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太太离开之后,酷热疯狂反扑,气温就像一气换了好几个挡一样骤然飙升到一百一十二度[1],就连生存本身都变成了一种煎熬,而罪行却仍旧必须得到惩罚。电风扇开足马力嗡嗡直叫,甚至噼里啪啦地发出爆裂声,水不断往屏风上泼洒,冰块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而在这些防护措施之外,在灰蒙蒙的天空和焦黄色的大地之间,一团团尘雾烟云还在犹犹豫豫地缓缓移动着。在欧洲,人们逃避的是寒冷,诸如巴尔德尔和珀耳塞福涅[2]这类美丽的炉边神话才会由此而产生;可在这儿,人们竞相逃离的却是生命之源:那个背信弃义的太阳,而且没有任何一首诗歌颂扬它,因为幻灭是不可能美好的。人们渴望诗歌,尽管他们可能不承认这一点;他们期望欢乐应该是优雅美丽的,期望悲伤应该是庄严肃穆的,期望无限应该有个形式,但印度却无法向他们提供这些。每年四月的混乱和喧嚣,当暴躁和欲望就像溃疡一般蔓延开来时,就是她对于人类那秩序井然的美好向往而发的嘲弄性评论。鱼类有更强的适应能力:当水塘干涸的时候,鱼会扭动着钻进泥浆,等待着雨水洗去它们身上的泥巴,随后重获新生。而人们虽然一年到头都一直努力想跟外界和睦相处,但其结果却有时候是灾难性的。文明这架洋洋自得的机器可能会突然卡了壳,再也无法运转,成为一车无用的石头,碰上这样的时刻英国人看来就只会重蹈他们先辈的覆辙——他们的先辈们也曾怀揣重塑印度的意图来到这里,其结果却最终陷入印度的模式,被印度的尘土所掩埋。

在多年信奉理智主义之后,阿黛拉重又皈依基督,恢复了每天跪下来进行晨祷的习惯。这么做貌似没有任何危害,这是通往未知世界最短也最容易的捷径,她还可以将她的苦恼全盘倾注到其中。正如印度教的职员请求拉克希米[3]女神为他们涨工资一样,她也乞求耶和华能赐给她一个有利的判决。拯救国王的上帝[4]肯定也会支持警方的。她的神给了她一个令人安慰的答复,但她的双手对脸的触摸却使她脸上长起了痱子,而且她吸入以及呼出的空气感觉是如此陈腐滞重,仿佛就是整夜都堵在她胸口的那同一团闷气一样。除此以外,特顿太太的声音也使她心烦意乱。“你准备好了吗,年轻的姑娘?”她的话音犹如洪亮的钟声般轰隆隆地从隔壁传来。

“稍等片刻,”她喃喃应道。莫尔太太离开以后特顿夫妇就把她给接到了家中。他们的仁慈和善意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打动他们夫妇的却只是她的处境,而非她的个性:她是不幸有过可怕经历的英国姑娘,对这样一个人是无论怎么关心体贴都不为过的。除了罗尼之外,任何人对于她内心的想法可说全都是一无所知,即便是他也只不过有些朦胧的感知,因为不管是在哪里,只要存在着官僚习气,任何人之间的人际关系都会大受损害。她悲伤难抑的时候曾对他说:“我给你带来的只有痛苦和烦恼;还是当初我在马球场上说的话是对的,我们最好还是只做朋友才是。”但他坚决反对,因为她遭受的苦难越是深重,他就愈发珍视于她。她爱他吗?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事竟跟马拉巴尔纠缠[5]在了一起,当初她走进那个致命的山洞时,她脑子里想的就正是这个。她还有可能爱上任何一个人吗?

“奎斯蒂德小姐,阿黛拉,正如你自己称呼自己的,已经七点半了;等你觉得可以了以后我们该出发前往法庭啦。”

“她正在做祷告呢,”行政长官的声音道。

“抱歉,亲爱的;不必着急……你早餐前的茶点吃得还好吗?”

“我吃不下;能给我来一点白兰地吗?”她问,放弃了耶和华。

白兰地拿来以后,她却哆嗦了一下,说她已经准备好出发了。

“把它喝掉;这主意不错,是杯掺苏打水的白兰地。”

“我不觉得它真能给我什么帮助,大人。”

“你派人把白兰地送到法庭了吧,玛丽?”

“我想已经吩咐过了,还有香槟呢。”

“到了晚上我再好好谢谢您,现在我真是心乱如麻,”阿黛拉道,把每个音节都发得小心翼翼,仿佛只要把苦恼描述得清清楚楚,就自能祛病消灾一样。她害怕缄口不语,唯恐她自己一时未曾觉察的东西暗地里凝聚成形;她已经跟麦克布莱德先生一起排练过,用一种古里古怪而又矫揉造作的方式讲述她在山洞里那可怕的历险,那个男人如何实际上并未碰到她,但却将她拖来拽去的等等情况。今天早上她的目的是想告诉大家,以一种谨小慎微的方式,说她的紧张程度实在已经不堪忍受,她很有可能会在阿姆里特劳先生的盘问下精神崩溃,使她的朋友们颜面尽失。“我耳朵里的回声又开始了,而且响得特别厉害,”她告诉他们道。

“吃片阿司匹林怎么样?”

“这又不是头疼脑热的,是我耳朵里有回声。”

因为没办法祛除她耳朵里嗡嗡不绝的响声,卡伦德少校便将其诊断为一种幻觉,绝不能对此加以鼓励的。所以特顿夫妇马上改变了话题。清晨的微风正带着一丝凉意吹过大地,将黑夜跟白昼分割开来;不出十分钟这点凉风就会烟消云散,不过他们还是可以借着这点凉爽赶快驱车前往城里。

“我的精神肯定会垮的,”她又重复道。

“不会的,”行政长官道,声音里充满了温柔。

“她当然不会垮,她可勇敢大度啦。”

“可是,特顿太太……”

“怎么啦,我亲爱的孩子?”

