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个孤独的瑞士老太太约瑟芬妮,买了半打鸡蛋,一支黑色的画笔,还有两板深红色的水彩颜料。她曾经和一家俄国人住在一起,俄国人管她叫约瑟芬娜·勒沃娃,一叫就是十二年。那天苹果树开花了,拐角上的电影海报倒映在一个小水塘平静的水面上。早晨,莱芒湖(1)对岸远远的群山罩在薄纱一般的淡雾中,像珍本书封面蚀刻画上护着一层不透明的米纸一般。这样的雾预示着一天天气晴好,不过阳光刚刚掠过歪歪斜斜的小石房屋顶,掠过一辆玩具电车潮湿的电线,就再次消失在雾气中了。白天天气倒是很平静,天空中飘着春季的云,但是临近傍晚,阴沉的冷风吹下山来。回家路上,约瑟芬妮突然一阵猛咳,快到家门口时咳得立脚不稳,满脸通红,便斜身靠在收起来的雨伞上,像是靠着一柄细长的黑色手杖。

屋里已经黑了。她打开灯,灯光照在她手上——一双瘦削的手,皮肤紧致光亮,上面有些瘀斑,指甲上白斑点点。

约瑟芬妮掏出钱包放在桌上,把外套和帽子丢在床上。她倒了一杯水,戴上一副黑色边框的夹鼻眼镜,让浓眉下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显得十分严厉。眉头紧锁,几乎就贴在鼻梁上方。她开始画彩蛋。不知为何,深红色的水彩在鸡蛋上无法着色。也许她应该买某种化学油彩,但是她不知道到哪里去买,也不好意思问人,跟别人讲不清楚。她考虑去见一个她认识的药剂师——到了那里,她可以说买些阿司匹林。她感觉疲乏无力,眼球又热又痛。她想静静地坐一会儿,静静地想一会儿。今天是俄罗斯的圣星期六(2)。

有一段时间,涅夫斯基大街上的小贩们卖过一种很特别的钳子。这种钳子专门用来从深蓝色或橘黄色的滚烫液体中夹出鸡蛋。不过也有一种木匙,用这东西从冒着热气的染料瓶中捞蛋时,会时不时轻轻磕到瓶子的厚玻璃。蛋捞出来后,红的和红的归一起,绿的和绿的归一起,晾干。也有另一种染蛋办法,就是把蛋紧紧地包在布条里,布条内侧裹了印花油彩,看上去就像墙纸的花样。把这样的蛋放在大罐里煮熟,男仆捧着罐子从厨房里出来,拆开布条,从温暖潮湿的织物中取出带着斑点或是大理石花纹的蛋,那情景才叫好玩。布条上轻轻冒起热气,让人想起童年时光。

这位瑞士老太太觉得奇怪,竟然忆起当年在俄国生活的情景来。那时她思念瑞士老家,便给她远在家乡的朋友寄去一封封忧伤的长信,写得工工整整,诉说她在俄国总觉得不受欢迎,遭受误解。每天清晨吃过早饭,她总要和她照看的小孩埃莱娜坐上一辆宽敞的敞篷四轮马车去兜风。马车夫肥大的屁股像个蓝色的大南瓜,一旁挨着的是老男仆弓起的背,全身的纽扣和帽徽都是金色的。当时她会说的俄语仅有“马车夫”“好”和“很好”寥寥几句,还都念不准音,后两句变成了“闭嘴”“就这样”。

就在战争即将来临时,她离开了彼得堡,暗自庆幸。她心想,现在可以在故乡小镇的舒适悠闲中和朋友们度过一个个谈笑风生的夜晚了。可恰恰事与愿违。她的现实生活——换句话说,也就是那段热切投入、深刻了解周遭人事的时光——在俄国过去了,这个国家她无意之间热爱起来了,开始理解了,那里如今会发生什么,只有上帝知道……明天就是东正教的复活节了。

约瑟芬妮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她看看她的手表,黑色表面,镀镍的表链。该去拾掇那些彩蛋了。彩蛋是送给普拉东诺夫夫妇当礼物的,那是一对新近定居在洛桑的俄罗斯老夫妻。洛桑对她来说既是故土,又是他乡,在这儿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镇上的街道坡度陡,转弯急,房屋沿街随意矗立着,显得杂乱无章。

她陷入了沉思,听着脑袋里的嗡嗡响声。后来她晃晃身子,恢复过来,将一小瓶紫色的墨水倒入一个锡罐中,小心地把一个蛋放了进去。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的邻居费纳德小姐走了进来,像老鼠一样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她是个又瘦又小的女人,从前也是当家庭教师的。如今一头短发已经全白了,披着一条黑披肩,上面缀着的玻璃珠子闪闪发光。

听到她老鼠般的脚步声,约瑟芬妮笨手笨脚地拿起一张报纸,将锡罐和正放在吸墨纸上晾干的鸡蛋遮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我不喜欢别人这样随便进来。”

