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锁起手指,忽然又扯开。他真是跳进一个无底的深井里头去了,这是件绝无可疑的事情。他从高峰上摔下来,再也不能爬上去了。救生船那时已经漂过大船船头。当时的天色太黑,他们彼此看不见,而且急雨几乎把他们淹死,使他们睁不开眼睛了。他说他真好像在洞里给洪水冲去一样。他们都拿背来对着这阵暴风雨;船主大概找到了一枝桨,就拿来放在船尾上当舵用,使救生船还是望着前头走去;有两三分钟,世界的末日好像到了,因为四围是漆黑的,海水又是滔滔不绝地打进来。大海发出嘶声,‘仿佛有二万只锅子的水都滚了’。这是他的譬喻,不是我的。我想第一阵疾风过去后,就没有什么大风了;审问时候他自己也承认那天晚上大海没有什么波涛。他蹲在小船船头,偷偷地向后面望一下,只见桅顶灯高挂着,射出一道暗淡的黄光,像一颗将要消失的最后晨星。‘看见那盏灯还在那儿,我很为惊惶。’他说。这是他说的话。其实他所以觉得惊惶,无非因为想起那班人淹死的苦痛还没有过去。他必定希望越快看不见那桩丑事越好。救生船里面没有一个人做声。在黑暗中,救生船好像望前飞驶着,其实当然不会走多少路。骤雨从后面扫过来,嘈杂响亮的嘶声随着雨声跑到远处去,也就消失了。那时什么声响都没有了,除开救生船两旁轻轻的溅泼声。小船里面有一个人牙齿震战得很厉害。他觉得有一只手推他的背,还听到一个低微的声音说道:‘你也来了吗?’另外一个人颤声喊道:‘大船沉下去了!’他们都站在一起,向船尾那方看去。连一个灯光也没有见到。一片黑魆魆的、疏疏的冶雨吹到他们脸上。救生船稍稍倾侧一下。那个人的牙齿震战得更快了,突然停住,一再想开口,却总没有成功,第三次才压下颤抖,勉强说道:‘刚——刚——刚——来——来——得——得——及……不——不。’他又听到机车长一肚子的气样子说道:‘我亲眼看见大船沉下。我刚好掉回头向那边望一下。’这时候海上的风差不多完全息了。

“他们在黑暗里守望着,他们的头半朝着迎风的方向,好像他们预料会听到哭声。起先他很感谢夜色把那幕惨剧遮住了,不让他看见,后来一想,又觉得既然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看见,一点儿也没有听到,这岂不是这场可怕的不幸里顶不幸的一点吗。‘你以为这个感想很奇怪吗?’他断断续续地叙述时忽然低声插进这一句。

“可是我并不觉得奇怪。他必定在不知不觉里有个信念,以为现实绝不会像他幻想所臆造出来的恐怖那么凶恶,那么叫人痛心,叫人害怕,好像想复仇的样子。我相信开头这几秒钟,他的心是给这场惨事全部的苦痛困恼住了,那八百个搭客黑夜里遇到残酷的猝死时候所受的一切恐惧、一切惊惶、一切失望合起来的味道,他一个人都尝到了,不然他为什么说:‘我好像觉得我必得跳出那条该咒的小船,游泳回去看一下——半哩的路——或者还多些——无论多么远——总得游泳到原来那个地点……’为什么他会有这么一个冲动呢?你们看出这里面的意义吗?为什么要回到原来那个地点呢?为什么不就在旁边淹死——假使他是打算淹死的话——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原来的地点去看一下呢——好像必得等他先看到他们一切的苦痛都过去了,他的想象得到安慰了,然后死才有解脱的意义。我不让你们任何人对于这件事有其他的解释。这种情调好像是透过浓雾瞥见了一些古怪的、动人的景物。这种真情泄露是很少见的,可是他却随便吐出来了,好像是最自然不过的几句话。他说,他用力压下想跳到水里游泳的冲动,那时他就感到四围的静寂。海上的静寂,天空的静寂,合成一片无限大的静寂,同死神一样的静寂,围绕着这几个遇救的、心头跳动着的生命。‘你在救生船里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他说,他的嘴唇古怪地一撮,好像一个人叙述一段惊心动魄的事情时,正想法强压下自己的情感。静寂!只有故意创造出他这样人的上帝才晓得他对于这下静寂到底作何感想。‘我想世上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这么静寂,’他说,‘你分不出大海同天空,看不见什么,听不到什么。没有一丝的光线,没有一个人形,没有一点声音。你真会相信世上每块干燥的陆地都沉到海底去了,世上个个人,除开我同船上这班叫花子,都淹死了。’他斜倚在桌子上,他的指节竖在咖啡杯、酒杯同雪茄烟头中间。‘我有点相信世上的情形的确是如此。什么东西都毁了——一切都完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于我个人真是这样的。’”

