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清晨阳光洒进院子的情景。草坪四周的树梢上闪耀着灿烂的光环,露水很重,青草像盖了一层霜似的一片银白色。一只乌鸦开始歌唱,一只燕雀也随之唱了起来,于是很快响起了整个春天的大合唱。钟塔上的风标,首先披上朝阳,在空中闪着金光,它摆向西北,然而一动也不动。房屋那洁白的墙壁,猛一看显得暗淡无光,实际在旭日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新的柔光。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了把椅子坐在敞开的窗口,朝海上望去,大脑一片空白,毫无思绪,身体平静又安逸。没有问题涌现,没有什么忧虑硬要从深处跑出来骚扰这份幸福的宁静,似乎生命中的一切问题都得到了解决。面前的大道平坦无阻,已逝的岁月无足轻重,未来的日子只不过是对我现在所知所有的一种延续,它将永远如此,就像祈祷之后总要说个“阿门”一样。在以后也只能这样,我和瑞秋,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在这屋檐下长相厮守,相依为命,而门外的世界则悄然而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我们俩还活着。我记得祈祷书里就这么说的。

我合上眼睛,她仍伴在我左右。后来我定是睡着了一会儿,因为当我醒来时,阳光已流进敞开的窗户,洒满整个房间。约翰已来过,他把我的衣服放在椅子上,还给我打来了热水,来过又走了,而我对此都没有察觉。我刮了脸,穿好衣服便下去吃早餐,早餐在餐具柜上,早已是冰凉冰凉的——斯考比一定是认为我早下楼了——不管怎么说,煮得很老的鸡蛋和火腿可以凑合算作一顿简餐吧,反正那天我什么都吃得下。吃完饭,我对狗打了个呼哨,便进了院子。我对塔姆林及他所珍爱的花毫不在意,凡是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只要进入我的视野,我都摘下来放在筐子里,就是前一天用来装珍珠宝石的那个筐子。然后我回到屋里,上了楼,沿着走廊径直走向她的房间。

她坐在床上,正在用早餐。没等她喊出声来反对,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拉上帘子,我就一股脑儿地把山茶花撒向她的床,把她盖在底下。

“早上好,”我说,“我想提醒你今天还是我的生日。”

“不管是不是你的生日,”她说,“进门之前总要先敲门,这是惯例。你走吧!”

面对满头满身的山茶花,以及掉进茶杯和奶油面包的山茶花,一个人再要保持那份体面的样子已非易事。我只是紧绷着脸,远远地退到墙角。

“我很抱歉,”我说,“因为从窗户进来过,从门进来就变得随便了,我确实失礼了。”

她说:“在斯考比上来收拾托盘之前你最好离开,我想,尽管今天是你的生日,但他只要看见你在这儿会吓一大跳的。”

她冰冷的语气无异于给我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不过我想她的话有些道理。或许在一位女士正用餐时突然闯进来确实有点鲁莽,尽管她将成为我的妻子——斯考比对此还一无所知。

“我走了,”我说,“请原谅,我只是想对你说一件事,我爱你!”

我转身离去,记得当时我注意到她没有戴那串珍珠项链,一定是一大早我离开后就摘掉了,地板上也没有珍珠宝石,一切都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在她身边的早餐托盘上放的正是前一天我签了字的文件。

楼下,斯考比在等我,他手里拿着用纸包着的一个包裹。

“菲利普先生,”他开口说,“这是一个非凡的时刻,我能不能冒昧地向您说声生日快乐、非常快乐?”

“当然可以,斯考比,”我答道,“谢谢你。”

“先生,这不过是件小物件而已,只是对于多年来尽忠尽职的一份纪念品,我希望您不要生气,我诚请您很高兴地把它作为生日礼物接收。”

我打开纸包,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斯考比本人的侧身画像,没有刻意美化,但确实非常像他。

“这的确很好,”我认真说道,“真的很好,它应该挂在楼梯附近最好的地方,给我拿一把锤子一颗钉子来。”他郑重其事地拉了铃,让小约翰去替他跑腿。

我们两个人把那肖像挂在了餐厅外的画框里。

“先生,你说那画是不是真的像我?”斯考比问我,“还是画家给某些器官添加了一些什么令人不舒服的东西?特别是这鼻子,我觉得并不十分满意。”

