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的,我那一次到法庭去旁听,”马罗总是这样子开头,“一直到此刻我还是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去。我愿意承认我们每个人都有个保护神,可是要你们这班人先让步,肯承认我们每个人还有个随身的魔鬼。我要你们承认这一点,为的是我总不愿意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古怪东西,明知道他——我指的是魔鬼——的确在我身旁。我当然没有亲眼见过他,但是从他的种种伎俩,我能够证明他真是死跟着我。他既是那样凶狠,当然要把我陷到那类事情里去了。你们会问,哪一类的事情呢?还有什么别的,就是那回审问的事情,那只黄狗闹的事情——你们决不会想到人们会让一只遍身长了癣疥的本地恶狗跑到法庭的凉廊上去把人摔倒,你们难道会想到吗?——魔鬼却总是用这种拐弯抹角的、预料不到的、十分鬼鬼祟祟的手段,使我碰到身里有腐化分子的、有僵化分子的、有看不见的瘟疫分子的人们。天呀!还叫这班人一瞧见我就滑了舌头,把他们心里的黑暗秘密全盘告诉我;好像我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秘密事情——老天爷保佑我罢——好像我自己的秘密事情还不够使我的灵魂烦恼,一直烦恼到我注定命终的日子。我干了什么,配受人们这样另眼看待,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敢说我的私事并不比街上任何人少,我的记忆力又不比人生这路程上一般行人强得多少,所以你看我并不什么特别合式做人们体己话的储藏室。那么,为什么单要拣出我呢?谁知道——除非是预备着做这类晚餐后的消遣材料。查利,我的好朋友,你的菜真不错,弄得这班人吃得太饱了,不想动弹,连静静地斗纸牌都觉得太费劲了。他们躺在你这几把舒服的椅子上,心里想:‘谁肯去卖力气。让马罗说故事罢。’

“说故事!好罢。饱饱地吃了一顿,躺在离海面二百尺的地方,手边放了一匣上等的雪茄,谈起吉姆伙计来,这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今夜满天的星,空气又新鲜,就是我们里面最明白的人也会忘记我们不过是暂时寄身在这个世界上,也会忘记我们此后还得在这所迷园里自己找出一条路子,每秒宝贵的时光都得当心,每走一步都不能退转去,也会相信我们居然会弄个好结果下台——其实,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把握呢——我们千万不要希冀能从跟我们肘碰肘的人们那里得到多少帮助呀。固然,世上有一班人无忧无虑过了一生,好像全是餐后衔一枝雪茄的情调。他们过个快乐的、空虚的舒服生活,也许找些奋斗的幻影来助兴,可是那个幻影早已忘却了,奋斗的结果还未实现——奋斗的结果还未实现——假使说偶然真有个结果的话。

“审问时候,我第一次跟吉姆直目相视。你们一定知道,凡是跟大海有一点儿关系的人,那天都到场了,因为这几天人人都晓得这回事了,自从亚丁来了那封神秘的无线电报,叫我们大家都吱吱喳喳谈起来了。我说神秘,因为在某种意义之下,这回事的确有点神秘,虽然里面包含的事实是很明白的,天下事不能够比这再明白、再丑了。水边所有的人们不谈别的,光说这个。清早起来,我在官舱里穿衣服,就听见我的仆人帕栖人杜巴士在隔壁伙食房里一面喝人家给他的茶,一面用土话跟厨子说起帕特那。一走上岸,我碰到的熟人第一句话总是:‘你听见过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吗?’那个人或者冷笑一声,或者露出悲哀的神情,或者咒骂一两句,这自然也得看那个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陌生人为着彼此要吐露对于这段新闻的意见,会亲切地攀谈起来。每个可恶的游手好闲的汉子跑到别人家里,报告了这个消息,就混到不少酒喝。你到处都可以听见人家谈论着,在港口海关,在每家船舶掮客的铺子里,在你的代办处,从白种人嘴里,从本地人嘴里,从杂种人嘴里,甚至于从你上岸时看见的半裸体、蹲在石阶上的船夫嘴里——天呀!你们知道,有些人因此生气,有不少人拿它来做开玩笑资料,大家都在胡猜那班航海人现在变得怎么样了,谈个不休。这样子有两星期光景,大家意见渐趋一致,以为不管里面的神秘成分是什么,这回事总免不了是很悲惨的。一天晴朗的早上,我正站在海关台阶阴影里,瞧见四个人顺着码头向我走来。我纳罕一下,这班怪头怪脑的人从哪里跑出来的呢,忽然间我明白了,可以说向自己喝一声:‘他们现在到了!’

