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昌德拉布尔的官员当中,地区警务总监麦克布莱德先生堪称最有思想、有教养的了。他一直都博览群书、好学深思,而且,或许正因为他的婚姻并不美满,他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学。他的人生态度中颇多愤世嫉俗的成分,但他却从不会欺凌弱小;他从来不会大发雷霆或是举止粗暴,所以他在接收阿齐兹时态度彬彬有礼,几乎是在宽慰于他。“在你获得保释之前我不得不暂时拘押你,”他道,“不过你的朋友们肯定会申请将你保释的,按照规定他们当然也可以来看望你。因为有人前来报案,提出起诉,我不得不照章办事——我并非审判你的法官。”阿齐兹淌眼抹泪地被领走了。麦克布莱德先生对于他精神上的彻底崩溃大感震惊,不过他对印度人的行为是从不会感到意外的,因为他有一整套有关各气候带的理论。这一理论内容如下:“所有不幸的印度人都具有犯罪的心理,道理很简单,就因为他们生活在北纬三十度以南。这事儿一点都怪不得他们,他们完全是身不由己,毫无办法——如果我们定居在这里的话,也会跟他们一模一样。”他出生在卡拉奇,这似乎跟他的理论自相矛盾,所以有时候他也会凄然而且淡然地微微一笑,承认这确实有些说不通。

“他们当中又有一个暴露了出来,”他在着手给地方法官起草报告时忍不住暗想。

菲尔丁的到来打断了他正在进行的工作。

他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一小时前,德雷克小姐亲自驾驶着那辆“马德卡尔邦”的汽车赶过来,她跟奎斯蒂德小姐的精神状态都很糟糕。她们俩径直找到了他的官邸,他碰巧在家,也就在当时当地,他记下了她们对于阿齐兹的指控,并部署了在火车站的抓捕行动。

“指控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指控他尾随其后进入石窟,数次上前意图非礼于她。她用自己的野外双筒望远镜打他;他拽住望远镜,将其背带扯断,她趁机脱身逃出。我们刚才搜身的时候,望远镜就揣在他衣兜里。”

“哦不,哦不,不;用不了五分钟时间就能将真相澄清,”他再次叫道。

“你看看这架望远镜。”

背带是新断的,镜片错位,卡在了镜筒里。证物的逻辑明显指向了“有罪”。

“她还说什么了吗?”

“里面有种回声,貌似惊吓到了她。这些石窟你进去过吗?”

“我进去看过一个。是有一种回声。这声音刺激了她的神经?”

“我不能过多提问,否则她的神经会受不了的。将来坐到证人席上,免不了要经受一大番磨难的。接下来的这几个礼拜里面,她还受不了去细想当时的经过。真巴不得那马拉巴尔山和山里的一切全都沉入海底。每天的日暮时分,从俱乐部里都能看到它们,它们原本不过是个无害的名字而已……没错,司法程序已经开始启动了。”因为有张名片已经递了进来:是马哈茂德·阿里律师,罪犯的法律顾问,请求允许探望阿齐兹。麦克布莱德叹了口气,照准了,然后继续道:“我从德雷克小姐那里了解到更多的一些情况——她是咱们俩的老朋友了,而且历来口无遮拦;呃——她的陈述是这样的:你当时离开她前去寻找营地,几乎就在同时,她听到有石块从卡瓦道尔崖上跌落的声音,并看到奎斯蒂德小姐顺着崖面直奔下来。呃。她赶紧顺着隘谷往上爬了一段迎上她,发现她几乎已经不行了——她的遮阳帽也掉了——”

“没有个向导跟她一道吗?”菲尔丁插话道。

“没有。她陷到仙人掌丛里去了。德雷克小姐当时正好赶到,救了她的命——她已经开始歇斯底里地四处乱撞了。她搀扶她下山来到汽车前。奎斯蒂德小姐一看到那位印度司机就受不了了,大叫着‘叫他滚开’——正是这一举动使我们的朋友猜到了事情的端倪。她们俩径直来到我们的官邸,现在还在那儿呢。据我所知,事情的整个经过就是这样。她打发那个印度司机找你去。我认为自始至终,她的做法都是非常明智的。”