“对一张肖像来说,完美无缺是不可能的,斯考比。”我回答他说,“这已经是最不错的了,至于我,真是再高兴不过了。”

“那就好。”他答道。

此时此地我真想告诉他,我和瑞秋就要结婚。我实在是太兴奋,太开心了,但我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此事太神圣,太微妙,不能这样随便告诉他,或许,我们应该一起告诉他。

我从后面去了办公室,假装在工作,而实际上,我只是坐在桌前直视前方,我的眼前一直是她背靠着枕头吃早餐,盘子里满是花朵的情景。清晨的宁静已离我而去,昨晚那种激动又一次向我袭来。我仰靠在椅子上,嘴咬着笔端,心里在想,我们结了婚,她就不会再这么轻松地把我从她身边打发走。我会和她一起用早餐,而不用再独自下楼去餐厅了,我们将开始一种新的日常生活。

时钟敲了十下,我听到庭院里,办公室窗外院子里仆人伙计们在走动。我看了一眼那一沓沓的账单,又推在一边。然后就给一位在任的与我年龄相仿的地方法官写信,写了又撕掉。因为想不出什么词,所以写的东西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有两个小时才到中午,瑞秋才会下楼。朋海尔来的一个叫奈特·伯瑞的农夫进来见我,说了一大堆什么牛跑到特里南特的事。他说这完全是他邻居的错,因为没有看好篱笆。我一边听一边点头称是,却似乎什么也没听清,因为现在瑞秋肯定已换好服装,在院子里和塔姆林说话呢。

我打断了这位倒霉蛋的话,向他道了声日安。看着他受伤的狼狈样子,我让他去管家房找斯考比喝杯啤酒。

“奈特,”我对他说,“今天是我生日,不忙事务,我现在是最幸福的人。”说着拍了一把他的肩,就走了,让他一个人张大嘴巴愣在那里。

接着,我把头伸向窗外,对着院子那面的厨房喊叫,让他们准备好野餐的午餐篮。因为我突然想和她单独相处,在阳光下,在那没有室内、餐厅饭桌上银具的拘束的地方。吩咐之后,我向马厩走去,想叫威灵顿为夫人备好所罗门。

威灵顿不在,马车房的门敞开着,马车也不见了。马房伙计在清理着那些鹅卵石,他对我的询问显得很茫然。

“刚过十点,夫人就叫了马车,”他说,“说不上她去哪儿了,也许进城了吧。”

我回房按铃叫斯考比,可他也提供不出什么情况。只是说十点刚过威灵顿就把马车备在了门口,瑞秋当时在客厅准备出门。她以前从不在上午驾车出去的,我高昂的情绪猛地一落千丈。这一天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我根本没料到会这样。

我闲坐着,等她。中午到了,佣人们用餐的铃在外面响起。野餐篮就在我的旁边,所罗门已备好,而马车却没有回来。最后到了两点钟,我自己牵着所罗门溜达回马厩,并吩咐马房伙计为所罗门卸鞍。然后我沿着树林向新大道走去,清晨的兴奋已变成了冷漠。即使现在她来了,也因太迟而不能去野餐了,四月阳光的温热到四点钟就会消失的。

当我快走到大道尽头的大十字路口时,看到马夫打开大门,马车驶了过来。我站在道中间等着,马车走近了,威灵顿一看到我就勒住缰绳停了下来。过去几个小时万般沉重的失落感在一瞥见她的一瞬间就荡然无存了。她坐在马车上,等我上车后就招呼威灵顿继续赶车。我坐在她对面又硬又窄的位子上。

她裹着黑黑的披风,遮着面纱,我看不到她的脸。

“从十一点起我就一直在找你,”我说,“你究竟去哪里了?”

