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求见的是哈米杜拉。他正等在警务总监办公室外头,一看到菲尔丁,马上恭敬地跳起身。对于这位英国人充满热情的表态“这完全是个误会”,他回答道,“啊,啊,掌握什么证据了吗?”

“会掌握的,”菲尔丁道,握住了他的手。

“啊没错,菲尔丁先生;但是一旦一个印度人遭到逮捕,我们都不知道到哪一步它才能停下来了。”他的态度非常恭顺。“您这样在公开场合毫不避讳地跟我寒暄致意,真是难能可贵。我非常感激;可是菲尔丁先生,除了证据,什么都不能让地方法官信服。我的名片递进去的时候,麦克布莱德先生说过什么吗?您觉得我的申请让他感到生气吗,会不会使他对我的朋友产生成见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情愿就此告退,不再见他了。”

“他没有生气,即便他真的生气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您能这么说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是我们还得在这个国家生活下去。”

昌德拉布尔的这位首席律师,拥有剑桥学位的他平常是何等气度优雅,竟也变得有些惊慌不安、手足无措起来。他也热爱阿齐兹,并且知道他是被恶意中伤的;但信念却并没有让他义愤填膺,反而满口“策略”、“证据”地空谈,使菲尔丁不禁黯然神伤。菲尔丁也有他自己的焦虑和担心——他很不喜欢那架被当作物证的望远镜或是有关向导问题前后矛盾的说辞——不过他暂时都把它们扔在一边不予考虑,不许它们干扰了核心问题。阿齐兹是无辜的,所有的行动都必须建立在这个基点之上,那些说他有罪的人都错了,可是要说服他们也是枉费心机。在他决定把自己的命运跟印度人绑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也意识到将他与他们分开的那道鸿沟有多深。他们总是干一些让人失望的事儿。阿齐兹曾试图当着警察的面逃跑,穆罕默德·拉蒂夫对于小偷小摸不闻不问。现在又轮到了哈米杜拉!——非但不愤怒,不谴责,反而见风使舵。印度人都是懦夫吗?不,不过他们确实因循、犹豫,不善于马上行动,而且时不时地自我怀疑、畏缩不前。胆小怕事比比皆是;英国的统治就是建立在他们这样的心理之上的;菲尔丁本人所享受到的尊重和礼遇都是一些无意识的讨好邀宠。他告诉哈米杜拉他要振作起来,结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哈米杜拉也确实振作了起来,变得好斗而且明智了。麦克布莱德的那句评论:“如果你离开了这条阵线,你就等于在这条阵线上留下了一个缺口”,正在得到印证。

“首当其冲的是保释的问题……”

今天下午就必须要正式提出保释的申请。菲尔丁想出面担当担保人。哈米杜拉觉得应该找伯哈德老爷商量一下。

“不过干吗要把他拉进来呢?”

把每个人都拉进来正是这位律师的目的。他然后又建议负责此一案件的律师应该由印度人担任[1];这样其做出的辩护才能造成更为广泛的影响。他提到了一两位律师的名字——都是不会受到本地环境胁迫的外地律师——并且表示他更倾向于聘请阿姆里特劳,一位加尔各答的律师来负责本案的辩护,此人在业务和人品上都享有崇高的声誉,不过他的反英立场也是众所周知的。

菲尔丁表示反对;在他看来这不啻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阿齐兹莫须有的罪名必须得到澄清,但也要尽可能地将种族仇恨控制在最低限度之内。阿姆里特劳在俱乐部里可说是备受憎恶。如果聘请他出任辩护律师,将被视为一种政治性的挑衅。

“哦不,我们必须全力以赴予以回击。就在刚才,当我看到一个肮脏的警察将我朋友的私人文件整个端进去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只有阿姆里特劳才能将这个冤案彻底澄清。’”

