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务兼地区行政长官在候车室里目睹了逮捕的整个过程,然后猛地推开候车室的多孔锌板门,就像神龛里的一尊神祇一般亮了相。菲尔丁一进屋,那两扇大门就砰地关牢,并由一个用人专门把守。为了显示此刻是何等重要,屋里的布屏风扇在两人的头顶上开始扇动它那肮脏的裙状扇叶。一开始,税务兼地区行政长官都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面色苍白、狂热,而且相当漂亮——昌德拉布尔所有英国人在很多天内都将面带同样的表情。一贯勇敢无私的他现在简直要被某种白热而又高尚的激情和怒火给烧熔了;显而易见,只要他认为有这个必要,即便是要他赴汤蹈火、献出生命他都在所不辞。他终于开了口。“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道。“奎斯蒂德小姐在马拉巴尔的一个石窟内被人侮辱了。”

“哦不,哦不,不,”菲尔丁喘着粗气,直感到头晕眼花,像是要吐出来。

“她逃脱了——上帝保佑。”

“哦不,不,但不是阿齐兹……不会是阿齐兹……”

他点了点头。

“绝对不可能,这太奇怪、太荒唐了。”

“我把你叫住是为你好,以免让人看到你陪他去警察局,成为众矢之的,”特顿说道,对于他的申辩置若罔闻,他也确实几乎没有听到。

菲尔丁就是个傻瓜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哦不”。别的话他简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感觉到有一大团疯狂的力量已经喷薄而出,并试图控制和淹没他们所有的人;一定得想办法把它给硬推回它所源起的那个深渊,可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因为他不理解疯狂的缘由;之前碰到麻烦的时候,他总是明智而又平静地自行其是,直至否极泰来,困难随之迎刃而解。“是谁提出这一罪大恶极的犯罪指控的?”他振作起精神问道。

“德雷克小姐和——受害者本人……”他几乎都要崩溃了,没办法再一次说出那姑娘的名字。

“是奎斯蒂德小姐本人明确地指控他——”

他点了点头,把脸转开了。

“那她肯定是疯了。”

“我无法容忍你这样的说法,”行政长官道,猛然醒悟到他们之间历来就观念不同、意见相左,气得浑身哆嗦。“你必须马上收回这句话。自从你来到昌德拉布尔,你就一直纵容自己这样无所顾忌地信口雌黄。”

“我万分抱歉,先生;我当然无条件地收回这样的唐突之词。”因为他自己也处在半疯狂状态了。

“请你告诉我,菲尔丁先生,到底是什么诱使你以这样的腔调跟我说话的?”

“这个消息使我感到极大的震惊,所以,务必要请您原谅我。我无法相信阿齐兹犯下了这样的罪行。”

特顿猛地一拍桌子。“这——你这显然是在重复你先前侮辱性的言辞,而且还变本加厉。”

“如果允许我斗胆陈辞的话,您此言差矣,”菲尔丁道,他脸色也变得煞白,不过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毫不动摇。“对于这两位女士的友善和诚信我并无丝毫非议,但她们针对阿齐兹的指控是出于某种误会造成的,只消五分钟时间就可以将真相澄清。阿齐兹此人的行为举止绝对自然,再正常不过了;而且,据我对于他的了解,他不可能干出这等可耻的丑行。”

“这确实是源自于一种误会,”特顿先生的声调尖细而又刺耳。“确乎如此,一点没错。我在这个国家已经有二十五年的生活经验”——他沉吟片刻,而“二十五年”这几个字似乎使整个候车室都充满了陈腐和悭吝的气味——“在这二十五年间,据我所知,只要英国人和印度人之间试图建立起亲密关系,无一例外都会导向灾难性的结果。相互交往,可以。礼尚往来,绝对应该。但亲密无间——万万使不得。我身为地方行政长官,责无旁贷,坚决反对。我执掌昌德拉布尔已有六年时间,如果说一切都还运转顺利,如果说我们英印双方都还能相安无事、相互尊重的话,那正是因为这两个民族都严格恪守了这个简单的规矩。可是初来乍到的那些人却对我们的传统置之不理,将其丢弃在一旁,结果转眼之间你就眼看着这种丑事发生了,多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这个地区整整一代人苦心经营的令名毁于一旦。我——我还看不到今天的工作将会如何完结,菲尔丁先生。而您,满脑子都是现代思想的您——对您来说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我宁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它露出苗头,绝不!这简直就是要我的命。竟然眼看着一位女士,一位与我最为珍视的下属缔结良缘的年轻女士——眼看着她——一位刚从英国来到此地的英国姑娘——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

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他竟然说不下去了。他所说的一切既威严高贵,又哀婉动人,但这跟阿齐兹有任何关系可言吗?如果菲尔丁没有看错的话,没有丝毫关系。一个悲剧是不可能从两个不同的观点观照的,鉴于特顿已经下定决心要为阿黛拉报仇雪恨,他则一心希望能为阿齐兹鸣冤正名。他想离开这里,找麦克布莱德谈谈去,他待他一向都很友好,总体来说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确信他能保持客观冷静,不会像特顿先生那样感情用事。

“我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你的缘故——而可怜的希思洛普也过来接走了他母亲。我将其视为我能做到的最为友好的举动。我本想告诉你今晚在俱乐部将召开一个非正式的会议,以讨论目前的情况,不过我很怀疑你是否肯赏光出席。因为你一直都不怎么肯到俱乐部来的。”

“我肯定出席,先生,而且对于您不辞劳苦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万分感激。我能否冒昧地问一句——奎斯蒂德小姐现在何处?”

他打了个手势作为回答:她病了。

“祸不单行,太可怕了,”他满怀同情地道。

可是行政长官严肃地看了看他,因为他已经开始镇静下来。他在提到“一位刚从英国来到此地的英国姑娘”时并没有发疯,也并没有挥舞起种族的大旗。他依旧尊重事实,虽然大家已经决定要意气用事。在理性的明灯已经被下令熄灭后,再没有比将其举起来展示片刻更让英印社会怒不可遏的了。那一天,在整个昌德拉布尔,所有的欧洲人全都将他们日常的个性弃置一旁,沉溺于他们那个小团体的利益当中,无一例外。怜悯、愤慨,英雄主义,充斥于他们全身,然而那将二和二相加的能力却已被彻底毁灭了。

结束这场会谈之后,行政长官步上了站台。站台上的混乱令人震惊。罗尼的一个听差奉命前来取走两位女士的零碎物品,却趁火打劫,大肆窃据他本来无权染指的财物;他是那些愤怒的英国人的一个狗腿子。穆罕默德·拉蒂夫根本无心去阻止他。哈桑一把扯下自己的头巾,泣不成声。所有那些尽情供给、为远足提供各种舒适的设施和用品全都四处抛掷,在烈日下被曝晒、毁弃。行政长官大人一瞥之下就看清了整个形势,尽管他气得发疯,他的正义感仍旧在起作用。他发了几句必要的指示,抢劫行为也便终止了。然后他驱车回自己的官邸,再度沉溺于之前的情感当中,任意挥洒自己的激愤之情。当他沿途看到那些睡在沟渠中的苦力,或者小店主们站在他们狭小的货栈上向他举手致敬时,他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我终于明白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啦;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我要让你们哭都来不及!”