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知道马乌很久很久以前,另一位年轻的穆斯林已经隐居在那里了——一位圣徒。他母亲对他说,“去解放那些囚犯吧。”于是他就手持宝剑,来到了山上的要塞。他打开了大门,囚犯们潮水般蜂拥而出,重操旧业,可是却惹得警方怒不可遏,他们砍下了这个年轻人的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砍了头,继续翻越将要塞和城镇分隔开的一块块岩石,而且一路上斩杀警察,在完成了母亲的命令后最终倒在了母亲的屋外。结果如今供奉他的共有两座神庙——山上的圣首祠以及山下的圣体祠[1]——它们受到住在附近的极少数穆斯林的崇拜,崇拜者中也有印度教徒。“真主之外别无真主”,这个形式对称、音韵铿锵的宗教训谕已经消融在马乌那温和的气氛当中;它只属于朝圣和大学,不属于封建主义和农业生产。阿齐兹来到这里之后,发现就连伊斯兰教也都成了偶像崇拜,他对此相当蔑视,渴望能够净化这个地方,就像阿拉姆吉尔大帝[2]一样。不过很快他也就不以为意了,就像阿克巴皇帝[3]一样。毕竟,这位圣徒解放了囚犯,而他自己就曾身陷囹圄。圣体祠就坐落在他自家的花园里,为此他每周都能收获一大批祭灯和鲜花,他一看到这些祭品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经受的苦难。而圣首祠又是孩子们短途散步的绝佳目的地。印度教盛大宗教庆典的次日上午他不用当值,于是叫上孩子们一起散步去。贾米拉拉着他的手。艾哈迈德和卡利姆跑在前面,一边争辩着当时无头的圣体从山上跌跌撞撞地奔下来时看上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如果他们碰上他会不会感到害怕。他不希望孩子们变得迷信起来,所以就训斥了他们一顿,两个孩子回答说“是的爸爸”,因为他们都很有教养,不过就像他本人一样,他们也都相当固执,不怎么听劝;经过一小段出于礼貌的停顿之后,他们又继续说起他们的天性迫使他们不得不说的那些话。

一幢单薄、细高的八角形建筑竖立在山坡顶上的灌木丛中。这就是圣首祠。此庙没有屋顶,实际上只是一圈围墙。里面蜷缩着一个寒酸的拱顶,透过格栅可以看到拱顶里面竖着一块截短了的墓碑,裹在一层白棉布里。那一圈围墙里面的各个角落里则遍布蜜蜂窝,断裂的蜜蜂翅翼以及其他轻盈的碎屑如细雨般不断降落下来,松松地盖满潮湿的过道。艾哈迈德因为听穆罕默德·拉蒂夫讲过蜜蜂的性格,于是说:“它们不会伤害我们的,它们是品行端方的谦谦君子,”[4]然后大胆地闯了进去;他姐姐则要谨慎小心得多。从神庙出来他们又去了一座清真寺,这寺不论是大小还是设计都像是一道炉栏;昌德拉布尔清真寺那壮观的连拱廊已经收缩成一层浅浅的装饰性拉毛粉饰,两端各有一块凸起,权且用来象征清真寺里高耸的尖塔。这个滑稽的小玩意儿甚至都站不直,因为作为其地基的那块岩石正在慢慢向山下滑去。它,还有那座小神庙,都是阿拉伯表示其抗议的怪异结果。

一家人在已经废弃的古代要塞遗迹中信步闲逛,欣赏着姿态各异的景观。照他们的标准看来,这里的风景赏心悦目——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满天饱含雨水的乌云,大地上星罗棋布的水洼以及遍地的泥泞。多么壮观的雨季风光——三年以来最好的一个雨季,水池都已蓄满,庄稼丰收在望。远处河道的方向(菲尔丁夫妇就是经由那条路线逃离代奥拉的)曾下过倾盆暴雨,邮包都不得不用绳索拉过岸来。他们勉强能看到森林间有一道裂隙,那是纵贯林地的一道峡谷,上面的那堆岩石因为雨水而闪闪发光,标示出那个钻石矿的矿址所在地。不远处的峡谷下面就是邦主年轻王妃[5]的乡间别墅,因洪水的包围已成孤岛,王妃殿下并不严守深闺戒律,人们可以看到她正跟侍女们在花园里嬉水,并且朝着屋顶上的猴子挥动她的莎丽。不过或许最好还是不要朝底下细看——也不要去窥测欧洲迎宾馆。迎宾馆后面耸立起另一组阴沉沉的灰绿色小山头,山上遍布宛如小小白色火焰的神庙。仅那一个方向就居住着超过两百位神明一般的大人物,他们之间经常走动,拥有数不胜数的奶牛,除了持有阿西尔格尔公共汽车[6]的股份之外还拥有整个的槟榔加工业。此刻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正在宫殿中尽情享受着他们人生的欢乐;另外有些因为过于肥胖或者过于傲慢而不屑于亲去朝拜,也已经派人送去了代表他们的供品。空气中饱含着宗教和雨水,显得格外浓厚。

