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拉在麦克布莱德夫妇家里躺了好几天。她被毒日头给灼伤了,还有几百根仙人掌的刺得从肉里拔出来[1]。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德雷克小姐和麦克布莱德太太不厌其烦地透过放大镜检查她的身体,总能找到新的刺群,如果没有及时拔除,那些细小的毛刺就有可能折断,并被吸入到血液当中去。她消极地躺着,任由她们的手指触摸、翻动,这使她在石窟里开始的精神上的震骇更加严重了。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太在乎是否被人碰触了;她的感觉已经变得异常迟钝,她唯一期望的是思想上的接触。现在的一切都似乎转移到了她身体的表面,她的身体开始报复,开始病态地进食。大家看起来都非常相像,不同之处只在于有些人愿意靠近,有些人则远远地躲开。“在空间上万物紧密接触,在时间上则相互分离,”在她们帮她拔刺的时候她不断地向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她的头脑异常鲁钝,以至于她都无法确定这个警句到底是一种哲学抑或只不过是种文字游戏。

大家对她都很体贴,简直体贴得有些过了分,男人待她过于恭敬,女人对她则过于同情;而她唯一希望见到的莫尔太太则一直没有来。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的苦衷,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她一会儿冷静得出奇,一会儿却又歇斯底里大发作。她会非常客观地起个头,就像任何特别的事情都没发生过。“当时我走进了那个可恶的石窟,”她会这么干巴巴地说道,“我记得我用指甲刮擦着洞壁,那种通常会有的回声就开始响起,然后,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有个影子,或类似影子的东西,沿着隧洞口逼进来,一下子将我控制住,让我动弹不得。感觉上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过我想整个过程实际上不会超过三十秒钟。我用望远镜向他砸去,他抓住了望远镜的背带拖着我在洞里打转,背带断了,我逃脱了,就这么回事。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碰到过我。这一切都好像是胡说八道。”然后她的眼里就会盈满泪水。“我当然会感到心烦意乱,不过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然后她就会彻底崩溃,女人们就会感同身受,也跟她一起哭起来,待在隔壁房间里的则会喃喃地念诵:“仁慈的上帝,仁慈的上帝!”没有人意识到她其实认为眼泪是可耻的,是一种比发生在马拉巴尔的丑事更加诡秘的堕落,是一种对她那进步人生观和诚实天性的否定。阿黛拉总是极力想“将这一事件彻底考虑清楚”,总是提醒自己这一事件并未造成任何实质的危害。那确实是一次“精神上的震骇”,但那又到底是什么呢?一度她的逻辑观念会将她说服,但是然后她就会再度听到那种回声,再度痛哭流涕,宣称她配不上罗尼,她希望她的加害者将受到最严厉的刑罚。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大发作之后,她又会渴望跑到印度人的街市当中,请求她碰到的每一个人的宽恕,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感到是她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糟糕了。她觉得那是她的罪过,直到她的理智再度苏醒,向她指出这并不是她的错,于是再度将她抛入又一轮毫无结果的思想斗争的轮回。

她要是能见到莫尔太太该有多好!不过老夫人身子也一直不好,雅不愿出门走动,罗尼这么告诉她。随后那回声又再度响起,在她的听觉当中就像根神经一样上蹿下蹦,一刻都不得消停。那洞窟里的喧嚣若以理性衡量虽说并不足道,事实上却发荣滋长,在她生活表面的四面八方不断冒出头来。当时她曾经刮擦过光滑的洞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声音还没消失,他就跟了进来,事件的高潮桥段就是她的野地望远镜摔到了地上。那声音在她逃走时仍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后面,而且愈演愈烈,如同一道洪流奔涌而来,渐渐会把整个平原都淹没成汪洋一片。唯有莫尔太太能将这洪水驱赶回其源头,并堵住水库那溃决的缺口。恶已经摆脱了笼头……她甚至能听到它正侵入其他人生活的声音……阿黛拉就是在这样忧伤而又沮丧的氛围中度送着一天又一天。她的朋友们通过要求对当地人大肆屠戮来振作精神,可是她过于忧心忡忡而又身心俱疲,实在不能加入这场合唱。