“就算我当真精神崩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有些审判中,精神状态如何确实是挺重要的,不过这次不要紧。我自己是这么打算的:我的行为举止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哭也好,胡闹也罢,这场官司我是肯定会赢的,除非达斯先生彻头彻尾地办案不公。”

“你的官司一定会赢的,”特顿先生平静地道,不过并没有提醒她即便初审是她赢了,被告一方也肯定会提起上诉的。伯哈德老爷已经为被告一方提供了资金支持,声称他宁肯倾家荡产也不会听任一个“清白无辜的穆斯林毁灭”,而且还有其他一些利益集团,虽然没有伯哈德老爷那样崇高的声望,也在背后支持被告一方。这个案子很有可能会一级一级地上诉,其结果以及由此产生的影响任何一位英印官员都没办法准确预测。以他自己看来,昌德拉布尔的情绪就正在变化当中。他的小轿车刚从他公馆的院子里转出来,车身上就挨了一记愚蠢怒火的攻击——是由一个小孩儿扔的一块鹅卵石。驶近清真寺的时候,车身又经受了一阵更大石块的攻击。在马球场上,一队骑着摩托的本地警察在等着护送他们通过当地人居住的街市。行政长官不禁大怒,低声抱怨道:“麦克布莱德真是个老娘们儿。”不过特顿太太却道:“话又说回来了,斋月之后炫耀一下武力也没什么害处;假装他们并不恨咱们那才荒唐可笑呢,那样的惺惺作态实属多余。”而他却以一种古怪而又伤感的声音道:“我并不恨他们,我也不知道这是所为何来。”他也确实并不恨他们;因为如果他恨他们的话,他也就等于不得不把他自己一生的事业宣布为一次失败的投资了。对于这些已经摆布了这么多年的小兵小卒,他一直采取一种傲慢的关爱态度,所以他们必须得对得起他多年来的良苦用心。“话又说回来了,如今这种举步维艰的事态还不是我们的那帮妇女在外头惹是生非的结果,”当天他看到一长条空白的墙面上涂画的一些猥亵的话语时,内心深处忍不住暗想;而且就在他对奎斯蒂德小姐所表现出来的骑士精神之下还潜伏着一种怨恨之情,一直想发泄出来——或许在所有豪侠的骑士精神当中都有怨恨的种子暗中隐含。有些学生已经聚集在市地方法院门前——如果他是单身匹马的话他会去面对这帮歇斯底里的孩子的,不过出于投鼠忌器的考虑他还是吩咐司机绕到了法院大楼的背后。那帮学生鼓噪起来,开始破口大骂,拉菲(藏在一位同伴背后,以免被人认出来)大声喊叫着,痛骂英国人全都是些胆小鬼。

他们来到了罗尼的私人房间,那里已经聚集了他们一帮自己人。没有一个人是胆小鬼,不过所有的人精神都很紧张,因为各种诡异的消息不断传来。清洁工们刚刚开始罢工,结果导致昌德拉布尔有一半的马桶没人清倒[6]——只有一半,而来自本行政区的清洁工因为对于阿齐兹是否清白无辜的问题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将于当天下午赶到,罢工也就不攻自破了。可是这么怪异的事情又到底为什么会发生呢?还有一些穆斯林女士已经发誓绝食,直到囚犯被宣告无罪她们才肯进食[7];她们的死活其实几乎不会产生什么真正的影响,说实在的,由于她们一直都像隐身人一样谁都看不到,感觉起来她们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情况仍旧搅得人心神难安。一种新的精神似乎正在四处流传,一种重新的洗牌,一种全新的态势,对此这一小撮顽固刻板的白人当中谁都没办法解释清楚。他们倾向于认为菲尔丁是此一全新态势的幕后主谋;但原本认为菲尔丁是孬种和怪胎的看法已经完全被放弃了。他们仍旧对菲尔丁破口大骂,极尽攻击之所能:据说有人看到他曾跟被告的那两位律师同乘在一辆车上招摇过市;他出于煽动的目的鼓励童子军们发起各种运动来闹事;他还收到过多封贴有外国邮票的信件,他说不定就是个日本间谍。今天早上的判决将彻底粉碎这个叛徒的痴心妄想,但他已经对这个国家以及大英帝国造成了无可估量的损害。当大家众口一词地痛斥菲尔丁的时候,奎斯蒂德小姐则紧靠着椅背,双手放在扶手上,双眼紧闭在养精蓄锐。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她,不觉因为这么喧闹聒噪而颇感惭愧。

“我们就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德雷克小姐道。

“没什么好做的,南茜,连我都觉得没什么好为自己而做的。”

“可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很了不起。”

“确实很了不起,”大家满怀恭敬地异口同声道。

“我那个老达斯还是不错的,”罗尼道,小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他们当中没一个好东西,”卡伦德少校反驳道。

“达斯就不错,真的不错。”

“你的意思是说,相较于宣判有罪他更怕的是宣判无罪,因为如果他敢宣判被告无罪的话,他的饭碗也就保不住了,”莱斯利伶俐地轻声一笑道。

罗尼确实是这个意思,不过他很珍视对自己的手下所抱有的“幻想”(遵循着他在此任职的那些比较好的传统),而且他乐于断言他的老达斯真正具有名牌公学毕业生所具备的那种道德勇气。他指出——从某种观点来看——此案由一位印度法官负责审理倒是件好事。有罪宣判是板上钉钉的;所以最好由一个印度人宣布这一判决,从长远来看这会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热衷于这一争论的同时,他也可以给自己的脑筋放个假,暂时不去纠结阿黛拉的难题。

“事实上,你并不同意我向玫兰比夫人递交请愿信,”特顿太太语气颇为激昂地道。“请不要道歉,希思洛普先生;我已经习惯于动辄得咎啦。”

“我的意思并不是……”

“好啦。我说过不要道歉了。”

