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当中,宫殿中鼓乐丝竹的演奏就从没停止过。神示仪式已经结束,不过其影响仍持续不断,而其影响就是让大家感觉神示仪式还没有到来。尽管已圆满完成,希望却仍旧存在,因为最终的希望将在天堂。尽管主神已经降生,祂的游行——很多人模模糊糊地觉得游行就是降生——却还没有开始。在正常的年月,这一天的中午时分是以在邦主的私人寓所举行美轮美奂的各种表演而著称的。邦主拥有一支由成年男子和男孩组成的圣教剧团,其职责就是在邦主面前以舞蹈来表演其信仰的各种动作和冥想[1]。他会舒舒服服地坐在御座上,见证因救世主登天导致因陀罗受挫的那三个阶段,还有表现恶龙之死、大山变雨伞以及苦行僧用餐前求神赐福(颇有喜剧效果)的表演。整个表演在挤奶姑娘们面对克利须那的舞蹈以及克利须那面对挤奶姑娘们更为盛大的舞蹈当中达到高潮,音乐和乐师旋转着,在演员们那深蓝色的长袍间往来穿梭,那镶金嵌玉的王冠耀目生辉,所有的一切全都合而为一、融为一体。邦主和他的贵宾们届时将忘记这只是场戏剧表演,会对那些演员顶礼膜拜。可是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因为邦主的驾崩打断了日常的程序。在这里,一邦之主的驾崩对于日常生活的影响不及在欧洲的影响大,悲伤之情不那么强烈,讽刺意味也没那么辛辣。可能的王位继承人有两位,不幸的是两个人现在都还在宫中,他们虽说也疑心到了已经发生的大事,却都没有制造任何麻烦,因为对于印度教徒来说,宗教是一种活生生的力量,在特定的时刻能够压倒一切在本质上属于琐细和暂时的东西。庆典继续在进行,狂热而又虔诚,所有的人都相亲相爱,本能地避免了一切可能造成不便或引发痛苦的事情。

阿齐兹对此并不理解,并不比一个普通基督徒了解得更多。他因为马乌竟突然间荡涤了猜疑与对私利的追求大惑不解。尽管他是个局外人,被排除在印度教徒的宗教仪式之外,这个时候他们在他眼里总是特别的迷人;正因为他是个异教徒,他和他的家人反而得到了各种小礼遇和小礼物。除了给迎宾馆送一瓶擦剂以外,他一整天都无所事事,临近太阳落山时他才想起这档子事儿,于是开始在家里到处寻找一种土制的镇静剂,因为药房已经关门了。他找到了一听归穆罕默德·拉蒂夫所有的药膏,拉蒂夫并不愿意把药膏送人,因为熬这听药膏的时候曾请高人对它念过咒的,不过阿齐兹向他保证拿它涂抹蜂蜇患处后一定归还;他想找个借口骑马出去溜达溜达。

