恕他的!维肯季·奥西波维奇,您走吧,带着人出发吧!”

“总管先生,您得随身多带些绳子和消防钩,”日特科夫用他的低音说;“要是有网的话——不妨也把它带去。有一次我们团里就是这样……”

“亲爱的先生,请您不要来教导我,”克维钦斯基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您,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日特科夫生气了,就声明,他以为也叫他去……

“不,不!”母亲插嘴说。“你还是留下来的好……让维肯季·奥西波维奇一个人去办吧……维肯季·奥西波维奇,您走吧!”

日特科夫气得更厉害了;克维钦斯基鞠一个躬,便出去了。

我跑到马房里,亲手给我那匹马匆匆地加了鞍,就跨上它,顺着到叶西科沃的路跑去。

二十六

雨停了;可是风吹得加倍地厉害,直往我的脸上扑来。半路上,我的马鞍几乎把我翻倒:系马鞍的肚带松了;我跳下马,开始用牙齿勒紧皮带……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苏威尼尔穿过草地朝着我跑来。

“怎么样,少爷,”他还没有走近,就对我嚷起来了,“您给好奇心抓住了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跟着哈尔洛夫的脚迹一直跑到那儿去……要知道,这种把戏你一辈子都看不到的!”

“您要去欣赏您亲手制造出来的事情吧,”我愤怒地说,就跳上了马,又打起马飞跑了;可是这个不肯安静的苏威尼尔并不放松我,他甚至在跑的时候,还哈哈地大笑,并且做鬼脸。叶西科沃终于到了——这儿是水堤,那儿是长篱笆和庄子的柳树林……我到了大门口,跳下马来,系好了马,我吃惊地站住了。

新宅的前面三分之一的屋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宅子两边的地上凌乱地堆了好些板条和木板。我们姑且照克维钦斯基的话来说,屋顶是不结实的;然而这样一件事情还是不可思议的!一个灰黑的庞然大物在灰尘和垃圾飞扬的顶棚板条上笨拙而迅速地移动,一会儿摇晃剩下的那个砖砌的烟囱(另外的一个烟囱已经倒了),一会儿拉下一块木板,把它扔下去,一会儿抓住了那些叉梁。这就是哈尔洛夫。在我看来,这个时候他完全像一头熊:不论他的头,不论他的背,不论他的肩膀——全像熊,他把腿叉得很开,却并不弯起他的脚掌——这也跟熊一样。狂风从四面吹着他,扬起他蓬乱的头发。从他那撕破了的衣服的裂口里露出来身上一块一块发红的肉,叫人看见真害怕;他那粗野、沙哑、含糊不清的声音,叫人听着也胆寒。院子里站满了人:农妇,小男孩,女仆紧靠着木栅,稍远一点有一些农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我认识的那个老神父,光着头,站在另一所宅子的阶上,双手捧着一个铜十字架,时时默默地、绝望地把它举起来,好像要让哈尔洛夫看见它似的。叶芙兰皮亚站在神父旁边,背靠着墙,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的父亲;安娜一会儿从小窗里探出头来,一会儿又把头缩进去,一会儿冲到院子里来,一会儿又回到屋子里去了;斯廖特金脸色完全惨白,而且显得憔悴,他穿了一件旧便袍,戴了一顶无边小帽,手里拿着一枝单筒来福枪,小步跑来跑去。他完全是一个所谓的犹太了。他喘着气,威胁着,一直在打颤,端起枪对哈尔洛夫瞄准,随后把枪搁到肩膀上,又端起枪瞄准,又喊又哭……他看见我和苏威尼尔,马上就扑到我们跟前来。

“请你们看看,请你们看看,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尖声叫道。“请你们看看吧,他失去理性了,发疯了……你们看他在干什么!我已经派人叫警察去了——可是一个人也不来!一个人也不来!倘使我现在开枪打他的话,法律不能惩罚我,因为每个人都有保护他自己财产的权利!我可要开枪了!真的,我要开枪了!”

他跳到宅子前面去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请您当心!倘使您不下来,我就要开枪了!”

“开枪吧!”屋顶上响起了沙哑的声音。“开枪吧!趁这个时候,我这儿还有一件小礼物送给你!”