“那些猪猡总是睁大了眼睛,到处寻找所谓的冤情,”莱斯利道,为的是讨好她,让她息怒。

“猪猡,一点都没错儿,”少校附和道。“还有呢,听我来告诉你。依我说现在发生的倒真他妈是件好事儿,当然不包括在座的诸位。这会让他们嗷嗷叫的,也该是他们嗷嗷叫的时候啦。不管怎么说,在医院里我已经往他们心里塞进了对于上帝的畏惧。诸位真该亲眼去看看我们那位所谓的亲英头目的孙子。”他一边描述可怜的努尔丁现在的尊容,一面残忍地哧哧窃笑。“他的美貌算是全毁啦,五颗上牙,两颗下牙还有一个鼻孔……昨天老潘纳·拉尔拿给他一面镜子,结果他是嚎啕大哭……我哈哈大笑;我真是哈哈大笑,跟你们说,你们也会开怀大笑的;原来黑鬼里面著名的花花公子,现在简直成了一堆烂肉;去他娘的,让他的灵魂下地狱去吧——嗯——我相信他原来干的那些伤风败俗的丑事简直无法形容——嗯——”被人捅了一下肋骨之后他这才把下半句给咽下去了,不过又另加了一句,“真希望我那位前助手也跟他一样完蛋遭殃;对这些家伙你怎么做都不为过。”

“总算有人讲出点道道来了,”特顿太太叫道,令她丈夫大感不悦。

“我就是这个意思;干出这等丑事之后对他们怎么惩戒都不算残忍。”

“一点没错,而且事后还得长点记性,你们这帮男人。你们就是太软弱,软弱,软弱。哼,往后但凡看到一位英国女性,他们就该跪倒在地,手足并用地从这儿一路爬到那些山洞里去[8],谁都不应该搭理他们,应该朝他们脸上啐唾沫,应该把他们全都碾成尘土,我们还特地为他们搞什么桥会啊什么的,对他们实在是仁慈过了分!”

她暂时停住了话头,盛怒之下她骤然感觉热不可当,于是坐下来大喝起了柠檬汁,边喝还不忘继续嘟囔着:“软弱,软弱。”而且此一过程不断地重复下去。由于奎斯蒂德小姐所引发的争论远比她本人的情况还要重要得多,她自己反而不可避免地被大家给遗忘了。

不一会儿,案件正式开庭审理。

他们的椅子先着人搬进了法庭,因为他们看起来庄严尊贵是尤为重要的。等众随从听差们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他们才满脸纡尊降贵的神气鱼贯进入那个摇摇欲坠的房间,就像是大驾光临集市上的一个货摊似的。行政长官在落座的时候开了个四平八稳的小玩笑,随从人员都笑了起来,而印度人因为听不见他具体说了什么,就觉得他们又在酝酿什么新的阴谋坑害他们,否则那些大人老爷们怎么会咯咯发笑呢?

法庭里挤得满满当当,当然热得厉害。而阿黛拉头一个注意到的恰恰是所有在场的人群当中最为卑贱的那个人,而且跟这次审判可说是最没有关系的:负责拉动布屏风扇的杂役[9]。那人几乎全身赤裸,体形异常健美,坐在中央通道尽头一个架高的平台中央,一走进法庭他就吸引住了她全副的注意,仿佛他就是这整个审判进程的主宰一样。他具有那种有时突然会在印度最下层出身的贱民当中如鲜花绽放般的力与美。当那个奇怪的种姓沦落于泥垢和尘土并被宣告为不可接触者时,大自然会突然记起她在别的地方曾塑造成功的完美的肉身,于是兴之所至将一尊神祇塑造成型——当然不会塑造得很多,只是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而已,为的是向人类社会证明,所谓的种姓高低、三六九等在她眼里是何等的无足轻重。这个人无论置于何地都会引人注目;在昌德拉布尔那些瘦腿削股、胸部扁平的庸常之辈中,他宛如不朽的神祇般鹤立鸡群,然而他又是这座城市的产儿,是它的残羹剩饭滋养他长大,他也终将会在它的垃圾堆里了此一生。他韵律十足地将布屏风扇的绳索拉向自己,然后松开,将旋动的清风吹向他人,自己却一无所得,他似乎超然物外于人类的宿命,他俨然是一尊男性的命运之神、一架灵魂的簸谷机[10]。在他对面也有个小高台,台上坐了个小个儿的助理,颇有教养,战战兢兢,勤恳认真。拉动布屏风扇的那个杂役跟眼前所有这些事情都了不相干;他几乎连自己的存在都意识不到,也根本搞不懂今天的法庭为什么比平常都要拥挤,虽然知道自己在拉动一根绳索,他甚至不明白他是在拉动一架布屏风扇。他这种超然物外中的某种东西深深触动了这位出身中产阶级的英国姑娘的心,仿佛在指责她那点苦难的褊狭小器。她凭什么德行将这满满一屋子人聚集到了一起?她那非同寻常的信念和主张,还有将这些东西神圣化了的那位狭隘的耶和华——它们有什么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强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有什么权利僭用文明的封号?莫尔太太——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可莫尔太太早已远离此地,正在海上的客轮中;在那位老太太变得脾气暴躁、行为古怪之前,这正是那种她们可能会在漫长的航程中讨论的问题。

正当阿黛拉想起莫尔太太的时候,她听到好几种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晰。这次划时代的审判已经正式开始,警务总监作为起诉人正在开始陈述

麦克布莱德先生并没有竭尽全力把自己的陈述表达得特别精彩;他把滔滔的雄辩留给被告一方去操心,他们才真正需要这一点。他的态度是:“每个人都知道被告是有罪的,在他被押往安达曼[11]服刑之前,不得不由我来当众宣布他的罪行。”他的陈述并没有试图激起大家道德或是情绪上的共鸣,他采取的这种有意冷淡的态度只是渐渐地才被大家感觉到,从而激起了部分听众的怒火。他不厌其烦地描述了那次野餐的缘起。囚犯在由国立学校校长举行的一次招待会上首遇奎斯蒂德小姐,并当场就起意要对她图谋不轨:囚犯是个生活放荡之辈,对此在他被捕时查获的多种文件可予以证实,此外他的同事兼助手潘纳·拉尔医生对他性格的描述清楚无误,而且卡伦德少校本人亦可出庭作证。说到这里麦克布莱德先生犹豫了一下。他本想使起诉的过程尽量做到干净利落,可是他那最钟爱的有关东方病理学的理论[12]此时却涌上心头,其诱惑力他实在没办法抗拒。摘下眼镜——这已经成了他在阐释某一普遍真理之前的习惯性动作,他黯然神伤地审视了大家一眼,评论道:肤色较黑的种族总是在肉体上被肤色较白的种族所吸引,而不是相反——这么说并非是出于恶毒,也不是为了谩骂,这不过是一种任何一位科学的观察者都会予以证实的事实。

“即便在那位女士要远比那位先生丑陋得多的情况下吗?”

