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兹医生也在同时离开了宫殿。当他回到家门口时——他的住宅位于市镇主街沿线较远处一座宜人的花园里——他看到他这位老恩主正在前面的泥水中趔趔趄趄、蹦蹦跶跶地艰难行进。“哈啰!”他招呼了一声,这招呼打得并不合适,因为这位虔诚的信徒摇晃着手臂不断画圈的姿势表明他并不希望被人打扰。他赶快加了句“抱歉打扰了”,这话说对了,因为戈德博尔猛地将头扭转过来,扭得几乎要从身上断下来了,然后用一种像是跟他的思维毫无关系的极不自然的声音说:“他可能已经抵达欧洲迎宾馆了——至少有这个可能。”

“是吗?什么时候到的?”

不过要求他提供确切的时间就未免太过了。他更加含糊地摆了摆手就走掉了。阿齐兹知道那个“他”是谁——菲尔丁——可他根本不愿去想跟他有关的事儿,因为这扰乱了他的生活,而且他仍旧深信在眼下洪水泛滥的时节,他是没办法到这里来的。他花园的门口就有雨水汇成的一道可爱的小河涓涓流出,这就给了他更大的希望。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任何人都是不可能穿越代奥拉[1]的。菲尔丁的来访是公事。他已被调离昌德拉布尔,奉命巡视印度中部地区,考察边远省邦英语教育的实际状况。他已经结了婚,他已经不出所料地娶了奎斯蒂德小姐,阿齐兹再也不希望见到他了。

“戈德博尔这个亲爱的老家伙,”他暗想,不禁微微一笑。对宗教他并无好奇心,也从未能发现这一年一度荒诞行径的意义所在,不过他绝对确信戈德博尔是个可亲可敬的老头儿。他之来到马乌就是通过他的关系,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留下来的。如果没有他,他根本就不会理解这里的关键问题,因为这些问题跟昌德拉布尔的完全不同。这里的隔阂在于婆罗门和非婆罗门之间;至于穆斯林和英国人,几乎根本不在大家的考虑范围之内,有时候接连好几天都无人提及。既然戈德博尔是位婆罗门,出于和稀泥的目的阿齐兹也算是;他们俩经常一起拿这个来逗笑取乐。印度土地上的各种裂痕真是无穷无尽、不可胜数:印度教远观起来是那么坚实纯粹,实际上却四分五裂、派系林立,派系之间又不断扩散分裂、结盟重组,依照其一时间的倾向好恶不断地更名改姓。即便随名师硕儒埋头多年潜心研习,等你抬起头,你会发现他们告诉你的没有一样跟现实相符。阿齐兹在他正式就职的当天就郑重表示:“我什么都不学,我什么都尊重。”这给大家留下了极佳的印象,直到现在,针对他的偏见也是最少的。名义上他隶属一位印度教医生管辖,实际上他就是宫廷的首席医官。他不得不放弃了接种[2]以及诸如此类的西医花样,不过即便是当初在昌德拉布尔,他的职业也不过是一种以手术台为中心的游戏而已,而到了这里的荒山老林当中,他也乐得让他的西医器械闲置生锈,敷衍了事地经营着他那家小小的医院,不会引发任何不必要的戒备和恐慌。

他逃离英国人的冲动是很明智的。他们一直都在持续不断地恐吓他,对付恐吓的办法只有两种反应:在各个委员会上大发牢骚、大声疾呼[3],要么就退隐到某个榛莽遍地的僻远土邦中,为英国那些大人先生们所鞭长莫及。他那几个当律师的老朋友原本希望他留在英属印度,帮助他们发动民众,要不是菲尔丁的背信弃义,他很有可能就听从他们的劝告了。菲尔丁的背叛丝毫都没让他感到吃惊。自从当初他胜诉后西里尔并未加入他欢庆胜利的游行队伍,两人之间就已经产生了裂痕;他一再为那姑娘的申辩和回护进一步加大了这一裂痕;然后就是从威尼斯寄来的那些明信片,如此冰冷,如此不友好,大家一致同意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最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终于从汉普斯特德寄来了那封意料之中的信件。马哈茂德·阿里当时正好跟他在一起。“有个消息会让你感到意外。我就要跟你认识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读到这里他就再没往下看了。“不出所料,帮我回封信吧——”然后就扔给了马哈茂德·阿里。之后的来信他拆都没拆就销毁了。这就是一个愚蠢实验的结果。尽管有时候他内心深处也觉得菲尔丁是为他做出过牺牲的,现在也全都跟他对英国人的刻骨仇恨混淆了起来。“我终于是个印度人了,”他想道,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

