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省副总督大人的莅临巡视形成了马拉巴尔事件蜕变分解的下一阶段。吉尔伯特爵士虽说并非开明人士,却秉持开明观点。由于长期从事秘书工作,他得以避免跟印度各民族有直接的接触,他由此得以彬彬有礼地谈到他们,并对于民族偏见深感痛惜。他对于此次审判的结果深表赞许,并祝贺菲尔丁“从一开始即秉持大度、明智、唯一切实可行的宽仁态度。不过私下里说起来了……”他继续道。菲尔丁并不赞成这种私底下的嘁嘁喳喳,不过吉尔伯特爵士则坚持要将体己话说深说透;此一事件生生被“山上的某几位朋友给办坏了”,他们没有意识到“时钟指针是一直向前走,绝不会倒退回去的”,云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一件事他可以保证:国立学校的校长将收到最为热情而又真诚的邀请,敦请其重新加入俱乐部,而他本人则恳请——不,是命令他接受这一邀请。然后,他就非常满意地返回他在喜马拉雅的避暑高地去了;至于奎斯蒂德小姐须要支付的赔偿金数额以及马拉巴尔山洞中发生之事件的确切性质——这都是应由当地处理的细枝末节,也就用不着他来操心了。

菲尔丁发现自己被越来越深地拖入到奎斯蒂德小姐的事务当中。学校仍旧没有复课,而他则吃住都在哈米杜拉家里,所以只要她愿意,就没有理由不继续在学校里暂住下去。换了是他,他早就一走了之了,用不着去忍受罗尼那半心半意而且心不在焉的虚情假意,不过她却低首下心地在等待熬过这段度日如年的寄居生活。在此期间,有幢房子住着,在短暂的凉爽时刻有个花园可以走走——她的全部奢求也无非如此,而他正好有能力为她提供这点便利。她已经从这场灾祸中洞悉了自己身上的缺陷,而他现在也认识到她具有一个何等美好忠贞的性格。她的谦卑真是让人感动。她从不抱怨同时受到英国人和印度人这两个世界的最恶劣的对待;她将其视作是自己愚蠢行为的应得惩罚。当他向她暗示她是否应该亲自向阿齐兹道个歉时,她痛心地说:“当然啦。我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我的本能在关键时刻总是帮不上我。当时在审判结束之后我为什么不直接冲到他面前去呢?是呀,我当然会写信正式向他道歉,可你能指导我具体该怎么措词吗?”于是他们俩齐心协力拟了一封信,态度诚恳,充满动人的词句,但作为一封信却并不感人。“我该另写一封吗?”她问他。“只要能弥补由我造成的伤害,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能干好这件事,也能做对那件事;可把这两件事接在一起,结果却是错误。这是我性格上的缺陷。直到现在我才认识到这一点。我原以为只要我为人正直并多多向人请教,我就能克服所有的难题的。”他回答道:“我们的信写得不成功,是由于一个我们最好去正视的简单原因:你对阿齐兹或者说广义的印度人并没有真正的感情。”对此她表示赞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心想着要去认识印度,而不是印度人,当时我就想:啊,这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们是不是真正喜欢他们,印度人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在这方面他们是不会被愚弄的。仅有公正是不能让他们满意的,这也正是大英帝国只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症结所在。”然后她又道:“可是,我真心喜欢过任何人吗?”她大概喜欢过希思洛普,但他改换了话题,因为她生活中的这个方面与他无关。

另一方面,他的那些印度朋友却也变得有点趾高气扬了。胜利,一般会使英国人变得道貌岸然,却让他们变得盛气凌人了。他们想发动一轮新的攻势,试图通过发现新的冤情和不公来发动进攻,而这些所谓的冤情和不公很多都是无中生有的。他们深受通常与战争相伴而生的幻灭之苦。战斗的目的与征服的果实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后者所具有的价值唯有圣徒才会甘愿舍弃,可是一旦将其攫在手中,它们那不朽的暗示就会在瞬间烟消云散。虽然吉尔伯特爵士表现得谦恭有礼,几乎有些巴结奉承,却绝不意味着他所代表的官方机构真正低下了头。英国的官僚习气仍一如既往地存在,就像毒日头一样无处不在,一样令人不快;至于下一步该采取何种行动予以反抗,面前并不明确,即便是马哈茂德·阿里也一样没什么主意。大声疾呼和轻微的违法行为都尝试过了,在这些行动的背后则一直隐藏着一种真切而又模糊的渴望,那就是教育。“菲尔丁先生,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马上接受适当的教育。”