一条长木板从高处飞下来,在空中旋转了两次,哗啦一声落在斯廖特金的脚跟前,斯廖特金吓得真的跳起来了,哈尔洛夫哈哈大笑。

“救主耶稣啊!”有人在我背后结结巴巴地说。我回头一看:这是苏威尼尔。我想道:“啊!现在你也笑不出来了!”

斯廖特金抓住旁边一个农民的衣领。

“喂,爬上去,爬上去,你们爬上去呀,魔鬼,”他一面哭嚷,一面用力摇那个人,“救救我的产业吧!”

农民走了两步,头往后一仰,挥了挥手,大声叫道:

“!您呀!老爷!”他在原处摇动了几下,便转到后面去了。

“梯子!拿梯子来!”斯廖特金对其余的农民喊道。

“到哪儿去拿梯子呢?”有人回答他道。

“即使有梯子,”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在说,“谁又愿意上去呢?您把我们当作傻瓜了!他一眨眼就会扭断你的脖子的!”

“他马上会弄死他的,”一个相貌有点愚蠢的金色头发的年轻小伙子说。

“他为什么不弄死他呢?”其他的人接口说。照我看来,即使明明没有危险,农民还是不愿意执行新主人的命令。他们大概都赞成哈尔洛夫——虽然他把他们吓坏了。

“啊哟,你们这些强盗!”斯廖特金呻吟地说。“我可要给你们大家……”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起了一声轰隆的巨响,最后一个烟囱倒下来了,就在这一瞬间飞扬起来的黄色尘雾中间,哈尔洛夫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高高地举起他那双全是鲜血的手,向着我们掉过脸来。斯廖特金又举起枪对他瞄准了。

叶芙兰皮亚拉住他的臂肘制止他。

“你不要干涉我!”他对她恶声嚷道。

“你呀——谅你也不敢!”她的蓝眼睛在蹙得很紧的眉毛底下发出了威胁的光芒。“父亲在毁他自己的宅子。这是他的产业。”

“你瞎说:是我们的!”

“你说是我们的;我说是他的。”

斯廖特金气得低声怒骂;叶芙兰皮亚的眼睛却牢牢地盯住他的脸。

“啊,你好!我亲爱的女儿,你好!”哈尔洛夫在高处大声吼道。“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你好!你跟你的朋友过得怎么样?你们相亲相爱,过得甜蜜吗?”

“父亲!”叶芙兰皮亚的响亮的声音说。

“什么,小女儿?”哈尔洛夫回答道,他靠近墙头了。我看得出来,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一种有光彩的、欢乐的,因此也就显得特别可怕的、恶意的微笑……多少年以后,我在一个判了死罪的犯人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微笑。

“父亲,停止吧,请下来吧。(叶芙兰皮亚向来不叫他“亲爱的爸爸”。)我们有罪;我们把什么都还给你。你下来吧。”

“你凭什么处理我们的呢?”斯廖特金干预地说。叶芙兰皮亚只是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把我那一份还给你——什么都交给你。停止吧,下来吧,父亲!宽恕我们,宽恕我吧。”

哈尔洛夫还是微笑着。

“迟了,我亲爱的,”他说,他的每一个字都发出像青铜一样的声音。“你的铁石心肠感动得太迟了!石头已经滚下山来了——现在来不及阻挡了!所以现在你用不着望我了!我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你还不如去望你那个沃洛季卡吧:看你找到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再去看看你那位阴险的姐姐:她那个狐狸鼻子又从小窗口里伸出来了,她在那儿唆使她的亲爱的丈夫呢!不,我亲爱的小姐们!你们不让我有一个屋顶——所以我也不会给你们留下一木一梁!它们是我亲手安上的,我要亲手拆毁——完全用我一个人的手!看,我就没有拿斧头!”

他在他自己的手掌心里“呸”了两下,又抓住叉梁了。

“父亲,够了,”这个时候,叶芙兰皮亚又说话了,她的声音似乎变得非常地温柔了,“忘记过去的事吧。好吧,相信我吧;你总是相信我的。那么下来吧;到我的卧房里去,睡到我软软的床上。我会把你身上弄干,使你暖和;我会包扎你的伤口,看,你把你的手都撕破了。你在我那儿会过得像在耶稣的怀里一样,吃得舒适,睡得更舒适。是呀,我们都有错!是呀,我们都太傲慢了,我们都有罪;好吧,宽恕我们吧!”