这一质问不知来自何方,也可能来自于天花板。这是他的陈述第一次被打断,法官感到他必须对此进行斥责。“将此人轰出法庭,”他吩咐道。一位本地警察抓住一个什么话都没说的人,粗暴地把他给赶了出去。麦克布莱德先生重新把眼镜戴上,继续往下陈述。可那句评论却让奎斯蒂德小姐心烦意乱。因为被称为丑女人,她大感怨愤,身体都哆嗦了起来。

“你觉得头晕吗,阿黛拉?”德雷克小姐问,满怀深情的义愤照看着她。

“除此以外我就没有别的感觉了,南茜。我会挺过去的,可这真太可怕,太可怕啦。”

由此导致了法庭上一连串戏剧性场面的第一出。她的朋友们开始大惊小怪地围住了她,卡伦德少校则大声叫道:“我必须对我的病人做出更好的安置;为什么不能在原告席上给她把椅子让她坐下?她气都透不过来啦。”

达斯先生显得有些恼火,但他还是说:“有鉴于她特殊的健康状况,我乐于为她在这边的审判台上提供一把椅子。”仆役们递上来的不是一把而是好几把椅子,于是整个那帮英国人全都跟随阿黛拉来到了平台上,菲尔丁成了仍旧留在大厅里的唯一一位欧洲人。

“这好多了,”特顿太太一面在椅子上就座,一面评论道。

“出于好几个原因算是完全令人满意的改变了,”卡伦德少校回答道。

法官明知他应该斥责这一言论,但他没敢。卡伦德看出他有些害怕了,愈发得寸进尺,以命令的口气叫道:“好了,麦克布莱德,现在继续吧;抱歉打断了你。”

“你们都安顿好了吗?”警务总监问。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请继续吧,达斯先生,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打搅你的,”行政长官屈尊俯就地道。此话倒是不假,与其说他们打搅了还不如说他们接管了审判更符合实情。

在起诉继续进行之际,奎斯蒂德小姐细细打量着这个审判大厅——起先是有点怯生生的,仿佛会灼伤了她的双眼似的。她观察到在那个拉动布屏风扇的杂役的左右两侧,都有不少似曾相识的面孔。在她下面聚集着她那想看到真实印度的愚蠢企图的残骸——她曾在桥会上见到的那些人,那个并没有如约派马车去接她们的男人以及他的妻子,那个主动想将小轿车借给他们的老人,各式各样的仆佣、村民、官员,以及那个囚犯本人。他就坐在那儿——一个结实、干净的小个儿印度人,漆黑的头发,柔韧的双手。她看他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自从他们最近一次见面以来,她早已把他看作了罪恶之源,可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仍旧是他一直以来的老样子——一个纤弱的熟人。他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瘦小枯干,虽然他“有罪”,他周遭却并没有洋溢着罪恶的气氛。“我想他是有罪的。我真有可能弄错了吗?”她不禁暗自想道。因为这个问题仍旧不断地向她的智识提出来,虽然自从莫尔太太离开之后,它就已经不再困扰着她的良心了。

此时辩护人马哈茂德·阿里站了起来,以一种笨重而且很不明智的讥讽口气[13]询问他的委托人是否也能被安排到审判台上就座:因为即便是印度人有时候也会感觉身体不舒服的,当然身为政府医院负责人的卡伦德少校显然是不会这样想的。“他们那绝妙幽默感的又一例证,”德雷克小姐唱歌似的道。罗尼注视着达斯先生,看他会如何处理这个难题,结果达斯先生有些沉不住气了,严厉地拒绝了辩护人马哈茂德·阿里的请求。

“请原谅——”这下轮到那位来自加尔各答的著名大律师说话了。他仪表堂堂,身材高大又瘦骨嶙峋的,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我们反对有这么多位欧洲的女士和先生们都坐在审判台上,”他一口标准的牛津腔。“他们会对我们的证人产生一种压迫感。他们应该是跟本审判厅里的其他公众坐在一起的。我们对于奎斯蒂德小姐留在审判台上并无反对意见,既然她身体欠佳;我们将自始至终对她以礼相待、礼遇有加,不管地区警务总监大人向我们揭示了怎样的科学真理;但我们坚决反对其他人继续留在审判台上。”

“噢,别听他废话了,咱们只管判决就是啦,”卡伦德少校咆哮道。

那位杰出的外来律师满怀尊敬地凝视着法官。

“对此我表示同意,”达斯先生道,拼命想把脸藏到几份文件后头。“我只准许奎斯蒂德小姐坐在这上头。恳请她所有的朋友遵守法庭秩序,从台子上下去。”

“干得好,达斯,合情合理,”罗尼极为诚实地赞许道。

“从台子上下去,真是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地粗暴无礼!”特顿太太叫道。

“别吵了,玛丽,下去吧,”她丈夫悄声道。

“嘿!我的病人不能就这么无人照顾地留在这儿。”

“你反对政府医官留在台子上吗,阿姆里特劳先生?”