一阵如丧考妣的沉默。寺庙的钟声继续刺耳地敲着。这似乎没完没了的灾难性的一天才刚刚挨过正午。英联邦自治领统治的车轮继续在转动,现在驱使一位信使骑着一匹马携带一份正式的逮捕报告从警务总监的办公室驰向地方法官的办公室。“别把事情复杂化,顺其自然吧,”菲尔丁恳求道,眼看着那位信使一骑绝尘而去。“我们肯定能打赢官司,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她绝对无法证实自己的指控。”

这话使哈米杜拉大感安慰,他一片至诚地道:“在危急关头,英国人的沉稳大气真是无与伦比。”

“那么再见了,我亲爱的哈米杜拉(现在我们一定得去掉‘先生’这个称呼了)。见到阿齐兹的时候请转达我对他的问候,告诉他要保持镇静,镇静,镇静。我现在得回学校去了。如果需要我,就给我打个电话;如果没什么急事,就先别打,因为我肯定会忙得焦头烂额。”

“再见,我亲爱的菲尔丁,你当真站在我们一边反对你自己的同胞了?”

“是的。一点没错。”

他为不得不选边站队感到遗憾。他原本打算悄然度过他在印度的任期,绝不想为自己贴上任何标签的。而这么一来,他今后就要被人称为“反英分子”、“煽惑分子”了——这样的称号不仅让他感到厌烦,而且会削弱他所能起到的作用。他预见到眼前不但会有一场悲剧发生,而且还会引起一片混乱;他已经看到了好几处令人厌烦的小小的死结,而且每次他的目光转向它们时,都发现它们越变越大。他出生在自由的世界,并不害怕混乱的局面,不过他已经辨认出它的存在了。

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全都消磨在跟戈德博尔教授的一场古怪而又含混的谈话中了。拉塞尔蝰蛇[2]事件又被提起,简直没完没了。几周前,学校的一位教师,一个很不受人欢迎的祆教徒,发现他的教室里有条拉塞尔蝰蛇在四处窥探。也许是它自己爬进去的,但也许不是,时至今日,教职员工们仍旧不断地因为此事而求见校长,提出各自不同的看法,浪费了他不知多少时间。这种爬行动物毒性极大,所以他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的话头,这一点他们也都很清楚。所以,就在他的思绪中塞满了别的难题和麻烦,他正在为是否该给奎斯蒂德小姐写封信请求她暂时不要提起诉讼而委决不下时,却被迫还得倾听这番既缺乏根据又没有任何结论的扯淡,空洞乏味、虚无缥缈。终于把话说完后,戈德博尔道:“现在我可以告退了吗?”——而这句话的意思一直以来就是暗示他还没有谈到正题呢。“现在我得告退了,我一定得告诉您,听说你们全都顺利地抵达了马拉巴尔我有多高兴。我一直担心是我的不准时耽误了您的行程,还好您乘坐德雷克小姐的汽车赶到了(这种方式可惬意多了)。衷心希望此次探险远足取得了圆满成功。”

“看来,消息还没传到您耳朵里。”

“哦,我听说了。”

“不;我是说阿齐兹摊上了一桩可怕的灾难。”

“哦是的。这事儿已经都在校园里传开了。”

“既然如此,出现了这种意外的远足就很难说是成功的了吧,”菲尔丁道,大惑不解地盯着他。

“我不敢妄言。当时我并不在场。”

他忍不住又盯视了他一会儿——其实此举纯粹是浪费,因为谁都甭想看出这位婆罗门的脑海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他竟然也真有一个脑子一颗心,而且他所有的朋友全都完全信赖他,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心里真是难过极了,简直五内俱焚,”他道。

“一进您的办公室我就看出来了。我绝不能再耽搁您了,不过我个人有桩小小的难题,想求得您的帮助;如您所知,我不久就要辞去您这里的教职了。”

“是呀,真可惜!”