“他们的确到了,三个人身体平常,一个人的腰围却大得不堪,活在世上的人总不该有那么大的腰围罢。这四个人刚刚饱饱地用了一顿早餐,他们坐的那条得尔轮船公司走外洋的汽船是在太阳出来后一点钟进口的。他们必定是帕特那船船员,绝对不会错;我一眼看过去,立刻认出那个嘻嘻哈哈的帕特那船船主。他是我们这颗老地球上整个要不得的热带里最大的胖子。而且,大约九个月以前,我还在三宝垄遇见过他。他带的汽船那时泊在码头装货,他老是痛骂德国的专制制度,天天从早到晚在得准几酒店后面把整个人浸在啤酒里;得准几连眼都不 一 ,每瓶要他一块荷兰国币,可是他也弄得不耐烦极了,曾经招我到一边,他那副好像是皮革制的小脸孔全皱了起来,很亲热地对我说:‘船主,生意管生意,但是这个人,他真叫我恶心极了。啐!’

“我从阴影里看他。他匆匆忙忙地走着,赶在别人前头,太阳光射到他身上,把他的躯干照得特别吓人。他使我想起一只驯熟了的小象用后脚站起来走路。他一身打扮辉煌得出奇——披一件有鲜绿色同深橘色直条的腌臜睡衣,赤脚上拖一双破碎的草鞋,戴一顶别人不要的拿破仑式帽子,全是油垢,比他的头小两号,用麻绳扎在他的大头上。你们知道一个人处他这样地位,要向人们借衣服,总是不会成功的。好罢,他火急走来,也不向左右看,跟我只隔三尺,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他很天真地哗喇哗喇走上楼梯,到港口办事处去受开除处分,去报告经过情形,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开头就向船务主任说话。船务主任亚基·剌司汾鲁刚走进来,据他自己说,正打算把他底下的秘书教训一番,算做那天勤谨工作的开始。你们也许认得他——一个很客气的杂种葡萄牙人,小身材,颈项光剩一层皮,真瘦得可怜,总在活动着,要各船船主给他一些吃的——一块腌猪肉,一袋饼干,几颗马铃薯,或者其他杂碎东西。我记得有一回航行后我赏他一只活羊,那是船上粮食剩下来的。我并不是要他帮我什么忙——你们知道,他没有这个本领——却是看到他那样天真地相信他有这个神圣特权,使我很为动心。他那种坚持到底的态度差不多含有一点伟大气味。这大概是由于他那个种族的民族性——其实该说,那两个种族的民族性合并起来——再加上那里的气候——不用说罢。我知道谁是我的终身朋友。

“好罢,剌司汾鲁正在狠狠地教训他——我想是关于奉公守职这一点——抽过身子来看见——他是这样说——一个庞大的圆形东西,像个条子纹棉织法兰绒包着的、一千六百磅重的大糖桶,倒放在办事处大块地板中间。他说他大为错愕,有好多工夫不明白这个东西是活的,只是呆坐着,心里纳闷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糖桶运到他桌子面前来,而且怎么运来的呢。通到前屋去的拱门口黑压压地挤满了许多人,有拉风扇的人、扫地的人、法庭里的巡警、港口小汽船的艇长同水手,大家都伸长颈项,差不多都爬在彼此背上,真是一团纷乱。这时候那个胖子已经设法把帽子拉扯下来,稍微鞠躬,向剌司汾鲁走来。他告诉我看到这样子,他心里非常难受,有好些时候他完全不懂得这个鬼怪到底要什么,他只是静听着。那个胖子说话声音粗糙沉重,毫无畏惧的神气。亚基慢慢明白了,这是帕特那这件案子的新发展。他说,他一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亚基是极富于同情心的,一下子方寸就乱了——但是他只好下个猛劲,喊道:‘停住!我不能听你的话。你得去见总办。我真不能听你的话。你该去见厄力奥特船主。’他跳起来,跑过那张长柜台,拉着胖子望前推。那个胖船主起先很服从,听他调度,只是显得有点惊奇。到了厄力奥特的办公室门口,一种自卫的本能却使那胖子退后,像只阉牛那样喷出鼻气,喊道:‘听我说!什么事?放手!听我说!’亚基也不敲门,一下子把门打开。‘帕特那船主在这里,先生,’他大声喊,‘进去,船主。’他看见那个老头子正在写字,他的头抬得这么快,连夹鼻眼镜都掉下来了。他砰的一声将门关好,逃到自己的写字台边,那里还有几张纸等着他签字哩。但是那边吵闹得那么凶,他说有一会儿他简直糊涂得连自己的名字怎么拼都记不起来了。亚基是全球上神经最锐敏的船务主任。他说他好像把一个人活活地扔给了一只饿狮。那边的声响的确不小,连我在底下都听到了,我相信广场上全能听见,一直到那音乐棚子。厄力奥特这位老公公总有一大串话要说,又能够大声呼喊,而且不管在他面前的是谁,他连总督都敢当面骂。他常对我说:‘我的地位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我的养老金是不成问题的,我也积下了几镑钱。假使他们不赞成我的责任观念,那么我率性回老家去罢。我是个老人,爱说实话。现在我唯一关心的事,是在我死去之前将我几个女儿嫁出去。’他在这一点上有些颠头颠脑。其实他那几位小姐都是怪好的,虽然像他像得出奇。有几个早上,他醒来对于她们婚姻的前途很抱悲观,那些办事处人员都可以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他们就怕得发抖,据说他必定要抓一两个人痛骂一顿,算做他的早餐。但是那天早上,他却没有把这个逃到外国的德国人吃了,却是——假使我还可以用那个比喻的话——将他嚼成顶细的小块,然后——呀!又吐了出来。