“我确实反对。审判台代表着权力和威严。”

“即使它只有一英尺高;所以大家还是都下去吧,”行政长官附和道,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非常感谢您,长官,”达斯先生道,长出了一口气。“谢谢您,希思洛普先生;谢谢各位女士的配合。”

于是这帮英国人,包括奎斯蒂德小姐在内,全都从台子上灰溜溜地下来了,那特权真是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他们受辱的消息传播得飞快,大家都在法庭外头嘲骂开了。那些特为他们准备的椅子也都跟着搬了下来。马哈茂德·阿里(强烈的仇恨心理使他变得既愚蠢又无用了)甚至连这些椅子都反对;这些特别的椅子是由谁批准搬进来的,为什么伯哈德老爷就没有同样的椅子坐呢?诸如此类的小题大做。整个大厅里大家都开始议论纷纷,议论的全都是普通的椅子和特别的椅子到底该给谁坐,那一块块地毯的摆放位置以及一英尺高的审判台。

不过这次偏离开主题的小小插曲对于奎斯蒂德小姐的神经倒是不无好处。在看清楚了大厅里所有的人之后,现在她已经觉得放松了些。那感觉就像是最糟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现在她倒是确信她能够“安然”挺过这次审判了——也就是说,不会因为精神的崩溃而让自己和朋友们受辱了,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罗尼和特顿太太。他们却因为英国人的特权遭到折辱而过于激愤,反而顾不得她的情况到底怎样了。从她坐着的位置,她能看到那个变节者菲尔丁先生。刚才在台上的时候她看得更清楚,知道有个印度小孩儿就坐在他膝盖上。他一直都在静观审判的过程,静观她的举动。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就会把视线移开,仿佛他对直接的交流并不感到兴趣。

法官也更加高兴了。他已经赢得了审判台那场战役的胜利,并赢得了自信。他耳聪目明而又不偏不倚地继续倾听着证词的陈述,竭力想忘掉不久以后他就不得不根据这些证词而做出宣判了。警务总监继续稳步向前推进;他早就预料到会爆发这样无礼的言行——它们不过是一个劣等种族的自然举动——他也并没有表现出对于阿齐兹的憎恨,流露出的只是一种极度的轻蔑。

警务总监的起诉辞中详尽谈到了那几位“受到囚犯愚弄”的人——他是这么称呼他们的——菲尔丁,用人安东尼,伯哈德老爷。案情的这一方面在奎斯蒂德小姐看来一直有些暧昧不明,她曾要求警方对此不要揪住不放。但他们反而在这上头大做文章,力图证明对于奎斯蒂德小姐的性骚扰是早有预谋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出示了一张马拉巴尔山脉的示意图,标出了他们所走的路线以及他们作为宿营地的“短剑池”的具体位置。

法官对于考古学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一个作为样本的山洞的立视图被展示出来;此图标名为“佛教石窟”。

“不是佛教的,我想,是耆那……”

“所谓的犯罪到底发生在哪个石窟,是佛教的还是耆那教的?”马哈茂德·阿里质问道,摆出一副揭露一个阴谋的架势。

“马拉巴尔的所有石窟都是耆那教的。”

“是的,阁下;那到底是在哪个石窟?”

“稍后会给你机会提出此类问题的。”

麦克布莱德先生对于他们的愚蠢言行报以淡然一笑。印度人总是在类似这样的关节点上突然崩解的。他知道辩方一心希望能确立一个被告不在罪犯现场的证据,知道他们曾竭力想找到当时的那个向导(但并未得逞),而且菲尔丁和哈米杜拉还曾在一个月明之夜亲自前往卡瓦道尔崖进行了实地步测和丈量。“莱斯利先生说它们是佛教的,在这方面如果有人真正懂行的话,那就应该是非他莫属了。但是我能否提请大家撇开这些枝节问题,注意一下它的形状?”于是他详细描述了期间所发生的一切。然后他还讲到德雷克小姐的到来,讲到受害者如何连滚带爬地沿着隘谷冲下山崖,讲到两位小姐如何返回昌德拉布尔以及到达警察局后奎斯蒂德小姐签字确认的诉状,在诉状中提到了那架野地望远镜。最后他亮出了最关键的证据:那架望远镜就在囚犯身上搜了出来。“我的起诉书到此宣读完毕,”他总结道,一面脱下了眼镜。“现在我将传唤我的证人出庭。事实胜于雄辩。囚犯就是那种一直过着双重生活的危险分子。我敢说他是一步一步逐渐走向堕落,最终无法自拔的。他极端狡猾,平时深藏不露,这类人通常都是如此,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人尊敬的社会成员,甚至还成功谋取了一个政府的职位。现在他已经邪恶透顶,完全无可救药了,我恐怕。对于他的另外一位客人,另一位英国女士,他表现得残酷之极、野蛮透顶。为了将她除掉,以便于他能肆无忌惮地实施犯罪,他与他的用人们一起将其拥入一个山洞设计将其挤伤。当然,我这只不过是顺带说说。”

但是他最后那段话又引起了另外一场轩然大波,突然间一个全新的名字——莫尔太太——就像一阵旋风一霎时席卷了整个法庭。马哈茂德·阿里勃然大怒,他的神经都像在劈啪作响;他就像个疯子般尖声喊叫,质问麦克布莱德:他的当事人是否在被控强奸的同时还同时被控谋杀,而且还要请教这第二位英国女士到底为谁。

“我并不建议传她出庭。”

“你不传她是因为你传不到她,你们已经偷偷把她送出了这个国家;她就是莫尔太太,她本来可以证明被告清白无辜,她是跟我们站在一起的,她是可怜的印度人民的朋友。”

“你自己这一方本来也可以传她的,”法官叫道。“既然双方都不传她出庭,你们任何一方都不得将其援引为本方的证人。”

“她一直都被对方控制,我们一直都没办法接近她,到我们得到确切消息时已经太迟了——这就是英国人的司法,这就是你们对于印度的统治。将莫尔太太交还给我们,只需五分钟时间,她就能拯救我的朋友,她就能拯救他的孩子们的名誉;不要把她排除于证人之外,达斯先生;收回刚才那番话吧,因为你本人也是一位父亲;告诉我他们到底把她弄到了哪里,噢,莫尔太太……”

“如果此事真有人关心的话,家母现在应该已经到达亚丁了,”罗尼语气冷淡地道;他本来不该插话的,但这阵狂轰滥炸令他大为惊骇。

“被你们囚禁在那儿了,因为她知道事实真相。”