哈尔洛夫摇摇头。

“说得多好听!我决不再相信你们了!你们把我的信任杀死了!什么都杀死了!我从前是一只鹰——为了你们,变成了一条蛆虫……而你们——还要把蛆虫压死?够了!我爱过你,你自己知道的,——不过现在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是你的父亲……我是一个要死的人!你不必管我的事情!”哈尔洛夫突然对斯廖特金怒喝道:“你,开枪呀;胆小鬼,倒霉的勇士!为什么你只是瞄准不开枪呢?是不是你想起了,依照法律,要是接受礼物的人作出侵犯赠与者生命的事,”哈尔洛夫慢吞吞地说,“赠与者就有权要求收回一切吗?哈,哈!不要怕,法律的拥护者!我不会要求收回——我要亲自把一切弄光……开枪吧!”

“父亲!”叶芙兰皮亚最后一次哀求道。

“闭嘴!”

“马丁·彼得罗维奇!老兄,请您大量地宽恕吧!”苏威尼尔结结巴巴地说。

“父亲,我亲爱的!”

“闭嘴,母狗!”哈尔洛夫嚷道。对苏威尼尔呢,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却只是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口痰。

二十七

在这个时候,克维钦斯基带着他的整队人马,坐了三辆大车,在大门口出现了。疲乏的马在打响鼻,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污泥里去。

“!”哈尔洛夫用力大嚷。“军队……那不就是军队!他们开一整队兵士来对付我了。好呀!只是 我先警告你们,要是哪一个人走到我这儿的屋顶上来,我就要把他倒栽葱地推下去!我是一个严厉的主人,不喜欢来得不凑巧的客人!就是这样!”

他双手抓住前面一对叉梁,这就是所谓三角墙的“腿”,——开始用力摇动它们。他悬在板条的边沿上,好像在拖曳它们似的,嘴里像纤夫一样有节奏地哼着:“又一次!再一次!嗨唷!”

斯廖特金跑到克维钦斯基跟前,就开始抱怨,诉苦……克维钦斯基请斯廖特金“不要妨碍”他,便着手执行他所想好的计划。他自己站在宅子前面,为了转移目标起见,他对哈尔洛夫说,他(哈尔洛夫)干的事情,不合他的贵族身份……

“又一次!再一次!”哈尔洛夫哼着。

“……而且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非常不满意他的行为,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

“又一次!再一次!嗨唷!”哈尔洛夫继续哼道。而这个时候,克维钦斯基已经派了四个最强壮、最勇敢的马夫到宅子后面去,叫他们从后面爬上屋顶。然而这个突击的计划并没有逃过哈尔洛夫的注意;他突然丢下叉梁,连忙跑到顶楼后面去了。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怕,所以两个已经爬到板条上的马夫一下子全顺着水管溜到地上来了,这使得家仆的男孩们非常满意,而且甚至哈哈大笑。哈尔洛夫朝着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拳头,便回到宅子的前面一部分来,又抓起了叉梁,又动手摇动它们,又像纤夫那样哼起来了……

他突然不做声了,注视着……

“亲爱的马克西姆卡,朋友,同伴!”他嚷道。“我看到的是你吗?”

我朝四面望了望……真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咧开嘴巴,带着得意的微笑,从一群农民中间挤出来,走到前面来了。大概他的主人马具匠放他回家来休息的。

“亲爱的马克西姆卡,我忠实的仆人,爬到我这儿来吧,”哈尔洛夫接着说,“让我们一块儿来打退凶恶的鞑靼人,打退立陶宛的贼吧!”