“所以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这个庞大躯体又匆匆忙忙走下,站在外头台阶上。他停在我身旁,为的是要默想一下子。他紫色的大脸盘颤动着,一面咬着他自己的大拇指,过些时候用焦急的眼光斜瞟我。跟他一同上岸的那三个汉子聚在一起,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一个脸带黄色,样子很卑鄙,一只手用吊腕带吊起;另一个穿件蓝法兰绒衣服,高身量儿,同木屑一样的干燥,并不比扫帚胖,有几根下垂的灰色胡子,他拿眼四望,显出逍遥自在的傻神气;第三个是个笔直站着的宽肩青年,手插在衣袋里,背朝着那两个人。他们大概正在专心谈话,他却望着这片空旷的广场。一辆斜欹的马车,到处都是百叶窗,浑身的灰尘,刚停在这一群人对面,赶车的把右脚搁在左腿上,一心一意细瞧自己的足趾。那个年青人分毫不动,连头也不摇一下,光是望着阳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吉姆。他这种不在乎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只有年青人才做得出。他站在那儿,脸和手脚都很干净,稳稳地站着,太阳光真没有照到过一个比他更有望的青年了。我看见他,知道了他所知道的,而且还比他多晓得一点儿,心里非常生气,好像窥破他在掉什么枪花,想把我的什么东西弄到手。他不该显得这么自得的样子。我心里暗自忖度——假使像他这种人也会干私自逃生那个下流勾当,那还了得……我好像痛心得能够把我的帽子掷到地面,跳上去践踏。有一次我就看见一位意大利船主这样干过,因为他的饭桶大副在一个满是船只的码头上临时抛锚时,把锚弄得乱七八糟了。我看见他分明这么自在,就自问道——难道他是个傻子吗?是个麻木不仁的人吗?他好像快要撮唇吹出一个调子来。你们看,那两个人的行动我丝毫也没有留意,为的是他们卑鄙的样子有点儿跟大家都知道的、将来法庭要追究的那件丢脸的事相称。‘楼上那个疯子,那个老滑头,居然骂我是狗,’帕特那的船主说。我不知道他认得不认得我——我倒想他是认得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的视线碰着了。他圆睁眼睛——我微笑着,想起从那扇打开的窗子传到我耳鼓中的许多诅骂话里,狗可算是最轻的一种了。‘他真的这样骂了吗?’真古怪,我竟压不住我自己的舌头。他点点头,又咬着他的大拇指,放低声气咒骂。忽然间他抬起头来,一派悻悻的、凶猛的无礼神气——‘呸!太平洋大着哩,我的朋友。你们这班该死的英国人,让你们尽量凶狠罢;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有的是地方去;我又可以过得很好了,在亚比亚,在檀香山……’他想得远了,就住嘴不说。那时我心里很容易画出将来跟他一起的是哪一类人。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也常跟那一类人在一起过。有时一个人迫不得已,只好装做跟谁一起都是有意思的。我尝过这个味道;我此刻也不拿出道学家的脸孔,埋怨这些不得已的情形,其实这班坏人有些因为没有道德——道德——我怎么说才好呢——道德架子,或者因为其他同样不容易看出的理由,反是双倍地叫人增广见识,二十倍地有趣,比起你们宴饮的那班体面的奸商——你们倒并不是非请他们不可,只是因为受习惯支配,因为怕得罪人,因为你们是好好先生,以及其他一百个下流的、不充足的理由。