生活过得舒心惬意,这里的气候也有益健康,这样一来孩子们就能一年到头都围绕在他膝下了,而且他还又结了婚——算不上是次真正的婚姻,不过他乐意这么看待它——闲时他读他的波斯文,写他的诗,骑他的马,有时候趁那些善良的印度教徒不注意时还去打打猎。他写的诗全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东方的女性。“深闺制度必须废除”,这是她们的负担,“否则我们永远都得不到自由”。他还宣称(纯属异想天开),如果当初在普拉西[4]女人和男人并肩作战的话,印度就不会被英国人征服了。“但我们不会让外国人看到我们的女人”——却并没有解释这怎么才能做到,因为他只是在写诗。夜莺和玫瑰仍将继续存在,伊斯兰战败的痛苦仍旧流淌在他的血液中,任何现代的事物都无法将其驱散。不合逻辑的诗歌——跟它们的作者如出一辙。然而它们却道出了一个真理:没有新家就不可能有祖国。在一首诗中——俏皮的老戈德博尔唯一喜欢的一首——他干脆跳过了祖国(他并不真正热爱),直接走向了国际主义。“啊,这就是宗教虔诚;啊,我年轻的朋友,这是如此不同又多么美好。啊,印度,她虽看似停滞不前,却将在其他民族虚掷时光的时候直接走向那里。我可以把这首诗译成印地语吗?事实上,它几乎都可以译为梵文了,它是如此发人深省。当然啦,尊驾其他所有的诗作也都非常好。上次邦主殿下在跟马格斯上校会面时就说起过我们都为尊驾感到自豪。”戈德博尔略显忸怩地笑道。

马格斯上校是本地区的政治专员,阿齐兹的死对头。自打那次审判之后,刑事调查局就一直监视着他——他们并没有掌握任何可以指控他的把柄,不过任何曾经引起过麻烦的印度人都必须密切监视,拜奎斯蒂德小姐一时的错误所赐,一直到死他都得被人监视了。马格斯上校十分忧虑地得知,有位嫌犯正打算到马乌来,于是他以开玩笑的方式,打趣老邦主竟允许一个穆斯林医生接近他的龙体。换了几年前,邦主也许会慎重对待这玩笑话中的暗示,因为当时的政治专员可是位令人生畏的大人物,能够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降下大英帝国所有的雷霆之怒,翻手为云覆手雨,将当地政体翻个底儿朝天,要求安排汽车和猎虎活动,下令将遮挡迎宾馆视线的树木统统砍掉,甚而至于当着他的面挤牛奶[5],总而言之是要包揽邦内所有内政事务的控制权。不过近来高层的政策已经有所改变。地方官员动辄发作的雷霆之怒已经不再得到支持,一起组成一级政治机构的一组组小邦也已发现了这个苗头,并开始相互切磋、交换意见,成果丰硕。在马乌,大家都把测试马格斯上校到底能在多大程度或者说多小范围内容忍这一变化当作一项开心惬意的游戏来玩,邦内的所有部门全都玩得不亦乐乎。结果就是邦主根本就对他的暗示置之不理,反而回答说,感谢省督的开明领导,印度教徒们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排外了,而且他感觉跟随时代的步伐与时俱进是他的职责所在。

不错,迄今为止一切都还算一帆风顺,可是现在,正当本邦其他的人们沉浸在节庆的气氛当中之际,他却面临着一场性质完全不同的危机。家里就有封短笺在等着他。菲尔丁无疑已于头天晚上抵达此地,也就难怪戈德博尔已经得知他到来的消息,因为那封短笺就是写给他的,他看过之后才转给了阿齐兹,并在短笺的空白处写道:“这岂非令人高兴的消息!可惜身为宗教义务所阻,无采取任何行动之自由。”菲尔丁在信上说他已视察过马德卡尔邦(即德雷克小姐原本独自占有之禁地),在代奥拉差点被淹死,依照日程安排已经抵达马乌,希望在此停留两日,研究他的老朋友所进行的各项教育革新。此次来访他并非单人独行。他妻子和内弟陪他一同前来。之后的内容就跟从迎宾馆寄出的所有信件如出一辙了:缺这个少那个。吃不到鸡蛋。蚊帐都是破的。他们什么时候能有幸拜见邦主殿下?将要举行一次火炬游行的传闻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他们能否前往观礼?他们不想添麻烦,不过他们是否能在露台上观礼,或者他们能否在湖上泛舟……阿齐兹把那封短笺撕了个粉碎。他早就受够了向奎斯蒂德小姐展示各种风土人情了。忘恩负义的可耻妖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一丘之貉!他真想能避而不见,不过这也许相当困难,因为他们肯定会在马乌耽搁好几天的。乡下的洪灾更为严重,阿西尔格尔火车站[6]那个方向已经出现了一个个苍白的积水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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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代奥拉(Deora):最好将其当作一个虚构的地名,而不要牵强地认作中央邦贾巴尔普尔附近的代奥里(Deori),因为此地不论是距离恰达布尔(Chhatarpur)还是代瓦斯都太远,福斯特不太可能有意作此影射。

[2] 放弃了接种:在一九二一年五月三十一日自代瓦斯致G·L·狄金森的信中,福斯特曾谈到“接种的优势(在理论上)得到了承认”。

[3] 在各个委员会上大发牢骚、大声疾呼:暗示印度自治党的活动,自治党是印度国大党内部一个分裂团体,鼓吹在各立法议会以及其他委员会中“阻扰议事”,反对甘地完全的不合作政策。

[4] 普拉西:一七五七年在此处发生的战役中,罗伯特·克莱夫(Robert Clive)率领的一支大约三千人的英军大败孟加拉大君西拉吉-乌德-多拉(Nawab Suraj-ud-Dowlah)统率的人数远超英军的大军,孟加拉的命运由此决定。

[5] 当着他的面挤牛奶: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监督挤奶工的手是否干净,保证给他喝的牛奶里不会掺水。《雪山神女之山》中就曾写到过一位这样做的政治专员。

[6] 阿西尔格尔火车站:阿西尔格尔要塞实际上距离钱德蒂尼(Chandni)最近的火车站也有七英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