“我打算回到我的故乡中印地区,在那儿负责教育工作[3]。我想在那儿创办一所高中,完全按照规范的英国模式,尽可能办得像国立中学一样好。”

“喔?”他叹了口气,竭力想提起兴致。

“目前在马乌还只有本族语的教育。我自感彻底改变这一现状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将力促王公殿下至少在土邦的首府开办一所高级中学,如果可能的话,在每个大区再各兴建一所。”

菲尔丁不禁把头埋到了臂弯里;真的,印度人有时候真让人无法忍受。

“主要是——我想请您帮忙的主要是:这所学校应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学校的名字?”他道,突然感觉一阵恶心,就像之前在候车室里一样。

“没错,一个名字,一个合适的头衔,有了它就能够叫响,有了它就可以为大家所知。”

“实在是——我现在脑子里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除了我们可怜的阿齐兹以外,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你明白他现在正在监狱里吗?”

“哦是的。哦不,我并不期望您现在就答复我的问题。我的意思只是想请您在空闲的时候,是否可以斟酌一下这个问题,提供两三个可供选择的校名。我曾想用‘菲尔丁先生高级中学’,不过觉得不妥,还有‘乔治五世国王中学’。”

“戈德博尔!”

老家伙把双手一合,看上去既狡猾又可爱。

“阿齐兹是无辜还是有罪?”

“这得由法庭来决定。陪审团的裁决将严格依照证据作出,对此我坚信不疑。”

“是呀,是呀,可是你个人的观点呢?阿齐兹是你我都喜欢的朋友,也广受尊敬;他安安静静在这里生活、埋头工作。那么,据此你能做出怎样的判断呢?他到底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啊,这么说来这个问题就同您前面的问题大为不同了,而且也更难以回答;我是说以我们的哲学看来难以判定。阿齐兹医生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我对他非常敬重;不过我想您是在问我某个个体是否能做出好的或是坏的行为,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难以回答。”他说这番话时不带有丝毫情感,吐字发音轻快流利。

“我是问你:他到底干了还是没干?这么说够清楚了吧?我知道他没干,并以此作为我的出发点。我的想法是在一两天内得到这一事件的真实解释。据我判断此事是陪同他们的那个向导干的。至于说奎斯蒂德小姐心怀恶意——我觉得不可能,尽管哈米杜拉这样认为。她肯定是有过某种可怕的经历。但你却告诉我,哦,我不能接受——因为你认为善和恶根本就是一回事。”

“不,不尽如此,按照我们的哲学来说。因为任何行为都不可能孤立地发生。一个人行善,等于所有的人都行善;一个人作恶,也就等于所有的人都作恶。为了说明我的意思,我就拿眼前这个案子做个例子吧。我听说在马拉巴尔山上发生了一桩恶行,结果导致一位备受尊敬的英国女士眼下病得很严重。我对这一事件做出的回答就是:那桩恶行是由阿齐兹医生施行的。”他停下话头,把瘦削的面颊往里嘬去。“是由那位向导施行的。”他再度停下话头。“是由您来施行的。”此刻他的态度真是既勇敢又忸怩。“也是由我来施行的。”他腼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外衣的袖子。“而且也是由我的学生们,甚至是由那位小姐本人来施行的。当恶出现时,它体现的是宇宙的整体。当善出现时自然亦是同理。”

“而当痛苦出现时也是同理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那么也就等于说万事就是任何事,无就是有了,”他激愤之下喃喃道,因为他需要一个坚实的基础可以立足。

“请原谅,您再度改换了我们讨论的基础。我们刚才讨论的是善恶的问题。而痛苦则只不过是个体的私事。如果一位年轻的女士中了暑,那对于宇宙而言是无关紧要的。哦不,应该说是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的。这只是一桩孤立的事件,只与那位女士本人有关。如果她没觉得头疼,那她就没有生病,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在善恶的问题上却远非如此。它们并非是我们以为的那样,它们是它们本身的那样,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对两者的存在起到了促进作用。”

“你这是在鼓吹善恶是一回事。”

“哦不,再次请求您原谅。善和恶是不同的,正如它们不同的名称所暗示的那样。不过,在我个人谦卑的观点看来,它们又都是体现我主存在的不同侧面。主在其一中显现,就在其二中消隐,而显现与消隐之间的差别是巨大的,大到即便如我这等低能的头脑都能清楚地分辨。然而消隐却又暗示着显现,消隐并非不存在,也正是为此,我们才有资格有权利反复地呼唤,‘来吧,来吧,来吧,来吧。’[4]”话刚说完,仿佛是为了抹去他刚才那番话语中可能包含的任何美丽庄严的成分,他马上又改口问道:“不过您当时有空参观过任何一处马拉巴尔的古迹了吗?”