当他途经宫殿时,游行的队伍已经正在集结中了。一大群人在观看御用大轿的装轿过程,轿头部位突起形成一个银色的龙头,一直穿过半开的壮丽宫门。大大小小的神像正一个个地被请上轿去。他忙不迭地移开目光,因为他从来都搞不清楚按照教规他可以看到多少,差一点跟教育部长撞个满怀。“啊,你会让我迟到的,”意思是只要被一个非印度教徒碰一下,他又得去沐浴一次;这话只不过就事论事,毫无道德评判的意味。“对不起,”阿齐兹道。戈德博尔微微一笑,再度提起迎宾馆里的那几位英国客人,当他听说菲尔丁的妻子终究并非奎斯蒂德小姐后,他回应道:“啊,当然不是,他娶的是希思洛普的妹妹。啊,千真万确,这件事我知道已经有一年多了。”——同样不带任何评判的意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这么瞒着我,可是让我处境难堪啦。”戈德博尔是从来都不会对任何人就任何事说三道四的,他又微微一笑,用不赞成的口吻道:“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在自己各种缺陷允许的范围内,算是你真正的朋友;再说了,今天可是我的神圣节日啊。”在他这种奇怪的举止风度面前,阿齐兹总感觉自己像个婴孩,一个意外得到玩具的婴孩。他也报以微微一笑,掉转马头走进了一条巷子,因为人群越聚越多,已经拥挤不堪。清道夫的乐队[2]已经到了。敲打着筛子以及象征他们职业的其他工具,他们面带凯旋军队的神气大踏步地列队径直朝宫殿的大门开过来。所有其他的音乐全部停歇,因为在宗教仪式上这是属于被藐视与被厌弃的贱民[3]的时刻;唯有在不洁的清道夫演奏完他们的乐曲之后,主神才能从祂的宫殿中起驾,他们代表了污秽和不洁,少了他们,神灵就无法凝聚成形。一时间,场面相当壮观。所有的门户完全洞开,朝廷百官都在宫殿里面一览无遗,他们全都赤着脚,身穿白色长袍。开阔的通道上停放着救世主的约柜,上覆金色盖布,两侧孔雀扇和硬质深红色圆旗簇拥。约柜上满满地摆放着小雕像和鲜花。当轿夫们将柜子从地上抬起时,雨季温煦的太阳绽出了笑脸,将灿烂的阳光洒向四方,整个世界顿时光彩夺目,宫墙上描画的黄色老虎简直像要一跃而起,苍穹上一朵朵粉红和灰色的云彩连接在一起。大轿起动了……巷子里挤满了御用的大象,它们将跟在大轿后面,因为大家纷纷谦让,大象背上的象舆全都空着,无人乘坐。阿齐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圣物,因为这跟他自己的信仰毫无关系;他感到有些厌烦,还有点冷嘲热讽,就像他本民族那亲爱的巴布尔皇帝一样,皇帝从北方南下,发现在印度斯坦根本找不到香甜的水果、清洁的淡水以及机智的谈吐,甚至连一个朋友都找不到。

沿着那条巷子很快就能出城,来到高高的山岩和丛林地带。阿齐兹勒住马缰,仔细打量起那巨大的马乌水池,它就铺展在他脚下,一直延伸到最远处,形成一道曲线。倒映着傍晚的云霞,水天一色,光彩夺目,天与地相互朝对方靠去,几乎于心醉神迷间就要撞在一起。他吐了口唾沫,又开始冷嘲热讽,比之前更加冷嘲热讽。因为在明镜般耀目生辉的圆形水池当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前进——迎宾馆的小船。那几个英国人临时用什么东西替代了船桨,正在进行出巡印度的工作。这一景象倒使印度教徒相比之下显得可爱多了,转身回顾了一下宫殿那乳白色的圆拱形建筑,他希望他们能充分享受抬着偶像游行的乐趣,因为不管怎么说它都不会去窥探别人的生活。曾引诱他在昌德拉布尔走近奎斯蒂德小姐的这种所谓“看看印度”的姿态,只是一种统治印度的方式;在它背后没有同情心;当英国人凝视着神像不久后即将被送下水的台阶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船上的他们脑子里正在想的是什么,而且知道他们还在讨论着在不会引起正式的麻烦的情况下,他们到底可以将船划到多近的距离。

他并没有放弃前往迎宾馆的打算,因为他总可以询问一下那里的服务员,多知道点情况总不会有什么坏处。他取道山下那个幽暗山岬旁边的小径,皇家的陵寝就安置在山岬之内,跟宫殿一样,它们也都是雪白的拉毛水泥粉饰,里面的灯盏微光闪烁,然而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它们的光芒变得阴惨惨、鬼森森的。山岬间遍植参天大树,狐蝠不断地从树枝上面飞下来,掠过水面捕食时发出阵阵接吻般的声响;一整天都倒挂在树上,它们已经饥渴难耐。怡然自得的印度傍晚那特有的物候和情调加倍浓厚起来:四野蛙声一片,牛粪无时无刻不在燃烧;头顶上方有一群迟归的犀鸟,它们在薄暮中鼓翼飞过时看起来活像是长着翅膀的骷髅。空气中有着死亡的气息,但并不令人忧伤;命运和欲望之间已经达成和解,就连人类的内心都予以默认了。