“我想我现在不太可能去见见奎斯蒂德小姐吧?”菲尔丁突然问道。

“确实,我觉得这不太可行。”

“我估计你也会这么说。我倒是非常想见她一面。”

“她现在的状态任何人都不能见。再者说,你跟她也不算是很熟。”

“点头之交,根本谈不上熟不熟……可是你得明白,我相信她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妄想状态中了,而那个可怜的小伙子根本就是无辜的。”

警务总监大吃了一惊,脸上掠过一片阴云,因为他不能容忍自己已经获得的证词被彻底推翻。“我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道,一边用目光搜寻着那份签字的证词以获得精神上的支持,那份证词就摆在他面前。

“那架望远镜一时间确实让我感到心烦意乱,不过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他确曾试图对她实施性骚扰的话,他就绝不可能将她的望远镜往自己兜里揣了。”

“恐怕很有可能;当一个印度人变坏的时候,他不仅变得很坏,而且会变得很古怪。”

“我不懂你此话怎讲。”

“你怎么能懂呢?当你想到犯罪的时候,你想的是英国人的犯罪。但这里的心理状态却有所不同。我敢说你接下来就会告诉我,他从山上下来迎接你的时候态度相当正常和自然了。他没有理由不该有这样的表现。好好看看印度兵变的任何一卷档案吧[1],比起《薄伽梵歌》[2]来,它们更应该成为你认识这个国家的《圣经》。虽然我不能肯定这两者之间是否密切相关。我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了?可是,你瞧,菲尔丁,正如此前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你是位中学校长,所以你是在当地人最好的那段时期认识他们的。这就是使你的认识产生偏差的原因所在。这些人在学童时期是会表现得很讨人喜欢的。可我认识的是他们长大成人之后的真实面目。就比如,给你看看这个吧。”他拿起阿齐兹的文具袋。“我正在检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它们可算不上是有什么正面的教育意义。这里有一封朋友写来的信,这位朋友显然是个开妓院的。”

“我不想与闻他私人信件中的内容。”

“它的内容肯定要在法庭上加以引述的,以证明他的道德品质。他正计划着要去加尔各答玩女人呢。”

“噢,够了,够了。”

麦克布莱德停了下来,很天真地感觉迷惑不解。很显然,他觉得任何两位欧洲老爷都应该将他们对于任何一位印度人的所有了解统统倒出来共享,一致对外,所以他不明白菲尔丁的反对缘何而来。

“我敢说你有权因为一位年轻人这么做就非难他、责怪他,可我没有。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干过同样的事。”

警务总监当然也干过,但他觉得他们的谈话已经转向了令人不快的方向。他同样也不喜欢菲尔丁接下来的话。

“真的不能见见奎斯蒂德小姐吗?对此你能肯定吗?”

“你一直都没向我解释过你到底意欲何为。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想见她一面呢?”

“在你递交报告、阿齐兹被正式审判、整个事态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我希望还有一线可能劝她撤销起诉。老伙计,别再为这件事争执不下了,你能不能行个好,只不过是给尊夫人或是德雷克小姐挂个电话问一声罢了,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损失的。”

“给她们打电话毫无用处,”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拿话筒。“这样的问题当然应该由卡伦德少校来做出决定。你到现在为止都没弄明白,她病得非常严重。”

“他肯定会拒绝的,他存在的目的还不就是为了这个,”菲尔丁绝望地道。

意料中的答复如约而至:少校绝不允许病人受到打搅。

“我只不过想问问她,她是否肯定,绝对肯定是阿齐兹跟着她进了那个石窟。”

“也许我妻子也可以这么问问她。”

“可我想来问她。我想由某个相信阿齐兹的人来问她。”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周围所有的人都不信任印度人。”

“可是,她受辱的经过本来就是她自己说的,不是吗?”

“我知道,但她是说给你听的。”

麦克布莱德扬了扬眉毛,喃喃道:“这可有点太过微妙了。不管怎么说,少校不让你去见她。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他刚刚提供的情况不容乐观。他说奎斯蒂德小姐还根本没有脱离危险。”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又一张名片被递了进来——是哈米杜拉的。对方的军队也正在集结当中。

“我现在必须将这份报告递交上去了,菲尔丁。”

“我想要你不要这么做。”

“这怎么可以?”