阿齐兹态度友好而又盛气凌人。他希望菲尔丁能“向东方投诚”,他就是这么表述的,并在一种满怀深情依赖于这一原则的状态中生活。“你完全可以信赖我,西里尔。”这一点是毫无问题的,而且菲尔丁在自己的同胞中间也已经没有任何根基。但他真的没办法变成穆罕默德·拉蒂夫之流的人。当他们为此而争论时,某种跟种族有关的问题就会渗入进来——并不刻毒,却无可避免,就如同他们皮肤的颜色:咖啡色对粉灰色。然后阿齐兹就会总结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对你的帮助非常感激,想要报答你吗?”而另一位则会反驳道:“如果你真想报答我,那就免了奎斯蒂德小姐的赔偿金。”

他对阿黛拉的麻木不仁使菲尔丁相当不悦。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该对她宽宏大量才对。有一天,菲尔丁想到是否可以通过对莫尔太太的怀念来说动他。阿齐兹对于莫尔太太一直都有极高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评价。她的去世给他那颗温暖的心灵带来了情真意切的悲痛之情;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还命令他的三个孩子同声一哭。毫无疑问,他是真心实意地尊敬她、热爱她。菲尔丁的首次尝试以失败告终。他的回答是:“我明白你的伎俩。我就是想报复他们。我为什么就得平白地遭到侮辱、忍受苦难?他们凭什么翻我的衣兜、把我亡妻的照片拿到警察局?而且我也需要那笔钱——作为我两个小男孩儿的教育费用,正如我曾向她解释过的。”不过他的态度已经开始有所软化,而菲尔丁并不耻于玩一点借莫尔太太的亡魂说事儿的小把戏。只要一提到赔偿金的问题,他就会把这位已故的老太太拉扯进来。正如其他那些煽风点火的宣传家们为她假造一个坟墓一样,他也故意在阿齐兹的心目中唤起一种有关莫尔太太的很成问题的形象,虽没有说一句他自认为不真实的话语,但造成的最终结果却可能与事实相差甚远。阿齐兹突然间让了步。他觉得是莫尔太太希望他能饶恕那个就要嫁给她儿子的女人,而为了向她表示敬意,这正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于是他以热情四溢而又优美动人的言辞激动不已地宣布,除了那点诉讼费用之外,他将完全放弃那笔数额巨大的赔偿金。他这么做诚然是慷慨之至,不过也正如他早就预料到的,这一举动并未在英国人当中为他赢得任何声誉。他们仍旧认为他是有罪的,一直到他们退休回国后,这帮住在坦布里奇韦尔斯或是切尔滕纳姆的英印人相互之间仍旧会嘁嘁喳喳地抱怨:“那个马拉巴尔的案子之所以一败涂地,就是因为那可怜的姑娘临阵退缩,不敢大胆地提出她的证词——这是另一种糟糕的状况[1]。”

这桩公案就此正式收官之后,罗尼即将调往本省的另一地区,他找到菲尔丁,神情一如既往地紧张局促,对菲尔丁道:“我希望为您对于奎斯蒂德小姐的大力帮助表示衷心感谢。她当然再也不能继续滥用您的慷慨好客了;事实上,她已经决定返回英国。她的行程我刚刚为她安排就绪。据我理解,行前她很希望再见您一面。”

“我马上顺便去一趟。”

来到学校后,他发现她有些心烦意乱。他已经听说罗尼跟她解除了婚约。“他可比我聪明多了,”她楚楚可怜地道。“这事儿本来应该由我提出才是,可我一直迁延时日、放任自流,想看看还会发生什么。出于惰性,我倒像是诚心想继续破坏他的生活似的——一个人无事可做,无处可去,都成了个人人讨厌的公害了还不自觉。”为了让他安心,她补充道:“我说的只是在印度。在英国我还不至于如此不堪。我还是适合在那儿生活——不,不要认为在英国我也会是害群之马。等我被迫回去之后,我会找样事业安顿下来。我还有足够的钱可以重起炉灶,还有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会过得很不错的。”然后又叹了口气:“可是,唉,想想我给这里的每一个人带来的麻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想当初对于我们俩到底是不是应该结婚我还一直都委决不下……结果呢,罗尼和我终究还是分了手,甚至都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们原本压根儿就不应该想到婚姻之事的。我们俩的婚约当初宣布的时候,你难道没觉得意外吗?”