“‘你们英国人都是流氓。’我们这位爱国的、逃到法林斯堡或者斯德丁去的澳大利亚人往下说。我现在真记不清波罗的海哪个好好的小口岸做了这个宝贝的巢窝,给他玷污了。‘你们吵什么?呃?你们告诉我吗?你们并不比别人强,那个老滑头拼命跟我大闹一阵。’他那两条腿粗得像一对柱石,他那副大尸体就架在上面,索索发抖。‘你们英国人向来是这样,看到我不是生长在你们那个该倒霉的国家里,只要有一点儿小事,就闹个——闹个天翻地复。把我的证状拿去罢。拿去。我不要这证状了。像我这么一个人用不着你们这张废纸。我要拿来吐口水了。’他啐了一口。‘我要去做美国人了。’他喊起来,气冲冲的,两脚移来移去,好像不肯让个看不见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把他的踝骨抓住,弄得他不能离开那个地点。他气得发热,弹丸一般小的头顶真是冒烟了,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东西叫我舍不得走开,只是出于那最显著的好奇心,要待在那儿看他的详细报告对于那个手插在衣袋里、背朝着人行道的年青人会有什么影响。他直着眼睛从广场草地望过去,看着那家马拉巴旅馆的黄门廊,那种闲暇神气,活像等朋友预备好了一块儿出去散步的样子。这是他的态度,的确有点碍眼。我等着要看他惊慌得不知所措了,像给长针戳穿心儿那样痛苦,像给人们用桩钉住的甲虫那样扭动——可是我又有点怕看他会这样,这种心境我说不出,只好让读者去体会罢。真的,天下最可怕的事,不是看一个人犯罪被人发觉了,却是看一个人有个比犯罪还下流的毛病给人窥破了。要避免当个法律上的罪人是很容易的,只要有最普通的毅力就行了;但是我们恐怕谁也不敢担保说自己不会犯那些虽然看不见,却也许已经疑虑到的毛病,好比世界上有些地方你总疑心每丛灌木里都藏有毒蛇——那些躲在你心坎里、半生以来你注意着的,或者绝没有留神过的、祈祷上帝把他压下去的,或者像个男子汉根本瞧不上眼的、暗地里遏制了的,或者不去理会的毛病。犯罪是不要紧的,我们受迷惑了,干出挨骂的勾当,干出上绞刑架的勾当,但是我们的精神不死——人们怒骂之后,我们的精神还是完好的,我敢说,上了绞刑架之后,我们的精神还是完好的。可是有些毛病——有时看起来好像是很细微的——却把我们整个人毁了,真是万劫不复。现在我看见那个年青人在那儿,我喜欢他的样子,从他的神气里我晓得他的性情是怎么样;他是打好地方来的,又是咱们这样的人。他真可以代表这样人的血统,可以代表世上一种男女,他们绝不是聪明的、有风趣的——可是他们生活的基础是筑在诚实的信仰同勇敢的本能上面。我并不是指战场上的勇敢、公务上的勇敢,或者任何一种特别勇敢。我只是指那种天生的胆量,敢睁大眼睛来看清诱惑——一种勇往直前的神气,说灵巧是够不上的,天晓得,但是一点装模作样的痕迹也没有——一种抵抗的能力,你们知道吗,要说不漂亮当然可以,却是极有价值的——那是对于外界和心里的恐吓,对于自然的威力和人们的诱惑都持着盲目的可是极可宝贵的强硬态度——还有个坚定的信仰来做后盾。这个信仰绝不屈服于现状,绝不屈服于坏榜样的传染,绝不屈服于抽象观念的恳求。抽象观念都死完罢!抽象观念都是流氓,都是无赖汉,敲你们心儿的后门,个个偷去一点儿你的生命力,个个拿去一小块你的单纯信仰。这几条单纯信仰你必得抓着不放手,假使你们想过着干净的一生,落个好好的收场的话!

“这些话跟吉姆自然没有直接关系,我说出来为的是他的样子很可以代表那班有作为的傻家伙。我们总喜欢觉得一生里身边有这类人。他们绝不会因为自己太聪明了,或者——我们就说是因为神经错乱罢,反弄得糊涂了。他这种人,你只要一看到那副脸相,就肯全盘都交给他——船上的罗盘也好,其他的事情也好。我说我肯,我总该知道罢。我从前难道不是训练出许多年青人,去红旗底下服务,去海上干事情。那种职业的成功秘诀只要一句话就可以道破,可是你必得天天重新叫年青人牢牢记住,一直等到他们清醒时候没有一个想头不带上那个色彩——一直等到他们睡眠时候没有一个年青好梦不带上那个色彩!大海待我真不错,但是我一记起我手下训练出来的这许多孩子们,有的现在长大成人了,有的已经淹死了,不过都是海上的好脚色,我想我也对得住大海了。我敢打赌,假使明天我回国去,不出两天,一定有些脸给太阳晒黑了的年青大副在一两处船坞门口赶上我,用嘹亮的声音从我头上问我:‘您记得我吗,先生?哈哈!某某那个小孩子。某某那条船。那是我第一次的航行。’我就会记起一个失了魂魄也似的小么儿,跟这张椅子的背差不多高,有个母亲或者大姊站在码头上,看到大船从两旁码头里慢慢驶出去,虽然没有哭出声,已经心里难过得不能挥手帕了;也许有个都还体面的中年父亲清早同他儿子到船上去,说要亲自送他儿子走,可是他分明看上了绞车,整个早上舍不得离开舱面。待得太久了,末了只好爬上岸,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了。船尾楼上的内港艄工拉长声气向我喊:‘用制缰把船拉住一会儿罢。大副。有一位先生要上岸去——你上去罢,先生。几乎把你带到塔尔卡瓦诺去了,是不是?现在可以爬上去了。慢慢的,不忙……好了。到前头就松手罢。’几条拖船冒着地狱烈火一股的烟,勾上大船了,把这条老河搅个浪花乱飞。那位先生到了岸上,揩去膝盖上的灰尘——仁爱的茶房追上,把他的伞扔下给他。什么事情都妥当了。他也有一点儿牺牲献给大海了,现在可以回转家去,假装作完全忘却那一回事了。那个自愿当水手的小孩子还不到第二天早晨已经晕船了。他渐渐学会了这行职业里种种小神秘同那个大秘诀,那时大海叫他活也好,叫他死也好,他总是合式的。人们跑到海上去,同大海赌个输赢,每掷一次骰子,总是大海胜利,这真是一场傻赌。可是当了赌徒的人却喜欢有只年青沉重的手,把他的背重重拍一下,听到年青水手的一种愉快声音:‘您记得我吗,先生?我就是某某小孩子。’