等仙人掌的刺全都拔干净,她的体温也恢复到正常后,罗尼就来接她回家。他因为愤慨与痛苦的折磨而憔悴不堪,她希望能给他以安慰,但亲昵的结果却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之间话说得越多却越发感觉拙劣而又难堪。只有事务性的交谈才最不让人痛苦,于是他跟麦克布莱德就告诉了她一两件她病重期间遵照医嘱特意瞒着她的事儿。她这才第一次得知穆斯林斋月期间出现的麻烦,几几乎就酿成一场骚乱。斋月庆典的最后一天,大游行的队伍离开了官方指定的路线,妄图闯入英殖民的官署驻地,因为有条电话线阻碍了其中一个巨大纸塔的前进,他们就把那条电话线给剪断了。麦克布莱德和他手下的警察把事情给摆平了——处理得相当漂亮。然后就转到了另一个非常令人痛苦的话题上:审判。她将不得不在法庭上露面,指证那个在押的囚犯,还得接受一位印度律师的盘问。

“莫尔太太能跟我一起出庭吗?”她就只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了,而且我本人也会出庭的,”罗尼回答道。“这个案子不会由我来审理[2];因为与我个人有关,他们一定要我避嫌。审讯将在昌德拉布尔举行——我们一度还以为会转移到别的什么地方开庭呢。”

“奎斯蒂德小姐是会明白所有这一切的用意所在的,”麦克布莱德难过地道。“这个案子将由达斯审理。”

达斯是罗尼的助理——他是巴塔查里亚先生的内兄,而他妹妹就是上个月号称会派马车去接她们,结果却毫无理由地爽约的那位太太。他谦恭有礼而又聪明能干,有一分证据就会做出一分裁决,公正无欺;但由他来审判一位英国女子还是引发了英印人的极大愤慨,震惊了整个殖民官署驻地,有几位女眷已经就此专程给玫兰比夫人——副总督夫人发了一份电报。

“我的案子总归要由某个人来审理的。”

“这——这正是面对此事的正确态度。您真有勇气,奎斯蒂德小姐。”他对于这样的安排越来越感觉气不忿,称之为“民主的恶果”。在过去,一位英国妇女是根本不必在法庭上抛头露面的,也没有哪个印度人胆敢对她的私事说三道四。她只需宣誓作证,判决就会随之而确定。他为这个国家的现状向她深表歉意,结果引得她突然间再度泪眼婆娑。当她淌眼抹泪的时候,罗尼痛苦不堪地在房间里踱步,狠狠践踏着总会遍布在克什米尔地毯上的花朵图案,又忍不住敲两下当作工艺品摆放的贝拿勒斯铜碗。“这几天我哭泣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完全好了,”她解释道,擤着鼻子,心里感觉糟透了。“我需要找点事情做做。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这么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我们都觉得您非常了不起,”警务总监非常真诚地道。“唯一让我们心烦的是我们帮不了您更大的忙。您能在寒舍暂住——在这样的时候——真是蓬荜生辉,实乃敝处最大的荣耀——”他一时间也过于激动了。“附带说一句,在您卧病期间,有一封写给您的信寄到了这里,”他继续道。“不瞒您说,我擅自把信拆了,这实在是很不应该。您能原谅我吗?因为情况非常特殊。信是菲尔丁写来的。”

“他为什么要给我写信?”

“发生了一桩最可悲叹的事儿。被告一方把他给抓到了手里。”

“他是个怪胎,十足的怪胎,”罗尼轻蔑地道。

“这是你的看法,但一个人可以是个怪胎,而并非是个无赖。奎斯蒂德小姐最好还是知道他是如何对待你的。就算你不讲,别的人也会告诉她的。”他对她道。“一点都用不着添油加醋,他如今可是被告一方的中流砥柱了。他是一帮野蛮的乌合之众当中的那个正直的英国人。他接见着一批批来自印度市井的代表团,这些家伙嘴里全都嚼着槟榔,相互往对方的手上涂抹香膏。要想参透这样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殊非易事。他的学生们也正在罢课——出于对他的热爱,他们连书都不念了。要是没有菲尔丁的话,穆斯林的斋月也就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了。他对咱们整个的英国人社会都造成了极大的危害。这封信已经在这儿放了好几天了,本想等你好得差不多了再给你看,可是事态一度变得如此严峻,我只得决定擅自将信拆开,以期多少对我们有点用处。”