“我感觉事态的发展非但会很不尽如人意,闹不好还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我们正在朝可怕的毁灭边缘滑去,如果一意孤行,闹不好会鱼死网破。我想,我至少能见见你的犯人吧。”

他犹豫了一下。“他自己的人看来正在跟他接触当中。”

“那就等他跟他们会面结束之后。”

“我不能让你等;仁慈的老天,你当然要比任何一位印度探视者都更有优先权。我是说,那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为什么要跟这帮不法之徒搅和到一起呢?”

“我说,他是无辜的——”

“管它无辜还是有罪,你干吗要掺和进去?有什么好处?”

“哦,好处,好处,”他叫道,感觉尘世中的一切都正在停下来。“人总得偶尔喘口气吧,至少我得这么做。我不可以见奎斯蒂德小姐,现在我连阿齐兹都不可以见了。我原本许诺要陪他一道前来见你的,可我还没走上两步,特顿就把我给叫走了。”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行政长官是要为所有的白人考虑,”他情绪激动地喃喃道。尽量不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显得居高临下,他在桌面上伸出手来道:“咱们都应该抱成一团才行,老伙计,我恐怕。我在岁数上比你年轻,我知道,可我的任职时间要比你长得多;碰巧你对这个乌烟瘴气的国度的了解远不如我深刻,你一定得相信我,在以后这几个星期里头,昌德拉布尔的局势会变得很严重,确确实实会非常严重。”

“我刚才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就没有——呃——发表个人看法的余地了。不站稳立场、不听招呼的就要被剔除出去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你还没完全明白。他不仅自己会失去立足之地,他还会削弱朋友们的力量。如果你离开了这条阵线,你就等于在这条阵线上留下了一个缺口。这些豺狼们”——他指了指那两位印度律师的名片——“都大睁着两眼巴不得找到一个缺口呢。”

“我能探视阿齐兹吗?”这就是菲尔丁的回答。

“不能。”既然已经知道了特顿的态度,警务总监也就没有任何疑虑了。“只有经过法官的批准你才可以见他,不过就我的职责而言,我觉得你的要求没有正当依据。只会使事态更加复杂。”

菲尔丁沉吟了片刻,他在想如果他比现在年轻十岁或者在印度多待了十年的话,他会不会听从麦克布莱德的吁请。他最终还是打定主意一意孤行,然后问道:“我应该向谁提出申请?”

“地方法官。”

“听起来真令人欣慰!”

“是呀,谁都不忍心再去火上浇油,折磨可怜的希思洛普了。”

这时,又出现了更多的“证据”——阿齐兹家里的那个抽屉被一位下士抱在怀里,得意洋洋地呈了上来。

“女人的照片。啊!”

“那是他妻子,”菲尔丁道,不由得眉头一皱。

“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

麦克布莱德表示怀疑地淡然一笑,开始在抽屉里仔细搜查起来。他的表情变得好奇而又稍稍淫猥起来。“妻子,真是的,我知道那些妻子们都是怎么回事!”他在思考。然后高声说道:“好啦,你得赶快离开这儿了,老伙计,愿主帮助我们,愿主帮助我们大家……”

仿佛他的祈祷已经被听到,某个寺庙里突然叮叮当当地传来了喧闹的钟声。

* * *

[1] 印度兵变的档案:印度兵在一八五七年的兵变(第二十章中亦有所提及)不仅表现在兵变一方的暴行上——麦克布莱德提到的就是这一点——同时也表现在英方的残酷报复上。

[2] 《薄伽梵歌》:印度教经籍,是史诗《摩诃婆罗多》(第六篇)的一部分,通过克利须那与阿周那王子的著名对话来阐释因果轮回的法则。福斯特认为《薄伽梵歌》中克利须那的回答解答了“一个在基督教中从来未被明确回答的问题”,参见《阿宾格收获集》所收的最后一篇随笔《行动前的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