欧洲迎宾馆位于水面以上两百英尺一个从密林当中突出的山鼻子上,林木葱茏。等阿齐兹到达时,水色已经暗淡下去,宛如笼着一层紫灰色的薄雾,那只小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一个门卫正在迎宾馆的门廊里酣睡,呈十字形的空房间内灯火明亮。他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好奇而又满怀敌意。果然,他在钢琴上面发现了两封信,他一把抓起来马上开始看。他这么做丝毫都不以为耻。私人通信的神圣不可侵犯从来都没有在东方被承认过。更何况,麦克布莱德先生过去就把他所有的信件全都看过,而且还肆意散播其中的内容。其中一封——两封信中更有趣的一封——是希思洛普写给菲尔丁的。它照亮了他这位故友的精神世界,更坚定了他对菲尔丁的敌意。信的大部分内容都在写拉尔夫·莫尔,看起来他几乎就像个低能儿。“只要足下觉得合适,就请多多指导舍弟。我写信给您就是因为他肯定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然后又写道:“我非常同意——生命太过短暂,没时间去怀恨怨艾,而且我很欣慰地得知,足下觉得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跟‘印度的压迫者’合作了。我们需要一切能够得到的支持。希望下次斯黛拉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能把您一起带来,我会尽一个老单身汉之所能让您过得舒心惬意的——确实是到了我们见个面的时候了。家母遽然病逝,舍妹嫁给尊驾,更兼个人因时乖运蹇、诸事不顺而心烦意乱,致使待人行事颇不合情理。现在是咱们彻底言归于好的时候了,正如足下所言——我们双方都有不到之处,就各打五十大板吧。很高兴足下已诞下麟儿兼继承人。下次贤伉俪中哪位如写信给阿黛拉,请一定代我给她捎个信,因为我也很想跟她重归于好。目下时节尊驾身处英属印度地区之外,实属大幸。枝节横生、世事纷扰,皆源自宣传失当,导致进退失据,无法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在印度居住愈久,就愈发感到大小诸事全都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窃以为,此皆因犹太人处事不利所致也[4]。”

那位红鼻子男孩儿的情况就是这些。阿齐兹一时间被水上传来的模糊声响分散了注意力;主神的游行已经开始了。第二封信是奎斯蒂德小姐写给菲尔丁太太的。里面也有一两处有趣的地方。写信人希望“拉尔夫的印度之行能比我的更加愉快”,而且为此目的她显然还馈赠了他一些旅费——“我欠下的债务永远都无法亲自偿清”。奎斯蒂德小姐究竟认为自己欠了这个国家什么样的债呢?阿齐兹可不喜欢她这种措辞。信里除了谈到拉尔夫的健康之外,说的尽是“斯黛拉和拉尔夫”,甚至“西里尔”和“罗尼”——说得全都那么友好而又入情入理,字里行间洋溢的那种精神是他无法把握的。这种无拘无束的交往方式只有在女性是完全自由的国度中才有可能存在,对此他不禁既羡慕又嫉妒。这五个人正在弥合他们之间那些小小的嫌隙,正在聚拢起溃散的队伍以对付异己。就连希思洛普都加入了进来。英国的力量正在于此,阿齐兹一阵怒不可遏,忍不住触动了钢琴,而琴键因受潮膨胀粘在了一起,一下子就碰响了三个音[5],结果发出惊人的响声。

“噢,噢,是哪一位?”一个紧张而有礼貌的声音问道;他想不起在哪儿曾听到过这个声调了。邻屋昏暗的光线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回答道:“御用医生,骑马赶来诊视一位年纪很小的英国人。”把两封信塞进口袋后,为了显示他有权自由出入迎宾馆,他又敲击了钢琴一下。

拉尔夫·莫尔来到了灯光之中。

一个长相何等奇特的年轻人!个头很高,过分早熟,蓝色的大眼睛因为充满焦虑而黯然失色,头发干枯而又蓬乱。绝非通常输入印度的那种派头十足的英国人。身为医生的阿齐兹不禁暗想,“真是老妇生出来的幼子,”而身为诗人的阿齐兹却发现他非常美丽。

“因为公务繁忙,我无法早点过来拜访。那几处大名鼎鼎的蜂刺蜇伤情况怎么样了?”他居高临下地问道。

“我——我正在休息,他们认为我最好是休息;感觉还是一阵阵地悸动。”

他的羞怯以及明显的“稚嫩”对阿齐兹这位心怀不满者产生了复杂的影响。带着威胁的口气,他说:“请过来,让我看看。”房间里事实上就他们俩,他完全可以像当初卡伦德对付努尔丁那样对付这位患者。

“你今天早上说过——”

“最好的医生也会犯错。请你过来,我好在灯光下做出诊断。我忙得很,没那么多闲工夫好浪费。”

“啊噢——”

“这又是怎么回事,请问?”