“有用吗?”她虚弱无力地问。

“一点用都没有。他只不过鲁莽无礼地明确提出是你犯了错误。”

“我要是犯了错误倒好了!”她粗粗把信浏览了一遍,信的措辞小心翼翼而又规范正式。“阿齐兹医生是无辜的,”她读道。然后她的嗓音再度开始颤抖。“可是想想他对你的态度吧,罗尼。想想因为我的缘故你已经如何地忍辱含垢!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骇人听闻。我亲爱的,我怎么才能报答你?当你一无所有时又怎能报答别人的恩情?当每个人的付出都越来越少时,人际间的关系又有什么用处?我觉得我们真该再重新回到沙漠里待上几个世纪,努力学习点好品质。我想重新从头开始。所有我本以为已经学到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种障碍,它们根本就不是什么知识。我在人际间的关系上实在是个外行。好了,咱们走,这就走吧。菲尔丁先生的信算不得什么;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是他不该在你承受这么大痛苦的时候还对你这么粗暴无礼。这才是真正重要的……我不需要你扶我,我自己完全能走,不,请你不要碰我。”

麦克布莱德太太满怀深情跟阿黛拉道别——她跟这个女人毫无共同之处,而且她的亲昵表现只让她感觉难受和压抑。可是现在她们却不得不经常来往了,年复一年,一直到其中某一位的丈夫或因年老或因体弱退职领退休金为止。英印社会确实已经把她紧紧抓在了手心里,也许这是她罪有应得,谁让她特立独行,不跟他们一个阵营来着?她谦卑而又心怀反感地道了谢。“噢,咱们必须得相互帮助,咱们必须得逆来顺受,”麦克布莱德太太道。德雷克小姐也在场,仍旧在拿她那滑稽的邦主和邦主夫人寻开心。因为审判的时候要求她出庭作证,她已经断然拒绝把那辆马德卡尔邦的小轿车给还回去;那对邦主夫妇肯定会沮丧得要死的。麦克布莱德太太和德雷克小姐都亲吻了她,并直呼她的教名[3]。然后罗尼赶车将她接回了家中。当时正值清晨,随着热季的逼近,白天就像个妖怪一样从两头膨胀,留给凡人活动的空间是越来越少了。

快到家的时候,他对她说:“妈妈很期待见到你,不过当然她已经上了年纪,这一点千万不能忘记。依我看,老年人都有些古怪,从来不会像大家期待的那样看待问题。”他似乎是在提醒她有可能会面临令人失望的情形,不过她对此并没有理会。她跟莫尔太太之间的友谊是如此深厚而又真挚,她坚信不论有什么样的意外发生,她们的友谊都将经受住考验。“我能做点什么才能使你感觉轻松一点呢?你才是最重要的,”她叹了口气道。

“我亲爱的老姑娘能这么说真贴心。”

“我亲爱的老男孩儿。”然后她不禁叫道:“罗尼,她不会也病了吧?”

他向她保证没事儿:卡伦德少校对她的身体状况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过你会发现她——很烦躁。我们家的人都挺容易心烦气躁的。反正,你自己也会看到的。我自己的神经无疑也有些失常,我从办公室回到家里的时候,对妈妈期望的程度总是超过了她自感能够给我的。为了你的回家她肯定会付出特别的努力;不过,我仍旧不想让你觉得回家后反而会失望。别抱太多的期望。”

他们那幢带凉台的平房已遥遥在望。跟她刚刚离开的麦克布莱德的家没什么两样。莫尔太太正坐在一个沙发上,脸盘浮肿、面色通红,而且神情意外地严峻。他们进门时她并没有起身,阿黛拉大感意外之下,反倒从自己的苦恼中被惊醒了。

“你们俩都回来啦,”这就是唯一的问候。

阿黛拉坐下来,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却在往回缩,她感觉到了这一点,正如其他人惹得她反感一样,她也惹得莫尔太太反感。

“您感觉怎么样?刚才我走的时候您气色还挺好的,”罗尼道,尽量把语气放和缓些,可是他明明嘱咐她要尽量热情地欢迎阿黛拉回家的,也真怨不得他会深感恼火了。

“我很好,”她语气沉重地道。“事实上我一直都盼着尽快买到回国的船票。票子是可以中途签转的,所以选择回程航班的余地比我原本预期的还要更大一些。”

“等会儿再谈这个话题,不成吗?”