“去了派林,”她说,“去见你教父了。”

所有完全深埋的忧虑和困扰一下子涌上心头。我十分不安,想知道他们俩都干了些什么,会不会破坏我的计划。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道,“有必要这样急急忙忙去找他吗?一切都办妥了呀。”

“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一切是指什么。”

马车在路边的车辙里颠了一下,她伸出戴着黑手套的手抓住带子。看她穿着丧服戴着面纱坐在那儿,我觉得她是那么遥远,那个把我紧紧抱着贴在她胸口的瑞秋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一般。

“那份文件,”我说,“我知道那份文件的事,可你已无法改变,我已到了法定的年龄,我教父也无能为力了。已经签了名,盖了印,并且作了证,一切都是你的了。”

“是的,”她说,“现在我明白了。只是上面的措辞有点含糊,因此我希望弄弄清楚。”

依然是那种遥远的声音,那样冷漠,那样的无动于衷。我的耳朵里、脑子里回想着的则是午夜悄悄在我耳旁低语的另外一个声音。

“那你现在清楚了吗?”我问。

“很清楚了。”她答。

“那么在这个问题上再没有可说的了吧?”

“没有了。”

然而我心里仍然有个结,有种莫名的不信任。我给她珠宝时我们俩发自内心的快乐和欢笑现在都已消失了。该死的教父,是不是说什么伤害她了?

“把面纱撩起来。”我对她说。

她好一阵子没动,看了看威灵顿宽宽的脊背和坐在他旁边箱子上的马夫。这时马车已从弯曲的车道来到笔直的路上,只见他抽了马一鞭子,马轻快地跑了起来。

她掀起了面纱,眼睛直直看着我。但她的眼睛既不是我希望的那样在微笑,也没有我害怕看到的眼泪,而是沉着宁静,一动不动,完全是出门料理事物得到满意解决后的那种神情。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像是受了骗的感觉。我多么希望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中日出时的那样。我傻傻地想,可能那是因为她还蒙着面纱,所以才这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当我在家门口台阶上痛苦地等她的时候,大概她正坐在我教父书房的桌子旁,面对他,她是那样果断、老练,十分冷静,没有丝毫惊恐。

“本来早就回来了,”她说,“他们非让我留下吃午饭,我也不好拒绝。你是否已计划好了?”她把脸转过去看那闪过的路景。我不明白她坐在那儿的神情为什么像是和我偶然相识的样子,我只能尽量不伸出手去碰她。自昨天以来,一切都改变了,然而从她身上却看不出丝毫不同。

“我是有个计划,但现在无所谓了。”我说。

“肯达尔父女晚上在城里吃饭,”她说,“他们回家前要来看咱们,我觉得我和露易丝的关系有所发展,她的态度不再是冷冰冰的了。”

“这样我很高兴,我希望你们成为好朋友。”我说。

“事实上,”她继续说道,“我又回到原来的想法上了,她对你很合适。”

她说完笑了,但我没有一起笑,我认为拿可怜的露易丝开玩笑真是不太好。只有上帝知道,我并不希望这个女孩子受到伤害,而是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丈夫。

“我认为你教父对我很反感,”她说,“他完全有权利这样做。不过午餐结束的时候,我想我们彼此都理解了,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谈话也就轻松了,我们还计划了许多伦敦会面的事。”

“在伦敦?”我问,“你不会还打算去伦敦吧?”

“噢,为什么不呢?”

我无话可说,当然,如果她愿意,她应该有权去伦敦,去逛商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尤其现在她手里有钱。然而……她可以等我的,等到我们能一起去。我们有许多事必须商议,但我踌躇了一下。我突然猛地想起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一个问题,安布鲁斯死后才九个月,仲夏之前我们结婚是不对的。无论如何,深夜不成问题的问题到了白天成了问题,而我真不希望有什么问题。

“别急着回家啊,”我对她说,“跟我去林子里走走吧。”

“好的。”她答应道。

车在山谷里看林人的小屋旁停下,我们下了马车,让威灵顿先走,然后便登上了一条蜿蜒向山顶爬去的溪边小径。大树下,到处是一簇簇美丽的报春花,瑞秋一边弯下身去摘花,一边又回到了露易丝的话题上,说那女孩对花园很有眼光,要是再能指导一下,定能更加精通。让露易丝到天边去,到天涯海角的什么地方都行,去找寻她满意的花园。我带瑞秋来到树林可不是为了来谈论她的。