“你下手太狠了。”

他吃了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个非同寻常的年轻人说得不错,他先把手放到背后,然后才装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架势道:“我的手到底怎么你了?这话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可是个老资格的医生了,绝不会伤害你的。”

“我不怕疼,也并不疼。”

“不疼?”

“不怎么疼。”

“那敢情好,”阿齐兹讥笑道。

“可是残酷。”

“我给你带了些药膏来,可在你现在这么紧张的状态下怎么给你敷药还是个问题,”他顿了顿之后继续道。

“请留给我就是了。”

“这可不行。我还得马上还回我的药房里去。”他伸出手来,拉尔夫则退到了一张桌子后面。“那么,你到底是让我给你治疗蜇伤呢,还是更希望找个英国医生?阿西尔格尔那儿有一位。阿西尔格尔离这儿有四十英里远,而且林诺德水坝还决了口。现在你明白你的处境了吧。我想关于你的情况我最好还是去见见菲尔丁先生;你现在的这种态度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们划着船出去了,”他回答道,目光四处张望以寻求支持。

阿齐兹假作万分吃惊的样子。“我希望他们不是朝马乌那个方向去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人们会变得无比狂热的。”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似的,这时正好传来了一声呜咽,就像是个巨人张开了他的嘴唇;游行的队伍正在走近监狱。

“你不应该这么对待我们,”拉尔夫挑战似的道,这次阿齐兹可是被镇住了,因为年轻人的声音虽然有些害怕,却并不软弱。

“我怎么你们啦?”

“阿齐兹医生,我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啊哈,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明白了。没错,我是阿齐兹。很对,你们那位了不起的朋友奎斯蒂德小姐在马拉巴尔当然没有伤害过我。”

话音未落,所有的御用礼炮一齐轰鸣,淹没了他话语中的最后几个字。一支火箭焰火从监狱的花园里腾空而起,发出了信号。那个囚犯已经被释放,正亲吻着吟唱圣歌的歌手们的脚背。玫瑰叶从房屋中抛撒出来,人们纷纷献上神圣的香料和椰子……游行队伍已走了一半路程;主神已经大大扩展了祂的神庙的范围,兴高采烈地在此暂停片刻。沿途一直纠结、混杂在游行当中的那些有关超度的传闻也进入了迎宾馆中。外面突然间一片通亮,照如白昼,他们俩大感震惊,赶快来到门廊上。要塞上面的那门青铜大炮不断地火光闪闪、炮声隆隆,整个城镇都被笼在一片模糊的亮光中,其中,房屋就像是在跳舞,宫殿也像是在挥动着小小的翅膀。只有下面的水池、上面的山冈和天空尚未被卷入其中;仍旧只有些微的光亮和歌声在宇宙那无可名状的山山水水间缭绕、回荡。那歌声经过多次的重复已经能够听见;那是合唱团在不断重复和转换着神明的名字。

拉达克利须那[6],拉达克利须那,

拉达克利须那,拉达克利须那,

克利须那拉达,拉达克利须那,

拉达克利须那,拉达克利须那……

他们不断地吟唱,惊醒了迎宾馆内正在沉睡的门卫;他靠在他那柄铁头的长矛上睡着了。

“我现在必须回去了,祝你晚安,”阿齐兹边说边伸出一只手,完全忘记了他们并不是朋友,他的思绪完全集中在了比那些山洞更为遥远,也更加美丽的事情上面。他的手被握住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是何其可憎,于是柔声道:“你不再觉得我残酷了吧?”

“不了。”

“你是怎么辨别出来的,你这个奇怪的家伙?”

“这有何难,在这方面我总是很清楚的。”

“你总能分辨出一个陌生人是否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

“那么你就是个东方人啦。”边说他边松开了自己的手,微微有点颤抖。这些话——在这个循环的一开始,他曾在那清真寺里对莫尔太太说过的话[7],从那时开始,经过了这么多的磨难,他才终于获得解脱。绝不要跟英国人交朋友!清真寺,石窟,清真寺,石窟。而在这里,他却又开始了。他把那听神奇的药膏递给了拉尔夫。“拿着吧,用的时候你会想起我。我不想把它要回来了。我必须送你一样小礼物,而这就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你是莫尔太太的儿子。”

“我是她儿子,”他喃喃自语;阿齐兹内心一直深深隐藏着的一部分情感似乎不由分说地开始蠕动,顽强地想冒出头来。

“可你也是希思洛普的弟弟,唉!两个民族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

“我知道。现在还不能。”

“你母亲跟你说起过我吗?”