“拉尔夫和斯黛拉也许很想知道我返回英国的时间呢。”

“有的是时间把这些计划都安排好。您觉得我们的阿黛拉气色如何啊?”

“我正指望您帮我渡过难关呢;再一次能跟您在一起真是何等幸运,别的任何人全都是陌生人,”阿黛拉飞快地道。

可是莫尔太太却没有任何乐于帮忙的意思。一种愤懑之感从她心中油然而生。她似乎是在说:“难道我这辈子操心受累就没有个完了吗?”她那基督徒的慈悲善感已经不复存在,或者说已经发展成铁石心肠,成为针对整个人类而发的一种义愤;她对阿齐兹的被捕毫无兴趣,几乎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在斋月那个可怕的最后一夜,当暴民们有可能会袭击她的住所时,她竟然断然拒绝离开自己的卧床。

“我知道这都没什么要紧;我一定得理智起来,我也确实竭尽全力——”阿黛拉继续道,眼泪再度夺眶而出。“这件事要是换在别的任何地方发生,我都不该这么大惊小怪的;不管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它到底是在哪儿发生的。”

罗尼自认为他是懂得她这番话的意思的:她没办法确认或是描述发生这件事的那个具体的石窟,实际上她几乎是拒绝人们帮她在思想中彻底搞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而应该认识到的是:在正式审判的时候被告一方肯定会首先揪住这一点不放的。他再一次安慰她,向她保证:马拉巴尔的那些石窟之间的相似程度臭名昭著;确实,将来这些山洞一定要按顺序都编上号码,刷上白漆一一标示清楚。

“是的,我也是这个意思,可至少不全是这个意思;但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不断的是那种回声。”

“噢,什么样的回声?”莫尔太太问,这才这一次真正注意到她。

“我怎么都摆脱不掉。”

“我想你永远都别想摆脱掉了。”

罗尼曾再三向他母亲强调,阿黛拉回来的时候仍旧会处在病态当中,不料他母亲竟然当真是心怀恶意的。

“莫尔太太,那种回声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到底是什么?噢,求您告诉我吧!我一直觉得您能够跟我解释清楚……这会给我带来无限的安慰……”

“如果你不知道,你就不会知道;我没办法告诉你。”

“我觉得您坚持不说实在是太无情啦。”

“说,说,说,”老夫人痛苦地道。“好像什么都能说清楚似的!我已经将毕生的时间都花费在说或是听别人说上了;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也该是让我清静清静的时候啦。还没到死的时候,”她满怀酸楚地补充道。“无疑你们巴不得我死呢,可是我还想亲眼看着你跟罗尼结了婚,看到另外那两个孩子,看看他们是不是也想结婚成家——然后我才会退隐到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洞穴里。”她微微一笑,把话题拉回到日常生活当中,结果却愈发增添了其中的悲苦。“到了那儿就再也不会有年轻人跑来提出各种问题并期待着答案了。某个可以安息的地方。”

“话是不假,可还没到那一天就要有一场法庭审判了,”她儿子盛怒道,“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们最好还是齐心协力,相互帮衬着共渡难关为好,而不是自己先内讧起来。您到了证人席上也打算这副口气说话吗?”

“我为什么要跑到证人席上去呢?”

“为我们证据当中的某些要点作证。”

“我跟你们那荒唐可笑的法庭没有任何关系,”她说道,生气了。“我根本就不要被你们给硬拖进去。”

“我也不想她被硬拖进来;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再增添任何麻烦了,”阿黛拉叫道,又去握老夫人的手,莫尔太太再次把手缩了回去。“她的证词根本就没什么重要的。”