艾哈迈德和卡利姆的白色衬衫在风中飘动,兄弟俩跑遍了整个要塞,高兴得狂呼乱叫。眼下他们从一队囚犯当中横穿了过去,囚犯们正漫无目标地望着一尊古老的青铜大炮。“你们当中谁会得到赦免?”两个孩子问道。因为今晚就会举行主神的游行,届时祂将离开宫殿,由邦内所有的权贵负责护卫,期间将途经现设在山下城内的监狱。主神经过时将搅动我们的文明之水,一名囚犯将会被释放[7],然后祂会继续前进,来到一直延伸至迎宾馆花园的巨大的马乌水池,那里将举行另外的活动,进行最后的或者说补充性的颂神仪式,之后祂将进入睡眠,忍受长眠的滋味。阿齐兹一家身为穆斯林,了解得并没有这么多,不过游行的队伍参观监狱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囚犯们面带微笑,目光低垂,跟士绅们谈论着他们获得拯救的机会有多大[8]。除了他们腿上的脚镣之外,他们就跟别的人完全一样,而且他们自己也不会觉得跟别人有什么两样。他们当中有五个人还没经过审判,所以没有机会得到赦免,其余所有受到宣判的犯人全都满怀希望。在思想上,他们并不去区分主神和邦主的不同,两者都高高在上,距离他们太过遥远;不过那个看守受过更好的教育,斗胆向阿齐兹问起邦主殿下的健康状况。

“一直都在好转,”身为御用医生的阿齐兹答道。实际上邦主已经逝世了;头天晚上的仪式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的死讯被隐瞒起来,以免黯淡了庆典的荣光。那位印度教医生、私人秘书以及一位心腹用人留在尸体旁边守灵,而阿齐兹则担负起在公众面前露面的使命,以误导民众。他很喜欢这位统治者,而在老邦主的继承人手下就有可能不会这么顺心如意了,不过现在就为这类问题担心还为时过早,因为此刻他正沉浸在由他帮助制造的假象当中。孩子们继续四处乱跑,想逮一只青蛙放到穆罕默德·拉蒂夫的床上去。这几个小傻瓜!他们自家的花园里就有成百上千只青蛙,他们却非要跑到要塞这儿来捉不可。他们向父亲报告说山下来了两位戴太阳帽的人。来人正是菲尔丁和他的内弟,他们一路鞍马劳顿后并没有留在旅馆休息,而是登上山坡瞻仰那位圣徒的坟墓来了。

“朝他们扔石头?”卡利姆问。

“往他们嚼的槟榔里掺玻璃碴儿?”

“艾哈迈德,过来,你这个捣蛋鬼。”他抬起手来作势要狠狠地惩戒他这个头生孩子[9]一下子,结果却让儿子吻了吻他的手。此时此刻,有他的两个儿子跟在身边,而且知道他们俩既亲切又勇敢,那感觉真是美好。他跟他们说那两个英国人是本邦的客人,绝对不能毒害他们,而两个孩子一如既往,既温驯又热情地言听计从。

那两位英国访客走进了那个八角祠堂,不过马上又冲了出来,有几只蜜蜂穷追不舍。他们东躲西藏,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孩子们表示嘲弄地尖叫起来,与此同时,像是突然间拔掉了个塞子,天上泼下了一阵欢快的倾盆骤雨。阿齐兹原本并不想跟他的故友打招呼的,不过这个小插曲不禁令他心情大好。他感觉强健而又有力,于是高声叫道,“哈啰,先生们,碰上麻烦啦?”