“这倒没有。到了我这把年纪,一个人就极少会觉得意外了,”他微笑道。“不管怎么说,婚姻都是太过荒谬了。它的开始和延续都只是出于非常微不足道的理由。一方面它由社会的职责所维系,另一方面还有宗教的职责来支撑,可是这两方面本身都不是婚姻,不是吗?我有很多朋友都不记得他们当初为什么结婚了,他们的妻子也并不比他们更清楚。我怀疑婚姻在大部分情况下都纯属偶然,虽然事后会给它编造出各式各样高尚的理由。在婚姻问题上我是个犬儒主义者。”

“我不是。这次错误的开始全都是我自己的错。我给罗尼带来的没有一样是应该带给他的,这才是他拒绝我的真正原因。当时进入那个山洞时我正在想:‘我当真喜欢他吗?’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过你,菲尔丁先生。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占理。体贴、尊重、人际间的交往——我曾努力用这些来取代——取代——”

“我不再需要爱情了,”他道,帮她补上了那个词。

“我也是。我在这里的经历已经治愈了我。不过我希望别的人还需要它。”

“不过还是让我们回到我们第一次谈论的话题(因为我想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长谈了)——当你走进那个山洞时,到底是谁跟在你后头,抑或根本没有人跟你进去?现在你能说一说吗?我可不想就让它永远就这么悬着。”

“我们不妨就说是那个向导吧,”她无所谓地道。“真相永远都不得而知了。那感觉就仿佛我在黑暗中用手指抚摸那光滑的洞壁,就再也无法向前一步了。我碰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你也是。莫尔太太——她当时心里真的跟明镜似的。”

“我们现在都还不知道的东西她怎么可能已经知道了?”

“心灵感应吧,也许是。”

这个唐突、牵强的字眼根本无补于事。心灵感应?这算什么解释!最好还是就当没说算了,阿黛拉也正是这么做的。她也真是到了智穷才尽的地步,他也并不比她强多少。真的还有他们从未触及的世界吗?或者所有可能的一切他们全都意识到了吗?他们也说不清楚。他们只是意识到两个人的观点和态度大致上是相似的,而且因此而感到满足。也许生活本身是个谜,而并非一团乱麻;他们也说不清楚。也许那上百个大惊小怪、纷纷扰扰到令人烦不胜烦的印度其实就是一个,而由它们所映照出来的宇宙也只是一个。对此他们实在无法判断清楚。

“回到英国后记得给我写信。”

“一定,我会经常写。你一直都待我非常好。现在就要走了,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真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作为报答,可我知道你已经拥有了你想要的一切。”

“我想是这样,”他停顿了片刻道。“来到这儿,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安全。我跟印度人确实相处得很融洽,他们也真心信赖我。我不必被迫辞职,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受到副总督的赞扬,我也很高兴。在发生下一次大动荡之前,我也就这个样子啦。”

“当然,老夫人的去世一直都让我很难过。”

“阿齐兹也是非常爱戴她。”

“可是这让我想到我们人人都必有一死;所有这些我们赖以生存的人际关系都不过只是暂时的。我过去一直觉得死是挑人的,这也是从小说里面得到的一种观念,因为总有些人物角色是要留到最后供人评说的。可是现在‘人必有一死’已经开始变得如此真切了。”

“不要让它变得真切起来,否则你自己也会死的。亦即不要耽溺于对死亡的沉思。思虑过度,我们就会被它所慑服[2]。我也曾感受到同样的诱惑,于是不得不对其敬而远之。我还想再活上个几年呢。”

“我也是。”

自打小矮人的手握在一起[3],空气中就溢满了友谊的气息。这对男女都正处在他们才智的顶峰——通达,诚实,甚至细腻敏锐。他们说的是同样的语言,持的是同样的观点,年龄和性别的差异并不会使他们产生隔阂。然而,他们并不满足。当他们都同意“我还想再活上个几年”,或者“我不相信上帝”时,这些话语后面还伴随着一种奇妙的回响,如同宇宙已经改变了自己的位置去填补一个小小的虚空,或者仿佛他们已经从一处绝顶的高处看见了他们自己的姿态——像小矮人般在交谈,在握手,并且相互保证他们站在同样的精神立足点上。他们并不认为他们是错的,因为一旦诚实的人觉得是他们错了,他们就不会这么坚决了。群星背后对于他们来说也并非一个无限的目标,他们也并非没有探寻过。可是现在有一种渴望降临到他们身上,就像在其他场合一样;一个梦想的影子的影子笼罩在他们那明确清晰的利害考虑之上,那些从未见过的物象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我真的非常喜欢你,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他郑重地道。