马罗突然坐起来,用劲把他的方头雪茄烟扔掉,一条红色的火线就从他手上射出,穿进帷幕也似的爬藤里面去了,好像是小孩子玩的火箭。听故事的人们没有一个人动一下。

“哼,你们以为怎么样呢?”马罗忽然兴奋起来喊道,“他可以算忠于自己吗?他这个救出来的生命还是毁了,因为他觉得他自己没有立脚地,因为他眼睛没有看见东西,因为他耳朵没有听到声音。毁灭——哼!其实这些时候无非乌云弥漫天际,无非大海没有扬波,空气没有骚动。无非是一个晚上,无非是一下的静寂。

“这种静寂只有一会儿工夫。他们忽然高兴起来,同声大谈他们的脱险。‘一开头我就知道大船会沉下去。’‘我们真险呀,再迟一分钟就不行了。’‘真是侥幸,天呀!’吉姆却不说话,但是已息的微风又转回头,一阵和风渐渐狂起来了,大海的喃喃声就凑进这班人的喋喋不休,那是吓得不敢做声之后的反动。大船沉下去了!大船沉下去了!这是绝无可疑的。谁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他们老是反复说这几句话,好像不能止住他们自己的舌头。大船一定沉下去了。灯光都没有了。不会错的。大船一定沉下去了。我们不能希望会有别的结果。大船不得不沉……他看出他们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们所舍弃的只是一只空船。他们的结论是大船一开始望下栽,过不了好久,就会完全沉下去了。这一点好像给他们一种愉快。他们互相安慰,以为大船不会闹很大工夫——‘像一架熨斗那样落了下去。’机车长报告桅顶灯在船快沉下去的时候突然落下,‘好像一根你扔掉的点着的火柴。’听到这一句话,机车手发神经病的样子哈哈大笑。‘我真高——高——兴,我真高——高——兴!’他的牙齿震颤得‘像个电气急响器’,吉姆说,‘他突然哭出声来。他呜咽号泣像一个小孩子,噎着气了,含泪喊道:啊呀!啊呀!啊呀!他会安静一会儿,突然又说:啊,我可怜的手臂!啊,我可怜的手——手臂!我很想把他打倒。他们那些人都坐在船尾座,我刚能够分辨出他们的形状。我听到各种声音,一阵咕噜,一阵嚎声。这些都是不容易忍受的。我又觉得寒冷。我不能做什么。我想假使我一动,就会摔出船旁,而且……’

“他的手偷偷摸索着,碰到酒杯,忽然退缩回去,好像摸着一块灼热的煤球了。我轻轻推一推酒瓶,‘你还想喝些酒吗?’我问。他生气的样子看着我,‘你以为我不振作一下精神,就能够把我所要说的话说出来吗?’他问。那一队踏遍世界的人们已经去睡觉了,廊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此外还有个白色的模糊人形,我们看了他一眼,他就带着讨好的神情走来,迟疑一下子,又静静地退回去。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是我也不催我的客人快说。

“他在这个颓丧的心境里,忽然听到他的伴侣开始骂某一个人。‘你先前不肯跳下来,有什么东西把你绊住了呢?你这个疯子!’一个呵斥的声音说道。他听见机车长离开船尾座,要爬到前面去,好像对于‘这个从来没有过的大傻子’怀着恶意。船主就坐在船旁,拼命用劲喊出得罪人的形容词。这阵咆哮使吉姆抬起头来,就听到‘乔治’这个名字,同时黑暗里有一只手打他的胸膛。‘你还有什么话可以拿来替你自己辩护呢?你这个傻子!’有一个人理直气壮地勃然大怒的样子问道。‘他们都来跟我过不去,’他说,‘他们都在骂我——骂我……却是用乔治这个名字来骂我。’

“他停住,睁大眼睛,想现出笑容,接着移开视线,继续往下说去。‘那个短小的二副把头放在我的鼻孔底下喊道:哎呀,是那个讨厌的大副!’什么!船主从小船那一头闹起来。不对!机车长尖声叫。他也弯下身子来看我的脸孔。