菲尔丁的内弟一声惊叫;有只蜜蜂已经蜇到了他。

“躺到一个水池里去,我亲爱的先生——这儿有的是。别靠近我……我也指挥不了它们,它们可是官家的蜜蜂;还是向邦主殿下投诉它们的行径吧。”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危险,因为雨越下越大。蜂群已经退回到神祠里去了。他走到那个陌生的小伙子跟前,从他手腕上拔出了一两根蜂刺,跟他说,“嗨,振作起来,做个男子汉。”

“你好啊,阿齐兹,别来无恙?我听说你在这里安家落户了,”菲尔丁对他招呼道,不过语气并不友好。“我想一两根蜂刺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一点都不碍事。我会送一瓶擦剂到迎宾馆去。我听说你住在那儿。”

“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我的信?”他问,直奔主题,却并没有一击即中,因为雨简直就像一桶桶水当头浇下来。他的同伴因为初来乍到,当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遮阳帽上时忍不住又大叫了一声,还以为蜂群再度发起了进攻呢。菲尔丁语气相当严厉地制止了他的滑稽举动,然后道:“回我们的马车有没有捷径可走?我们必须放弃我们的散步了。这天气真是太讨厌了。”

“有。请走那边。”

“你自己不下去吗?”

阿齐兹做了个滑稽的额首礼;像所有的印度人一样,他熟谙如何端出一副稍稍傲慢无礼的架势的窍门儿。“我浑身发抖呢,我遵命就是,”那姿态的言下之意就是,而菲尔丁也完全心知肚明。他们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山道朝山下的大路走去——两个大男人领头;内弟(与其说他是个男人还不如说他是个男孩儿)跟在后头,全副心思放在他的胳膊上,蜇得还是挺疼的;三个印度小孩儿跟在最后,吵吵闹闹、肆无忌惮——六个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你还好吗,阿齐兹?”

“还那个样。”

“在这儿混出点名堂来了?”

“你怎么样呢?”

“管迎宾馆的是谁?”他问,放弃了重新恢复两人之间亲密无间的小小努力,变得更加公事公办了;他显老了,也更严厉了。

“可能是邦主殿下的私人秘书吧。”

“那他人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

“因为自打我们抵达之后,连个人影都没擦到过我们身边。”

“真是的。”

“我事先特意给本邦政府的行政部门写过信的,询问我的来访是否方便。我得到的回信是没有问题,而且已经为我的旅程做好了相应的安排;可是迎宾馆的服务员明显并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指示,我们连一个鸡蛋都弄不到,而且我妻子还想乘船出去看看。”

“有两条船。”

“没错,可是没有桨。”

“马格斯上校上次来这儿时把桨弄断了。”

“四只全弄断啦?”

“他可是权势熏天的大人物。”

“如果天气好转的话,今晚我们想从水上看看你们的火炬游行,”他继续道。“我给戈德博尔写信说过这件事儿,可他根本就没有理会;这真是个死人待的地方。”

“也许你的信件根本就没送到这位部长手里。”

“英国人如果观看游行会有任何不妥之处吗?”

“我对这里的宗教信仰一无所知。我自己就绝不会想到要去看的。”

“我们在马德卡尔和代奥拉受到的接待可是截然不同,在代奥拉,他们简直热情极了,邦主和邦主夫人希望我们把那里的一切都看个遍。”

“你们真不该从他们那儿离开。”

“跳上去,拉尔夫,”——他们已经来到了马车前。

“快跳上去吧,奎斯蒂德先生,还有菲尔丁先生。”

“到底哪儿来的什么奎斯蒂德先生?”

“难道我把那个尽人皆知的姓氏给念错了?他不是尊夫人的弟弟吗?”

“你到底以为我娶的是谁?”

“我只是拉尔夫·莫尔,”那男孩儿道,脸都红了,就在那时又一阵大雨兜头浇下来,在他们脚边溅起了一阵雨雾。阿齐兹想赶快撤退,可是为时已晚。

“奎斯蒂德?奎斯蒂德?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妻子是莫尔太太的女儿吗?”

他身子发抖了,脸变成了紫灰色;他恨这个消息,恨听到莫尔这个姓氏。

“也许这才解释了你那古怪态度的由来?”

“那么请问我的态度又有什么问题?”

“你允许马哈茂德·阿里代你写的那封荒谬绝伦的信。”

“这种谈话毫无助益,我想。”

“你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菲尔丁道,比刚才更加友好了,不过尖刻而又轻蔑。“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记得我至少给你写过五六次信,提名道姓地说起我妻子。奎斯蒂德小姐!多么超群绝伦的奇思妙想!”从他的微笑中,阿齐兹猜得出斯黛拉一定很漂亮。“奎斯蒂德小姐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是她介绍我们认识的,但是……多么匪夷所思的异想天开。阿齐兹,以后找时间咱们必须好好把这个误会讨论个清楚。很显然,这又是马哈茂德·阿里的恶意捣鬼。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娶的是莫尔小姐。在他写给我的那封蛮横无理的信里他还称她为‘希思洛普的妹妹’呢。”