我从她手里拿过花,放在地上,然后把我的外套铺在一棵树下,让她坐下。

“我不累,”她说,“我已经在马车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也是。”我说,“这四个小时我一直在前门等你。”

我摘掉她的手套,吻了吻她的手,把她的帽子和纱巾放到花上,接着迫不及待地去吻她,我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了。这次,她依然毫不抵抗。我一边吻她一边说:“这本来是我计划中的,你却和肯达尔父女吃午饭,把我的计划破坏了。”

“我猜想会是这样。”她答道,“这正是我去找他的原因之一。”

“瑞秋,你答应过我,在我生日这天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可任性也得有个限度。”她说。

现在只有我们俩,我又兴奋起来,所有的焦虑都烟消云散。

“如果看林人常走这条路,让他看见会显得我们很傻。”她说道。

“那么星期六我付给他工钱时,他会显得更傻。”我说,“你要把剩余的一起都接管了吗?我现在是你的仆人,还有一个斯考比,随时等候您的吩咐。”

我躺在那儿,头枕在她腿上,她的手抚弄着我的头发。我闭上眼,希望此情此景能永远延续下去,留住这一刻,直到永远。

“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感谢你吧?”她说,“在马车上,我见你的眼神很迷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容易冲动的人,然而你却比我更易冲动。我想,我还得花些时间才能面对你那些慷慨的举动。”

“我并不慷慨,”我对她说,“那是你应得的,让我再吻你一下,我得补上那些在门口等你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再也不和你一起来林子里了。好了,菲利普,让我起来。”

我弯腰扶她起来,又鞠了一躬,把帽子和手套递给她。她在手提袋里摸了一阵儿,拿出一只盒子,打开包装,对我说:“给你,送你的生日礼物。本该早点给你的。要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大笔财产,这颗珍珠一定会更大一些。”她拿起那个别针,别在我的领带上。

“现在我可以回家了吧?”她问我。

她把手伸给了我。我想起还没吃午饭,这会儿感到特别饿。我们原路返回,我心里想象着煮好的鸡肉、熏肉和即将到来的夜晚。突然,我发觉我们来到了谷顶的花岗石碑前,我忘了它就在这条路头上。我赶紧转进树林,想避开,可是晚了,她已经看到了。深色、方形的石碑,就立在树林中。她松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它。

“那是什么,菲利普?”她问我,“看它的样子像是块墓碑,那么突兀站立在地上。”

“噢,不是什么,”我赶忙回答道,“一块花岗石而已,大概是块路碑。这边穿过林子有条路,稍微平坦一些,这边,向左走,不要经过那块石头。”

“等等,”她说,“我想看看它,我从没来过这条路。”

她走到石碑前站下,只见她嘴唇在动,像是在念上面的字。我不安地望着她,或许是幻觉,我仿佛觉得她僵在了那里,站了很长时间,而实际上根本就没必要站那么久,她定是把上面的字看了两遍。然后才回到我身边,但这次没牵我的手,只是一个人走着。她没有提起那座墓碑,我也没有。但不知怎么,那巨大的花岗岩石碑却像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我们。我的眼前是碑文的每一行字,底下的日期,以及刻在石碑上他名字的首字母A·A。我还能看到她所看不到的,那深埋在阴湿土地下、里面夹着那封信的本子。说得不好一点,我觉得我背叛了他们俩。她沉默不语,显然受了很大触动。我暗自想,若此时此刻我再不说话,那个花岗岩石碑将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隔膜,而且还会不断变厚。

“我以前就打算带你来这儿看看的。”我说道。在如此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的声音听上去很突兀很不自然,“在整个庄园,那块地方是安布鲁斯最喜欢的,这就是为什么石碑立在那里的原因。”