“微风忽然离开小船了,又下起急雨。急雨打到海面时所发的那种不断的、轻微的、略带神秘意味的声响从夜里四处传来。‘他们太吃惊了,起先不能再说什么话,’他沉着地向我叙述,‘我对他们会有什么话可说呢?’他踌躇一会儿,用个猛劲,继续说下去,‘他们拿许多难堪的话来骂我。’他的声音低得同耳语一样,有时一想到他们那班人是多么卑鄙,心头一横,就提高声气了,好像他谈的是件秘密丑事。‘不管他们怎么骂我,’他凶猛地说道,‘单是从他们的声调,我也能听出他们是多么恨我,这到是一件好事。他们不能原谅我也到那条救生船上面去了,他们心里恨这件事,恨到发狂……’他大笑一声,自己又打住,‘但是他们这么一恨,却叫我不想跳……你看!我双臂叉着,坐在船沿……’他很伶俐的样子栖在棹上,双臂叉着……‘像我这样子——你看?稍稍向后一倾斜我就完了,跟别的人一样——只要倾斜一点儿——一点儿。’他皱着眉头,用中指指尖敲他的额头,‘这个念头老留在这里,’他很动听地说道。‘这些时候——这个念头。雨——又冷又密,冷得像雪水——比雪水还冷——打到我的薄棉布衣服上面——我知道一生里再也不会这么冷了。天色又黑——全是黑的。没有一颗星,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一点亮。那条该死的小船船外空无一物,那两个人在我面前狺狺,像一双下流的杂种狗对待一个逃到树上去的小偷。狺狺!狺狺!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真是个好男子!太上流了,太高尚了,不肯拿出一个指头来帮忙。现在你不出神了吗?就暗暗跑进来?是不是?狺狺!你不配活!狺!狺!他们简直是比赛谁叫得更响亮。那一个——我看不见他——分不出他的形状——会从船尾对着雨滴乱说出一些龌龊的瞎话。狺!狺!咆——噢——噢!狺!狺!听他们乱叫一阵,真有意思;这些声音却维持了我的生活力——我告诉你。也可以说救了我的命了。他们老是这样叫,好像想用这阵吵闹把我赶出船外——我纳罕你也有跳下来的勇气。我们这儿并不要你这样的人。假使我知道是谁跳下来,我会把你推倒——你这个下流种子。你怎么摆布那个人呢?你哪里找到跳下来的胆量——你这个没有胆子的人?什么东西把我们三人阻挡了,弄得我们不把你掷到船外去……他们出不了气了,海上急雨已经过去了。什么也没有了。小船旁边什么也没有,甚至于没有一丝声音。他们要看我翻出船外,是不是?我敢拿我的灵魂来担保!我想只要他们肯安静下去,他们倒会如愿以偿。把我掷到船外去!他们会吗?试一试罢,我说,我肯出两便士来打赌。你还不值得。他们同声叫起来。天色是这么黑了,只有在他们转动的时候,我才有十分把握觉得我看见了他们。天呀!我真希望他们肯试一试!’

“我免不了喊道:‘多么奇特的一回事!’

“‘不算平庸吗——唉?’他说,好像有点吃惊,‘他们假装认为我有某种理由把那个蠢货弄死了。我为什么要把他弄死呢!我怎么能够懂得他们捣什么鬼?我可不是跑到小船里面去了吗?跑到小船里面——我……’他嘴唇旁边的筋肉收缩成一个不自觉的怪相,打破他通常的假面具了——可说是一些猛烈短促的明亮光辉,好比一闪弯曲的电光,让人们瞥眼看到云团里面的神秘旋纹。‘我跑到里面去了。我分明是同他们在一块儿——是不是?这不是很可怕吗,一个人迫得干出这样的事情——还得负责任?他们拼命呼唤的那个乔治,我懂得他的什么?我记得我看见他盘身坐在舱面上。没有胆量的凶手!机车长老用这种话称呼我,好像不能记起别的字眼了。我本来不理这些,不过他的吵闹却叫我不耐烦。闭嘴,我说。听到这句话,他就鼓起力气,胡喊一阵。你杀死了他。你杀死了他。不对,我喊,可是我立刻要把你杀死。我跳起来,他向后倒下,很可怕地砰的一声躺在一块坐板上面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子。天色太黑了。我想他起先是打算向后退。我当时站着不动,脸对着船尾,可怜的短小二副含泪说道:你不会动手来打个一只手臂断了的人——你不是说你自己是上流社会的人吗?我听到脚步践踏声——一下——两下——还听到喘着气的沉重喉音。那只野兽也向我走来了,他的桨在船尾上噼啪作响。我瞧见他动着,庞大的,庞大的——好像你在雾里,你在梦里看见的一个人。你来。我喊。我会把他打落水里去,像一包零碎的绳索。他停着,向自己喃喃,又走回去。也许他听到风声了。我却没有听见。这是我们最后遇到的一阵巨风。他回去找他的桨。我觉得伤心。我很想试一试……’