他怒不可遏,几乎发了疯,他的吼叫压过了法庭上的一片喧嚣:“我的事业算是给毁了,没关系;我们全都要一个接一个地被彻底毁掉。”

“你这可绝对无助于为你的案情辩护,”法官忠告道。

“我不是在为案情辩护,你也并不是在审案。我们俩都不过是奴隶而已。”

“马哈茂德·阿里先生,我已经对你提出过警告了,如果你再不坐下,我就要行使我的权力了。”

“那就请吧;这种审判不过是场闹剧而已,我这就退出法庭。”他把自己手里的文件交给阿姆里特劳,一走了之,来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满怀强烈的感情如同演戏般大声叫道:“阿齐兹,阿齐兹——永别啦!”喧嚣声愈发一浪高过一浪,对于莫尔太太的召唤仍继续进行,变本加厉,那些根本就不懂这几个音节到底是何用意的人们就像念诵符咒般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它们已经被印度化成了“埃斯米斯·埃斯莫尔”,而且一直传到了外面的大街上。法官又是威胁又是驱逐,但尽付徒劳。在这一魔法自行耗尽其魔力之前,他根本就无能为力。

“真没想到啊,”特顿先生感叹道。

罗尼提供了解释。她母亲启程回国之前,因为沉溺于此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在睡梦中都会念叨马拉巴尔,尤其是有一天午后有好几个用人正好在凉台上的时候,她断断续续有关阿齐兹的梦呓无疑被用人们听到,并以几个安那的要价卖给了马哈茂德·阿里;这种事情在东方一直都屡见不鲜。

“我原本已经想到他们会尝试这种伎俩的。真是太有才了。”他望着大家因为诧异而大张着的嘴巴。“这就跟他们的宗教信仰一个德性,”他平静地补充道。“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我真为老达斯感到难过,他在这场表演中实在是无能为力。”

“希思洛普先生,他们硬是把您亲爱的母亲给拉进来,实在是太可耻了,”德雷克小姐探身对他说道。

“这只不过是个花招,他们碰巧得逞了而已。现在大家该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拉上马哈茂德·阿里了吧——不过是为了让他借机无理取闹罢了。这可是他的特长。”不过对此他内心深处比他面子上表现出来的还要深恶痛绝。听到他母亲被滑稽地模仿成了埃斯米斯·埃斯莫尔,就像是位印度教的女神,让他反感到了极点。

“埃斯米斯·埃斯莫尔

埃斯米斯·埃斯莫尔

埃斯米斯·埃斯莫尔

埃斯米尔·埃斯莫尔……”

“罗尼——”

“什么事,老姑娘?”

“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奇怪吗?”

“恐怕这对你来说确实非常令人心烦意乱。”

“一点都不。我并没有往心里去。”

“喔,那就好。”

她讲话的方式比平时更加自然也更加健康了。她探身凑到朋友们中间道:“不用为我担心,我感觉比原来好多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头晕了;我很快就会完全康复的,感谢你们大家,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一片好心。”她不得不大声喊出她的感激之情,因为那“埃斯米斯·埃斯莫尔”的喊叫声仍旧在继续。

喊叫声突然间停了下来。就仿佛祈祷已经上达天听,开始向信徒们展示圣物了。“我为我的同事向大家致歉,”阿姆里特劳道,他的这一表态令所有人都大为惊讶。“他是我们当事人的密友,他的感情令他失去了自制,导致他方寸大乱。”

“马哈茂德·阿里先生必须亲自道歉,”法官道。

“一点没错,大人,他必须这么做。不过我们刚刚得知原来莫尔太太握有重要的证据,而且她很想出示。可是在她能够出示之前她却被她儿子匆匆送出了本国;这令马哈茂德·阿里先生怒气攻心,乃至行为失常——尤有甚者,我们唯一的另一位欧洲证人也遭受到威胁和恐吓的企图。如果警方没有妄自将莫尔太太宣称为控方证人的话,马哈茂德·阿里先生也就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一个毫无关系的外来因素被引入了本案,”法官道。“我必须重申,作为一个证人,莫尔太太是不存在的[14]。无论是你,阿姆里特劳先生,还是你,麦克布莱德先生,你们双方都无权臆测那位夫人会说些什么话。既然她人并不在这里,她自然也就什么话都不可能说。”

“好吧,我收回我有关莫尔太太的那番话,”警务总监不耐烦地道。“如果我有机会开口的话,一刻钟之前我就已经有此表态了。对于我来说她没有丝毫的重要性。”

“我已经为了被告一方把刚才的那番话撤回了。”他语带富于雄辩的幽默又补充道:“或许您也能奉劝法庭外面的那些绅士们同样把它撤回。”因为大街上对于莫尔太太的反复呼唤依旧方兴未艾。

“恐怕我的职权管不到那么宽,”达斯先生道,面带微笑。

于是庭上重新获得了和平,而当阿黛拉上前提供自己的证词时,法庭内部的气氛达到了自开庭以来最为安静的程度。果不出那帮行家里手的预测。这些印度土著就是胸无城府,根本藏不住事儿。他们碰到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耐不住性子大发雷霆,从来不会留一手以备决定性时刻之用。他们寻求的所谓莫大的冤屈无非就是个可以用来发泄一下的由头,而这个发泄口他们已经在老夫人遭到劫持的臆想当中找到了。现在,即便是阿齐兹被判有罪、遭到流放,他们也不会像刚才那么愤愤不平了。