“我告诉你这是件好事;这使你知道你一生里至少有一次干得不错。我给人们这样拍过,我也向后退缩,那一拍可不轻呀。不过这个痛快的一掌却使我整天高兴,晚上睡觉,也觉得世界不再那么寂寞了。我难道不记得那个小某某吗!我告诉你我总该知道哪一种脸儿是对的。我一瞥眼看过去,就敢把舱面付托这个年青人,睡下的时候双眼都——哎呀!这可不十分安全。他不是曾经在破船时候私自逃生了吗?想到这里,我真是恐慌万分。看起来,他跟一块新银币同样的纯净,但是他性格上也许杂了顶下流的成分。杂了多少呢?极少的——极少的一滴稀淡的下流成分;极少的一滴!但是他使你——他站在那儿带着绞死也不在乎的神气——他使你怀疑也许他全是用铜假铸的罢。

“我真不能相信他就麻木到这样地步了。我那时真要看他为着海员的名誉难过得身子直扭。那两个可有可无的汉子瞧见他们的船主了,就慢慢地向我们走来。他们一面踱步,一面闲谈。我简直把他们当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他们相对狞笑——也许正在说笑话哩,谁知道。我看出一个有一只手臂断了;至于那个有灰色上髭的高个儿,他是个机车长,在好几方面都可算个恶名昭彰的人物。在我眼里,他们等于没有人。他们走近来,船主的眼睛死板板地向自己两腿之间注视。他仿佛肿得不成样子了,好像害了什么可怕的毛病,或者身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毒药发作了。他抬起头来,看见面前这两个人等候着,他就张开嘴,那副膨胀的脸盘歪成古怪的藐视样子了——我想他是打算向他们说话罢——那时好像忽然来了个新念头,他那双微紫色的厚嘴唇又合拢了,不发一声。他下了决心样子,摇摇摆摆走向马车,这么盲目凶狠、这么不耐烦地推着车门的把手,我心里想,恐怕整个东西连车带马都会翻倒了。赶马车的给他这一推,也不默想他的脚底了,登时恐慌万状,双手紧紧抓着缰,从他的座位转过头来看这个胖子要冲进他的车子。这辆小车颠簸震动得很厉害。船主低下的颈项的朱红颈背,一副使着劲的巨腿,龌龊的、有橘色绿色条纹的、隆起成一大团的背,一个油腻花包袱望里钻滚的神情,使人觉得这些事是天下不会有,觉得既可笑又可怕,好像热病时所见的那种既吓人又迷人的分明的怪诞幻象。他走了。我心里一半料定车顶会裂成两片,车轮上的车厢会像一颗熟棉荚那样爆开——但是只听见压扁的弹簧的搭一声,忽然间一扇百叶窗戛戛作响落下了。他的肩膀又呈现出来,堵住了这个小口;他的头探了出来,好像涨大了,像一个给人抓到的轻气球那样晃动着,他满头大汗,生气得乱吐口水。他凶狠地挥出一只像生肉的红胖拳头,去打那个马车夫。他吆喝他快点出发,快点前进。到哪里去呢?也许是到太平洋去。赶马车的鞭声一响,小马鼻子喷出气来,提起前脚,用后脚站一下子,立即溜蹄飞跑着去了。到哪里去呢?到亚比亚?到檀香山?六千哩的热带也够他耍一耍,我也再没有听到他的确实行踪。这只鼻子喷气的小马一霎眼攫他到‘永生’里去了,此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了;而且自从他坐上这辆旧马车,在一阵灰尘中从我面前拐个弯逃走后,我就不知道有谁再瞥见他过。他走了,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深深躲起来了。说也奇怪,看起来好像他将这辆马车也带走了,从他走后,我就绝没有再碰到过这么一匹耳朵裂了的黄褐色小马同这么一个害脚病的、无精打采的赶马车的塔木尔人。太平洋真够大呀;可是不管他在太平洋上有没有找个施展他本领的地方,我们总知道他已飞到空间去了,同一个女巫骑帚柄飞走一样。手臂吊起来的那个小鬼追赶着那辆马车,怪可怜地喊:‘船主!我说,船主!我——说!’——但是跑几步也就歇下了,垂下了头回转身慢慢走着。听到车轮辚辚地响,那个年青人扭过身来,还是站在那儿。他再也不动了,没有摆什么手势,也没有别的表示;马车摇摇摆摆走了,看不见了,他还是朝这个新方向望着。