马克西姆卡还是得意地微笑着,他立刻往屋顶上爬……可是有人抓住了他,把他拖到一边去了,——天晓得,这是为什么,可能是做给别人看看吧;他不可能给马丁·彼得罗维奇帮大忙的。

“好吧,很好!”哈尔洛夫用威胁的声音说,又去抓叉梁了。

“维肯季·奥西波维奇,请允许我开枪吧,”斯廖特金对克维钦斯基说;“其实,我主要是吓唬他,我的枪里只装了打鸟的小子弹。”可是克维钦斯基还来不及回答他,前面那一对给哈尔洛夫的铁手猛撼着的叉梁歪斜了,发出了裂声,落到院子里面了——哈尔洛夫也没法站稳了,他本人也跟着叉梁一块儿摔了下来,带着很大的响声落在地上。全场的人颤抖起来,发出了大声惊叹……哈尔洛夫动也不动地伏在地上,屋顶的大梁压在他的背上,还有屋脊上的木雕饰物,这是跟着三角墙一起掉下来的。

二十八

人们跑到哈尔洛夫跟前,把他背上的大梁搬开,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生气了,他的嘴边都是血,他停止呼吸了。“昏过去了,”走到他身边来的农民们喃喃地说。他们跑到井边去取水,提来满满的一桶水,泼到哈尔洛夫的头上,把他脸上的污泥和尘土冲洗掉,可是他还是不省人事。他们拖来一条长凳,紧靠着宅子放着,费力地抬起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巨大的身体,把他的头靠着墙放在长凳上。小听差马克西姆卡走了过来,跪下一条腿,把另一条腿伸得远远的,似乎戏剧性地托住他旧主人的手。叶芙兰皮亚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地惨白,笔直地站在她父亲的面前,她那对大眼睛毫不转动地盯住他。安娜和斯廖特金没有走到跟前来。众人都不做声,众人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最后哈尔洛夫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喀噜喀噜的声音——好像他喘不过气来了……然后一只手——右手微微地动了(马克西姆卡托住他的左手),一只眼睛——也是右眼,睁开来了,慢慢地望望他的四周,好像他醉得很厉害似的,他呻吟起来,——而且发出喉音说:

“跌……伤了……”随后他仿佛想了一下,又说:“它就在这儿……黑色……小……马!”突然大口大口的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的全身都在打颤……

“完啦!”我想道……可是哈尔洛夫又睁开了眼睛——还是那只右眼(左眼皮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人的眼皮一样),而且注视着叶芙兰皮亚,发出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唔,亲爱的女儿……对你我不会……”克维钦斯基马上做一个手势,招呼那个仍然站在宅子阶上的神父过来……那个老人走来了,可是他的没有力气的膝盖给窄小的法衣绊住了。然而哈尔洛夫的腿突然难看地抽动着,他的肚皮也是这样;他的脸从下到上、时快时慢地抽搐起来。叶芙兰皮亚的脸也扭成了同样的怪相,而且在打颤。马克西姆卡画起十字来……我觉得害怕,就跑到大门口,把胸口贴着大门,不敢朝四周看。过了一分钟,我背后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我明白,马丁·彼得罗维奇死了。

验尸的时候发现他的后脑壳给大梁砸碎了,他摔下来时又把胸部撞伤了。

二十九

“他临终的时候想对她说什么呢?”我骑上我那匹德国种的跑马回家去的时候,这样地问我自己。“我不会咒诅你?还是我不会宽恕你[31]?”大雨又落下来了,可是我仍旧骑着马慢慢地走。我想尽可能久地没有人来打扰我,我要好好地沉思。苏威尼尔已经搭上一辆跟克维钦斯基同时来的大车走了。不管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年轻,多么轻率,可是意料中的、或者意料不到的(那都是一样!)死常常在所有人的心中唤起的这种突然的、总的(不止是局部的)变化,它的庄严,它的重要性,和它的真实性不能不使我惊愕,我真是惊愕万分……不过我的惶惑不安的、孩子气的眼睛仍然马上注意到许多事情:我注意到,斯廖特金迅速而胆怯地把枪扔在一边,就像扔下偷来的东西似的;他和他妻子两个人一下子变成人们不理睬、被大家疏远的对象;他们两个人的周围马上变成空旷的……至于叶芙兰皮亚呢,虽说她的罪过并不比她姐姐的轻些,可是人们对她并不这样疏远。她倒在死去的父亲脚跟前的时候,她甚至引起了人们的某种同情。至于她也有错——这一点大家还是感觉到的。“你们伤害了老人家,”一个头很大、头发白了的农民说,他好像古代的裁判官,一部白胡子和两只手都拄在一根长木杖上面。“你们的灵魂有罪!你们伤害了他!”“伤害”这个词马上被大家当作不可改变的判决接受了。人民的审判宣布了,我马上明白这个事实。我也看出来斯廖特金起初不敢出来主持一切。人们并不管他有没有吩咐,就把死者的遗体抬进宅子里去了。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神父就到教堂去拿需要的东西;村长就到村子里去派一辆马车进城。连安娜·马丁诺夫娜本人也不敢用平常那种威严的口吻来叫人准备茶炊了,“要热水来洗尸体呢。”她的吩咐倒跟恳求差不多——然而人们还是粗暴地回答她……