不过,那个最为重要的决定性时刻仍是要到来的。

阿黛拉一直都打算实话实说的,而且只讲实话,无一字虚言,为此她还当作一项困难的任务反复排练过——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她在山洞里蒙受的灾祸与她另一部分的生活:她跟罗尼的订婚有所关联,尽管只有细若游丝的一点点关联。她在进入山洞之前曾想到过爱情这一问题,并曾天真地问起阿齐兹婚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她猜想正是她提出的这个问题激发起了他内心的邪念。如若详细讲述这一经过,对于她而言无疑将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苦痛,所以她想将这一点略去不提;她愿意讲述那些会使其他姑娘深感苦恼的种种细节,可她却不敢稍稍提及这一有关她私人生活失意的关节[15],她害怕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盘问,会不慎泄露出某些她不愿正视的真情。不过她一旦站起身来回答提问,一旦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就连这一点也不怕了。一种崭新而又未知的感觉在保护着她,就如同一身神奇的盔甲。她并不是在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甚至也不是像通常的记忆那样想起当时的经过,而是仿佛重新回到了马拉巴尔山上,透过某种类似一层墙壁一般的黑暗向麦克布莱德先生侃侃而谈。灾难性的那一天重新来到眼前,每一个细节无不纤毫毕现,然而此时此刻她感觉既身临其境,同时却又置身事外,这种双重的关系为其涂上了一层无以名状的光彩。她当时怎么会觉得那次远足“单调乏味”呢?现在灼人的太阳重又升起,那头大象在等着他们,那一堆堆的灰白色岩石在她周围铺展开来,那头一个石窟就展现在她面前;她走进去,四面光滑的洞壁上映照出火柴的光焰——一切都美不胜收,都意味深长,虽然在当时对这一切她全都视而不见。提问开始了,对每个问题她都找到了确切的回答;是的,她注意到了那个“短剑池”,但并不知道它的名字;是的,参观完第一个石窟后莫尔太太感觉异常疲惫,就在一块大石头的阴影里坐下来休息,靠近那已经干涸、只剩下些淤泥的池子旁边。远处的声音平稳悦耳地不断传来,引导她沿着真相的小径一路走来,而背后那布屏风扇的阵阵凉风也推送她继续向前……

“……囚犯和向导领你爬上了卡瓦道尔崖,当时并无其他人在场对吗?”

“那真是群山当中形态最美的峰崖。是的。”在说话的当口,她又重新创造出了卡瓦道尔崖,看到了岩石的曲面上头那一个个壁龛似的石窟,并感到热浪在炙烤着她的脸。并有某种力量促使她补充道:“据我所知,再无别的人在场。应该就我们孤零零的三个人。”

“很好,在半山腰上有一突出的岩架,或者不如称其为一块断裂的平地,而在隘谷的开口周边散布着不少石窟。”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你独自一人走进了其中一个石窟?”

“完全正确。”

“而囚犯尾随而入。”

“现在我们可算是把他给逮住啦,”传来卡伦德少校的声音。

她没吱声。法庭,这个问题本身,都在等着她回答。可她在阿齐兹自动进入她的答案之前却没办法作答。

“囚犯跟在你后面进了石窟,是不是?”他又问了一遍,双方使用的语气都非常单调;他们通篇使用的都是早已谋划好了的语句,所以至此为止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能否先给我半分钟时间,麦克布莱德先生?”

“当然可以。”

她眼前浮现出好几个山洞。她看到自己在一个里面,而同时又在外面,望着那个山洞的入口,因为阿齐兹马上就要经过这里进入洞中了。但是她竟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一直不断地袭上心头的正是这个疑虑,但却实实在在而又引人注目,就像四周的群山一般。“我有些吃不——”话语比那幻象更加难于落实。“我有些吃不准。”

“你说什么?”警务总监问。

“我吃不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看上去非常恐慌,猛地抿紧了嘴唇。“你在那块平台上,不管我们怎么称呼那个地方吧,而你走进了一个石窟。我提醒你的是,囚犯跟着你也进去了。”

她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请问?”

“不。”她以一种扁平、毫无吸引力的声音道。房间里四处都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可是除了菲尔丁以外还没有人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眼看着她的神经马上就要难以支撑,明白他的朋友已经得救了。

“这是什么,你在说些什么?请大声一点。”法官向前欠身道。

“恐怕我是犯了个错误。”

“什么性质的错误?”

“阿齐兹医生从来就没跟我进过那个山洞。”

警务总监将手里的卷宗啪地一摔,然后又捡起来,平静地道:“现在,奎斯蒂德小姐,咱们继续。我来向你宣读一下当初你来到我家里两个小时后亲笔签字的证词。”

“对不起,麦克布莱德先生,你不能这么做。我本人正在亲自跟证人讲话。大家也都请肃静。如果继续喧哗,我将宣布将诸位清出法庭。奎斯蒂德小姐,请直接对我说话,我是负责此案审理的法官,并请认识到你的证词的极端重要性。记住要照你的宣誓来作证,奎斯蒂德小姐。”

“阿齐兹先生从来就没——”

“出于身体健康的原因我宣布中止审判,”卡伦德少校依照特顿的指示大声叫道,所有英国人立马齐刷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巨大的白人身影将矮小的法官完全挡在了后面。印度人也都站了起来,场内一时间乱作一团,所以事后有关此次风云突变,每个人的描述都各不相同。

“你要撤回此次起诉吗?回答我,”司法的代表达斯法官尖声叫道。

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控制了她,使她能坚持到最后。虽然幻觉已告结束,她已经又回到了枯燥乏味的现实世界当中,她依旧记得她已经认识到的真相。赎罪和忏悔——它们可以等以后再说。她以坚决而又平淡的语气说:“所有的起诉我一概撤回。”

“好了——请坐。麦克布莱德先生,面对这一情况,你还希望继续吗?”

警务总监两眼圆睁望着他的证人,就仿佛她是一台彻底坏了的机器一样,口中说道:“你疯了?”