“我原来还以为她会乐意出庭作证的呢。没有人会责备您,妈妈,但事实却是您在第一个石窟就打了退堂鼓,并且还鼓励阿黛拉孤身一人跟他一起继续游览,而如果您当时身体支撑得住,也跟他们一起去的话,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他这都是计划好了的,这我知道。您也同样是落入了他的圈套,就像菲尔丁和安东尼在您之前一样……原谅我说的这么直白,不过您确实无权面对法庭摆出这么一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姿态。如果您病了,那当然另当别论;可是您自己说您好好的,而且看起来也确实是这样,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原以为您会希望承担起您的责任的,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不会让你去惹她心烦,不管她到底有没有生病,”阿黛拉道,离开沙发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叹了口气把他的胳膊放开,又坐了下来。不过他很高兴她已经跟他站在了一起,而且以一种屈尊俯就的态度俯视着他母亲。跟她在一起他从来都不会觉得轻松惬意。她绝非外人所想当然以为的那种善良可爱的老太太,而且印度又使她的个性显露无遗。

“我会参加你们的婚礼,而不是你们的审判,”她正告他们,一边轻轻敲击着膝盖;她已经变得坐立不安,而且相当没有风度了。“然后我就返回英国。”

“您不能在五月份回英国,您原本答应好了的。”

“我已经改了主意。”

“好了,我们最好还是结束这场意想不到的口角吧,”罗尼道,一面大踏步地踱来踱去。“您表现得像是想要置身于一切事务之外,够了!”

“我的身体啊,我这糟糕的身体,”她叹道。“为什么它就不能结实一点?噢,为什么我就不能走开并且就此离开?为什么我就不能完成我的责任后就此离开?为什么我走不上几步就头痛欲裂,就气喘吁吁?自始至终都要做这做那,而且还要以你的方式做这、以她的方式做那,每件事都要沆瀣一气,全都混杂不清,而且都要相互分担彼此的负担。为什么这件事就不能就此完结,以我的方式来完结,在全都完结以后让我得到一点点安宁?为什么无论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去做呢,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嫁啊,娶啊?……如果婚姻有任何一点用处的话,整个人类早在多少个世纪之前就已经变成一个人了。还有所有这一些关于爱,关于教堂里的爱、洞穴里的爱的一派胡言,就仿佛这其中有丝毫不同似的,而且我还得把我自己的事情放到一边,为了这些鸡毛蒜皮忙活个没完!”

“您到底想要什么?”他万分恼怒地道。“您能用简单的语言说说清楚吗?如果能,那就说说。”

“我要我那副玩单人牌戏的纸牌。”

“很好,那就去拿吧。”

不出所料,他发现那可怜的姑娘又哭了起来。而且就跟往常一样,有个印度人紧贴在他们窗外,这次是个园丁,在偷听他们讲话。心烦意乱之下,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仔细考虑了一下他母亲以及她那种种倚老卖老横加干涉的行径。他真希望他没邀请她到印度来,希望对于她,他并没有这么些不可推卸的责任。

“唉,我亲爱的姑娘,这可真算不上是回家来了,”他最后道。“我真不知她还藏着这么一手。”

阿黛拉已经止住了哭声。她脸上有一种颇不寻常的表情,半是宽慰,半是恐怖。她不断地念叨着:“阿齐兹,阿齐兹。”

他们全都避免提及这个名字的。它已经变成了邪恶势力的代名词。他是“那个犯人”,“那个嫌疑犯”,“那个被告”,他的名字现在听来就像是奏响了一部全新交响曲的第一个音符。

“阿齐兹……是我弄错了吗?”

“你太累了,”他叫道,并不感到太过惊讶。

“罗尼,他是无辜的;我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唉,无论如何先坐下来再说。”他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但只有两只麻雀在相互追逐。她听从了他的劝说,并握住了他的手。他抚摸着她的手,她微微一笑,吁吁地喘着气,就像刚从水下浮到水面上一样,然后摸了下自己的耳朵。

“我耳朵里的回声好些了。”

“很好。要不了几天你就完全康复了,不过你一定得养精蓄锐,为庭审做好准备。达斯是个好伙计,我们都会全力支持你的。”

“可是罗尼,亲爱的罗尼,也许根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庭审了。”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而且我觉得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阿齐兹医生没有做过那种事,就应该把他给释放。”