“这些事情接连发生还用不了我叙述起来这么久的时间,因为我是用迟缓的言语将当时目击的印象一一说出来的。船主走后,就有一个杂种书记奉亚基的命令来照顾帕特那船上这班可怜的漂流人。他连帽子都来不及戴,很热心地跑出来,向两边探望,一心都放在这个使命上。不幸得很,主要人物已经走了;这一点虽然失败,他还是忙碌万分、气焰十足地走近其他几个人,差不多立刻跟手臂吊起来的那个小鬼大吵起来,这个小鬼正要寻人吵架哩。小鬼说他不能随便听人调度——‘我绝不肯,妈的。’这么一个使笔尖的骄傲小杂种,说出成堆的谎话,是吓不倒他的。他是不受‘这种东西’欺凌的——就说这东西讲的话‘完全是真的’!他大声喊出他的欲望,他的希冀,他的决心,那是到床铺上去睡觉。我听他喊:‘假使你不是上帝所唾弃的葡萄牙人,你就该知道医院对于我是最适当的所在了。’他那只完好的手臂握着拳头,伸到那个人的鼻子下面,旁边渐渐聚集了一群人;杂种人虽然很狼狈,还是极力想摆出尊严神气,想解释他的来意。我不等看到这场吵闹的结果,先走开了。