“但带我去看它并不是你生日计划的一部分吧。”她说,话语简短,硬邦邦的,就像陌生人的口气。

“不是的,”我平静地说,“当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沿着车道走着,一路无话。进屋以后,她径直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我洗了个澡,然后换了衣服,心里的轻快感完全被沉闷和沮丧所取代了。是什么鬼使神差让我们去了那儿,又是什么让记忆出了错?她不知道,而我清楚。有多少次,安布鲁斯就倚着手杖,微笑着站在那里。然而,那愚蠢的碑文却想用半开玩笑、半怀旧的方式让人追忆起隐藏在他玩世不恭的眼睛后面的那颗温柔的心。那高傲的花岗岩石碑本该完全代表这个男人的,却因为环境因素,她没能让他死在家里,他只好被埋在几百英里之外佛罗伦萨的那个新教徒墓地中。

我生日那晚有了阴影。

至少她不知道那封信,以后也不会知道。在我穿衣服准备吃晚饭时,又在想我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把信埋在那儿,而没把它烧掉,好像我还有一种近乎于动物的直觉,终有一天我还会去把它挖出来似的。我几乎忘了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只记得写信时,他已疾病缠身,充满思虑与怀疑,因为离死亡仅仅几步之遥,说的话顾不上过多斟酌。突然之间,那封信似乎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堵墙上,摇摇晃晃像在跳舞一样,我看到了那句话:请求上帝原谅我这样说,但现在钱的确是赢得她心的唯一东西。

我站在镜子前梳头时,那些文字又跳到了镜子上,在我往领带上别她送的饰针时,它们还在眼前,然后这些文字又跟着我下楼,进了客厅,最后干脆从文字变成了他的声音,安布鲁斯的声音,那熟悉的,低沉且有磁性的声音,总在重复着——赢得她心的唯一东西。

她下来吃饭时,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像是为求谅解,又像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但是,在我的心里,这并没有使她离我近点,恰恰相反,更远了。今晚,就是今晚,我宁愿她的脖子上什么也没戴。

我们坐下来用晚餐,约翰和斯考比一旁伺候着。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桌上摆起了整套烛台和银餐具,还用上了花边餐巾。晚餐有煮鸡肉、熏火腿,打从我小学开始,就形成这样的惯例了。斯考比非常自豪地把这些东西端上来,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们说着,笑着。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自己,还为我这过去的二十五年不断干杯。只是自始至终我都觉得我们是在为斯考比和约翰而强作笑颜,如果只剩下我俩,我们肯定会沉默无语。

想到我们不得不享用这样的晚餐,不得不努力制造出快乐的气氛,一种深深的绝望不由得袭上我的心头。解决的办法只有多喝酒,也给她的杯子里斟满酒,只有这样,那种刻骨的痛楚才会减轻一些,我们俩才能忘掉那块碑,以及它在我们内心的含义。昨晚,在那轮满月下,我还十分狂喜地爬到了灯塔的顶端,就像是梦游一般。而今夜,虽然有几个小时我面对着整个世界的财富,但我还面对着阴影。

我醉眼蒙胧地望着桌对面的她,她正侧过头对斯考比笑着,我发现她从没像今天这么可爱过。如果我能找回清晨的那份宁静与祥和的心情,并将这种心境与午后山榉树下报春花丛中的那份狂热交织在一起,那么我就会重新感到幸福,她也同样会感到幸福,我们将珍藏这份感受,这份珍贵、神圣的感受,直到永远。

斯考比再次斟满我的酒杯,阴影已经消失,疑虑也已消解,我想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一切都会很好。今晚,就在今晚,我要问问她,我们能不能很快结婚。几个星期之后,一个月之内,我就要让每个人知道,包括斯考比、约翰、肯达尔父女,让他们知道,瑞秋将用我的姓。

她将被称作艾什利夫人,是菲利普·艾什利的妻子。

我们肯定坐了很久,因为当马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在外面车道上响起时,我们还没离开桌子。随着一阵铃声,肯达尔父女俩被引进了餐厅。我们仍在那儿,桌上凌乱地撒满了面包屑,摆放着餐后果品、点心,还有剩了半杯酒的酒杯以及其他残留的物品。我站起身,摇摇晃晃拽了两把椅子,拉到桌旁。这时教父推辞说,他们已经吃过饭,只是到这里稍待片刻,来祝我身体健康。