我仍然在想着这个问题:他本来要对他的小女儿说什么呢?他要宽恕她呢,还是咒诅她?我最后决定是——他要宽恕她。

三天以后,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葬仪举行了,由母亲负担全部费用,他的死使我母亲非常伤心,她吩咐不要节省开支。她自己并不到教堂去,据她说,她不愿意看见那两个坏女人和那个卑劣的小犹太;不过她派克维钦斯基、我和日特科夫到那儿去;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只是叫日特科夫做“乡下女人”了!她不许苏威尼尔到她跟前去,而且过了好久,她还生他的气,称他为杀死她朋友的凶手。这种冷淡使他深感痛苦,他经常在我母亲待的屋子的隔壁屋子里踮起脚走来走去,发作了一种惊惶不安的、卑怯的忧郁,他一面打颤,一面低声说:“麻上(马上)!”

在教堂里,和在葬仪举行的时候,我觉得斯廖特金又恢复他的好兴致了。他又像从前一样地发命令,忙起来,还是毫不放松地监督着,不让多浪费一文钱,虽然这回办丧事本来并不要他掏腰包。马克西姆卡穿了一件我母亲赏给他的全新的宽大上衣,在唱歌班中发出那样的男高音的歌声,不用说,更没有人会怀疑他对死者的忠诚了!姐妹两个人照例都穿上丧服——可是看起来,她们惶惑不安的样子倒比悲痛多些,尤其是叶芙兰皮亚。安娜现出一种温顺的、愁眉不展的样子,可是她并没有哭,只是不停地用她那美丽的、瘦小的手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叶芙兰皮亚一直在沉思。在哈尔洛夫死去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那种普遍的、不能变更的疏远和谴责,现在我似乎又在所有到教堂参加葬仪的人的脸上,在他们的一切动作上,和一切眼光里看到了,——但是它更严肃,更冷淡了。仿佛所有这些人都感觉到哈尔洛夫家属所犯的罪过——那种重大的罪过——现在已经交给惟一的、公正的裁判者来判断了,因此,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为它不安或者愤慨了。他们诚心地替死者的灵魂祷告——那人活着的时候,他们并不特别喜欢他,他们甚至害怕他。死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兄弟,要是他喝醉倒好了,”在教堂门口,一个农民对另一个农民说。

“有人不喝酒也会醉的,”那个农民答道。“这是多么意外的事情。”

“他们伤害了他,”第一个农民又说了这句决定性的话。

“他们伤害了他,”另外一些农民附和道。

“可是,死者本人不是对你们也很凶吗?”我向一个农民问道。我知道他是哈尔洛夫的农民。

“当然,他是老爷,”农民回答道;“不过……他们还是伤害了他!”

“他们伤害了他……”人丛中又响起了这句话。

在坟地上,叶芙兰皮亚还是惘然若失地站在那里。沉思……痛苦的沉思在折磨她。我看到她对待斯廖特金的态度,斯廖特金好几次对她讲话,她对待他,好像她从前对待日特科夫那样——而且更要凶些。

几天以后,在我们附近流传着一个消息: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哈尔洛娃永远离开了她父母的家,把她的财产全部送给她姐姐和姐夫了——她随身只带了几百卢布……

“看来,安娜当真独揽一切了!”我母亲说,“只是我们,”她对着那个陪她打牌的日特科夫(他现在代替了苏威尼尔的位置),接下去说,“你我的手段太不高明了!”