“吉姆张开又合拢他那几个弯曲的手指,他双手有个热烈的、残酷的震动。‘镇静些。’我低声说。

“‘喂,什么?我的心并没有乱,’他非常不高兴的样子向我抗议,突然一扯,却把白兰地酒瓶打翻了。我望前跳,我的椅子在地板上擦出声来。他一跳离开棹子,好像他背后有一个矿爆炸了,他半转过身子,然后蹲下,现出一对惊吓的眼睛同鼻孔旁边有点发白的脸。接着是一种极不安的神情。‘很对不住。我怎么笨手笨脚到这样田地!’他很难过地低声向我说,那时流出来的强烈气味忽然把我们包起来了,在清冷的黑夜里使人感到下流宴饮的空气。饭厅里灯光都灭了;长廊上只有我们的洋烛孤零零地发出微光;柱子从头到底都已墨黑。草地那边港口办事处的昂大基角在晶莹的星光里显得很分明,好像那堆暗淡的建筑物滑到这边来仔细看,倾耳细听我们的谈话。

“他装出一种不在乎的神气。

“‘我敢说我现在还没有那时镇静。那时无论来了什么,我都是有准备的。那些事都可算是小事……’

“‘你在救生船里面倒过得顶有意思。’我说。

“‘我是有准备的!’他又说,‘大船灯光灭后,救生船里面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世界上任何事情——而且没有人晓得。我感到这一点,我觉得高兴。天色也暗得可以。我们好像活埋在一座空旷的坟墓里面了。跟世上任何东西都不相关了。谁也不会来下个批评。随便干出什么事情都不要紧。’他又粗鲁地大笑一番,这是我们谈话里第三次的大笑,但是此刻旁边也没有人来怀疑他是喝醉了。

“‘没有恐惧,没有法律,没有声音,没有眼睛——甚至于我们自己的眼睛也看不见,最少要等——等到太阳出来。’

“他的话所提醒的真理打动了我的心。大海里面一只小孤舟的确有点古怪。从死神影子底下运出来的人们现在好像给疯神的影子罩住了。你的大船一旦弃绝了你,你的整个世界——创造你、约束你、照顾你的那个世界——好像都要弃绝你了。人们的灵魂仿佛在一个深渊里浮游着,本来跟一块巨大的东西有点联系,这一下因为太英雄、太荒唐,或者太做恶了,弄得飘荡起来。我们的信仰、思想、爱憎、自觉,甚至于外物形态的认识既然都是因人的主观而不同,我们对于沉船的感想当然也是一个人有一个样子的,各人有各人的观点。这一回的沉船好像带着下贱的气分,因此他们更见得十分地孤独无依了——当时环境的一种下流伎俩使这班人跟世上其他人们(他们的行为标准没有受过这么一个狰狞可怕的玩笑的试验)更见隔绝了。这班人跟吉姆闹脾气,因为他是个一心半意的偷逃者,他也把对于全部事情的怨恨都集中到这班人身上去了。他真想痛痛快快报复一番,因为他们给他这么一个可恨的机会。一条孤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当然会把种种思想、情绪、感觉、热情里面的不合理成分都引出来。可是这次海上的灾难是充满了下流的滑稽情调,他们始终没有动武也可说是这个情调的一部分。完全是威吓,完全是极可怕的、像煞有介事的装模作样,从头到尾是个纸老虎,是魔鬼心里非常瞧不起他们时候计划出来的一套把戏。魔鬼的真恐怖向来是在几乎要胜利的时候给人们的毅力挡住了。我等了一会儿问道:‘那么有什么事情发生吗?’这真是一句废话。我已经知道得太清楚了,不至于去希望会有个令人赞叹的举动,会有疯狂的情调,会有阴险的恐怖,这些好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什么也没有,’他说,‘我是打算跟他们实干,可是他们只想大闹一阵。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太阳出来了,他正同先前跳下去的时候一样。站在船头上。他真有耐性,老是准备着!而且整夜里他一只手把着舵扛。他们起先想装上舵的时候,反把舵掉到水里去了;我想总是当他们在小船里,跑来跑去,干出一切事情,设法离开大船船旁的时候,不知怎的,把舵扛踢到前头去了。那是一长块沉重的硬木。他把在手里分明有六个钟点左右的时光。你能说这不是有准备吗!你们能否想出他的情形,半个晚上默默站着,脸孔朝着一阵一阵的急雨,眼睛凝视暗昧的人形,老是注意模糊的动作,倾耳静听船尾座上偶尔的低微说话声!这是出于勇敢的毅力呢,还是因为受了恐惧的威吓呢?你们以为怎么样?他的坚忍是无法否认的。六个钟头左右始终保持着守势,六个钟头左右老是带着固定的严防态度。那时救生船随着微风的高兴慢慢前进或者不走一步,光是漂着;那时大海平静下去,终于睡着了;那时云团从他头上飞过,那时天空从黑漆无光的一大片减成暗淡有微光的穹宇,还有个更明亮的光辉闪烁着,东方比较朦胧些,天顶却是灰色的;那时那些黑影子——起先将船尾旁边低低发光的星群蒙蔽住了——显出了轮廓,浮凸起来,变成肩膀、头、脸、面貌了——还拿凄凉的凝视来跟吉姆相对,他们有披散的头发同扯破的衣服。他们对着白亮的朝暾霎他们的红肿眼皮。‘他们的样子好像是喝醉了摔到臭沟里打滚有一个礼拜了。’他生动地形容他们的情况。然后他含糊说那天的日出光景预告了会有一天晴朗的天气。你们知道海员那种习惯,无论说什么事情,总爱提起天气。在我这方面呢,他这几个含糊的字就够使我好像亲眼看见太阳的下半截从水平线上涌出,一阵大波纹颤动着,人们视线所及的海面都受到影响,好像海上生出了这么一个光球,海水免不了打一下寒噤,那时最后一缕的和风也会吹动空气,好像是苦痛之后一声轻松的叹息。