“我船上那时刚好有个水手病倒医院里,开庭前一天我去探望他。在白种人病室我又见到那个小鬼了,躺在床上翻腾着,手臂拦在夹板里,很浮躁的样子。最使我惊奇的,是那个有下垂白髭的高个儿居然也躲到那儿去了。我记得当大家正吵架的时候,我还看见他半跳半走地偷偷溜开,却极力想装出不害怕的神气。他对于这个港口好像很熟悉,这样窘迫的时候也能够急步走到市场旁边马利安尼开的那家弹子房同酒店。马利安尼这个一言难尽的恶棍从前认得他,在一两处帮他做过坏事,看见他就恭敬得了不得,简直可以说是向他叩头,就将他藏在他那所下流小屋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供给他许多瓶酒喝。他大概糊里糊涂,有点担心自己生命的安全,想躲避起来。马利安尼后来(那是过了许久了,那天他来船上向我的茶房硬要几根雪茄的钱)却对我说,他一字不问肯帮他更大的忙,为的是酬报好几年以前他给他的一个好处,总是一些龌龊的事情罢——这是我从他口气里猜出来的。他一再用拳打自己壮健的胸膛,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动着,挂着闪光的泪珠:‘安东尼阿绝不会忘恩——安东尼阿绝不会忘恩!’这个高个儿从前成就了这位老板什么不道德的事情,我绝不知道,但是不管是什么事,他现在有种种的方便了,可以自己关在房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墙角上一铺被褥,地板上堆了掉下的灰泥,心里怀着无理的忿怒,靠马利安尼给他的酒来振作精神。这样子一直到第三天的黄昏,他发出几声可怕的叫喊,不得不赶紧跑出来,躲开一大队蜈蚣的进攻。他劈开房门,逃命也似的一跳,跳下这个摇摇不定的小楼梯,整个人压在马利安尼肚子上,自己站起来,走兔一般飞快跑到街上去了。第二天清早,巡警从垃圾堆里把他掏了出来。起先他以为他们要抬他去上绞刑架去,挣扎着想恢复自由,好比一个英雄;但是我坐在他床边的时候,他已经安静了两天了。他的瘦头儿好像镀了黄铜,再加上了白髭,放在枕头上很安详精美的样子,仿佛是个具有童心的老兵的头。可惜他的眼神渺茫发光,隐含有疑神疑鬼的恐慌,好像一块玻璃后面悄悄地躲着的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他是这么极端安详,使我生出一个古怪希望,想听到他怎样替这回有名事件辩护解释。其实这件事与我没什么相干,不过因为我们同属于这行卖力气挣不到光荣的职业,共同忠于一种行为的标准罢了。我为什么尽想把这些可怜的细节一一发掘出来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们可以认为这是变态的好奇心,你们要这样说当然可以;但是我很知道我是想找出一些新事实。也许不自觉地我希望会找出新事实来,一些使人见谅的深刻原因,一些宽宏大量的解释同洗白,一些叫人相信的借口的影子。我现在看清楚了,那时我所希望的事情是绝不会实现的——我所希望的是要压下人们自己造出的那个最强横的鬼,那是一种疑虑,起来像一阵雾,暗暗地咬啮你像一条虫子,比‘人皆有死’这句话更令人寒心——也就是对于一切正直行为的神圣原动力的怀疑。这个疑虑是个顶硬的东西,你一碰到就得绊倒,吓得大声喊叫,而且还使你暗地里干出零碎的下流勾当,这真可算做灾祸的真正引子。我以前虽然没有会过这个年青人,可是我总想为他找出一点儿口实来,替他辩护,因为单是他的神情已足够叫我动心了,觉得我们年青时节都像他这样,假使连他这种人也会无缘无故干出私自逃生那件丢脸的事,那岂不是太古怪了吗,太可怕了吗,好像是给我们一个暗示,告诉我们将来也都不免有危险。这么一说,我关心他,也可以说是为着我自己的缘故了。我恐怕我的多方打听,都是出于这个隐晦的动机。我的确希望这回事含有个神妙莫测的成分。我难道不是相信会有个神妙莫测的成分吗?我这样热烈希望着,难道不是为着自己的缘故吗?隔了这么久了,此刻回想起来,唯一神妙莫测的事是我会傻到那样地步。我简直希望从这个腐败倒霉的病人嘴里得个符咒,赶走那个疑虑。我大概是焦急得不顾一切了,随便说几句寒暄,听到了他无生气地顺口回答,像普通规规矩矩的病人那样,我立刻提起帕特那,把这个名字放在一句委婉的问话里,好像包在一把茧丝里。我只是这么轻轻点一下,也是出于自私,无非是不愿意看他吓了,做出怪样子来。其实我并不关心他,我既不为着他生气,也不可怜他;我觉得他的经验于我是无关紧要的,他的人格得救与否于我是没有意义的。他已经干了许多小的坏事,也老了,不能引起人们的厌惑或者怜悯。他用问话口气也重说‘帕特那’这个字,好像费劲回想一下,就说道:‘不错。我是那里的老手。我看着那只船沉下去。’我听到这句愚蠢的谎话,正要出一口怒气,他却轻轻地说道:‘那条船上满是爬虫。’

“我因此停住不说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个动摇不定的怪物在他那对玻璃也似的眼睛里也似乎站住了,热烈地望着我的眼睛。‘他们在午夜守望时候把我从床架喊醒,叫我出去看大船沉下。’他慢慢地继续说,好像正在默想。他的声音响亮得可怕,我真追悔我自己太傻了,不该盘问他。病室里连一个在远处急步走着的、戴雪白羽翼式头巾的看护妇也瞧不见。那边有一长排空铁床,中间一张坐了一个憔悴病人,棕色脸孔,他是偶然摔坏了,他的船还泊在码头上。他额头上横扎了一条白绷带。跟我对谈的那个病人忽然间伸出一只瘦得像触须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只有我这样的眼力才能看出那条船沉下了。我素来以眼力过人出名。我想他们喊醒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罢。他们的眼力都赶不上我,没有一个能够看出这条船是真的沉了,还以为是走得顶好呢,大家合唱起来——这样唱!’一阵狼嗥般的喊声穿进我的灵魂深处。‘啊!叫他闭嘴,’那个偶然摔坏的人生气了,有点泪意低声说,‘我想你大概不相信我,’那个人用无法可以描写的骄傲神情继续说,‘我告诉你在波斯湾这一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样的眼睛了。你向床下看一下。’