日特科夫垂头丧气地望着他的厚大的手掌……“它们真不高明!”他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以后不久,母亲和我就搬到莫斯科去了,——许多年过去以后,我又有机会见到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两个女儿。

三十

但是我的确看见了她们。我是在最寻常的情况下面遇见安娜·马丁诺夫娜的。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回到我离开了十五年的故乡,我接到调解人的邀请(那时,全俄罗斯正以一种至今大家还未忘记的慢吞吞的方式在进行耕地交错的定界),要我到女地主寡妇安娜·斯廖特金娜的领地上去跟我们地区其他的地主一块儿商量事情。老实说,我母亲所称为“小犹太”的那个有一对李子形眼睛的人已经去世的消息一点也不叫我难过,可是我倒有兴趣去看看他的寡妇。在我们家乡,她是出名最善于管家的。的确,她的领地,庄子,连住宅(我不自觉地望望屋顶,那是铁皮的屋顶了),一切都显得十分井井有条;一切都是整齐的,清洁的,整顿过的,应该油漆的地方都油漆过,仿佛这是德国人的产业一样。不用说,安娜·马丁诺夫娜本人老了些;可是她那特殊的、冷酷的、又仿佛含有恶意的魅力(有一个时期,它曾经那样地挑动过我),却并没有完全消失。她穿着乡下样式、可是很雅致的服装。她接待我们并不亲切(“亲切”这个字眼对她并不适合),却很有礼貌。她看见我,那个可怕的事故的目睹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我的母亲,对她的父亲和妹妹,甚至她的丈夫,根本只字不提。

她有两个女儿,都是非常漂亮、体格匀称的小姑娘,都有一张可爱的小脸,乌黑的眼睛里露出来快活而亲切的表情;她还有一个儿子,他长得有些像他父亲,不过也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安娜·马丁诺夫娜在地主们讨论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静而尊严的态度,她不显出过分的固执,也不表示特别的贪婪。可是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正确地懂得自己的利益,能够更使人信服地要求和保护自己的权利;一切“适用的”法律,甚至政府的通令,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说话不多,而且声音不大,可是每个字都很中肯。讨论结果,我们对她所有的要求都表示同意,我们作了很大的让步,连我们都不禁吃惊了。在回家的路上,有几个地主老爷甚至骂起自己来了;人人都在抱怨,都在摇头。

“这个娘儿们真聪明!”一个人说。

“狡猾的骗子!”另一个人插嘴说,他是一个比较粗鲁的地主。“真是笑里藏刀!”

“可也真是个小气鬼!”第三个人接口说。“就是给每个人一小杯伏特加,一点鱼子酱——这对她又算得什么呢?”

“你们对她还期望着什么呢?”一个一直不做声的地主突然脱口说了出来。“谁不知道,她毒死了她的丈夫。”

叫我惊讶的是,没有人认为应当驳倒这个可怕的、而且毫无根据的控诉!更叫我惊讶的是,不管人们发出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责骂的议论,大家还是尊敬安娜·马丁诺夫娜,连那个粗鲁的地主也并不例外。调解人甚至带着满腔热情地说话了。

“要是让她登上了王位,”他大声说,“准又是一个塞米拉米达[32]或者一个叶卡捷琳娜二世[33]呢!农民们对她的服从是可以作为模范的……孩子们的教育又是可以作为模范的!她有什么样的头脑!什么样的智慧!”

不用提塞米拉米达和叶卡捷琳娜了,——然而安娜·马丁诺夫娜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那倒是真的。她本人,她的家庭,她日常生活的一切,全使人感到一种里外一致的满足和身心健康的愉快的安静。她应该得到多少这样的幸福呢……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而且一个人只有在青年时代才会提出这一类的问题。世界上的一切,不论好的,坏的——并不是按照人的劳绩给他的,而是由于一种还不知道的、却是合乎逻辑的法则的结果,就连我也无从指出这些法则来,虽然有时候我好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三十一

我向调解人打听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的消息,——我才知道,她一离开家,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而且,“也许,现在她早已归天了。”