“不许向她提问,先生;你已经无权这么做了。”

“给我点时间考虑一——”

“大人,你必须将起诉撤回;这已经变成了一桩丑闻,”法庭后面突然传来伯哈德老爷低沉而有回响的声音。

“决不,”特顿太太压过周围越来越响的喧嚣叫喊道。“传其他的证人;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除非——”罗尼试图制止她,她却怒不可遏地给了他一拳,然后又冲着阿黛拉破口大骂。

警务总监朝他那帮朋友那儿走去,一边语气冷淡地说:“好吧,我撤诉。”

达斯先生站起身来,紧张得几乎断了气。他控制住了这个案子的审理,真的控制住了。他已经证明印度人是能够掌控大局的。他对那些还能听到他声音的人宣布:“囚犯的人品毫无瑕疵,当庭释放;诉讼费用的问题择机另行决定。”

然后,法庭那脆弱的框架彻底坍塌,嘲笑声、怒骂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人们尖叫着,咒骂着,相互亲吻着,动情地哭泣着。这边是那帮英国人,由他们的用人们全力保护着;那边的阿齐兹则昏倒在哈米杜拉的怀抱中。这一方大获全胜,那一方一败涂地——一时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后,生活又重新回到它那错综复杂的正轨,人们一个接一个拼命挤出法庭,奔向各自不同的目的,不一会儿,那上演幻想曲般一幕的场景就已空无一人,只剩下那尊美丽绝伦、赤身裸体的神祇。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件发生,仍继续拉动着他那布屏风扇的绳索,望着那空空的审判台以及那几把翻倒在地、专供英国人安坐的特殊座椅,有节奏地鼓动着正在降落的尘土,搅起一团团的尘云。

* * *

[1] 华氏度,相当于摄氏的四十四度半。

[2] 巴尔德尔和珀耳塞福涅:分别来自于斯堪的纳维亚和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巴尔德尔是主神奥丁与神后弗丽嘉之子,是夏日的太阳神和光明之神,深受诸神宠爱的同时却又经常受到死亡的威胁,在不同的传说中屡次因不同的原因而悲惨身亡。珀耳塞福涅是主神宙斯与谷物女神得墨忒耳之女,一说被冥王哈德斯所劫成为冥后,后在宙斯的调停下被放还,但此后每一年都必须在冥界度过四个月的时间。

[3] 拉克希米:拉克希米(又译“吉祥天女”,)为毗湿奴之妻,是幸运女神,在印度教神话中她是在众天神和阿修罗在毗湿奴的指示下共搅乳海时从翻腾的浪花中涌出水面的;参见福斯特的文章《乳海翻腾》(《雅典娜神庙》一九二○年五月二十一日;阿宾格版作品集第十六卷)。在《雪山神女之山》中福斯特曾讲到过有位职员曾每周四都向神明祈祷,希望自己每周的周薪能增加一卢比。

[4] 英国的国歌《天佑吾王》(或《天佑女王》),直译即“上帝拯救国王(或女王)”(God Save the King [Queen])。

[5] 纠缠:福斯特此处的原文是“draggled up”(大意为“拖曳、拖拉”等),不过显然应该是“entangled”才对。(福斯特曾助过一臂之力的夏尔·莫龙[夏尔·莫龙(Charles Mauron,1899—1966),法国科学家、批评家、翻译家,曾致力于将当时的英国文学译介到法国,是福斯特作品的主要法译者。福斯特曾将自己的重要作品《小说面面观》题赠给他。]的法译本此处的用词是emmêlée。)《牛津英语大词典》中对此词的用法并未提供其他的例证,不过这个词在福斯特的手稿中却也是清晰可见的,显然并非误植。

[6] 昌德拉布尔有一半的马桶没人清倒:此描写有可能源自福斯特于克利须那诞辰庆典期间在(中央邦)代瓦斯地区的切身经历:“宫殿中有几小时的时间根本就没有服务员——连一个空的马桶都找不到。”(一九二一年四月十四日致G·L·狄金森的信)

[7] 已经发誓绝食,直到囚犯被宣告无罪她们才肯进食:这一细节有可能暗示甘地发起的绝食抗议运动。

[8] 他们就该跪倒在地……一路爬到那些山洞里去:在一九一九年四月十日的阿姆利则骚乱中一位名叫马塞拉·舍伍德的传教士教师遭到一群印度人的毒打。四月十九日——在已经发生报复性大屠杀之后——戴尔将军还下令,所有路经毒打传教士事件发生的那条街道的印度人都必须四肢着地从那里爬过去。此命令在旁遮普政府的指示下于一周后撤销;但已有五十名印度人被迫爬过那整条街道。

[9] 负责拉动布屏风扇的杂役:专管拉动布屏风扇的杂役在福斯特参访印度的时节随处可见,如今则几乎已经绝迹了。

[10] 一尊男性的命运之神、一架灵魂的簸谷机: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五日,福斯特曾记载了一次旁听奥兰加巴德法庭庭审的经历,当时是一位政府的医官为一起谋杀案提供证词,庭上有一个“拉动布屏风扇的男孩儿,坐在桌子尽头,宛若阿特洛波斯般超然物外”。在希腊神话中,阿特洛波斯(意为“无可抗拒”)是命运三女神之一,三位女神是宙斯与(法律与正义女神)西弥斯之女,是命运的管理者。

[11] 安达曼: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多年来一直用作印度人刑事罪犯的服刑地。

[12] 参见第十八章第一段的描述。

[13] 笨重而且很不明智的讥讽口气:马哈茂德·阿里的要求让人想起福斯特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九日发表于《曼彻斯特卫报》的一封信上的一句话。在描写到英国为战时的埃及劳工营开设的医院当中那“可耻的”状况时,福斯特评论道:“官方的观点显然是,埃及人是从来都不会生病的,不过一旦病了,就肯定会死……”

[14] 作为一个证人,莫尔太太是不存在的:达斯先生在此否认了臭名昭著的《罗拉特法案》(一九一九年颁行)[《罗拉特法案》(Rowlatt Acts)为英殖民当局于一九一九年颁行的镇压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法令。由在印度供职的英国法官S·A·罗拉特为首的委员会起草,故名。该法包括《印度刑法修正案(一九一九年第一号)》和《刑法非常权力法(一九一九年第二号)》,统称平时戒严法。]的有效性——这一法案确实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可以允许缺席者充当证人的规定,虽然从未正式执行。

[15] 指阿黛拉突然意识到她并不爱罗尼,以及由此对于婚姻产生的幻灭之情。参见第十五章结尾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