“是的。”然后,拉尔夫的声音和身体姿态突然发生了一种阿齐兹无法理解的骤变,他继续道:“在她的信里,在她的信里。她爱你。”

“是的,你母亲是这整个世界上我最好的朋友。”他沉默了,他为自己如此深切的感激之情而大惑不解。莫尔太太这永恒的善良到底价值几何?如果细究考量,几乎一钱不值。她并没有出庭为他作证,也没有到监狱去探望他,然而她却悄悄地潜入了他心灵的最深处,他一直都非常崇敬、爱慕她。“现在正值我们的雨季,印度最好的季节,”他说,这时,游行的灯火在起伏波动,就仿佛一块被风搅动的幕布上刺绣的图案。“我多希望她能看到它们,我们雨季的阵雨。现在正是皆大欢喜的时候,不论男女老幼。他们全都在广阔的天地间尽情呼喊、快活无比,尽管我们不能跟随在他们后边;所有的水池全都满了,所以他们尽情地舞蹈,而这就是印度。真希望你不是跟公务在身的官员一起来的,那样我就可以带你去看看我的国家,可我不能这么做。也许我可以就带你出去划划船,现在就去,可以玩上短短的半个钟头。”

那个循环又开始了吗?他整个内心涨得满满的,已经情难自已。他必须溜到外面的黑暗中,至少做好这一件事,向莫尔太太的儿子聊表敬意。他知道那些船桨在哪里——他们故意藏起来就是为了不让那些游客划船出游——他还多拿上了一对船桨,以备碰上另一条船可以给他们用;菲尔丁夫妇是用长竹竿替代船桨把船划出去的,他们没准儿会遇上麻烦,因为已经开始起风了。

一来到水上,他就变得轻松愉快了。对他来说,只要有一个友好的举动开了头,就自然会引出另一个,很快,他殷勤好客的热情就迅速迸发出来,他开始尽心竭力地尽起马乌的地主之谊来了。他说服自己,自以为已经了解了那疯狂的游行仪式的真谛,随着其宗教礼仪渐趋复杂,游行队伍的灯光越来越亮,喧闹声也越来越响。几乎都不用扳桨,因为清新的微风正朝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吹拂。荆棘刮擦着船底,他们已经驶进了一个小沙洲,惊起一滩鸥鹭。八月里的洪水那奇怪而又短暂的生命将他们整个托起,就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一样。

他们的船是只没有舵的小舢板。身为客人的拉尔夫蜷缩在船尾,双手抱着那副备用的船桨,任何细节的问题都没有问。不一会儿,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又是一道——沉闷的天穹上两道红色的划痕。“那是邦主吗?”他问道。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往回划一点。”

“可是没有邦主了——什么都没——”

“往回划一点,你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

阿齐兹发现逆风往回划殊非易事。不过他仍旧双眼紧盯住标志着迎宾馆的那点灯火,使劲地往回扳了几桨。

“看那儿……”

在黑暗中飘浮着的是位国王,坐在一顶伞盖之下,身着亮光闪闪的王袍……

“我没办法告诉你那到底是什么,这是肯定的,”他悄声道。“殿下已经逝世。我想我们该马上回去啦。”

他们已经接近了那个皇家陵寝所在的山岬,透过林间的一个空隙正好可以看到邦主父王陵寝前的石像和石制的伞盖。原来如此。他听说过这个塑像——花费巨资模仿真人塑造而成——可是之前从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虽然他经常在这湖上泛舟。只有从一个位置才能看到它,而拉尔夫就恰好将他带到了此处。他慌忙掉转船头,感觉他这位同伴与其说是个游客,倒更像是个导游了。他问:“咱们现在回去吗?”

“那边还有游行呢。”

“我倒宁肯不要靠得太近——他们的习俗怪得很,也许会对你有所伤害的。”

“稍微靠近一点吧。”

阿齐兹同意了。他从心里知道这是莫尔太太的儿子,确实,他在用心去感受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拉达克利须那,拉达克利须那,拉达克利须那,拉达克利须那,克利须那拉达,”圣歌在继续吟唱,然后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在歌声的间隙他听到了——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在昌德拉布尔受审时一度响起过的那拯救和超度的音节[8]。

“莫尔先生,别告诉任何人邦主已经死了。现在这还是个秘密,照理我是不该泄露出来的。我们假装他还活着,等到节日过后再宣布死讯,以免影响了大家过节的情绪。你还想靠得再近一点吗?”