我那位调解人是这样说的……然而我相信,我看到了叶芙兰皮亚,我遇见了她。事情是这样的。

我跟安娜·马丁诺夫娜重逢以后大约四年光景,我在彼得堡附近小乡村穆利诺过夏天,这是中等阶级所熟悉的避暑地方。那个时候,在穆利诺附近打猎倒很不坏——我差不多每天都带着枪出去。我有一个同伴,一个出身小市民家庭的维库洛夫。他是一个非常聪明、和善的小伙子,可是他本人却喜欢把自己说成一个品行很不端的人。这个人有什么地方不曾去过,又有什么事不曾干过呢!简直找不出一件可以使他吃惊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只喜欢打猎和喝酒。且说有一天,我跟他一块儿回到穆利诺去,我们一定要经过一所坐落在十字路口、四周有又高又密的围篱的孤零零的房屋。我看见这所房屋不止一次了,它每次都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里有一种神秘的、与世隔离的、阴郁的、静穆的样子,有一种叫人联想到监狱和医院的样子。我们在路上只能看见它那漆成暗红色的尖屋顶。整个围篱上只有一扇大门,就是这扇大门好像也是牢牢地锁住的;那里面永远传不出一点声音来。然而我们还是觉得,一定有人住在那所房屋里面:它一点都不像荒废的住宅的样子。恰恰相反,那里的一切全是非常坚固,结实,牢靠,好像它即使受到围攻,也可以守得住。

“这是什么堡垒吗?”我问我的同伴道。“您知道吧?”

维库洛夫狡猾地眯了眯眼睛。

“一所古怪的建筑物,对不对?它可以使本地的警察局局长得到不少的收入呢!”

“怎么一回事?”

“就有这回事。也许,您听说过一种分裂派-鞭身教徒[34],就是不要神父的教徒吗?”

“听说过。”

“唔,这就是他们女教主住的地方。”

“女人吗?”

“是啊——女教主;照他们的说法:圣母。”

“您说什么?”

“我是在告诉您。人们说,她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女人……真是一位女司令官!她管辖成千成万的教徒!要是我能够逮捕所有这一类的圣母多好……可是空话有什么用?”

他在唤他的彼加希卡,这是一条出色的猎狗,嗅觉非常敏锐,可是一点儿也不懂得踞地作势[35]。维库洛夫不得不绑住它的后足掌,使它不至于那样狂跑。

我老是记住他的话。为了可以经过这所神秘的房屋,我常常故意绕道。再说,有一天,我正走到它的前面,突然——哦,真是奇迹啊!大门的门闩大声响起来了,钥匙在锁孔里发出了“轧轧”的声音,然后大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雄伟的马头伸了出来,在彩色的马轭下面露出它那打成辫子的鬃毛——于是一辆小型的马车缓缓地赶到路上来了,就是马贩子、训练马的商人们经常乘坐的那一种车子。离我近一点的马车的皮垫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相貌俊美、堂堂仪表的男子,他穿一件干净的黑色农民外衣,一顶黑色的无檐帽压在他的额上;他小心谨慎地驾着一匹养得肥肥的、背部像炉子一样宽大的马。他的旁边,马车的那一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身子笔挺的女人。她头上围了一条贵重的黑披巾;身上穿了橄榄色天鹅绒的短上衣,系了一条深蓝色梅里诺[36]羊毛呢的裙子,两只洁白的手庄严地交叉放在胸前。马车拐到左边路上来了——那女人离开我只有两步的光景;她微微转过头来,我认出了是叶芙兰皮亚·哈尔洛娃。我马上就认出她了,我一点儿也没有迟疑,而且也不会迟疑的:像她这样的眼睛,特别是这种弧形的嘴唇——傲慢而肉感的嘴唇,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别的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到过。她的脸长了些,瘦了些,皮色变黑了些,也现出了一些皱纹;然而特别是脸上的表情变得厉害!它变得那样自信,那样庄严,那样骄傲,我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她的面貌的任何一部分都表现出来她的权力——这不是单纯的稳定的的权力,而是无限的权力;她埋下眼睛,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她的眼光说明她多年来就习惯了只受到人们那种崇敬的、默默的顺从。显然,这个女人并不是生活在一群崇拜者的中间,却是一直生活在一群奴隶的中间。显然,连她本人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她的命令或者愿望会不马上被执行的!我高声叫她的名字和她的父名;她微微颤动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这不是含着惊恐,而是含着一种轻蔑的愤怒:她似乎在说,谁敢来扰乱我?——于是她微微张开嘴,发出了一个命令的字。坐在她旁边的男人跳起来,挥动缰绳打马,马就用快步子向前奔跑,——马车就消失了。