罗尼浑身打了个冷战,就像正在迫近的死亡从他身上一掠而过似的。他忙不迭地说:“他本来已经被释放了——直到发生了斋月的那场骚乱,当时又不得不把他关押了起来。”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跟她讲了那个故事,为的是逗她开心。努尔丁偷了伯哈德老爷的小轿车,却在黑地里载着阿齐兹一起掉进了沟里。两人都从车里翻了出来,努尔丁的脸上划了道大口子。他们的哀嚎被信徒们的喊叫声所淹没,过了好一段时间两人才终于被警察给救起。努尔丁被送往明托医院,阿齐兹重新被关进监狱,又加上了个扰乱公共秩序的额外指控。“稍等片刻,”讲完这则轶事后他对阿黛拉道,然后前去给卡伦德打了个电话,请他一俟方便的时候就来看看阿黛拉,因为她在这次回家的路上身体状况并不容乐观。

等他回来,她又处在一种神经崩溃的危机当中,不过这次采取了另一种不同的形式——她紧紧地靠着他,呜咽道:“帮助我去做我应该做的事吧。阿齐兹是个好人。你听到你母亲这么说的。”

“听到什么?”

“他是个好人;我对他的指控真是大错特错啦。”

“妈妈从没这么说过。”

“可是,罗尼,我听到她说了。”

“纯粹是幻觉。你这样是好不起来的,是不是?竟然平白编造出这样的事情。”

“我想我是好不了了。我是多么令人吃惊啊!”

“我刚才一直都听她讲话的,至少能听到的我全都听到了;她真是前言不搭后语,简直语无伦次。”

“她的声音放低时她说到了这个——将近结束时,当她说到爱情——爱情——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就在那时她说道:‘阿齐兹绝没干过这种事。’”

“她是这么说的吗?”

“话虽不是这么说的,意思是这样。”

“绝没有,绝对没有,我亲爱的姑娘。彻头彻尾的幻觉。谁都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听我说——你是把她跟菲尔丁的信混为一谈了。”

“对了,这就对了,”她叫道,大感宽慰。“我就知道我在某个地方听到过他的名字。你把这件事帮我理清楚了,我实在是太感激啦——正是这样的错误最让我困扰不堪,这也证明我确实是有些神经过敏。”

“所以你不要再说他是无辜的了,好不好?因为咱们家里的每个用人全都是密探。”他走到窗前。那个园丁已经走了,或者不如说已经换成了两个小孩儿——他们不可能听得懂英语,不过他还是马上把他们给打发走了。“他们全都恨咱们,”他解释道。“等到判决宣布之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啦,因为我倒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对于既成事实,他们确实是会接受的;不过眼下他们正在流水一样地把钱往外撒,为的就是抓住咱们的把柄,像你刚才说的那种话正是他们千方百计想抓住的。抓住这样的话柄以后他们就能说这是咱们官方设好的圈套和诡计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莫尔太太回来了,仍旧是同一副脾气乖戾的样子,砰的一声重重地在牌桌旁坐下。为了把混淆的情况一举澄清,罗尼直截了当地问她先前是否提到过那个罪犯。她不明白这个问题所为何来,罗尼只得解释了一下他这么问的缘由。她回答道:“我从未说起过他的名字。”然后就开始玩起了单人牌戏。

“我原以为您说过‘阿齐兹是清白无辜的’这句话,但事实上那是菲尔丁信里的话。”

“他当然是清白无辜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这是她第一次就此问题表达自己的观点。

“你看,罗尼,我是对的,”那姑娘道。

“你并不是对的,她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她是这样想的。”

“谁在乎她怎么想?”

“红桃九对黑桃十——”牌桌上传来这样的声音。

“她能这样想,菲尔丁也能这样想,可总该有真凭实据的吧,依我看来。”

“我知道,可是——”

“是不是又该我来说上两句了?”莫尔太太问道,把头抬了起来。“显然是的,既然你们在不断地打搅我。”

“只要您不胡搅蛮缠。”

“噢,多么令人生厌……琐碎无聊……”正如她刚才嘲笑爱情、爱情、爱情时一样,她的思绪仿佛是从某个遥远的而且是暗黑一片的地方朝他们转移过来一样。“噢,为什么所有这一切仍旧是我的责任?我什么时候才能从你们这些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当中解脱出来?他当时在那个石窟里吗?你当时在那个石窟里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一子为我们而生,有一婴孩赐给我们[4]……我好吗?他坏吗?我们得救了吗?……那回声结束了所有这一切。”