“是的。”

游行队伍手持的火把已经开始将对岸照亮,他尽量不把小船驶进那刺目的火光当中。火箭焰火仍在不停施放,礼炮也仍在轰响。突然间,比他估计的要近得多,克利须那的那台大轿已经从一堵荒废的墙后面出现了,正沿着那精雕细刻、闪闪发光的水边台阶向下走来。大轿两边的歌手们不断地翻腾跳跃,有个女人尤其引人注目,那是个既狂野又漂亮的年轻圣女,鲜花满头。她在赞颂主神的时候并不把祂归结为任何的象征——她就是这样理解祂的。而其他人则以各种象征来赞颂祂[9],将其视作身体的这个或是那个器官,或者视作天空的表现形式。下了台阶他们冲向浅滩,站立在湖水的微波之中,一顿圣餐已经准备就绪,由那些自觉够格的人们分享。老戈德博尔发现了他们那条正在风中漂荡的小船,然后挥舞起手臂——到底是出于愤怒还是高兴,阿齐兹永远不得而知。岸上站着马乌世俗权势的象征——大象、大炮和人群——而在它们之上,一场狂暴的暴风雨正蓄势待发,起先只局限于上层空气当中。狂风大作,将黑暗和火光搅成了一锅粥,瓢泼的雨幕从北边疾驰而至,稍停了片刻,又从南边席卷而来,开始从下面倒灌上来,风雨交加之中,歌手们在拼力挣扎,唱出每一个音符,然而满怀恐惧,准备着要将主神扔掉——那是主神自己的意愿(人类岂能扔掉神明)——扔进暴风雨中。祂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被扔掉,随之扔掉的还有象头神[10]的小雕像、生长才十天的成筐谷粒以及斋月用过的台阿兹叶[11]的小祭品——替罪羊、谷壳麸皮、通途的象征物;要想找到通途殊非易事,它不在此时,不在此地,它只有在无可企及之处才能被理解和获致:那被扔掉的主神就是这样的一种寓意和象征。

戈库尔村的模型再次出现在那个木盘上。它是那银质神像的替身——那神像永远不会离开它那鲜花簇拥的神龛——由它代替神像被毁灭。一位侍从把它抓在手中,扯掉那蓝白两色的旗幡。他全身赤裸,宽阔的肩膀,细细的腰身——印度人再一次展示出身体的健美——将拯救与超度的大门关闭是他世代相传的职责。他踏入黑色的水中,将木盘向前推行,直到那些黏土的人像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开始在雨水中消融,坎萨王终于跟主神的父母不分彼此、融为一体。黑色而持续不断的细浪啜饮着、蚕食着,随后一个巨浪涌来,接着听到英国人的喊叫:“当心!”

两条小船撞在了一起。

四位局外人齐齐地猛然伸出手臂拼命挣扎,因为手里的船桨和竹竿全都伸了出来,看起来活像个神话中的怪物在旋风中打转。当他们无助地朝那位侍从径直漂去时,信徒们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欢欣齐声嚎叫起来。那位侍从则漠然地等着他们,漂亮的黑脸上毫无表情,当他木盘中那最后一点黏土全都融化在水中之后,盘子撞上了船身。

撞击力很小,不过离盘子最近的斯黛拉本能地退缩到她丈夫的臂膀中,随后向前一冲,然后又猛地撞上了阿齐兹,她这来回的碰撞使两条小船全都倾覆了。四个人跌入了浅浅的温水中,挣扎着站起身来时正好融入一阵喧闹的狂飙中。船桨、圣盘还有罗尼和阿黛拉的来信,全都散落开来,凌乱地漂浮在水面上。礼炮轰鸣,鼓声咚咚,大象嘶鸣,又全都淹没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炸雷声中,并没有闪电伴随,就像是锤头敲裂了头顶上的苍穹。

