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斯蒂德小姐已经背弃了她自己的同胞。从他们身边转身离开后,她被拉进了一群小店主这个阶层的印度人当中,并被他们簇拥着朝法庭的公共出口而去。印度人街市上那种淡淡的、无以名状的气味向她袭来,那气味比伦敦的贫民窟要令人愉快一点,不过却更令人不安:一团洒过香水的棉球,塞在一个老人的耳朵里,切碎的槟榔在他那一嘴的黑牙里嚼着,各种有独特香味的香粉和香油——传统上那个香气四溢的东方,不过又跟人们的汗味儿混杂在一起,就仿佛一位伟大的君王一直深陷不光彩的丑行当中无法自拔,或者太阳的热力将大地上一切的荣光全都蒸煮、煎炒成了一锅大杂烩。他们对她根本就毫不关注。他们越过她的肩头互相握手,隔着她的身体大声喊叫——因为一旦印度人决计忽视他们的统治者,他们也就真的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了。在由她一手创造的这个宇宙中根本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她被他们推挤到了菲尔丁身上。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把他视作自己的敌人,所以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走进了大太阳地里。

他在背后叫她:“你这是要去哪儿,奎斯蒂德小姐?”

“我不知道。”

“你不能这样子四处乱走。你来时乘坐的汽车在哪儿呢?”

“我想走走。”

“简直是发疯……这里很有可能会发生一场暴乱的,就在……警方已经罢工,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不跟你自己的人在一起?”

“我应该跟他们一起吗?”她毫无表情地道。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掏空了,毫无价值;觉得自己身上一无所长。

“你不能这样,天已经太晚了。你现在暂时先到私人入口处避避如何?跟我来,从这儿走——快点——乘我的马车好了。”

“西里尔,西里尔[1],不要离开我,”传来阿齐兹嘶哑破碎的呼喊声。

“我马上就回来……走这边,不要再争了。”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恕我无礼了,现在我不知道任何人的态度,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明天随便什么时候把我的马车送还就是了,你如果高兴的话。”

“可我坐上马车到哪儿去呢?”

“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那辆双座四轮折篷马车安全地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可是却没有马,因为车夫没料到审判会结束得如此突然,所以自作主张骑上马看朋友去了。她顺从地坐上马车。这个人可不能撇下她不管,因为混乱的状态正愈演愈烈,有好几个地方狂热的喊叫声正此起彼伏。途经印度人街市的那条主干道已经被封锁,英国人不得不抄小道儿才能回到官署驻地;他们会像毛毛虫一样被捉住,而且很有可能轻易就会被杀死。

“你这是——你这一直都是在干什么呀?”他忍不住突然对着阿黛拉叫道。“在闹着玩,体验生活,还是什么?”

“先生,我为您准备了这个,先生,”一个学生打断了他的话,胳膊上挂着一个茉莉花的花环沿着小巷一路跑过来。

“我不要这种垃圾;一边去。”

“先生,我就是一匹马,我们都是您的马,”正当他把马车的两根车辕抬起来时又有一个学生叫道。

“去把我的车夫找来,拉菲;这才是好孩子。”

“不,先生,给您拉车是我们的荣幸。”

菲尔丁对他的学生感到不胜其烦。他们越是尊敬你,就越是不听你的话[2]。他们把茉莉和玫瑰的花环套到他的脖子上,将马车的挡泥板在墙上擦来蹭去,并背诵起了一首诗,学生越聚越多,背诗的声音响彻了整条小巷。

“快点儿,先生;我们拉着您游行去。”于是他们满怀深情同时又放肆无礼地将菲尔丁不由分说就塞进了车里。

“不知道这是不是中你的意,不过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总算是安全了,”他评论道。马车摇摇晃晃地被拉进了那个最主要的市集,在那里引起了一片轰动。昌德拉布尔的市民对于奎斯蒂德小姐可说是深恶痛绝,所以谁都不相信是她主动撤回了起诉,大家纷纷传说她是在信口雌黄的当口突然招致了天谴。可是当他们看到她就坐在英雄的校长身旁时,都高兴地向她欢呼喝彩(有些人还把她叫作莫尔太太!),而且为了让她跟他相配,也为她戴上了花环。两个人脖子上围着腊肠也似的花环,一半像神一半像人,就这样被拖进了阿齐兹庆祝胜利的游行队伍,整个队伍是以一辆双排座活顶四轮马车作为前导的。在欢迎他们的喝彩声中也夹杂着几声嘲笑。英国人就总是摽在一起!这就是批评的内容,批评得也并非不公正。菲尔丁自己就深以为然,而且知道一旦有误会发生,他的这帮盟友们对这姑娘发动了攻击,他就将不得不因为保护她而被人打死。他可不想为了她而死,他还想跟阿齐兹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呢。