费纳德小姐斜眼看看约瑟芬妮那张焦虑的脸,什么也没说。不过她被深深地刺痛了,便一言不发,离开了房间,跟进来时一样蹑手蹑脚。

这时鸡蛋已经变成了有毒的紫罗兰色。约瑟芬妮拿起一个没画的鸡蛋,打算在上面画两个代表复活节的大写字母(3),这是俄国的传统风俗。第一个字母“X”她画得很好,但第二个字母她记不大清了,最后她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可笑的“R”,代替了本该画的“B”。等墨水干透以后,她用软软的卫生纸将蛋包起来,塞进她的皮手袋里。

怎么如此困倦,令人痛苦……她想躺在床上,喝点热咖啡,伸展双腿……她有点发烧,眼皮针刺般地疼……她走到外面,嗓子里又冒出一阵干咳。街道上又黑又潮,空无一人。普拉东诺夫夫妇就住在附近,他们正坐在家里喝茶。普拉东诺夫先生是个秃头,胡须稀疏,穿着一件俄罗斯斜纹暗扣衬衫。约瑟芬妮用伞柄敲敲门,走进屋子,这时普拉东诺夫先生正往卷烟纸里装黄色的烟草。

“晚上好啊,小姐!”

她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开始啰里啰嗦地说起即将到来的俄罗斯复活节,甚不得体。她从手提包里一个接一个地掏出紫罗兰色的鸡蛋来。普拉东诺夫先生注意到鸡蛋上画着淡紫色的字母“XR”,忍不住大笑起来。

“到底是什么让她迷上这两个犹太人的词首大写字母?”

他的妻子,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戴着金色的假发,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她向约瑟芬妮淡淡地道了谢,故意拖长法语的元音。约瑟芬妮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她觉得燥热,难受。她又说开了,她感觉到她说的事情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控制不住,继续往下说。

“是的,这个时候俄罗斯是没有复活节……可怜的俄罗斯啊!唉,我记得那里的人经常在街上相吻,我的小埃莱娜这一天看起来像个小天使……唉,一想起你们的漂亮国家,我往往从夜晚哭到天明。”

普拉东诺夫夫妇总觉得这样的谈话并不愉快。他们从不和外人谈及他们丧失了的家园,就像落难的富人,自己眼下的贫困要深藏不露,甚至要比从前显得更高傲,不可接近。所以说,约瑟芬妮根本就觉得他们一点也不爱俄国。通常她拜访普拉东诺夫夫妇时,她总是想,只要她饱含热泪地谈起美丽的俄罗斯,他们夫妇就会突放悲声,开始追忆昔日岁月,他们三个就这样整晚促膝而谈,一起回忆,一起哭泣,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普拉东诺夫总是捋着胡子,出于礼貌点头示意,神情冷淡。他的妻子则尽量岔开话题,打听哪里能买到最便宜的茶叶或肥皂。

普拉东诺夫又开始卷起烟来。他妻子把卷好的烟平放在一个硬纸板盒里。他俩都打算先小睡一会儿,然后去街口那座希腊东正教教堂参加复活节守夜仪式。所以他们只想静静地坐着,自个儿想自个儿的心事。他们的儿子在克里米亚战死,他们通过几个眼神,或几个看似心不在焉的微笑,就足以表示对儿子的怀念。要么就说说复活节的琐碎事,说说泊赫塔玛兹卡亚街上的另外一座教堂。而现在这位喋喋不休、多愁善感的老太太带着她那双忧愁的深灰色眼睛来了,叹息声不绝于耳,很可能要坐到他们两人要走的时候。

约瑟芬妮终于不说话了,满心希望他们请她一起去教堂,然后和他们一起吃早餐。她知道他们前天就烤了俄罗斯的复活节蛋糕,虽然她因为发烧不能吃,但如能受到邀请,那仍然是多么愉快、多么温馨、多么喜庆的事啊。

普拉东诺夫磨磨牙,摒住一个哈欠,偷偷看看手腕,看看小表盘下面的指针。约瑟芬妮明白他们不会邀请她,便起身告辞。

“你们需要稍微休息一下,我亲爱的朋友,不过我走之前有句话想对你们说说。”约瑟芬妮走近了也站起来的普拉东诺夫,用洪亮的、不连贯的俄语大声说道:“基督已经复活了!”

这是她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唤起甜美的热泪,唤起复活节之吻,唤起共进早餐的邀请……可是普拉东诺夫只是挺挺肩膀,压住一声笑说:“瞧瞧,小姐,你俄语说得好漂亮。”

一走到门外,她放声痛哭,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捂住眼睛,身体微微摇晃,拄着她手杖一般的丝制雨伞,轻轻敲在人行道上。夜空深沉,天色不清——月光暗淡,云如废墟。灯火通明的电影院旁有一个小水坑,一头鬈发的卓别林的一双八字脚倒映其中。湖水仿佛一道雾墙,湖边树木喧闹呜咽,约瑟芬妮从树下走过时,看见一个小码头上一只翠绿灯笼闪着微光,还有个白色的大家伙正在登上一条随波起伏的黑色小船。她透过泪眼注视着。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老天鹅抖擞精神,拍了几下翅膀,突然身子一沉,如一只呆家鹅一般,摇摇晃晃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小船上。水面一片漆黑,与雾融为一色,小船摇动,平静光滑的水面上荡起了绿色涟漪。