“我很高兴,因为我也喜欢你。后会有期。”

“肯定会的,在英国,如果我探亲休假的话。”

“不过我觉得你还不大可能会那么做。”

“可能性很大。事实上现在我已经有此打算了。”

“噢,那真是太好了。”

于是就这么结束了。十天后阿黛拉踏上了归途,跟她那位已逝的朋友走的是同样的路线。雨季之前最后的一阵热浪已经袭来。整个印度都深受其害,变得天昏地暗。房屋、树木和天地全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变成了同样棕色的糨糊,孟买附件的海水就像一锅肉汤一样来回撞击着各个码头。她此次印度之行的最后一段历险是安东尼造成的,他跟在她后面上了船,并试图勒索她。她一直都是菲尔丁先生的情妇,安东尼说。也许是因为安东尼嫌自己的小费给得太少。她按响了船舱里的电铃,叫人把他从船上赶了下去,可是他的胡说却几乎造成了一桩丑闻,以至于在第一段航程中乘客们都不怎么跟她说话。横穿印度洋和红海的旅途中都没人搭理她,只有昌德拉布尔的那些社会渣滓们愿意跟她搭讪。

船到埃及之后,气氛才为之一变。那些洁净的沙子,堆在运河[4]的两岸,像是要一举擦掉令人烦恼以及暧昧含混的一切,而且在浅玫瑰色的晨光中,就连塞得港都显得纯净而又迷人。在那儿她跟一位美国传教士一起上了岸,去观看了雷赛布的塑像[5],尽情呼吸着黎凡特[6]那醉人的空气。“奎斯蒂德小姐,您在饱览了热带风光之后,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义务使您重返您的祖国呢?”传教士问她。“请注意,我说的不是转向,而是重返[7]。每一个生命都应包含着一个转向和一个重返。这位著名的先驱”(他指着那个塑像)“将使我的问题变得更加清楚。他转向东方,他又重返西方。您可以从他那双手的漂亮姿势中看出这层寓意,其中一只手上拿着一串香肠。”为了掩盖他心灵的空虚,传教士面带幽默的神情地看着她。他根本就不知道“转向”和“重返”云云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出于道德意味上的鲜明显豁,他经常成对地用词。“我明白了,”她回答道。突然间,在地中海的清澈明净当中,她豁然开朗。重返英国后她的首要任务就是去看望莫尔太太的那一对儿女:拉尔夫和斯黛拉;然后她将致力于自己的职业。莫尔太太曾打算将她两次婚姻产生的结果分开,而阿黛拉至今还没见过她第二次婚姻的那对年幼的儿女。

* * *

[1] 此处“案子”和“状况”一语双关,英文都是同一个词:“case”。

[2] 思虑过度,我们就会被它所慑服(We are subdued to what we work in):此句是对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一一一首:“And almost thence my nature is subdu’d / To what it works in,like the dyer’s hand”的化用。(梁宗岱的译本译作:“也几乎为了这缘故我的天性/被职业所玷污,如同染工的手。”)

[3] 典出《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童话故事。

[4] 苏伊士运河。

[5] 雷赛布的塑像:塞得港建有苏伊士运河的创建者费迪南·德·雷赛布(Ferdinand de Lesseps,1805—1894)的塑像,福斯特一九一二年十月十一日的印度日记中曾如此描述:“雷赛布的塑像,一只手指向运河,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一长串香肠[塑像的另一只手实际上握着一长卷规划图,“香肠”云云是福斯特的戏谑语。],整个形象俗不可耐,无任何新异之处。”香肠的形象在《向东方致敬》一文(《伦敦墨丘利》杂志一九二一年七月号;后收入《阿宾格收获集》)再度重提。

[6] 黎凡特(Levant)为地中海东部诸国及岛屿的古称,包括叙利亚、黎巴嫩等在内的从希腊直至埃及的整片地区。

[7] “转向”和“重返”的原文分别为“turn”和“re-turn”,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