菲尔丁默然无语,竭力想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也休息一下他的大脑。

“难道您连那个水池都没见到吗?它就在通常用作营地的那个地方旁边。”他兀自喋喋不休地追问。

“见了,见到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同时在琢磨着七八件事。

“那就好,这么说来您已经看到过短剑池了。”接着他就讲了个传说,如果放在两周前的那次茶会上,倒是应该挺适合的。讲的是一位印度王公,他杀害了自己的亲外甥,结果他用来行凶的短剑就一直紧紧地贴在他的手上,怎么也拿不下来了。直到多年以后,他来到马拉巴尔山,口渴难忍,正当他想喝口水解渴的时候,却看到一头干渴的母牛,于是他下令先把水拿给母牛饮用,母牛喝完水后,“那把短剑也就从他手中脱落下来,为了纪念这个奇迹,他特意修建了这个水池。”戈德博尔教授的谈话经常以一头母牛的出现作为高潮桥段。菲尔丁满怀沮丧地默默听完了这个传说。

下午的时候他获准前去看望阿齐兹,结果却发现他因痛苦不堪而变得难以接近。“你抛弃了我,”这就是他讲的唯一一句连贯的话。他离开监狱,开始给奎斯蒂德小姐写信。即便信能送到她手里,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更何况麦克布莱德夫妇很有可能会把信扣下。想到这里,他没有把信写下去。奎斯蒂德小姐是个冷静、明智的姑娘,而且绝不会心怀恶意:在整个昌德拉布尔,最不可能无端诬告一个印度人的人就是她了。

* * *

[1] 负责此一案件的律师应该由印度人担任:下文对于聘定的这位印度辩护律师的界定“此人在业务和人品上都享有崇高的声誉,不过他的反英立场也是众所周知的”以及“在俱乐部备受憎恶”等或许是隐指甘地于一九二一年为支持被捕的基拉发[基拉发运动(Khilafat Movement),二十世纪初印度穆斯林掀起的一个维护哈里发国家的运动,领导人即穆罕默德和尚卡特·阿里兄弟以及阿布尔·卡兰姆·阿萨德。他们参加甘地的不合作运动以换取甘地的支持。一九二○年约有一万八千名穆斯林农民从印度迁往阿富汗,使基拉发运动受到很大挫折,一九二二年甘地被捕,运动遭到进一步削弱,一九二四年凯末尔完全废黜哈里发,这一运动彻底瓦解。]领导人穆罕默德和尚卡特·阿里所发表的几次演说。

[2] 拉塞尔蝰蛇:棕黄色的拉塞尔蝰蛇[以苏格兰医生兼自然科学家帕特里克·拉塞尔(Patrick Russell,1727—1805)的名字命名。]是印度最常见也最危险的毒蛇;体长在四到五英尺之间,被它咬伤后足以致命。

[3] 回到我的故乡:戈德博尔决定回到他的故乡——一个印度土邦——并“在那儿创办一所高中,完全按照规范的英国模式,尽可能办得像国立中学一样好”(甚至想将其命名为菲尔丁或乔治五世)的种种做法与一九二○年开始的不合作运动形成了鲜明对比[不合作运动是以抵制殖民政府控制的学校和学院为其标志性特征的。],而与王公统治下的印度继续效忠于英国的做法相一致。

[4] 即对神明的呼唤。参见第七章结尾处戈德博尔教授对于他所吟唱的那首宗教歌曲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