斯考比又取来几只杯子。我看到露易丝穿着蓝色的长裙,带着疑惑的神情审视着我。我本能地感到,她在想我是不是喝多了。她想得对,但这种事并不常发生,因为今天是我过生日。她很清楚,从今以后,她将永远没有权利批评我,除非以童年朋友的身份。我教父他也应该清楚这点,这意味着他得终止为她制定的所有计划,这也将制止一切流言,从而也消除所有人对此事的关心。

我们重新坐下来,叽叽喳喳谈起了话。教父、瑞秋、露易丝,他们几个已在午餐的那几个小时就相处得轻松自如了。我默默地坐在桌子一端,一语不发,心里反复琢磨着我已决定向他们宣布的事情。

最后,教父倾身向前,手举着杯子,微笑着对我说:“祝贺你二十五岁的生日,菲利普,祝你长寿、幸福。”

他们三人都看着我,不管是酒的作用,还是我内心的激情,我一下觉得教父和露易丝两个都是亲密的朋友,是值得信赖的朋友,我真心喜欢他们。瑞秋——我心爱的人,眼里噙着泪水,使劲点着头,用微笑鼓舞我喝完杯中酒。

我想时机已到,是非常合适的机会。仆人们都不在场,因此这个秘密就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

我站起来,向他们致谢,然后端着斟满的酒杯说:“今晚,我也要敬大家一杯,从今早起,我已成了人世间最幸福的男人,我想请教父,还有露易丝为瑞秋——我未来的妻子干杯。”

我一口饮尽杯中酒,微笑看着他们。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动。我看到教父一脸的迷惑,我又转头看瑞秋,她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寒霜,两眼直直瞪着我。

“你疯了吗,菲利普?”她开口说道。

我把酒杯往桌上放,但手不太稳,放在了桌边上,结果酒杯倒了,掉在地板上摔成碎片。我的心狂跳着,无法使自己的目光从她煞白的脸上移开。

“假如公开这个消息有些过早的话,我很抱歉,”我对她说,“不过,今天是我的生日,况且他们俩都是我的老朋友。”

我紧紧抓住桌沿,以免摔倒。这时我的耳膜似打鼓一般地轰鸣。她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把脸转过去望着教父和露易丝。

“我想过生日以及这酒已经冲昏了菲利普的头脑。”她说,“请原谅这个小男生的荒唐举动,务必不要当回事,等他清醒了会去道歉的。我们去客厅好吗?”

她站起身,带头走出房间。我站在原地,盯着餐桌上的一片狼藉——面包的碎屑,溅在餐巾上的酒,还有零乱的椅子,脑海里一片茫然,心里空荡荡的。我稍待了片刻,然后赶在斯考比和约翰来收拾桌子之前,跌跌撞撞离开了餐厅,走进书房,坐在空荡荡的壁炉旁的黑暗之中。没有点蜡烛,木块已成灰烬。

门半掩着,可以听见客厅里的低语声。我按住发晕的头,舌尖上还残留着酒的酸味。也许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一会儿就不会头晕目眩了,这种空虚的麻木感也会消失。我把事情搞糟了,都怪那该死的酒。可她又为什么那么介意我说的话呢?我们完全可以让他俩保证不把这事张扬出去,他们应该会理解。我一直坐在那儿,等着他们离开。现在——时间似乎凝固了,但事实上才过了十来分钟——说话声突然大了,他们走进了门厅,我听到斯考比打开前门,向他们道了声晚安,随后传来马车离去的声音,紧接着是哐当哐当的关门、闩门声。

现在我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我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听到她的长裙发出的窸窣声,这声音渐渐靠近半掩着的书房门,停了一下,随即又离去了。接着楼梯上传来她的脚步声。我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去追她,在走廊拐角处,我赶上了她,她正站在那儿,准备熄灭楼梯上的蜡烛。我们站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中,彼此对视着。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她说,“你最好马上走开,免得造成更大的伤害。”

“现在他们都走了,原谅我,好吗?”我说,“请相信我,你完全可以信任肯达尔父女俩,他们不会泄露咱们的秘密。”

“我的上帝!我也许真该相信此事不会泄露,既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又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佣人,和一个马夫偷偷爬入阁楼里,以前我体验过羞耻,但从没这么无地自容过。”

依然是那样挂满寒霜的陌生面孔。

“但昨天夜里你可并没难为情,你答应了,而且是心平气和的。如果你当时要我走,我会立刻就走的。”

“我答应了?”她质问道,“我答应了什么?”