游行的队伍要到哪里去?到朋友、到敌人那儿去,到阿齐兹家、到行政长官的官邸,到明托医院让那个医官尝尝嘴啃泥的味道、把那些病人全都放出来(他们把病人和犯人混为了一谈),到德里、到西姆拉[3]去。学生们还以为是要到国立学校去。当队伍来到一个岔路口时,他们拉着马车朝右拐去,经由一条僻静的小巷一路飞奔下山,穿过花园的一道门进入了那个芒果种植园,在菲尔丁和奎斯蒂德小姐看来,一切都平和而又安静。树上长满油亮的叶子和修长的青绿色果实,一泓池水像是在熟睡;后面耸立着那幢花园洋房那精致优美的几重蓝色拱门[4]。“先生,我们去另叫一批人来吧;先生,这车子实在是有些太沉,我们的胳膊真有点吃不消了,”他们听到那批学生的声音。菲尔丁把他那位避难者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想给麦克布莱德挂个电话告诉他一声。但是电话打不通,因为电话线已经被割断了。他所有的用人都已经逃走了。又一次,他不能丢下她不管。他分配给她几个房间,又给她拿来了冰块、饮料和饼干,建议她躺下来,他自己也躺下休息——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当听到游行队伍渐渐远去的声音时,他感觉烦躁不安而且很是受挫,他的喜悦被困惑销蚀殆尽。他确实取得了胜利,可又是多么可疑而又诡异的胜利啊。

这时,阿齐兹则正在大声喊着:“西里尔,西里尔……”他和伯哈德老爷、哈米杜拉、马哈茂德·阿里、他的两个小儿子还有一堆鲜花一起挤进了一辆马车里,不过他犹不满足;他希望所有热爱他的人全都围在他身边。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他遭的罪实在太多了。自从他被捕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完蛋了,他就像只受伤的野兽倒下了;他已经绝望,并非是因为胆怯懦弱,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英国女人的话总是比他自己的有分量。“这就是命,”他叹道;“这就是命,”斋月后他再一次被关进监狱后他又叹道。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唯一还存在的就是友爱,而在他重获自由那倍感痛苦的最初一刻,他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有友爱。“西里尔为什么没跟着我们呢?咱们折回去吧。”可是游行的队伍是没办法掉头的。就像排水沟里的一条蛇[5],它沿着那条狭窄的街市道路朝马球场的那块凹地爬去,到了那儿它才能掉过头来,决定到底以谁作为它的掠食对象。

“前进,前进,”马哈茂德·阿里尖叫道,现在的他只要一张嘴就是一声喊叫。“打倒行政长官,打倒警务总监!”

“马哈茂德·阿里先生,这可不算明智,”伯哈德老爷恳求道;他知道袭击英国人不会有任何好处,他们已经跌进自己挖的坑里去了,那就最好由着他们待在里面就是了;况且,他可是家财万贯的大财主,自然不赞成出现无政府状态。

“西里尔,你又抛弃了我,”阿齐兹叫道。

“不过有秩序的示威还是有必要的,”哈米杜拉道,“否则他们仍旧会以为咱们害怕呢。”

“打倒政府医官……救出努尔丁。”

“努尔丁?”

“他们一直都在折磨他。”

“噢,我的老天……”——因为努尔丁也是一位朋友。

“没有的事。我可不想让我的孙儿成为攻击医院的口实,”老头子抗议道。

“怎么没有!开庭前卡伦德就亲口吹嘘过的。我是透过湿香帘[6]亲耳听到的;他说,‘我一直都在折磨那个黑鬼。’”

“噢,我的老天,我的老天……他真的叫他黑鬼?”

“他们往他的伤口上抹的是胡椒面儿而不是消炎药。”

“马哈茂德·阿里先生,这不可能;对那孩子粗暴一点不会伤害到他的,他也确实需要管教管教。”

“胡椒面儿。政府医官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就是希望一个接一个地整死我们;他们甭想得逞。”

这一新的伤害使大家群情激愤。在此之前,大家的游行还没什么目的性,一直缺少一个发泄口。当他们到达马球场,看到明托医院那灰黄色的拱廊时,大家脚步踉跄一路嚎叫着就朝医院奔去。当时临近正午时分。天空和大地全都丑到极点,邪恶的幽灵重又开始高视阔步。唯有伯哈德老爷一个人还在反对,他对自己说这谣言肯定不是真的。上周他还来医院的病房看过他的孙儿。不过就连他也被大家裹挟着一起冲上了一个新的悬崖。救出努尔丁,毒打卡伦德少校以报仇雪恨,再然后,就轮到报复整个英国人的官署驻地了。