约瑟芬妮思虑良久,觉得还是去教堂为好。不过当年在彼得堡,她唯一去过的教堂就是在莫兹卡亚大街尽头处的一座红色天主教教堂,现在要去一座东正教教堂,她觉得不好意思。她不懂东正教教堂的规矩,不知道何时画十字,不知道如何交叉手指,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发表意见。她觉得一阵阵凉意袭来,头脑里沙沙作响,乱成了一锅粥:又是哗哗树声,又是朵朵黑云。复活节的往事历历在目:堆积如山的彩蛋,圣以撒大教堂里蒙尘的光辉。她耳朵发聋,昏昏欲睡,不知不觉打道回府,肩头靠着墙爬上楼梯。后来就站立不稳,牙齿打战,开始脱衣服。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便一头倒在床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欣慰微笑。

一阵迷乱,如狂暴袭来的钟声,震得她不能动弹。堆积如山的彩蛋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太阳——莫非太阳是一头乳酪做成的金角羊?——一个跟头从窗子里闯了进来,渐渐变大,照得满屋金黄温暖。与此同时,彩蛋快速地动了起来,沿着光亮的木地板滚去,相互碰撞,蛋壳撞碎了,蛋白里混杂着深红色的条纹。

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折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气还未消的费纳德小姐走了进来,吃惊之下,慌忙跑出去叫医生。

“小姐,是大叶性肺炎。”

在一阵阵的幻觉中,闪现着墙纸上的花儿,老太太的白发,还有医生平静的目光——一闪之后,就全不见了。又是一阵喜悦,如捅开的马蜂窝,包围了她的灵魂。童话般瓦蓝的天空像个巨大的彩蛋,钟声如雷,有个人走进屋来,模样像普拉东诺夫,也有点像埃莱娜的父亲——一进来就打开一份报纸,放在桌上,然后就近坐下来,一会儿看看约瑟芬妮,一会儿看看报纸,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卑不亢,有点狡猾。约瑟芬妮知道报纸上有重大消息,可是她尽其所能,也看不懂黑色标题中的俄文字母。来人继续微笑着,又意味深长地看她几眼,好像马上就要揭开秘密,证实她刚才预先品尝过的幸福——可是此人又缓缓消失了。一团乌云袭来,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之后又来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迷乱梦境:四轮马车沿着码头前行,埃莱娜舔食着木勺里又热又亮的色彩,宽阔的涅瓦河波光荡漾,沙皇彼得突然从古铜色的马上跳下,马前腿的两个蹄掌同时闪闪发亮。他走近约瑟芬妮,严厉的绿色脸庞上带着微笑,抱住她轻吻她的一侧脸颊,然后又吻另一侧。他的嘴唇柔软温暖,当他第三次擦过她的脸颊时,她的心扑通狂跳,发出幸福的叹息,张开双臂,这时她突然平静下来。

在她生病的第六天清晨,度过最后一次危机后,约瑟芬妮苏醒过来。窗外白色天空光芒闪烁,雨水如注,哗哗落进水槽,激得水珠飞溅。

一截被雨水淋湿的树枝横过窗台,树枝末梢有一片叶子,在雨水轻拍下瑟瑟颤抖。叶子往前伸展,一大颗水珠从绿叶尖上滚落。叶子又抖一下,又是一丝带雨的珠光滚落。然后,雨滴如一道闪亮的长耳坠,悬在叶尖,又滚落下去。

约瑟芬妮觉得雨水的凉意流遍了她的血管。她望着落雨的天空,无法移开目光,欢快跳动的雨煞是好看,叶子抖得那么迷人,她不由得想笑。笑声在体内积满,虽然还发不出声来,却已在体内驰骋,抵住上腭,马上就会喷薄而出。

在她左边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摸索,发出阵阵叹息。体内的笑声还在聚集,憋得她发抖,她便把目光从窗口移开,转过头来。那个小老太太脸朝下趴在地板上,裹着她的黑披肩。她一只手伸到五斗柜下面乱翻,银色短发生气地乱晃。原来她的线团滚到五斗柜底下去了,黑纱线从柜子底下扯到了椅子底下,椅子上还放着她的编织针和一只织了一半的长筒袜。

看看费纳德小姐的黑色毛发,看看她蠕动的腿,再看看她的带扣短靴,约瑟芬妮发出阵阵洪亮的大笑。她喘着气咕咕乱叫,身子在羽绒被下发抖,觉得自己复活了,从遥远的迷雾中回来了。那曾是幸福之雾,神奇之雾,复活节光辉之雾。

* * *

(1) Lake Léman,又名日内瓦湖(Lake Geneva),位于法国与瑞士的交界。

(2) Holy Saturday,复活节前一日,追忆基督受难,等待基督复活。

(3)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原注:这两个字母是斯拉夫字母X(Kh)和B(V),为Khristos vorkresye二词的词首字母,意为“基督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