“答应嫁给我,瑞秋。”

她抓起烛台,举起来,令人目眩的烛光直照到我的脸上。“菲利普,你竟敢站在这儿,威胁我说我昨天晚上答应嫁给你了?在餐桌上,我在肯达尔父女面前说你疯了,看来你的确疯了。你非常清楚,我并没有这样应允过。”

我紧紧盯着她,不是我疯了,而是她疯了,我只觉得血往脸上涌。

“你问我生日愿望是什么,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你嫁给我。难道我会有其他的意思吗?”

她没回答,只是疑惑地打量着我,满脸困惑,仿佛在听一种无法翻译、难以理解的外国语言,我突然痛苦而绝望地意识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事实上都是阴差阳错。她没明白昨晚我向她要的究竟是什么,在我盲目纷繁的头脑里,我也没有深思她给我的是什么。因此,我所以为象征爱情的东西,在她的心目中完全是另一回事,没什么意义。

如果她不好意思,那我更是羞愧难当,因为她曲解了我。

“明白说吧,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永远不会,菲利普。”她说,并打了个手势,像是要打发我走,“绝对不可能。如果你要那么想,我只能表示抱歉。我并非有意让你误会。好了,晚安。”

她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

“你真的不爱我吗?都是装的吗?天哪!那你为什么昨天夜里不说实话,不让我走?”

她的眼中又一次充满了困惑,她没听懂,看来我们只是陌路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属于另一个种族,来自另一块土地。

“你敢为过去的事指责我?”她说,“你给了我那些珠宝,我只想谢谢你。”

在那一刻,我想我已经了解安布鲁斯所了解的一切。我明白他从瑞秋身上看到了什么,他渴望拥有她,但从来也没有得到。我懂得了他的痛苦,他所受的折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她那幽黑的眼睛,不解地盯着我们俩。在摇曳的烛光下,安布鲁斯站在我旁边的阴影里。我们看着她,心里万分痛苦,无比绝望地煎熬着,她则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变了形,瘦小而狭窄,就像硬币上的面孔,让人感到十分陌生。我握着的那只手不再温热,冰冷脆弱的手指在使劲挣脱,戒指刮割着我的手心。我松开手,可还想再抓住。

她低声问:“干吗盯着我?我怎么了?你的脸都变色了。”

我使劲想着我还得给她什么别的东西。她有了家产,有了钱,有了珠宝,她拥有了我的思想、我的身体以及我的心。只留下我的姓,而她也早已有了。什么都没剩下,连恐惧都没有。我从她手里抓过蜡烛,放在楼梯上面的壁架上,然后一把卡住她的喉咙,她动弹不得,只是眼睛挣得大大的瞪着我。仿佛我双手抓着一只受惊的鸟,只要一使劲,它就会扑棱两下死掉,或者一放开,它就会飞脱。

“别离开我。”我对她说,“你发誓,永远,永远不离开我。”

她想回答我的话,但嘴唇动不了,因为我手上的劲很大。我把手松开,她一边后退一边用手指摸着喉咙,在珍珠项链两侧我手抓过的地方有两道血痕。

“你现在嫁给我吗?”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倒退着往走廊后面走,她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手指仍然摸着喉咙。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个无形无体的怪物。我看着她消失在拱廊下边,听到门被关上,钥匙转动着上了锁。我走回自己的房间,看见镜中的自己,愣愣地盯了一阵儿。站在那里,额头冒汗,脸上煞白的人是安布鲁斯吗?我动了动,又找回了自己,是那个肩膀勾着、四肢瘦长笨拙、优柔寡断、缺乏教养、任性放肆的小男生菲利普。瑞秋已请求肯达尔父女原谅,让他们别当回事。

我推开窗户,然而今晚没有月亮,天下着大雨,风吹动着窗帘,把炉台上的历书吹落到地下,我弯腰捡起书,撕下当天那页,揉成一团扔进火里。

我的生日结束了,整个愚人节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