“现在我已经听不大到了,”阿黛拉道,朝她走过来。“是您把它给送走了,您真是只做善事,您真是太好啦。”

“我不好,不,而且很坏。”她语气愈发平静地道,并重新拿起牌来,一边把它们翻开一边道:“一个很坏的老太婆,很坏,很坏,简直可憎。在孩子们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曾经是个好人,在清真寺里碰上那个年轻人时也还好,我曾希望他能幸福美满。善良、幸福的小人物。他们并不存在,他们只是一场梦……可我绝不会帮助你们为他从未干过的事情去折磨他。恶的方式各有不同,而我宁要我的,不要你们的。”

“您有对囚犯有利的证据吗?”罗尼以公正法官的腔调问道。“如果有,您责无旁贷应该走上证人席为他而不是为我们辩护。没有人会阻拦您。”

“一个人是能够了解别人的品性的——姑且就用你们的这种说法吧,”她轻蔑地反驳道,仿佛她知道的还不止于人们的品性,只是无以言传罢了。“我听到过不论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都对他交口称赞,我觉得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

“软弱无力,妈妈,太站不住脚了。”

“软弱无力之至。”

“而且太不体谅阿黛拉了。”

阿黛拉道:“我要是错了的话可就太可怕啦。只有一死才足以谢罪。”

他突然对她发作起来:“刚才我是怎么提醒你来着?你明知你是对的,而且整个官署驻地全都知道这一点。”

“是的,他……这真是太,太可怕了。我仍旧像当初一样肯定他跟在我后头……只是,有没有可能把这个案子撤销?对于提供证据的想法我真是越来越怕了,而在这儿你们对女性全都这么好,而且你们拥有的权力远比在英国要大得多——看看德雷克小姐霸占的那辆汽车就知道了。噢,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为提到这样的问题感到羞愧;请原谅我。”

“这没关系,”他言不由衷地道。“我当然会原谅你,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但这个案子现在必须得提交给一位地方法官来审理了;真的必须得这么做,司法机器已经开动了起来。”

“司法机器是她启动的;那就一定得得到一个结果。”

听到这句毫不留情的话,阿黛拉又差一点流下眼泪,罗尼拿起那份轮船班次表,脑子里跳出一个绝好的主意。他母亲应该马上离开印度;她留在这儿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任何人一点好处都没有。

* * *

[1] 还有几百根仙人掌的刺得从肉里拔出来:一九二一年在印度南部的根加沃蒂,福斯特曾找一位医生从肉里拔出不少扎进去的仙人掌刺;这些刺是他在参观一座由仙人掌树篱环绕的马德加尔堡(Mudgal fort)时不小心扎到身上的。

[2] 这个案子不会由我来审理:在印度刑事案件审理程序的修正案于一九二三年通过之前,一桩牵涉到英国女子的刑事案件是不会让“达斯来审理”的;在正式成为法律之前,一八八三年的“伊尔贝特法案”[伊尔贝特法案(Ilbert Bill)于一八八三年提出,次年由印度立法会议通过,此法案的主旨是使印度人高级法官有权处理在印英国臣民的案件,原本英国臣民是不接受印度人地方法官的审判的。英国驻印度总督里彭勋爵(Lord George Frederick Samuel Robinson Ripon)一八八三年提出英国臣民有服从可能由印度人主持的高等民事法庭的义务,此提议引发激烈的反对,最后规定:英国臣民可以要求陪审团中有一半的欧洲人。]为了适应诸如此处的“震惊了殖民官署”的英印人的“愤慨”早就已经遭到阉割。达斯和巴塔查里亚貌似相互娶了对方的姐妹(参见第五章)——也许是由于作者的一时失察造成的。

[3] 在西方文化中,直接称呼某人的名字(即教名),而非称呼姓氏(某某先生,某某小姐或太太)是亲昵的表现。

[4] 有一子为我们而生,有一婴孩赐给我们:典出《以赛亚书》第九章第六节,略有出入(“子”【son】与“婴孩”【child】调换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