如果印度承认有一个高潮存在的话,那这就是那高潮的时刻。雨锲而不舍地逐步在完成将每个人和每样东西彻底淋透的工作,大轿上那金色的织物和背后那贵重的蝶形旗幡很快就被淋坏了。有些火把已经熄灭,烟花没办法点燃,歌声也开始渐歇,木盘还给了戈德博尔教授,他拈起一点粘在上面的湿泥,并不怎么郑重地抹在自己的前额上。不管是该不该发生的,反正已经发生了,当那几个贸然的闯入者终于站稳脚跟爬起来之后,成群的印度教徒也开始散漫地往城里走去。神像也被抬了回去,第二天当王族的神龛前那绛红和品绿的帘幕降下之时,它也将经历一次它个人的死亡。那歌声还持续了更长的时间……信仰那参差不齐的边缘……无法令人满意而又缺乏戏剧性的乱糟糟一团……“神就是爱。”回望过去二十四小时这影影绰绰的一大片,谁也说不清它那情感的中心到底在何处,就像谁都无法确定一块云彩的中心在哪儿一样。

* * *

[1] 一支由成年男子和男孩组成的圣教剧团……表演其信仰的各种动作和冥想:这一圣教舞蹈原是在恰达布尔演出的;J·R·阿克雷的《印度假期》中曾有描述。关于克利须那,可参见W·G·阿彻的《克利须那之爱》,一九五六。至于福斯特对此的评论。那三个步骤的传说象征着因陀罗——雨神和雷神,印度教吠陀经籍中所载的众神之首——逐渐降至大梵天、湿婆和毗湿奴(其第八个化身即克利须那)之下的过程。“恶龙之死”指的是克利须那宰杀恶龙阿加苏拉(Aghsura,其实是一条巨蛇),祂跳进它的嘴里、撑破它的胃部以拯救它已经吞食的牧人和牛犊。“变成一把雨伞的大山”指的是神话中的高瓦尔德汗山(Govardhan),克利须那曾坐在其山顶,通过口称“我就是高山,崇拜我吧”将对于因陀罗的崇拜转移至自身;因陀罗降下倾盆骤雨意欲将顶礼膜拜的牧牛人冲走,但克利须那用一个手指将大山举起,当作雨伞庇护他们。在福斯特和阿克雷观看的那场舞蹈当中,那个呼唤毗湿奴求其赐福于他的饭食的苦行僧发现他的饭食也同时受到身为婴儿的克利须那的触摸和沾污。

[2] 清道夫的乐队:这样一个“用铁锹敲打筛子”的乐队,福斯特在记述代瓦斯邦邦主一位公主的诞生庆典时曾予描写(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七日致母亲的信,《雪山神女之山》中也有描述)。

[3] 被藐视与被厌弃的贱民:典出《以赛亚书》第五十三章第三节。

[4] 此皆因犹太人处事不利所致也:罗尼的感想或许跟印度总督(一九二一至一九二六年)李丁勋爵鲁弗斯·丹尼尔·伊萨克斯与印度事务大臣埃德温·蒙塔古(一九一七至一九二二年)均为犹太人有关。福斯特在《犹太意识》(见《为民主两度欢呼》,阿宾格版,第14页)一文中曾写道“在印度,在一九二一年,一位上校曾借给我那本(臭名昭著的排犹谰言之作)《锡安长老礼仪规范》”。

[5] 一下子就碰响了三个音:福斯特在一九二一年四月一日致母亲的信(收录于《雪山神女之山》)中提到“两台钢琴(其中一台还是三角钢琴)、一台风琴还有一台音叉琴,全都是新的又全都没办法弹奏,它们的琴键都粘在一起而它们的框架又全都因干燥而开裂了”。

[6] 拉达克利须那:拉达是克利须那的配偶。在印度教的祈祷集会上,虔诚的信徒会抑扬顿挫地反复吟唱这两个名字。

[7] 参见第二章。

[8] 参见第二十四章印度民众对于莫尔太太以讹传讹的呼唤:“埃斯米斯·埃斯莫尔。”

[9] 她在赞颂主神的时候并不把祂归结为任何的象征……其他人则以各种象征来赞颂祂:这是从福斯特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八日致母亲的一封信中的内容(同时收入《雪山神女之山》)改写而成的:“有些人赞颂主神时并不把祂归结为任何象征,另外的人则以各种象征赞颂祂:同样的愚昧与哲学的混杂贯穿了整个的圣节。”

[10] 象头神:身体肥胖、生有象头的象头神(Ganpati或Ganesh)是学识之神,能给人带来成功,通常在印度教徒崇拜各色神灵的开始阶段向其敬拜乞灵。

[11] 参见第十一及二十一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