“‘他们坐在船尾,肩膀挨着肩膀,船主在中间,像三只龌龊的猫头鹰。’我听出他说话的口气含了痛恨的意思,有个侵蚀的作用,使最通常的字眼也染上怨气,同一滴强烈的毒液滴到一杯清水里去一样,但是我是一心一意都在那个日出上。我能够想出上头是澄清的无云天空,这四个人就囚闭在大海的寂寞里面,那个孤单的太阳也不管这一点的生命力了,还是向清朗的穹苍上升,好像打算从一个更高的地点来熟视止水反映出来的自己的光荣。‘他们从船尾喊我,’吉姆说,‘好像我们是向来在一块儿过活的好伴侣。我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求我不要胡闹,快把那块好舵扛扔掉。我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他们并没有害我——他们有吗?他们对于我并没有什么损害……没有损害!’

“他的脸绯红了,好像他肺里的空气出不来了。

“‘没有损害!’他冲口说,‘我让你来判一判。你是能够了解的。你能够吗?你是看得明白的——你看得明白吗?没有损害!老天爷呀!他们还要怎么害我呢?啊,是的,我很知道——该怪我自己,我岂不是自己跳下来的吗。不错。我跳下来,我告诉你我跳了下来,但是我告诉你他们太捣乱了,那时谁也止不住自己。这分明是他们干的事情,简直是等于他们拿一条钩篙把我拖了下去。你看得出来吗?你一定看得出来。来。请你老实说出你的意见。’

“他那对不安的眼睛盯着我,问我求我,向我挑战,向我哀恳。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能不低声说:‘你的确受磨难了。’他飞快地拦住我的话头,反驳道:‘我不该受这样磨难。跟这班人一起,我绝没有成功的希望。现在他们又是这么要好的样子——啊,要好得出奇,真是见鬼!咱们算是好伙计,咱们算是同船的好朋友。只好尽量利用眼前的机会罢。他们对于我并没有怀什么恶意。他们绝不关心那个乔治。乔治最后一分钟又跑回他自己的铺位去找什么东西,因此绊住脚来不及了。那个人分明是一个傻子,这件事自然是很痛心的。他们眼睛望着我,他们嘴唇动着;他们坐在小船的船尾,对我摇头——他们三个人,他们向我招手。我为什么不来合作呢?我不是跳下去了吗?我当时什么话也不说。我要说的意思还找不出字眼来传达哩。假使那时我开口,我会像个畜生那样直叫着。我问我自己什么时候才会醒来。他们大声劝我走到船尾去,静听船主所要说的话。用不着到黄昏,一定有船把我们拣起来——我们正在运河交通的大道上,此刻在西北方已经看得见一条汽船的烟了。’