以后我再没有遇见叶芙兰皮亚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女儿怎么会成了鞭身教的圣母——我简直不能想象;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她创造了可以称为“叶芙兰皮亚希纳”的这个教派呢,可能这个教派现在已经用她的名字来命名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什么事都会出现的。

这就是我要讲给你们听的我的草原上的李尔王、他的家庭以及他的行为了。

讲故事的人沉默了——我们又闲谈了一会儿,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萧珊 译

* * *

[1] 即瓦西里二世,失明的大公瓦西里耶维奇(1415—1462),一四二五年起为莫斯科大公。一四四六年,在封建战争中,他的眼睛被仇敌弄瞎,但是他受到城市居民的支援,终于战胜了敌人,统一了莫斯科公国。

[2] 1俄亩合1.093公顷。

[3] 指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一世入侵俄国时,俄法军队在该地展开的一次血战。

[4] 赛跑用的马车,不装弹簧,在乡下常用来载粗重东西。

[5]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独眼巨人。

[6] 尼·伊·诺维科夫(1744—1818),十八世纪俄罗斯著名的启蒙学者,讽刺作家,社会活动家。他的各种活动在俄罗斯民主主义文化史上起了显著的作用。《勤劳者娱闲录》出版于一七八四至一七八五年,是一种以宗教的德行为内容的杂志。

[7] “纪念品”的译音。

[8] “皮凯特”和“波士顿”是两种老的纸牌打法。

[9] 叶芙兰皮亚的爱称。

[10] 沃洛季卡是弗拉基米尔的爱称。

[11] 旧俄民间量土地的单位,一阿西明尼克相当于八分之一俄亩。

[12] 米坚卡是德米特里的小名。

[13] 法语:被保护人。

[14] 三一节,指圣灵降临节后的一个礼拜日。

[15] 克瓦斯是一种用燕麦粉及麦芽酿制的清凉饮料。

[16] 这种料子的经纬是由不同颜色交织而成,给人以色彩变幻的印象。

[17] 共济会是十八世纪出现于西欧的一种秘密的宗教组织,号召人们自动地修养品德,号召人们在兄弟般友爱的基础上团结起来。这种运动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在俄国贵族中间很流行。

[18] 这是古俄罗斯下对上,幼对长的礼节。

[19] 米开朗基罗(1475—1564),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最伟大的画家,雕刻家。《最后的审判》画在罗马梵蒂冈西什庭教堂的壁上。

[20] 格·亚·波将金(1739—1791),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俄国国务活动家、外交家。在第二次俄土战争中任俄军总司令。

[21] 指年轻人对长者的职位、身份严格服从的制度。

[22] 米特罗法尼,沃罗涅日的主教,死后被认为圣者,一八三一年起信徒开始前往沃罗涅日瞻仰他的干尸。

[23] 打猎的农奴,地主家吃的野味由他供给。

[24] 猎狗名。

[25] 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小名。

[26] 用媚药迷惑住对方的妖术。

[27] 纳伏霍多诺索尔(公元前604—前562),巴比伦皇帝。据《圣经》记载:他过分骄傲,失了人性,变成了野兽。

[28] 没有自己的屋顶,就是说,没有自己的家。

[29] “没有屋顶”就是没有家之意。哈尔洛夫因为苏威尼尔不断地提到“屋顶”这个字眼,才起了拆屋顶的念头。

[30] 造得不整齐,或稀稀拉拉的屋顶,每两块木板之间留一空隙,铺上另一块木板,这种屋顶造价便宜,可是不结实。半俄寸厚的木板是最薄的一种,普通木板有四分之三俄寸厚。——作者原注

[31] 哈尔洛夫临终时说,“对你我不会……”,原文是“Teбя я не про……”,而咒诅(проклинать)和宽恕(прощать),原文都是про字头,所以德米特里自然地想到这两个字。

[32] 传说中亚洲古国亚述的女皇,聪明、美丽。她征服了埃及和埃塞俄比亚。在她统治的时期中,建筑了许多城市,包括世界七大奇景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

[33] 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俄皇彼得三世皇后,后来篡夺了彼得三世的皇位,自立为女皇。在她的统治下,国土大为扩张。

[34] 鞭身教徒为分裂派之一,是旧俄一种神秘论的教派。

[35] 猎犬在发现猎物时所作出的姿势。

[36] 西班牙梅里诺出产的羊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