不过灾难被避免了,避免这场灾难的是潘纳·拉尔医生。

潘纳·拉尔医生曾主动要求为起诉方提供证词,希望以此能讨好英国人,也是因为他痛恨阿齐兹。官司一败涂地之后,他的处境可就苦不堪言了。他比大部分人更早地看出大势已去,于是在达斯先生宣布最终的裁决前就从法庭上溜之乎也,他驾着那匹花斑马穿过印度人的街市一走了之,以躲避即将到来的复仇怒潮。来到医院以后他就应该安全了,因为卡伦德少校会保护他的。可是少校并没有回来,而形势比任何时候都要糟糕,因为里面已经聚集了一帮暴徒,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而勤杂工们也都造了反,根本不帮他翻过后墙逃命去,反而把他举起来再摔到地上,给病人们取乐儿。痛苦不堪之下他忍不住大叫:“人大不了一死了之!”然后就踉踉跄跄地穿过院落去迎接闯进来的游行队伍,一只手行着额首礼,另一只手举着把淡黄色的小伞。“噢,饶恕我吧,”他一边走向那辆胜利的双排座活顶四轮马车一边哀叫道。“噢,阿齐兹医生,饶恕我说的那些缺德的谎言吧。”阿齐兹没有说话,其他人的嗓门却陡然间变粗了,而且扬起下巴以示轻蔑。“我是胆小怕事,上当受骗了呀,”他继续恳求道。“我上当受骗了,我这儿、那儿、到处对你人品的攻击都是胡说八道啊。噢,饶恕这个可怜的老穆斯林医生吧,他在你生病时还给你送过牛奶呢!噢,伯哈德老爷,发发善心吧,您不是想要我那个可怜的小药房吗?把每个该死的药瓶子全都拿去吧。”他虽然焦虑不安,却又十分警觉,他看到他们都在嗤笑他那口蹩脚的英语,突然间他开始扮起了小丑,把伞往地上一扔,用脚使劲踩踏,并往自己的鼻子上一顿猛抽。他知道自己在干吗,他们也不糊涂。这样一个人的自轻自贱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悲可叹或是万劫不复的意味。出身微贱的潘纳·拉尔医生没有任何不可以拿来侮辱践踏的东西,而且他聪明地决定通过贬低自己以求让别的印度人自我感觉良好,因为这么一来他们的火也就熄了,气也就平了。当他发现他们想找的是努尔丁时,他就像只山羊一样又蹦又跳,又像只母鸡一样一溜小跑着前去执行他们的命令了。医院得救了,而一直到他临死的那一天他都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因为那天上午的功劳而得到晋升。“敏捷啊,先生,就像您那样敏捷啊[7],”每次他向卡伦德少校提出晋升要求时,总是搬出这个理由。

努尔丁出现的时候,脸上全都缠满了绷带,大家发出一阵欣慰的吼叫,就仿佛巴士底狱已经陷落了一般。此时正是此次示威游行的紧要关头,伯哈德老爷一定要把左右局势的大权握在手中。当众拥抱了努尔丁之后,他开始发表有关正义、勇气、自由以及审慎的演讲,他的演讲正中肯綮、头头是道,浇熄了大家的狂热。他又进而宣布他将放弃英国人授予他的头衔尊号[8],只作为一个民间的士绅、普通的佐勒菲卡尔先生生活在世上,为此他将马上退隐至他的乡间住宅。四轮马车掉过头去,在大家的簇拥下扬长而去,那场危机也就此过去了。马拉巴尔石窟事件曾使当地政府极度紧张;它改变了许多人的正常生活,也毁掉了几个人的仕途前程,不过归根结底,它并没有打碎一块大陆,甚至未能扰乱一个地区。

“今晚咱们可要好好庆祝一番,”老人道。“哈米杜拉先生,我委托您前去把我们的朋友菲尔丁和阿姆里特劳请来,并请弄清楚阿姆里特劳先生是否需要特殊的食物。其他人仍旧跟着我。当然,要等傍晚凉快一点的时候咱们再到迪尔库沙[9]去。我不知道其他先生感觉如何;就我而言,我是觉得有点头痛,要是刚才想到向我们的好医生潘纳·拉尔要片阿司匹林就好了。”

酷热正在显示它的威力。虽不至于把人热疯,却足以令人不省人事,没过多久,昌德拉布尔的大部分斗士就已经睡着了。官署驻地的英国人一开始还留神警戒着,害怕遭到袭击,不过不久他们也同样进入了梦乡——每个人三分之一的生命都会在这里面度过,而一些悲观主义者则将其视作来世的预兆。

* * *

[1] 参见第十六章注释。

[2] 他们越是尊敬你,就越是不听你的话:或许是对婚礼服务的一种幽默的影射。

[3] 西姆拉:平时政府的所在地是德里,热季则暂时以西姆拉为首府。

[4] 参见第七章中对菲尔丁所居住的花园洋房的描写。

[5] 排水沟里的一条蛇:这一意象并非空穴来风:蛇是确实很有可能经由浴室的排水管爬进房间里去的(见《平凡故事》,第76页)。

[6] 湿香帘(tatty),英印用语,用香草根编结,用以抵挡户外的热气和臭气。

[7] 潘纳·拉尔医生的英文一直都讲得很蹩脚,这里是把“promotion”(晋升)误说成了“promptness”(敏捷)。

[8] 他将放弃英国人授予他的头衔尊号:阿姆利则大屠杀发生之后,公开宣布放弃英国官方授予的头衔和荣誉成为一种表示抗议的方式,如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就放弃了他的爵士封号。

[9] 参见第四章编者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