“‘看到这阵隐隐的云烟,这片低低的棕色薄雾,薄到你可以看见后面的海天界线,我很为感动,心里觉得非常难受。我向他们喊道,从我所坐的那个地方我能够听得很清楚。船主开始咒骂,声音哑得像一只乌鸦。他不愿单为我的方便起见就拼命去大声喊。‘你是不是怕岸上的人们会听见吗?’我问。他向我睁大眼睛,好像想把我撕成碎片。机车长劝他跟我讲好话,因为我的脑筋还没有清楚。船主从船尾站起来,好像一根厚肉柱——老是说话——老是说话……’

“吉姆还是默默沉思着。‘怎么样?’我问。‘不管他们同意胡说出什么谎话,那跟我有什么相干呢?’他不顾一切地喊道,‘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罢。我是晓得实在的经过的。无论他怎么样子把人们骗住了——我总是相信我所晓得的,绝不能改变。我让他说话,辩论——说话,辩论。他老说下去。我忽然觉得我两脚站不住了。我身上很不舒服,太累了——累得要死。我放松舵扛,背转过来朝着他们,坐到最前一个的坐板上面。我已经受够了。他们大声问我,要知道我懂不懂——他们说的话对吗,个个字都是对的吗?天呀,全是对的,他们这班人说的话只能够这样子。我也不转过头去。我听见他们乱谈一番。那个傻子什么话也不肯说。啊,他很懂得。不理他罢,他不碍事。他会干什么呢?我会干什么呢?我们不是同在一条船上吗?我想装聋。那边的烟雾望北飘去,消失了。大海是静得像死水。他们从水桶里喝些水,我也喝一下。后来他们大忙起来,把小船的船帆安到船沿上。我肯当守望的人吗?他们爬到船帆底下去,我看不见他们了,谢谢上帝。我觉得累,累,全无精力了,好像有生以来我就没有睡过一个钟头。阳光太强了,使我看不见海水。有时他们有一个人爬出来,站着向四方一望,又爬到下面去了。我能听见船帆下一阵一阵的打鼾声。他们里面有些人还能睡得着。最少有一个人。我却不能够!四围全是光线,光线,小船好似落到光线里面去了。有时我觉得十分吃惊,看到我自己坐在一块坐板上面……’

“他在我椅子面前踱来踱去,一只手插到裤袋里,他的头垂着,沉思的样子,他的左臂隔了许久就伸出,他的手势好像是要把一个看不见的闯进来的人赶走,不让他站在他面前。

“‘我想你以为我那时快疯了,’他换个声调又说起来,‘你很可以这样想,假使你还记得我把我的便帽丢了。太阳在上头从东方爬到西方,我的头顶总是光露着。但是我想那天我不会害什么病。太阳不能够叫我发疯……’他的左臂一挥,把疯狂这个观念赶到一边去了……‘太阳也不能够杀死我……’他的手臂又来抵抗一个影子……‘死不死全看着我自己怎么样罢。’

“‘真的吗?’我说,听到这个新奇的口气,我非常惊骇,真是无法表示出来。我望着他,有个极古怪的感觉,假使他脚跟一转,拿出一副完全新的面孔来,我的感觉也不过这样罢。

“‘我没有得脑炎,我也没有倒下去死了。’他说,‘我简直不理我头上的太阳。我很冷静地默想着,无论什么人在树荫底下默想也不能比我更冷静。那个腌臜的船主从帆布下冲出他那个剃光的大头,缩起他暗淡的眼睛望着我。雷打的,你快要死了。他咆哮一下,又退进去,像个乌龟。我看见他,听到他说的话了,可是他没有打断我的思想。我那时正在想我肯不肯死去。’

“吉姆走过我面前,眼睛很注意地向我一溜,想探一探我的思想。‘你是不是说你自己正在打算肯不肯死去?’我尽我的力量用一种神秘莫测的口吻问他。他点一下头。还是踱着。‘是的,我坐在那儿的时候,我想到这一点了。’他说。他又走几步,走到他这种巡行的无形界线上去了;等他翻转身子走回来,他的双手已经是深深地插到袋子里面去了。他走到我的椅子面前停住,向下看着。‘你相信吗?’他很好奇地问我。我深为感动,向他严重宣布,凡是他认为可以告诉我的,我都愿意绝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