这个名字又唤醒了他内心的狂怒。“确实如此,而这位是希思洛普的弟弟,你就是他的妹夫,还是再见吧。”羞愧变成了愤怒,而愤怒又使他重获了自尊。“你娶谁为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求别再在马乌这里给我添麻烦了。我不需要你,在我的私人生活中我不需要你们当中的任何人,拼着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我也要这么说。是呀,没错儿,我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尽管鄙视我,觉得我冷落了你吧。我是以为你娶了我的敌人为妻。我根本就没看过你写来的信。马哈茂德·阿里骗了我。我是以为你偷走了我的钱,可是,”——他啪地把两手拍在一起,他那几个孩子簇拥在他身边——“那感觉就仿佛你真的偷了我的钱。我原谅马哈茂德·阿里所做的一切,因为他爱我。”他停顿了片刻,此时大雨就像子弹般爆炸开来,然后说,“从今往后我的心只为我自己的人民敞开,”然后转身就走。西里尔蹚着泥泞跟在他后头,又是道歉,又是窃笑,又是想跟他讲道理,跟他重归于好,又是以无可辩驳的逻辑向他指明他娶的并非希思洛普曾经的未婚妻,而是希思洛普同母异父的妹妹。可是在这一天的这个时刻,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将他的人生建立在了一个错误之上,可他已经建立起来了。用乌尔都语,这样孩子们也许能明白,他说道:“不管你娶的是谁,请不要再跟着我们了。我不希望任何一个英国男人或是英国女人成为我的朋友。”

他激动而又兴奋地回到家中。当莫尔太太的名字被提起时,那真是个让人心神不安而又不可思议的时刻,他的思绪如潮水般被搅动得起伏不定。“埃斯米斯·埃斯莫尔[10]……”——就仿佛她正赶过来帮助他。她一直都是那么善良,而那个他几乎没正眼看过的小伙子就是她的儿子,拉尔夫·莫尔,斯黛拉和拉尔夫,他曾郑重保证过要好好待他们的那对姐弟,而斯黛拉已经嫁给了西里尔。

* * *

[1] 山上的圣首祠以及山下的圣体祠:圣首祠与圣体祠都在达尔(Dhar)。圣首祠的建筑样式取材于比德尔(Bidar)附近一座小山上的建筑。福斯特于一九二一年十月和十一月分别游览了达尔和比德尔。

[2] 参见第七章注8。

[3] 参见第七章注8。

[4] “它们不会伤害我们的,它们是品行端方的谦谦君子”:杰弗里·迈耶斯(Jeffrey Meyers)曾提出这句话有出典(《转变期的英国文学》卷十三,一九七○,187—188,191页)——“在印度教传统中并无根据”——维吉尔《农事诗》第四卷(197—227行)中曾写道:蜜蜂“既禁欲又虔诚”。

[5] 年轻王妃:此一细节可看作代瓦斯邦分为大小两支这一奇特事实在小说中一次孤立而且有可能不经意的影射——当然,福斯特也有可能是想到了后任大代瓦斯的邦主夫人白萨茜芭(Bai Saheba),即所谓的“钻石侍妾”,她同样也“不严守深闺戒律”,“躺在农家场院铺的地毯上,身旁散乱地簇拥着仆从和灯盏”(一九二年四月十四日致G·L·狄金森信)。

[6] 阿西尔格尔公共汽车:阿西尔格尔要塞经常被蜜蜂所包围,这一名字在本章中的再度出现暗示也许正是这一事实给了福斯特构思下文那一偶发事件的灵感。

[7] 搅动我们的文明之水,一名囚犯将会被释放:典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因为有天使按时下池子搅动那水,水动之后,谁先下去,无论害什么病就痊愈了。”(和合本译文)

[8] 囚犯们面带微笑,目光低垂,跟士绅们谈论着他们获得拯救的机会有多大:福斯特在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五日致母亲的信中描述过他参观一个监狱的经过,其间他评论道:“在这个国家,不论是对于犯罪还是惩罚,你根本就不可能拿它们当真。囚犯们看起来就跟别的任何人完全一样,一直都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9] 他这个头生孩子:艾哈迈德并非阿齐兹的“头生”孩子[阿齐兹的头生孩子是长女贾米拉。],福斯特此处重男轻女的表述是在遵从哈米杜拉和阿齐兹本人的做法(参见第二章)。菲尔丁也将入乡随俗,鹦鹉学舌(参见第三十七章)。

[10] 参见第二十四章的相关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