“我自然立刻弯下身子。我敢说无论谁都会立刻听他的话。‘你看到什么没有?’他问。‘什么也没有。’我非常难为情地答道。他仔细观察我的脸,那种野蛮的鄙视神情,简直会使一个人枯萎了。‘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他说,‘但是假使我去看,我就能够看见——天下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眼睛,我告诉你,’他又抓着我,急于将心里话说给我听,把我拖弯下身子了,‘我能够看见百万个粉红虾蟆。天下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眼睛。整整百万个粉红虾蟆,真难看,倒不如看一条船沉下去。我看着一条船沉下去,一面还能够整天抽烟斗。他们为什么不把我的烟斗还给我呢?我看管这班虾蟆时非抽烟斗不可。满船的虾蟆总得有人看管,你知道。’他滑稽地向我丢个眼风。我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滴到他身上,我的制服贴着我潮湿的背;下午的凉风猛烈地吹过那一排空床,铜条架着的帐幕的硬折就垂直地颤动起来了,床上的盖被给吹得离开光地板挨得很近,也无声无响地波动起来,我的冷战一直透到骨髓里去了。热带的和风在这空旷的病室里飞舞着,真是荒凉,同故乡旧仓廪里冬天的狂风一样。‘别让他再嚷起来,先生,’那一个病人生气焦急极了,从远处向我大声喊,他的声音通过这所空房,像一个颤动的呼唤通过一条隧道。他那只紧抓着的手扯我的肩膀,他很奸猾的样子瞟着我。‘满船都是虾蟆,你知道,我们都要悄悄地立刻退出去。’他极快地向我耳语。‘全是粉红色的。全是粉色的——有看门狗那么大,头顶有一只眼睛,难看的嘴四围都是脚爪。喔!喔!’他身上急促的痉挛,通了电流也似的,使人们看出平铺的盖被下面颤动的瘦削脚腿的形状;他放松我的肩膀,仿佛向空中取点什么东西;他全身紧张地发抖,好像刚松下的琴弦;我向下看时,只见他眼里那个怪物冲出他玻璃般的眼睛了。我亲眼看见他这副老军人的脸同高尚冷静的形象立刻消灭了,是给小偷般的狡猾、可恶的谨慎同绝望了的恐惧弄坏了。他好像想喊,但自己止住了——‘嘘!他们这会儿在底下干什么呢?’他问,手指着地板,说话声音同姿势都小心得出奇。我顿然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怕船里搭客会知道船快沉了,闹起来弄得他无法逃生,想到这里,我真讨厌自己这下聪明。‘他们都睡着了。’我答道,仔细看他会有什么反应。果然,这是他最想听的话,只有这句话能够使他安静下去。他叹了口长气。‘嘘!安静,平稳。我在这儿是个老手。我知道他们这班畜生。谁先动,我先把谁的头捣烂。他们人数太多了,这只船不能再支持十分钟。’他又喘气。‘快些,’他忽然喊,随着用一样大的声音接连呼号着,‘他们都醒了——有一百万人。他们践踏我!等一下!啊,等一下!我要把他们打成一堆一堆,跟苍蝇一样。等我!救命呀!救——命呀!’一阵持久不断的哀号完成了我的绝望。我看见远处那一个病人沉痛的样子举起双手,扶着他那个绷带缚着的头儿;一个包扎伤口的医生出现在病房的远处,胸前的白围巾一直碰到下巴,看过去人非常小,好像是从望远镜细小那一头望过去似的。我自认完全失败了,也不再去找麻烦了,跳出一个长窗户,逃到外边走廊上去了。那阵哀号还是追着我,简直同报仇一样。我转进一处没有人的楼梯顶,忽然间四围一丝声息也没有了。我走下那个没有地毡的光亮楼梯的时候,那里的寂默真可以助我把散乱的思想冷静下去。在下面我碰到一位住院的外科医生,他正走过院子,请我停住。‘来望你的水手吗,船主?我想明天我们可以让他出院。可是,这班蠢才简直不晓得怎样料理自己。我说,到圣地去的人们坐的那条船的机车长也来我们这里了。一个奇怪的症候。最厉害的酒精中毒。他在那家希腊人或者意大利人开的酒店痛饮了三整天。你能料到会有别的结果吗?我听说每天喝四瓶那种白兰地。若是真的这样,那可奇怪了。我想他胃肠该是锅铁铸成的。头脑,呵!头脑自然是糊涂了;奇怪的是他发狂好像有他的一条线索。我要想找出这里面的真相,罕见极了——这么一类疯颠也有一种逻辑线索。照向来例子,他该看见有许多蛇在身旁,但是他却没有。老例现在也得打折扣了。唉!他的——呃——他的幻象是两栖动物。哈!哈!不,说句实在的话,我真不记得我对于中酒麻痹症曾经这样感到兴趣过。你知道吗,经过这么一场狂欢滥饮之后,照道理他应当死了。啊!他的确是个结实东西。在热带又待了二十四年。你真该去偷看他一下。那么一个气概轩昂的老酒鬼。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出色的人——自然是指从医学的眼光看。你去瞧一下吗?’

“我一听到他讲这段故事,只好照常装出觉得很有趣的样子,现在听他这样说,就拿出惋惜的神气,低声说没有空工夫,赶紧跟他握手作别。‘我说,’我走后,他喊道,‘他不能上法庭受审。你想他的证据是必需的吗?’

“‘绝对用不着。’我从门口大声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